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劍恩仇錄 正文 第三回 避禍英雄悲失路 尋仇好漢誤交兵
    鎮遠鏢局鏢頭童兆和興沖沖的帶路,引著張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趕赴鐵

    膽莊來。他這次有人壯膽撐腰,可就威風八面了,走到莊前,向莊丁喝道:「快叫你家莊主

    出來,迎接欽差。」莊丁見這干人來勢洶洶,也不知是甚麼來頭,轉身就走。張召重心想周

    仲英名聲極大,是西北武林領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這位朋友且住,你說我們是京

    裡來的,有點公事請教周老英雄。」他說罷向吳國棟使了個眼色。吳國棟點點頭,率領捕快

    繞向莊後,以防欽犯從後門逃走。孟健雄一聽莊丁稟告,知道這批人定為文泰來而來,叫宋

    善朋出去敷衍,當即趕到文泰來室中,說道:「文爺,外面有六扇門的鷹爪子,說不得,只

    好委屈你們三位暫避一避。」當下把文泰來扶起,走進後花園一個亭子,和余魚同兩人合力

    把亭中一張石桌搬開,露出一塊鐵板,拉開鐵板上鐵環,用力一提,鐵板掀起,下面原來是

    個地窖。

    文泰來怒道:「文某豈是貪生怕死之徒?躲在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

    英雄恥笑。」孟健雄道:「文爺說哪裡話來?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爺身受重傷,暫時躲避,

    有誰敢來笑話?」文泰來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領了,這就告辭,以免連累寶莊。」孟健

    雄不住婉言相勸。

    只聽得後門外有人大聲叫門,同時前面人聲喧嘩,衙門中一干人要闖向後進。宋善朋拚

    命阻攔,卻哪裡擋得住?張召重等震於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說:「寶莊建得這麼

    考究,塞外少見,請宋朋友引我們開開眼界。」

    文泰來見鐵膽莊被圍,前後有敵,氣往上衝,對駱冰和余魚同道:「並肩往外衝。」駱

    冰應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來左手拔出單刀,正要衝出,忽覺駱冰身子微微顫動,向她

    一看,見她雙目含淚,臉色淒苦,心中一軟,柔情頓起,歎道:「咱們就躲一躲吧。」孟健

    雄大喜,待三人進了地窖,忙把鐵板蓋好,和兩名莊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鐵板上,周英傑這孩

    子七手八腳的也在旁幫忙。孟健雄一看已無破綻,命莊丁去開後門。吳國棟等守在門外,並

    不進來,張召重等一干人卻已進了花園。孟健雄見童兆和也在其內,冷然道:「原來是一位

    官老爺,剛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鎮遠鏢局的鏢頭,老兄你走了眼吧?」回頭

    對張召重道:「我親眼目睹,見三位欽犯進莊,張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們都

    是安分良民,周老莊主是河西大紳士,有家有業,五百里方圓之內無人不知,怎敢窩藏匪

    類,圖謀不軌?這位童爺剛才來過,莊上沒送盤纏,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這麼挾嫌誣陷,

    我們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來等已躲入地窖,說話便硬了起來。孟健雄假裝不知,明問張

    召重等的來由,哈哈大笑,道:「紅花會是江南的幫會,怎麼會到西北邊塞來?這位鏢頭異

    想天開,各位大人也真會信他!」

    張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來定在莊內,可是如在莊內仔細搜查,搜出來

    倒也罷了,一個搜不出,周仲英豈肯甘休?他們雖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

    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這老兒可不是玩的,當下均感躊躇。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這三

    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裡或許騙得出話來,於是滿臉堆歡,拉住了周英傑的

    手。周英傑剛才見過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勁甩脫他手,說道:「你拉我干

    麼?」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說,今天來你家的三個客人躲在哪裡,我送你這個買

    糖吃。」說罷拿出只銀元寶,遞了過去。

    周英傑扁嘴向他做個鬼臉,說道:「你當我是誰?鐵膽莊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錢?」

    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們動手搜莊,搜出那三人,連這小孩子一齊抓去坐牢。」周英

    傑道:「你敢動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漢。我爸爸一拳頭便打你個稀巴爛!」張召重鑒貌辨

    色,料想這孩子必知文泰來的躲藏處,眼見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幹練,只有從孩子

    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紀雖小,嘴頭卻硬,便道:「今兒來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

    是不是?」周英傑並不上當,道:「不知道。」張召重道:「待會我們把三個人搜出來,不

    但你爸爸、連你這小孩子、連你媽媽都要殺頭!」周英傑「呸」了一聲,眉毛一揚,道:

    「我都不怕你,我爸爸會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見周英傑左腕上套著一串珠子,顆顆晶瑩精圓,正是駱冰之物。他是鏢

    頭,生平珠寶見得不少,倒是識貨之人,這兩日來見到駱冰,於她身上穿戴無不瞧得明明白

    白,這時心中一喜,說道:「你手上這串珠子,我認得是那個女客的,你還說他們沒有來?

    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傑大怒,說道:「我怎會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嬸嬸給我的。」

    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嬸嬸給的。那麼她在哪裡?」周英傑道:「我幹麼要對你說?」

    張召重心想:「這小孩兒神氣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給人奉承得狠了,連得他也自尊自大,

    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樣。」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兒囉唆了,他甚麼都不知道的,鐵

    膽莊裡大人的事,也不會讓小孩兒瞧見。他們叫那三個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時,定會先將

    小孩兒趕開。」周英傑果然著惱,說道:「我怎麼不知道?」孟健雄見周英傑上當,心中大

    急,說道:「小師弟,咱們進去吧,別在花園裡玩了。」張召重抓住機會,道:「小孩兒不

    懂事,快走開些,別在這裡礙手礙腳。你就會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個客人躲在甚麼地方,

    你是小英雄,否則的話,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傑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

    蛋、大狗熊。」張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傑忍無可忍,大聲道:

