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 縹緲錄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五
    赤色的雲霞漫天,猶如火燒一樣,落日餘暉照在紫寰宮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流光變幻。宮人們在銅鑄的龜鶴中投入了點燃的沉香木,縹緲的香煙從龜鶴的嘴裡噴出,漸漸瀰散開去,有如一層祥雲瑞藹隱沒了大殿的正門。

    遠處高閣上遙遙傳來扣擊雲板的聲音,已是入夜的前夕。錦衣廣袖的少年獨立在廣合殿外的御道正中。敞闊的御道顯得空曠荒蕪,放眼望去,空蕩蕩的了無人跡。

    微風撩起了呂歸塵的袍袖,一陣陣的輕寒。

    「國主詔宣北國青陽部世子呂歸塵覲見,」紫衣的掌香內監步出宮室,在遠處的屋簷下放聲呼喊。

    呂歸塵急忙端正身形,沿著御道緩步前行,登上台階之後,在宮室門口稍稍停頓,這才悄無聲息地踏進,長揖之後立在刺繡錦雲的緙絲屏風下,溫雅端靜,一舉一動都合乎東陸貴族的禮儀。

    這間宮室中陳列簡潔,幾張緙絲屏風隔開了前後,居中一張考究的鐵梨木桌案,桌案後下唐國君百里景洪寬袍高冠,正運筆如風。來到下唐六年,雖然覲見的時候也不少,呂歸塵還是第一次看見百里景洪運筆書寫。他筆落之際頓挫有致,頗有凝而不的意味。呂歸塵起了好奇的心,抬頭看去的時候,百里景洪正低喝一聲,手中紫毫一頓而起,彷彿運刀一般。

    他將手中紫毫拋在硯池裡,微微呼出一口氣,一副字帖已經寫就。

    「世子遠征殤陽關歸來,息將軍上表稱世子乃是乳虎初嘯,親臨戰陣,不避矢石,手刃離兵數十人,不愧是青陽英雄之後,」百里景洪一笑。

    他身邊的掌衣內監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百里景洪剛剛寫就的那張灑金錦雲箋,低著頭送到了呂歸塵面前。

    墨跡淋漓,四個鐵骨錚然的大字有如刀劈——「豹行天北」。

    墨是御用的紫煙松雨墨,字則是百里景洪最為得意的「斬石體」。東陸常臨的三家字體,無非洛輝陽的「輝陽體」、陳犁的「潑雲體」和謝斬石的「斬石體」。輝陽體婉妙典雅,潑雲體飄灑不羈,而謝斬石乃是左手提劍右手提筆的軍機參謀,一手斬石體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紛披,筆下一脈沙場落日英雄揮戈的豪烈風骨,曾被書畫見長的喜帝推崇為「最見得男兒肝膽」。百里景洪以唐公之尊,詩書並稱雙絕,最難得的是可以臨摹三家字體,經常賜字給親信的大臣。但是「斬石體」是他最得意處,曾經自稱「身為公卿大儒,心中亦有兵甲」,輕易不肯以此字體賜人。

    「謝國主恩典!」呂歸塵恭恭謹謹地接過賜字,躬身長拜。

    「世子不必多禮,」百里景洪撚鬚而笑,「世子是我們下唐的貴客,本公早有賜字的心意,不過這手斬石體最是難練,力道始終難以貫徹筆鋒。這幾日終於更上一層境界,就寫這四字,也是勉勵世子的壯氣。

    掌衣內監字呂歸塵手中接過錦雲箋,高捧著下去裝裱,掌香內監則悄無聲息地端上織錦圓凳,請呂歸塵坐下。百里景洪一振衣袖,洒然坐回椅子裡。

    「世子年紀幾何了?」

    「十七。」呂歸塵低聲道。

    「十七,」百里景洪微微點頭,「在我們東陸,已經男兒行冠禮,女兒束的年紀了,是嫁娶的年紀,世子在北陸時候,可有婚配?」

    「歸塵南行的時候只有十歲,北陸的風俗是十二歲可以為男孩訂婚,所以尚未來得及議婚。」

    「哦?」百里景洪一笑,「轉眼世子就是跨馬征戰的英雄了,也算大人了。我們下唐居於南荒,不過下唐女兒卻算是不俗,東陸諸國都說下唐女子婉約可親。世子來了南淮城,也多有結交,其中有沒有什麼心儀的女子?」

