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四卷 第十一章 惺惺共傾惜
    楊戩嘴角掛了一絲冷笑,看向那黑袍妖。黑袍妖陡然不懼,岳停淵峙般地昴首而立,氣度非常,傲然直視著楊戩的雙眼。半晌,楊戩微有訝色,點了點頭,道:「不錯,還算條漢子。」

    已多久沒人敢這般平視自己了?便是三妹,也總不自覺地游離著,避開二哥目光中不經意的凌厲與陰冷。楊戩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妖怪,按說,他應該生氣,畢竟近三千年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他的寶貝妹妹無禮。不過,這黑袍妖給了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磁石般相互吸引,卻又是絕對的排斥!

    這種感覺,也很久不曾有過了,除了八百年前,與那猴子一戰時。

    但就算是猴子,也沒有這種毀天滅地似的慘烈與寂寞,這人只隨便一站,便如已矗立了千秋。而且,那種帶著絕望的傷痛,卻隱藏在冷靜的表象之後,更是何等熟悉。就好像……就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微微走神後,倏然驚覺過來,楊戩暗自一凜。「果然是個人物。」他快速地想著三界內有數的高手,又一一排除了去,「如此氣宇,也是平生僅見了。只是,到底為什麼,他要向三妹下狠手追殺?」

    黑袍妖也在打量楊戩,見此人神色自若,似不在意,身法步履,卻拿捏得天衣無縫,一霎間,他設想了百十來種搶攻之法,均不能討得半分好處。饒他滿腔悲憤,也不禁脫口而出:「你是何人?好高明的武道修為!」

    「楊戩,天庭司法天神。」楊戩淡淡地道。對著這黑袍妖,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到了久違的純粹,不想用任何心機,只希望能像多年前那樣,來場痛快之至的好戰。

    「司法天神?」黑袍妖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臉色忽然鐵青,問道:「這個所謂三聖母的兄長?」

    「是又如何?」

    黑袍妖厲聲道:「不如何。但既是司法天神,我便有一事求教,你們上仙,到底有沒有權力,任意剿滅無辜者的滿門大小?」

    楊戩微震,道:「滅門?你是九靈洞的人?」黑袍妖森然道:「九靈洞九人結義,除我好武成癡外,從來與世無爭。如今,一百七十條人命,卻無緣無故地斷送在寶蓮燈下。你且說說,你這妹妹,該不該死?」

    楊蓮憤然道:「是你們欺負瑤草妹子在先!」楊戩回頭掃了她一眼,目光嚴厲,制止她再說下去。回過身,看向這黑袍妖,方才九靈洞中的一幕又重現眼前,特別是那毛茸茸的妖怪嬰兒,半張著的小口,似正哭鬧著尋著母親。

    半晌,他眉宇間現出挹色,輕輕一歎,說道:「但是可惜,你所說的這個該死之人,是我唯一的妹妹!」

    楊蓮呆了一呆,道:「二哥!」百花卻道:「真君,你這是什麼意思?」黑袍妖冷哼一聲,怒道:「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口氣在,我都要她二人血債血償!」

    百花尖聲道:「好大的口氣!你若不是偷襲,又豈能脫得過三妹妹的寶蓮燈?」一句話提醒了楊蓮,她衣袖一翻,擎燈入手,頓時一道青光,驚雷掣電般直向黑袍妖射去。

    黑袍妖見識過神器厲害,這才大違常性,借偷襲迫得她不能出手。此時見來勢厲害,何況尚有楊戩這等高手在一邊虎視眈眈?暗暗切齒,卻絕不甘示弱,長嘯一聲,紫杖巍然衝起,直朝青光的主人捲去。

    但就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呼地一聲,楊蓮連人帶燈,被平平震了開來。青光失了準頭,射中遠處山峰,只激得亂石如雨。同時楊戩槍花一爍,架住了紫玉杖同歸與盡的一記殺著。

    星花四濺,銀芒中夾了紫氣,如潑墨大寫意般般痛快淋漓。

    兩人一錯位,又返身折回,槍勢剛猛,無與倫比,杖法狂放,莫可匹御,勁風呼嘯聲中,槍和杖再度交擊,天地萬物,彷彿都為之一頓。

    黑袍妖的雙眸,如像火燒一般的明亮起來,再不復剛才空洞的淒愴,「好槍法!」他由衷地道,「三界之中,竟有你這種人物在?」舉杖又硬接了一式,兩人身形一幌,同時暴退丈許。