    「我知道,他們就在這花園裡,就在這亭子裡!」孟健雄大驚,喝道:「小師弟,你胡說甚

    麼?快進去!」周英傑話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拔足飛奔入內。張召重

    見亭子四周是紅漆的欄干,空空曠曠,哪有躲藏之處。他跳上欄干,向亭頂一望,也無人

    影,跳下來沉吟不語,忽然靈機一動,對孟健雄笑道:「孟爺,在下武藝粗疏,可是有幾斤

    笨力氣,請孟爺指教。」孟健雄見他瞧不破機關,心下稍寬,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

    和自己動手,雖然對方人多,卻也不能示弱,說道:「不敢,乒刃拳腳,你劃下道兒來吧。

    我是捨命陪君子。」張召重哈哈一笑,說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動兵刃拳腳,傷了和氣。

    我來舉書這張石桌,待會請孟爺也來試試,我舉不起孟爺別見笑。」孟健雄大驚,登時呆

    了,想不出法子來推辭阻攔,只道:「不,這……這個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見張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氣,心下俱各納罕,只見他捋起衣

    袖,右手抓住石桌圓腳,喝一聲「起」,一張四百來斤的石桌竟被他單手平平端起。眾人齊

    聲喝彩,叫道:「張大人好氣力!」彩聲未畢,卻驚叫起來。石桌舉起,底下露出鐵板。文

    泰來躲在地窖之中,不一會只聽得頭頂多人走動,來來去去,老不離開,只是聽不到說話,

    正自氣惱之際,忽然頭頂軋軋兩聲,接著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鐵板已被人揭開。眾官差見

    文泰來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時下去擒拿,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

    口上,手持兵刃,大聲呼喝。文泰來低聲對駱冰道:「咱們給鐵膽莊賣了。咱們夫妻一場,

    你答應我一件事。」駱冰道:「大哥你說。」文泰來道:「待會我叫你做甚麼,你一定得聽

    我的話。」駱冰含淚點頭。文泰來大喝:「文泰來在此,你們吵甚麼?」眾人聽他一喝,一

    時肅靜無聲。文泰來道:「我腿上有傷,放根繩索下來,吊我起來。」張召重回頭找孟健雄

    拿繩,卻已不知去向,忙命莊丁取繩來。繩索取到,成璜拿了,將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來

    吊將上來。文泰來雙足一著地,左手力扯,成璜繩索脫手,文泰來大喝一聲,猶如半空打了

    個響雷,手腕一抖,一條繩索直豎起來,當即使出軟鞭中「反脫袈裟」身法,人向右轉,繩

    索從左向右橫掃,虎虎生風,勢不可當。

    武林中有言道:「練長不練短,練硬不練軟。」又道:「一刀、二槍、三斧、四叉、五

    鉤、六鞭、七抓、八劍。」意思說要學會兵器的初步功夫,學刀只需一年,學鞭卻要六年,

    這鞭說的乃是單鞭雙鞭的硬兵刃,軟鞭卻更加難練。文泰來一藝通百藝通,運起勁力將繩索

    當軟鞭使,勢勁力疾,向著眾人頭臉橫掃而至。眾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擋,急急低頭避讓。

    那童兆和吃過文泰來的苦頭,見他上來時早避在眾人背後,躲得遠遠的,惟恐他還要拚命,

    找自己晦氣,哪知越在後面越吃虧,前面的人一低頭,他待見繩索打到,避讓已自不及,急

    忙轉身,繩索貫勁,猶如鐵棍,呼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在背上,登時撲地倒了。侍衛瑞大

    林和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一個拿刀、一個手持雙鐵環,分自左右搶上。余魚同提氣在石級上

    點了兩腳,縱身而上,手揮金笛,和總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開齊眉棍法,棍長笛短,反

    被余魚同逼得連連倒退。駱冰以長刀撐著石級,一步一步走上來,快到頂時,只見地窖口一

    個魁梧漢子叉腰而立,她鑽起飛刀向那人擲去。那人不避不讓,待飛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

    手指握住刀柄,其時刀尖距他鼻尖已不過寸許。駱冰見此人好整以暇,將她飛刀視若無物,

    倒抽了一口涼氣,舞起雙刀,傍到丈夫身邊。那人正是張召重,眉頭微皺,他不屑拔劍與女

    子相鬥,便以駱冰那柄刃鋒才及五寸的飛刀作匕首用,連續三下作進手招數。駱冰步武不

    靈,但手中雙刀家學淵源,仍能緊封門戶。相拒四五合,張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駱冰右臂外

    側,向左橫掠,把她雙刀攔在一邊,運力一推,駱冰立腳不穩,又跌入地窖。那邊文泰來雙

    戰兩名好手,傷口奇痛,神智昏迷,如發瘋般亂歸狂打。余魚同施展金笛卻已搶得上風。張

    召重見他金笛中夾有柔雲劍法,笛子點穴的手法又是本門正傳,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問,

    哪知余魚同一招「白雲蒼狗」,待成璜閃開避讓,突然縱入地窖。原來他見駱冰跌入地窖,

    也不知是否受傷,忙跳入救援。駱冰站了起來,余魚同問道:「受傷了麼?」駱冰道:「不

    礙事,你快出去幫四哥。」余魚同道:「我扶你上去。」成璜提督熟銅棍在地窖口向下猛

    揮,居高臨下,堵住二人。文泰來見愛妻不能逃脫,自己已不能再行,腳步踉蹌,直跌

    到成璜身後,當即伸手在他腰間一點,成璜登時身子軟了,被文泰來攔腰抱住,喝聲:「下

    去!」兩人直向地窖中跌去。成璜被點中了穴道,已自動彈不得,跌入地窖後,文泰來壓在

    他身上,兩人都爬不起來。駱冰忙伸手把文泰來扶起。他臉上毫無血色,滿頭大汗,向她勉

    強一笑,「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上她衣襟。余魚同明白文泰來的用意,大叫:「讓路,