    呂歸塵心裡微微一動,不知怎麼,忽然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

    羽然的樣子忽然浮起在眼前,還是初見的時候,一勾飛簷隔斷了落日,巨大的蒼紅色日輪中,白衣裳的女孩兒噘著嘴晃著雙腿唱他聽不懂的歌謠。每當想起羽然,他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歡欣,淡淡的,而後整個人似乎都沉淪了下去,彷彿一場酣夢,雖然知道空幻,卻不想拔身而出。

    「世子?」

    呂歸塵忽地驚醒,急忙起身拱手:「歸塵年幼,還未通男女之情。」

    百里景洪看得出他走神,卻並不點破,淡淡地笑笑:「世子安坐。年少而眷依父母,長則知人倫而慕顏色,是人之常情,不必羞赧。聽聞北陸婚配,有『叼羊會』一說,富家的女兒到了出嫁的年紀,就要擺開酒罈,烤上岩羊,招募四方的年輕人,喝醉了酒放出一隻束紅的母羊。誰能騎馬搶得母羊,就是最強壯的草原男兒,可以奪得美人歸,是也不是?」

    「是,國主體察入微,洞鑒明晰,」呂歸塵禁不住露出幾分驚訝。

    他並沒有料到百里景洪如此通曉北陸的風俗。叼羊會是草原上大戶人家擇婿的手法,為的是在年輕人中選出最強悍最勇敢的女婿,延續家族的血脈。不過青陽部的貴族已經有若干代不營逐草牧羊的生活了,連呂歸塵自己,也只是聽說過叼羊會而已。可是百里景洪說來,細緻入微,竟像是親眼所見。相比於其他東陸貴族對於北蠻的輕蔑,百里景洪可算博聞多學了。

    百里景洪揮了揮手:「我知道有人說我只是個詩書公侯,只懂得吟風弄月,不知道九州大事。他們哪裡知道軍政大事,我暗中下了多少苦心?和青陽部結為兄弟之邦,是我在朝堂上力排眾議,我焉能不知道北陸的風俗和大事?」

    「國主英明。」

    「世子能夠體察我的用心良苦,那是最好,」百里景洪整了整衣袖坐回座椅中,「跟青陽部結盟,下唐用意至誠,不是圖一時的交誼,而是期望有朝一日南北呼應,進退一同。世子來我們下唐六年,百里景洪可曾有招待不周全的地方?」

    「國主關懷備至,呂歸塵深沐恩典,並無半點不周全的地方。」

    百里景洪撚鬚點頭微笑:「不過有些地方,是我忙於公務而失察了。轉眼世子年紀已經大了,可是孑然一身,遠離家鄉,怎能不倍感孤獨?本公有意為世子結親於下唐名門世族,如何?」

    呂歸塵只覺得耳邊像是雷鳴,什麼都聽不清了。在此之前,他總是會設想,他坐在金帳裡,面前坐著一個女孩,他攜著這個人的手走出金帳,人們圍繞著他們高呼大君和閼氏。這時候他轉頭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紅色的麼?

    如果不是,那將是何等的陌生!

    他覺得雙手雙腳都不知道怎麼放,伸出來不知是要擺手拒絕,或者只是在抖:「國主……歸塵尚沒有成婚的打算!」呂古塵忽然起身,已經顧不得委婉。他這句話等同於毫無轉圜的餘地,直接拒絕了百里景洪的提議。

    百里景洪沒有料到他反應如此激烈,不禁皺了皺眉頭:「世子如此說,是何用意?」

    「歸塵……」呂歸塵緊緊攥著拳,卻禁不住渾身的顫抖。

    「世子看不上下唐女子的姿容?世子覺得東陸名門閨秀的身份尚不足以高攀?還是世子以為本公用心不誠?」百里景洪步步緊逼。

    「歸塵……不敢。」

    百里景洪顏色稍稍緩和:「我知道,世子既然是青陽少主,也當有蠻族的妃子。不過下唐和青陽結盟,難道還要在區分血統?若說血統,當年風炎鐵旅北征,貴部公主呂舜也曾跟隨風炎皇帝回到天啟城。至今皇室諸子,體內還有蠻族的血。」

    百里景洪的話似乎就在耳邊,又似乎無比遙遠。呂歸塵忽然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空蕪中只有一勾屋簷,一個搖晃著雙腿的影子坐在那輪巨大的落日中。他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身上卻是如此的沉重。

    「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平常的事,世子將來返回北陸,再要迎娶北陸新人,也是常理,」百里景洪悠然道,「此事本公已有打算,世子不必推辭了。」

    呂歸塵沒有回答,他整個人似乎已經木了。

    「這件事突如其來,本公也明白你舉止無措的心情。不過男兒大婚,終究是喜事。本公為你選婦,一定是下唐乃至整個東陸帝朝第一等的名門仕女,顏色才華都不會令世子失望。改日世子親眼見到,只怕是歡喜都來不及。」