    楊蓮已衝回原處,見二哥與對手斗在一處,雖然氣急,卻也不敢施法,此時見兩人分開,一聲嬌叱,又要出手,楊戩眉頭一軒,厲聲道:「蓮兒,不得胡鬧!」

    楊蓮窘住,百花道:「這種妖物,人人得而誅之。真君,便讓三妹妹替天行道了罷!」楊戩冷冷地道:「百花仙子,辦案是我的職責,輪不到貴司來多嘴。而且,你若再慫勇蓮兒,我頭一個饒你不得!」

    黑袍妖有些意外,冷笑道:「你若有寶蓮燈相助,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反之鹿死誰手,便極為難說了。」楊戩一笑,說道:「你覺得,我的槍法便勝你不得了?」

    黑袍妖道:「就武道而言,勝負尚在未知。但是,不要忘了,這兩個女人的性命,我是要定了的!」楊戩道:「為了報仇?為了你那些結義兄弟?」

    黑袍人握杖的右手上,青筋根根暴出,緩緩道:「千餘年的兄弟,百餘個家人,在慶祝我小侄兒滿月的喜宴之上,死得慘不堪言。上仙,嘿嘿,不錯,在你們上仙眼中,我們這些妖物的性命,根本不足一提。但是,兄弟就是兄弟,你若是我,又當如何自處?」

    楊蓮又想說話,楊戩喝了她一聲,令她收燈退下。轉過身,他頗有些感慨。這妖怪的恨意是抹不去的了,若為三妹計,莫若當場格殺,以絕後患。但方纔在洞中所見的一切,卻仍是那麼鮮明,令他心神怔忡,不自主地想起這多年來的違心。

    殺黑袍妖容易,但是,做錯了的事,如何挽回?三妹心地善良,難道還要令她錯上加錯麼。更何況,是黑袍妖這等的對手?

    方才交戰雖短,卻是極為痛快的渲洩,無端地,他突然很想放縱自己一回,忘了司法天神的責任,忘了瑤池兜率之間的勾心鬥角。

    「我有個建議。」他道,「你有你的兄弟,而我,卻也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黑袍妖冷冷地道:「主動權在你手中,有寶蓮燈,你已在不敗之地,我有選擇麼?」楊戩淡然道:「只要你肯答應,我保證舍妹不會插手,更不會使出寶蓮燈來!」黑袍妖一震,說道:「你的意思是?」

    楊戩道:「很簡單。你我公平一戰,不用任何法器,但在勝我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你都不得再向舍妹報仇!」

    楊蓮大驚,叫道:「二哥,這怎麼行……」百花也叫道:「就是,真君,養虎殆患,智者不為,你莫要太過自負了!」

    楊戩目光如刃,冷如嚴霜,怒道:「蓮兒,你若還認我這個二哥,就休再多說一句!」楊蓮被他嚇住,委屈萬分,淚水直在眼中打轉。

    黑袍妖神色凝重,默默推測楊戩言下之意。兄弟之仇雖如毒火一般噬著他的內心,但他一生嗜武如癡,楊戩的修為,卻也有著致命的誘惑。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那兄妹二人聯手,自己便再無半分報仇的可能。

    楊戩這個主意,與其說為了妹妹,倒不如說,是在給對手留下最後一線生機。

    楊戩,這個司法天神,何等的托大!自己,難道就必會輸給這個所謂的上仙,所謂的司法天神麼?

    黑袍妖終於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臉上全是決然之色,說道:「好,我答應。不用法器,你我憑武道一戰。我勝了,令妹難逃公道。我若敗了,在勝你之前,縱然斧鉞臨身,也決不動令妹一根指頭!」

    山風悲嘯,紫玉杖高高舉起,寒芒閃閃,冷氣森森,一如黑袍妖此時的心境!

    這一番交手與方才又大是不同。黑袍妖招招搶攻,勢如瘋虎,楊戩卻滿場遊走,只守不攻。但或剌或擊之下,守得嚴密異常,黑袍妖四面八方連環攻到,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百花與楊蓮不停地向後退去,槍杖激起的罡風,剜面生疼。但雙刃相交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偶爾錚地一聲響,必如焰火般漾出斗大的異芒,四下迸散。

    鏡外諸人看得如癡如醉。哪吒這些年來,對楊戩的作為極為痛心,但此時看得入神,不禁又憶起西歧的歲月,只想:「他的功夫竟一點也沒有變……武道不外修心,心態大變,武道的路子,如何還能這般地一如既往?」隱隱有些疑惑,卻又不明所以。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峰頂的山石林木,早已涓滴無存,被硬削成光禿禿的大片空地。百花幾次勸楊蓮拿出寶蓮燈,但楊蓮對二哥言聽計從慣了,說什麼也不敢。只是起始擔心,漸漸地便有了不滿,覺得他爭強好勝之心,也委實太過份了些。

    又不知膠著纏鬥了多久,黑袍妖突然仰天怒嘯,騰身躍起,一口鮮血噴向自己連綿的杖勢。一聲巨震響起,杖影暴漲如山,熾熱閃耀的血焰驀然迸出,映亮了半個天際。血焰反壓,帶著炙熱,如巨浪排空,席捲了整個峰頂!