    讓路。」張召重見余魚同武功乃武當派本門真傳,又見文泰來早受重傷,他自重身份,不肯

    上前夾攻,是以將駱冰推入地窖後不再出手,哪知變起俄頃,成璜竟落入對方手中,這時投

    鼠忌器,聽余魚同一叫,只得向眾人揮手,讓出一條路出來。從地窖中出來的第一個是成

    璜,駱冰拉住他衣領,短刀刀尖對準他的後心。第三是余魚同,他一手扶著駱冰,一手抱住

    文泰來。四個人拖拖拉拉走了上來。駱冰喝道:「誰動一動,這人就沒命。」四人在刀槍叢

    中鑽了出去,慢慢走到後園門口。駱冰眼見有三匹馬縛在柳樹上,心中大喜,暗暗謝天謝

    地。這三匹馬正是吳國棟等來堵截後門時所騎。

    張召重眼見要犯便要逃脫,心想:「成璜這膿包死活關我何事?我把文泰來抓回北京,

    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來丟在地下的繩索,運起內力,向外拋去。繩索呼的一聲飛

    出,繞住了文泰來,回臂一拉,將文泰來拉脫了余魚同之手。駱冰聽得丈夫一聲呼叫,關心

    則亂,早忘了去殺成璜,回身來救丈夫,她腿上受傷,邁不了兩步,已跌倒在地。文泰來叫

    道:「快走!快走!」駱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來怒道:「你剛才答應聽我話

    的……」話未說完,已被瑞大林等擁上按住。余魚同飛身過來,抱住駱冰,直闖出園門。一

    名捕快掄鐵尺上前阻攔,余魚同飛起一腳,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駱冰見丈夫被捕,已是六神無主,也不知身在何處。余魚同搶到柳樹邊,把她放上馬

    背,叫道:「快放飛刀!」這時言伯乾及兩名捕快已追出園門,駱冰三把飛刀連珠般發出,

    慘叫聲中,一名捕快肩頭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余魚同已將三匹馬的馬韁扯開,自己騎上

    一匹,把第三匹馬牽轉馬頭,向著園門,揮金笛在馬臀上一擊,那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衝

    過去,把追兵都擋在花園後門口。混亂之中,余魚同和駱冰兩騎馬奔得遠了。張召重等捉到

    要犯文泰來,歡天喜地,誰也無心再追。駱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馬上,幾次要拉回馬頭,再進

    鐵膽莊,都給余魚同揮鞭抽她坐騎,繼續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見後面沒人追來,余魚同

    才不再急策坐騎。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馬迎面而來,當先一人白鬚飄動,正是鐵膽周仲英。他見到余駱兩

    人,很是詫異,叫道:「貴客留步,我請了醫生來啦。」駱冰恨極,一柄飛刀向他擲去。周

    仲英突見飛刀擲到,大吃一驚,毫無防備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馬背上一伏,飛刀從背

    上掠過。在他背後的二弟子安健剛忙揮刀擋格,飛刀斜出,噗的一聲,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樹

    上,夕陽如血,映照刃鋒閃閃生光。周仲英正要喝問,駱冰已張口大罵:「你這沽名釣譽、

    狼心狗肺的老賊!你們害我丈夫,我和你這老賊拚了。」她邊罵邊哭,手揮雙刀縱馬上前。

    周仲英給她罵得莫名其妙。安健剛見這女人罵他師父,早已按捺不住,揮單刀上前迎敵,被

    周仲英伸手攔住,叫道:「有話好說。」余魚同勸道:「咱們想法子救人要緊,先救四哥,

    再燒鐵膽莊。」駱冰一聽有理,掉轉馬頭,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馬而走。周仲英縱

    橫江湖,待人處處以仁義為先,真所謂仇怨不敢多結,朋友不敢少交,黑白兩道一提到鐵膽

    周仲英,無不豎起大拇指叫一聲「好」,哪知沒頭沒腦的給這個青年女子擲一柄飛刀,再加

    一陣臭罵,真是生平從所未有之「奇遇」。他見駱冰怨氣沖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內情,

    查問趕到鎮上請醫的莊丁,只說大奶奶和孟爺在家裡好好待客,並沒甚麼爭鬧。周仲英好生

    納悶,催馬急奔,馳到鐵膽莊前。莊丁見老莊主回來,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見各人神情特

    異,料知發生了事端,飛步進莊,一連串的叫道:「叫健雄來!」莊丁回道:「孟爺保著大

    奶奶、小少爺到後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聽,更是詫異。幾名莊丁七張八嘴的說了經過,

    說公差剛把文泰來捕走,離莊不久,想來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來沒遇上。眾莊丁

    道:「公差去遠後,已叫人去通知孟爺,想來馬上就回。」周仲英連問:「三位客人躲在地

    窖裡,是誰走漏風聲?」莊丁面面相覷,都不敢說。周仲英大怒,揮馬鞭向莊丁劈頭劈臉打

    去。安健剛見師父動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勸。周仲英打了幾鞭,坐在椅中直喘氣,兩枚大鐵

    膽嗆啷啷的弄得更響。眾人大氣也不敢出,站著侍侯。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這裡幹麼?

    快去催健雄來。」說話未畢,孟健雄已自外面奔進,叫道:「師父回來了。」周仲英從椅中

    一躍而起,嘶聲道:「誰漏了風聲,你說,你……」孟健雄見師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和平

    日豪邁從容的氣度大不相同,哪裡還敢直說,猶豫了一下道:「是鷹爪子自己發現的。」周

    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領,右手揮鞭,便要劈臉打去,終於強行忍住,怒道:「胡說!我這

    地窖如此機密,這群狗賊怎會發現?」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師父目光相對。周大奶奶聽得丈

    夫發怒,攜了兒子過來相勸。周仲英目光轉到宋善朋臉上,喝道:「你一見公差,心裡便怕

    了,於是說了出來,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為人俠義,便殺了他頭也不會出賣朋友,宋善

    朋不會武藝,膽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脅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見到老莊主的威

    勢,似乎一掌便要打將過來,不由得膽戰心驚,說道:「不……不是我說的,是……是

    小……小公子說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個突,對兒子道:「你過來。」周英傑畏畏縮縮的走到父親跟前。周仲