    「歸塵……」

    「不必說了,」百里景洪揮手止住了呂歸塵,「這件事並不急在一時,我會親筆寫信致青陽王駕前,等到父母之命有了,本公願充這個媒妁之言。這一步,成就我們兩國血脈之親,以後世子不但是青陽的主君,還是我下唐的女婿,豹行北天,前途不可限量。其中的輕重得失,世子自己決斷吧。」

    「送世子下去歇息吧,」百里景洪對掌香內監傳令。

    「世子請!」內監上前一步,遮擋在呂歸塵的面前,竟是立刻阻斷了他看向百里景洪的視線。

    百里景洪背著雙手踱步會回桌案邊,再無一句話。

    靜了片刻,呂歸塵才緩緩地起身,拱手長拜。掌香內監拂塵一揮,提過一盞風燈,引他至側門。

    走到門邊,忽聽得國主歎了口氣:「事到如今,也不必瞞著世子了。根據我們的消息,世子的父親呂嵩殿下已經在去年的冬天去世,只是隱瞞了消息,尚未喪。」

    呂歸塵感覺到一股濃重的甜腥味從心裡一直湧上來,從鼻孔和嘴裡直噴了出去,他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向著台階下滾落。

    大夫們抬著昏迷的呂歸塵去了。屏風後一直靜候的人緩步而出,魁梧的身形裹在鹿皮軟鎧中,一張淡褐色的臉上滿是刀削斧劈般的痕跡,四尺長的貔貅刀懸在腰間,刀鞘上的金菊花紋飾昭顯了他的身份:下唐國大將軍——拓拔山月。

    「國主為什麼忽然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世子?」

    「等不得了,我看他對於聯姻極有猶豫,要逼他一逼。如果他不和下唐聯姻,還想出南淮城的城門麼?」

    拓拔山月在百里景洪身後行禮:「國主,公主和親的事情,還請三思。」

    「拓拔愛卿的意思,是這個世子品性不可靠,不值得我繯兒托付終身麼?」百里景洪並不回頭。

    「世子的品性並無問題,不過以他的身體,是否能活過二十尚未可知,而且……」拓拔山月微一沉吟,「國主真的相信青陽部會以他為王?」

    「拓拔將軍!」百里景洪猛一轉身,冷眼看著這位蠻族名將,「當初執意選他為人質的,不是將軍自己麼?」

    拓拔山月單膝跪下:「是臣當初失察。」

    百里景洪一振長袍,自他面前緩步走過,回到桌旁坐下,這才揮了揮手:「起來吧。人誰能無過?本公不是因小廢大的人,你來我們下唐多年,功大於過,我若要追究,還容你到今日?」

    「謝國主!」拓拔山月起身站在一邊,依舊躬著身子,目光落在地下。自始至終,他臉上並無什麼神情變化。

    「說說你的看法。」

    「如今青陽部五位王子,長子呂守愚掌管政務,三子呂鷹揚已經被貶黜到朔方原之北,防範朔北部。原本兩家勢力的均勢已經打破,根據斥候的回報,如今九王呂豹隱也和長子一黨過從甚密。呂守愚繼位完全沒有阻礙,臣不以為他會讓這個弟弟回到青陽,甚至說,」拓拔山月低聲道,「他寧願這個弟弟死在東陸!」

    「不錯!」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呂守愚確實是這麼想的,可是局勢未必會如他所想!」

    「恕臣愚昧……」

    「青陽三子呂鷹揚、四子呂賀和這個世子呂歸塵,都是外族的母親所出,所以遭到排擠。如今三子雖然被貶黜,但是手裡還有三帳共一萬五千人馬,不可能善罷甘休。但是他意欲自立,又沒有足夠的實力。呂嵩一旦死去,青陽部內必然是一場大亂,到時候我們唐國以甲士五千,護送呂歸塵乘船北上繼位。呂鷹揚必然起兵擁戴,有他世子的身份在,加上大兵壓境,青陽各帳兵馬必然望風而降,到時候北都城根本是我們掌中之物!」

    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北陸的大君,又怎麼不是呂歸塵?」

    拓拔山月沉思良久,低聲道:「可是以他的身體和性格,臣只怕他無法制伏兄長,掌握青陽部。最多不過是一個傀儡。」

    百里景洪直直地看著拓拔山月,目光森然,卻帶著一絲笑意:「我既不怕他是個傀儡,也不怕他死於非命。他若是個傀儡,也要是我手中的傀儡。他就算要死,也要為我生下青陽血統的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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