    楊戩也是一聲厲嘯,三尖兩槍霍然刺天。頓時一道清冷的銀虹橫劃而過,將漫天的血色扯得粉碎。又彷彿來自遠古的閃電,沉睡千年後忽地而起,一霎間連當空的驕陽,都鑲上了銀邊,變得光熱全無。

    天地間,忽然一片肅殺寧靜!

    峰頂上萬物失色,只餘下這兩道寒熱分明的銀赤光芒交織在一起!

    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光芒慢慢淡去,峰頂之上,炙成灰白的山石,將灑落的鮮血貪婪地吸收進去。黑袍妖的紫玉杖交在左手,支撐著身子,神色死一般地沉寂,帶著不能置信的驚疑。

    「沒有人能在這麼近的距離,硬受爆血咒法的一擊之後,還能從容斷我一臂……我輸了。」他澀聲道,「能死在你這樣高明的敵人手中,老天也算對我不薄!」

    他的右臂齊肩而斷,血如湧泉,浸透衣袍,灑在地上。更多的血,正從口中湧將出來。

    爆血咒法原本便是以血為媒,未傷人,先傷已的惡毒法術,何況,施術之後,未能傷人,反而又受重創?

    楊戩的槍虛點在他喉前,只須勁力一吐,這個強橫的敵人,便再不復存在於世間。但是,當年暗闖兜率宮,迫老君縱走猴子時的心境,忽然清晰地折射於心中。

    他靜靜地對著黑袍妖,九靈洞的殘肢碎屍身又浮現在眼前,和黑袍妖落寞的神情交錯在一起。他暗歎了一聲,看看遠處的楊蓮,槍尖便如凝住了一般,最後幾寸距離,說什麼也送不出去。

    「這一戰,你承認敗了?」許久,楊戩開口問道,聲音有些嘶啞,極為低沉。

    黑袍妖已平靜了下來,說道:「你殺了我罷!這一戰,我輸得心服口服。」

    楊戩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銀芒一爍,三尖兩刃槍從手裡消失。

    黑袍妖驚疑不定,楊戩負手而立,淡淡地道:「我若是你,現在便會立刻離開,免得對方突然後悔。」黑袍妖卻只看著他,忽道:「就衝著你剛才那句話,無論今日是死是活,我都可以保證,在擊敗你顯聖真君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九靈洞的血海深仇,決不會再有人向令妹提起!」

    說罷,他轉身,步履踉蹌,掙扎著向山下行去,整個後背要害,都交在楊戩的眼前。

    百花失聲叫道:「不能放他走!三妹妹,你二哥不能養虎貽患!」向楊蓮連施眼色。楊蓮猶豫了一下,架不住百花再三催促,法力凝於掌心,對著黑袍妖轟然擊出。

    黑袍妖恍如不覺,一步步地只管行去。楊戩眉峰緊鎖,薄有怒氣,抬手攔下了妹妹的偷襲,喝道:「三妹,你做什麼……」話未說話,突然伸手按住胸口,血從口中噴出。

    急運內息強壓,眼前已是一陣發黑。剛才黑袍妖突施法咒,範圍籠罩全場,他怕傷到妹妹,硬用法力正面擋了下來。雖重傷到對手,自己所受的傷勢,卻也非同小可。

    楊蓮驚得呆了,叫道:「你受傷了?」搶上去扶住二哥,見他氣色灰敗,不禁怨道,「幹嗎不讓我用寶蓮燈!二哥,你真是的,和親妹妹爭什麼強。我又不會說出去落了你的面子!」

    楊戩愣了一愣,反應過來,險些又嗆出一口血。但看到三妹關切的神情,心中一軟,暗歎:「三妹也是關心我,楊戩,你想得太多了。」當下勉強一笑,壓住翻騰的血氣,說道:「沒事了,二哥只是有些托大,你不用擔心。」

    黑袍妖轉過一道彎,消失在山邊。百花忍不住悻悻地道:「真君,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連你都只落個兩敗俱傷的局面,他報復起來,三妹妹和我,豈不都要倒上大霉?」楊戩看了她一眼,想起百花司的公文,臉色更加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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