    英道:「那三個客人藏在花園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說的?」周英傑在父親面前素來不敢說

    謊,卻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揮起鞭子,喝道:「你說不說?」周英傑嚇得要哭又不敢

    哭,眼睛只望母親。周大奶奶走近身來,勸道:「老爺子別生氣啦,就算女兒惹你生氣,這

    小兒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嚇他幹麼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將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

    叫道:「你不說,我打死你這小雜種。」周大奶奶道:「老爺子越來越不成話啦,兒子是你

    自己生的,怎麼罵他小雜種?」孟健雄等一干人聽了覺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來。周仲英把

    妻子一推,說道:「別在這囉唆!」

    孟健雄眼見瞞不過了,便道:「師父,張召重那狗賊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語相激,說道

    小師弟若是不說出來,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兒子脾氣,年紀小小,便

    愛逞英雄好漢,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說了出來,是不是?」周英傑一張小臉上

    已全無血色,低聲道:「是,爹爹!」周仲英怒氣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

    麼?」右手一揮,兩枚鐵膽向對面牆上擲去。豈知周英傑便在這時衝將上來,要撲在父親的

    懷裡求饒,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之上。周仲英投擲鐵膽之時,滿腔忿怒全發洩在這一擲之

    中,力道何等強勁,噗噗兩響,一枚鐵膽嵌入了對面牆壁,另一枚正中周英傑的腦袋,登時

    鮮血四濺。

    周仲英大驚,忙搶上抱住兒子。周英傑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別打

    我……」話未說完,已然氣絕,一霎時間,廳上人人驚得呆了。周大奶奶抱起兒子,叫道:

    「孩兒!孩兒!」見他沒了氣息,呆了半晌,如瘋虎般向周仲英撲去,哭叫:「你為甚

    麼……為甚麼打死了孩兒?」周仲英搖搖頭,退了兩步,說道:「我……我不是……」周大

    奶奶放下兒子屍身,在安健剛腰間拔出單刀,縱上前來,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周仲英此時

    心灰意懶,不躲不讓,雙目一閉,說道:「大家死了乾淨。」周大奶奶見他如此,手反而軟

    了,拋刀在地,大哭奔出。

    駱冰和余魚同怕遇到公門中人,盡揀荒僻小路奔馳,不數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涼,

    哪裡來的宿店,連一家農家也找不到。好在兩人都是久闖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塊大岩石邊

    歇了下來。余魚同放馬吃草,拿駱冰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鋪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

    是沒乾糧又沒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駱冰一顆心全掛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

    味,也吃不下,只不斷垂淚。余魚同不住勸慰,說陸師叔後天當可趕到安西,紅花會群雄當

    然大舉來援,定能追上鷹爪孫,救出四哥。駱冰這一天奔波惡鬥,心力交瘁,聽了余魚同的

    勸解,心中稍寬,不一會就沉沉睡去。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將她輕輕抱在懷裡,在她嘴

    上輕吻。駱冰心花怒放,軟洋洋的讓丈夫抱著,說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傷可全好

    了?」文泰來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句話,將她抱得更緊,吻得更熱。駱冰正自心神蕩漾之際,

    突然一驚,醒覺過來,星光之下,只見抱著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魚同,這一驚非同小可,

    忙用力掙扎。余魚同仍是抱著她不放,低聲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駱冰羞憤交集,反

    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余魚同一呆。駱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掙脫他懷抱,滾到一邊,

    伸手便拔雙刀,卻拔了個空,原來已被余魚同解下,又是一驚,忙去摸囊中飛刀,幸喜尚剩

    兩把,當下拈住刀尖,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余魚同道:「四嫂,你聽我說……」駱冰怒道:「誰是你四嫂?咱們紅花會四大戒條是

    甚麼?你說。」余魚同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駱冰平時雖然語笑嫣然,可是循規蹈矩,哪容

    得他如此輕薄,高聲喝問:「紅花老祖姓甚麼?」余魚同只得答道:「紅花老祖本姓朱,為

    救蒼生下凡來。」駱冰又問:「眾兄弟敬的是甚麼?」余魚同道:「一敬桃園結義劉關張,

    二敬瓦崗寨上眾兒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原來二人一問一答,乃是紅花會的大切

    口,遇到開堂入會,誓師出發,又或執行刑罰之時,由當地排行最高之人發問,下級會眾必

    須恭謹對答。駱冰在會中排行比余魚同高,她這麼問上了會中的大切口,余魚同心底一股涼

    氣直冒上來,可是不敢不答。

    駱冰凜然問道:「紅花會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一救仁人義士,二救孝子賢

    孫,三救節婦貞女,四救受苦黎民。」駱冰問道:「紅花會殺的是哪四等人?余魚同道:

    「一殺韃子滿奴,二殺貪官污吏,三殺土豪惡霸,四殺兇徒惡棍。」駱冰秀眉頓促,叫道:

    「紅花會四大戒條是甚麼?」余魚同低聲道:「投降清廷者殺,犯上叛會者殺……出賣朋友

    者殺,淫人……妻女者殺。」駱冰道:「有種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帶你求少舵主去。沒

    種的你逃吧,瞧鬼見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原來依據紅花會規條,會中兄弟犯了大罪,

    若是一時糊塗,此後誠心悔悟,可在開香堂執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連戳三刀,這三

    刀須對穿而過,即所謂「三刀六洞」,然後向該管舵主和執法香主求恕,有望從輕發落,但

    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饒恕。鬼見愁石雙英在會中坐第十二把交椅,執掌刑堂,鐵面無私,心

    狠手辣,犯了規條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來處刑,是以紅花會數萬兄弟,提到

    鬼見愁時無不悚然。當下余魚同道:「求求你殺了我吧,我死在你手裡,死也甘心。」駱冰

    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熾,拈刀當胸,勁力貫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魚同顫聲道:

    「你一點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總香堂第一次見你,我的

    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駱冰怒道:「那時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難道不知?」余

    魚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總不敢多見你面。會裡有甚麼事,總求總舵主派

    我去幹,別人只道我不辭辛勞,全當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開你呀。我在外面奔波,

    有哪一天哪一個時辰不想你幾遍。」說著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兩步,說道:「我恨我

    自己,罵我心如禽獸。每次恨極了時,就用匕首在這裡刺一刀。你瞧!」朦朧星光之下,駱

    冰果見他臂上斑斑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得心軟。余魚同又道:「我常常想,為甚麼老天不

    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當,四哥跟你卻年紀差了一大截。」駱冰本有

    點憐他癡心,聽到他最後兩句話又氣憤起來,說道:「年紀差一大截又怎麼了?四哥是大仁

    大義的英雄好漢,怎像你這般……」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哼了一聲,一拐一拐的走到馬

    邊,掙扎上馬。余魚同過去相扶,駱冰喝道:「走開!」自行上馬。余魚同道:「四嫂到哪

    裡去?」駱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給鷹爪孫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還我。」余魚

    同低著頭將鴛鴦刀遞給了她。駱冰接了過來,見他站在當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覺不忍,說

    道:「只要你以後好好給會裡出力,再不對我無禮,今晚之事我絕不對誰提起。以後我給你

    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說罷「嗤」的一笑,拍馬走了。她這愛笑的脾氣始

    終改不了。這一來可又害苦了余魚同。但見她臨去一笑,溫柔嫵媚,當真令人銷魂蝕骨,情

    難自已,眼望著她背影隱入黑暗之中,呆立曠野,心亂似沸,一會兒自傷自憐,恨造化弄

    人,命舛已極,一會兒又自悔自責,覺堂堂六尺,無行無恥,直豬狗之不若,突然間將腦袋

    連連往樹上撞去,抱樹狂呼大叫。駱冰騎馬走出里許,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

    會合紅花會群雄,協力救人,向東是暗隨被捕的丈夫,乘機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傷,勢孤

    力單,救人是萬萬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傷心之下,任

    由坐騎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見離余魚同已遠,料他不敢再來滋擾,下得馬來,便在一處

    矮樹叢中睡了。

    她小時候跟隨父親,後來跟了丈夫,這兩人都是武功高強,對她又是處處體貼照顧,因

    此她從小闖蕩江湖,向來只佔上風,從來沒吃過苦。後來入了紅花會,這幫會人多勢眾,她

    人緣又好,二十二年來可說是個「江湖驕女」,無求不遂,無往不利。這一次可苦了她,丈

    夫被捕,自身受傷,最後還讓余魚同這麼一纏,又氣又苦,哭了一會,沉沉睡去。夜中忽然

    身上燒得火燙,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卻哪裡有人理睬?第二天病勢更重,想

    掙扎起身,一坐起就頭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見太陽照到頭頂,再又西沉,又渴又餓,

    可是就上不了馬。心想:「死在這裡不打緊,今生可再見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暈了過

    去。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時候,聽得有人說道:「好了,醒過來啦!」緩緩睜眼,見一個大眼

    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臉色微黑,濃濃的眉毛,十八九歲年紀,見她醒來,顯得十分喜

    歡,對身旁丫環道:「快拿小米稀飯,給這位奶奶喝。」駱冰一凝神,發覺是睡在炕上被窩

    之中,房中佈置雅潔,是家大戶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為人救了,好生感激,說

    道:「請問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兒,待會再談。」瞧著她喝了一

    碗稀飯,輕輕退出,駱冰又闔眼睡了。再醒來時房中已掌上了燈,只聽得房門外一個女子聲

    音叫道:「這些傢伙這麼欺侮人,到鐵膽莊來放肆,老爺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訓教訓他

    們。」駱冰聽得「鐵膽莊」三字,心中一驚,敢情又到了鐵膽莊?只見兩人走進房來,便是

    那少女和丫環。那少女走到炕前,撩開帳子。駱冰閉上眼,假裝睡著,那少女轉身就往牆上

    摘刀。駱冰見自己鴦鴛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備,只待少女回身砍來,就掀起棉被把她兜頭罩

    住,然後抄鴦鴛刀往外奪路。只聽那丫頭勸道:「姑娘你不能再闖禍,老爺子心裡很不好

    過,你可別再惹他生氣啦!」駱冰猜想,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兒。這少女正是鐵膽莊的

    大小姐周綺。她性格豪邁,頗有乃父之風,愛管閒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個外

    號,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傷了人,怕父親責罵,當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

    父親氣平了些,才回家來,途中遇到駱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轉來,得知兄弟為父親打死,母

    親出走,自是傷痛萬分。周綺摘下鋼刀,大聲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搶出,丫環跟了

    出去。駱冰睡了兩天,精神已復,燒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雙刀,輕輕出

    房,尋思:「他們既出賣大哥給官府,又救我幹麼?多半是另有奸謀。」

    此刻身在險地,自己腿傷未癒,哪敢有絲毫大意。她來過一次,依稀記得門戶道路,想

    悄悄繞進花園,從後門出去。走過一條過道,聽得外有人聲,兩個人在交談。等了半晌,那

    兩人毫沒離開的模樣,只得重又退轉,躲躲閃閃的過了兩進房子,黑暗中幸喜無人撞見,繞

    過迴廊,見大廳中燈火輝煌,有人大聲說話,聲音聽來有點熟悉。湊眼到門縫中一張,見周

    仲英正陪著兩個人在說話,一個似乎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另一個卻正是調戲過她、後來又

    隨同公差來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見,想到丈夫慘遇,哪裡還顧得自己死活,伸掌推

    開廳門,一柄飛刀疾向童兆和擲去。周仲英失死獨子,妻子傷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

    師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無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離子死,煩惱不已,在家

    中悶悶不樂的耽了兩日。這日天色已晚,莊丁來報有兩人來見。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見,孟

    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禍首的童兆和,另一個是鄭王府的武術總教頭萬慶瀾,前天來鐵膽莊捕

    人,也有此人在內。孟健雄心下驚疑,料知必無好事。這兩人一定要見周仲英。孟健雄道:

    「老莊主身子不適,兩位有甚麼事,由在下轉達,也是一樣。」童兆和嘿嘿冷笑,說道:

    「我們這次來是一番好意,周莊主見不見由他。鐵膽莊眼下就是滅門大禍,還搭甚麼架

    子?」孟健雄自文泰來被捕,心中早懷鬼胎,惟恐鐵膽莊被牽連在內,聽他這麼說,只得進

    去稟告。周仲英手裡弄著鐵膽,嗆啷啷、嗆啷啷的直響,怒氣勃勃的出來,說道:「鐵膽莊

    怎麼有滅門之禍啊?老夫倒要請教。」

    萬慶瀾從懷裡摸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說道:「周老英雄請看。」兩手按住那張紙的

    天地頭,似怕給周仲英奪去。周仲英湊近看時,原來是武當派綿裡針陸菲青寫給他的一封

    信,托他照應紅花會中事急來投的朋友。

    這信文泰來放在身邊,一直沒能交給周仲英,被捕後給搜了出來。陸菲青犯上作亂,名

    頭極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鐵膽莊勾結來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覺如去報告上

    官,未必能捉到陸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擔,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筆,大家分

    了,落得實惠。何況鐵膽莊窩藏欽犯,本已脫不了干係,還怕他不乖乖拿銀子出來?張召重

    和陸菲青是同門,多少有些舊誼,又知他厲害,不敢造次,待聽瑞大林等商量著要去敲詐周

    仲英,覺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漢之所為,但官場之中,不便阻人財路,只得由他們胡

    來,決心自己不分潤一文,沒的壞了「火手判官」的名頭。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

    人,不便出面,於是派了萬慶瀾和童兆和二人前來伸手要錢。周仲英見了這信,心下也暗暗

    吃驚,問道:「兩位有何見教?」萬慶瀾道:「我們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從心底裡

    佩服出來,都知周老英雄仗義疏財,愛交朋友,銀錢瞧得極輕,朋友瞧得極重。為了交朋

    友,十萬八萬銀子花出去,不皺半點眉頭。這封信要是給官府見到了,周老英雄你當然知道

    後患無窮。眾兄弟拿到這信,都說大家拚著腦袋不要,也要結交周老英雄這個朋友,決定把

    這信毀了,大家以後隻字不提鐵膽莊窩藏欽犯文泰來之事,再擔個天大的干係,不向上官稟

    報。」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萬慶瀾不著邊際的說了一些閒話,終於顯得萬分委

    屈,說道:「只是眾兄弟這趟出京,路上花用開銷,負了一身債,想請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

    派,伸手幫大家一個忙,我們感激不盡。」周仲英眉頭一皺,哼了一聲。

    萬慶瀾道:「這些債務數目其實也不大,幾十個人加起來,也不過六七萬兩銀子。周老

    英雄家財百萬,金銀滿屋,良田千頃,騾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這點點小數目,也不在你

    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財擋災』,有道是『小財不出,大財不來』。」周仲英為公差到

    鐵膽莊拿人,全不將自己瞧在眼裡,本已惱怒異常,又覺江湖同道急難來奔,自己未加庇

    護,心感慚愧,實在對不起朋友,而愛子為此送命,又何嘗不是因這些公差而起?這兩天本

    在盤算如何相救文泰來,去找公差的晦氣,只是妻離子亡,心神大亂,一時拿不定主意,偏

    生這些公差又來滋擾,居然開口勒索,當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冷冷的道:

    「在下雖然薄有家產,生平卻只用來結交講義氣、有骨頭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絕,還

    把對方一干人全都罵了。童兆和笑道:「我們是小人,那不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一點老英雄也總明白。要我們起這麼一座大的莊子,那是甘拜下風,沒這個本事,不過要

    是將它毀掉嘛……」話未說完,一人闖進廳來,厲聲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樣把鐵膽莊毀

    了。」正是周綺。周仲英向女兒使個眼色,走到廳外,周綺跟了出來。周仲英低聲道:「去

    跟健雄、健剛說,萬萬不能放這兩個鷹爪孫出莊。」周綺喜道:「好極了,我在外邊越聽越

    有氣。」周仲英回到廳上。萬慶瀾道:「周老英雄既不賞臉,我們就此告辭。」說著把陸菲

    青那信隨手撕了。

    周仲英一楞,這一著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萬慶瀾道:「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

    了,免得給人瞧見不便。信的真本在火手判官張大人身邊。」這句話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

    把我們兩人殺了,也已毀不了鐵證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視,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錢買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時,

    駱冰在門外一飛刀向童兆和擲了過去。周仲英沒看清來人是誰,雖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

    讓他就此喪命,不及細想,救人要緊,手中鐵膽拋出,向飛刀砸去,噹的一聲,飛刀與鐵膽

    同時落地。

    駱冰見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罵道:「好哇,你們果是一夥!你這老賊害我丈夫,連我

    也一起殺了吧。」一拐一拐的走進廳來,舉起鴛鴦雙刀向周仲英當頭直砍。

    周仲英手中沒兵刃,舉起椅子一架,說道:「把話說清楚,且慢動手。」駱冰存心拚

    命,哪去聽他分辯,雙刀全是進手招數。周仲英心知紅花會誤以為自己出賣文泰來,只有設

    法解釋,決不願再出手傷人,是以一味倒退,並不還手。駱冰長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

    去,眼見他已退到牆邊,無可再退,忽聽背後金刃劈風之聲,知道有人偷襲,忙伏身閃避,

    呼的一聲,一柄單刀掠過腦後,挾著疾風直劈過去。駱冰左手長刀橫截敵人中路,待對方退

    出一步,這才轉身,只見周綺橫刀而立,滿臉怒容。周綺戟指怒道:「你這女人這等不識好

    歹!我好心救你轉來,你幹麼砍我爹爹?」駱冰道:「你鐵膽莊假仁假義,害我丈夫。你走

    開些,我不來難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舉椅子一擋,駱冰把刀收回,以免

    砍在椅上,隨手「抽撤連環」,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閃,連叫:「住手,住手!」周綺

    大怒,擋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駱冰狠鬥起來。

    說到武藝與經歷,駱冰均遠在周綺之上,只是她肩頭和腿上都受了傷,兼之氣惱憂急,

    正是武家大忌,兩人對拆七八招後,駱冰漸處下風。周仲英連叫:「住手!」卻哪裡勸得

    住?萬慶瀾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點點,袖手觀鬥。

    周仲英見女兒不聽話,焦躁起來,舉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廝拚的兩人隔開,忽聽背後一聲

    哇哇怪叫,一團黑影直撲進來。那人矮著身軀,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閃閃,

    直上直下向周綺打去,勢如瘋虎,猛不可當。周綺嚇了一跳,單刀「神龍抖甲」,反砍來人

    肩背。那人硬接硬架,「噹」的一聲,火光交迸,劇震之下,周綺手背發麻,單刀險些脫

    手,接連縱出兩步,燭光下但見那人是個模樣醜怪的駝子。這駝子並不追擊,反身去看駱

    冰。駱冰乍見親人,說不出的又是高興又是傷心,只叫得一聲:「十哥!」忍不住兩行熱淚

    流了下來。章進問道:「四哥呢?」駱冰指著周仲英、萬慶瀾、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

    他們害了,十哥你給我報仇。」章進一聽得文泰來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

    「四哥,四哥,我給你報仇!」手揮狼牙棒,著地向周仲英下盤捲去。周仲英縱身跳上桌

    子,喝道:「且慢動手!」章進悲憤填膺,不由分說,揮棒又向他腿上打去。周仲英雙臂一

    振,竄起數尺,斜身落地。章進一棒打在檀木桌邊,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間拔不出來。

    這時孟健雄和安健剛得訊,趕進廳來。安健剛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遞給師父。周綺見駱冰和

    這駝子到本莊來無理取鬧,招招向爹爹狠打,哪裡還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

    協力上啊!甚麼地方鑽出來這些蠻橫東西,到鐵膽莊來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進的來由,

    進廳時見他揮棒向師父狠打,自是敵人無疑,當下三個人三柄刀齊向章進攻去。章進揮棒抵

    住,大叫:「七哥你快來護住四嫂,你再不來,我可要罵你祖宗啦!」原來章進和武諸葛徐

    天宏得知文泰來夫婦遭危,首先赴難,日夜不停的趕來鐵膽莊,到達時天已全黑。依徐天宏

    說,要備了名帖,以晚輩之禮向周仲英拜見,章進話也不說,縱身就躍進莊去。徐天宏怕他

    闖禍,只得跟進,他慢了一步,章進已和周仲英、周綺、孟健雄、安健剛四人交上了手。

    徐天宏聽得章進呼喝,忙奔進廳去,搶到駱冰身邊。這時駱冰喘過了氣,手掄雙刀又向

    周仲英殺去,忽見徐天宏進來,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謀,此人一到,自己這面決不會吃

    虧,指著童兆和與萬慶瀾兩人道:「他們害了我四哥……」徐天宏雖然一向謹慎持重,但一

    聽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亂,手持鋼刀單拐,縱到童兆和跟前。

    章萬二人本想隔山觀虎鬥,讓紅花會和鐵膽莊的人廝拚,紅花會人少,勢必落敗,那時

    再伸手捉拿幾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勞。童兆和一雙色迷迷的眼睛正瞪著駱冰,忽見徐天宏飛

    縱過來,鋼刀砍到,忙舉刀架住。萬慶瀾心道:「鎮遠鏢局名氣真大,倒要見識見識你們鏢

    頭的武藝。」徐天宏身材矮小,外形和童兆和倒是一對,但武藝精熟,只三個照面,已把對

    方打得連連倒退,他左手鐵拐往外一掛,「盤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扎去。童兆和忙向

    左避開,留心了上面沒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個掃堂腿,撲地倒了。徐天宏鐵拐往下便砸,

    堪堪砸到,驟覺背後勁風撲到,不及轉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點,翻身和萬慶瀾一對鑌鐵

    點鋼穿打在一起。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時站不起身。萬慶瀾在這對鑌鐵穿上下過二十年苦

    功,憑手中真實功夫,在北京連敗十多名武術好手,才做到鄭王府的總教頭。鄭親王為了提

    拔他,讓他跟張召重出來立一點功,就可保舉他作官。這時他和徐天宏一個力大,一個招

    熟,對拆十餘招難分勝負。萬慶瀾心中焦躁,暗想這般貌不驚人的一個會家尚且打不贏,豈

    不讓童兆和笑話,舉鑌鐵穿猛向徐天宏胸前扎去。徐天宏鐵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萬慶

    瀾撤回鑌鐵穿,「孔雀開屏」,橫擋直扎。徐天宏單拐往外砸碰,擋開鐵穿。萬慶瀾右手鐵

    穿卻已「霸王卸甲」,直劈下來。徐天宏急忙縮頭,鐵穿在左臉擦過,差不盈寸,十分凶

    險。徐天宏見對方武功了得,起了敵愾之心,他身材矮小,專攻敵人下盤,單刀鐵拐左右合

    抱,砍砸敵人雙腿。萬慶瀾雙穿在兩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這一招乃是虛招,單刀繼續砍

    出,鐵拐卻中途變招,疾翻而上,直點到敵人門面。萬慶瀾無法挽救,急以「鐵板橋」後

    仰,雖然躲開了這一拐,卻已嚇出一身冷汗,再拆數招,漸感不敵,不由得著急。那邊章進

    以一敵三,越鬥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剛,快去守住莊門,別再讓人進來。」章進的狼牙

    棒極是沉重,舞開來勢如疾風,安健剛一時緩不出手腳。周綺叫道:「安三哥快去,這駝子

    我來對付。」章進聽周綺叫他「駝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熾,大吼大叫。周綺

    和孟健雄兩人合力抵住,安健剛奔出廳去。周仲英高叫:「大家住手,聽老夫一句話。」孟

    健雄和周綺立即退後數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十弟住手,且聽他說。」章進全不

    理會,搶上再打。徐天宏正要上前阻止,哪知萬慶瀾突在背後揮穿打落,徐天宏沒有防備,

    身子急縮,已被打中肩頭,又痛又怒,一個踉蹌,叫道:「好哇,鐵膽莊真是詭計多端。」

    他可不知萬慶瀾不是鐵膽莊中的。

    他本來冷靜持重,但突遭暗算,憤怒異常,左肩受傷,鐵拐已不能使,挺單刀又和萬慶

    瀾狠鬥。施展「五虎斷門刀」刀法,仍是著著進攻,只是少了鐵拐借勢,單刀稍稍嫌輕,使

    來不大順手,已不能再佔上風。童兆和站得遠遠的,指著駱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沒一

    搭的胡說。駱冰手中只餘一柄飛刀,不肯輕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著腿腳靈便,在大

    廳中繞著桌椅亂轉,說道:「別這麼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爺。」駱冰

    關心則亂,聽了童兆和這句話,只道文泰來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童兆和見她跌

    倒,奔將過來。

    周仲英一見,氣往上衝,舉起金背大刀,也朝駱冰奔去。他本是要阻止童兆和對她無

    禮,哪知誤會上又加誤會,只聽門外一人大喝:「你敢傷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

    手執雙鉤,上下兩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陰,夾著一股勁風,直向周仲英撲到。周仲英見此

    人面目英俊,身手矯捷,心中先存好感,舉刀輕輕一擋,退後一步,說道:「尊駕是誰,先

    通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駱冰時,見她臉如白紙,氣若游絲,忙將她扶起坐在椅上,撿起地下

    鴛鴦雙刀,放在她身邊。周仲英見眾人越打越緊,無法勸解,很是不快,忽聽外面有人喊聲

    如雷,又聽得鐵器相撞,發聲沉重,不一會,安健剛敗了進來,一人緊接著追入。那人又肥

    又高,手執鋼鞭,鞭身甚是粗重,看模樣少說也有三十來斤,安健剛不敢以單刀去碰撞。徐

    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日不殺光鐵膽莊的人,咱們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紅花會排名第

    八的「鐵塔」楊成協。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九命錦豹子」衛春華,凡逢江湖上凶毆爭

    斗、對抗官兵之時,衛春華總是不顧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險不計其數,但連重傷也

    未受過一次,是以說他有九條性命。他二人是紅花會赴援的第二撥,到得鐵膽莊時已近午

    夜,只見莊門口火把通明,眾莊丁手執兵器,如臨大敵。衛春華上前叫道:「紅花會姓楊

    的、姓衛的前來拜見鐵膽莊周老英雄,請弟兄們辛苦通報。」安健剛一聽是紅花會人馬,裡

    面正打得熱鬧,怎能再放他們進來,喝道:「放箭!」二十幾名莊丁彎弓搭箭,一排箭射了

    過去。衛春華和楊成協大怒,揮動兵刃撥箭。衛春華哪顧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陣風的衝將過

    來。眾莊丁見這人凶悍無比,都軟了手腳,來不及關閉莊門,已被他直闖進去。楊成協跟著

    進來,安健剛揮刀攔住。楊成協身材高大,氣度威猛,鋼鞭打出,虎虎生風。安健剛不敢硬

    架,使開刀法,一味騰挪閃避,找到空檔,倏地一刀砍將入來。楊成協鋼鞭「橫掃千軍」,

    用力一格,噹的一聲,刀鞭相交,安健剛虎口震裂,單刀脫手飛出。楊成協不願傷他性命,

    待他退走,便即舉鞭打破二門,大踏步進來,他不識莊中道路,黑暗之中聽聲尋路。安健剛

    找了一把刀,翻身又來攔截,這次加倍小心,但對拆數招,又被楊成協鋼鞭打上刀背,單刀

    彎成了曲尺。安健剛揮舞曲刀護身,退入大廳。楊成協舉鞭迎頭擊去,安健剛一縮身,隨手

    掀起桌子一擋,桌子一角登時落地,木屑四濺。周仲英心下驚佩:「怪不得紅花會聲勢浩

    大,會裡人物果然武藝驚人。」眼見安健剛滿頭大汗,再拆數招,難免命喪鞭下,縱聲高

    叫:「紅花會的英雄們,聽老夫說句話。」這時衛春華已將徐天宏替下,正和萬慶瀾猛鬥,

    他和楊成協聽周仲英一喊,手勢稍緩。徐天宏大叫:「留神,別上當。」話聲未畢,萬慶瀾

    果然舉穿向衛春華扎去。他惟恐鐵膽莊和紅花會聯成一氣,因此不容他們有說和機會。衛春

    華聽得徐天宏叫聲,已有防備,眼見敵刃攻到,竟是悍然不退,反手一鉤,以攻對攻。萬慶

    瀾見他如此不顧性命的狠打,嚇了一跳,忙收鋼穿招架。徐天宏戟指大罵:「江湖上說你鐵

    膽周是大仁大義的好朋友,當真是浪得虛名,原來這般陰險毒辣。你暗施詭計,算得是甚麼

    英雄好漢?」周仲英明知他誤會,但也不由得惱怒,叫道:「你紅花會也算欺人太甚。」一

    捋長袍,叫道:「健剛退下,讓我來鬥鬥這些成名的英雄豪傑。」安健剛退後數步,周仲英

    上前說道:「幾位朋友,尊姓大名?」楊成協見他白鬚飄動,不敢輕慢,抱拳說道:「在下

    鐵塔楊成協。」這時駱冰已然醒轉,叫道:「八哥你還客氣甚麼?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

    了。」

    此言一出,徐、楊、衛、張四人全都大驚。衛春華撇下萬慶瀾,反身撲到周仲英面前,

    雙鉤如風,直撲到他懷裡。周仲英大刀一立,內力鼓蕩,將雙鉤反彈出去。衛春華一怔,知

    道對方武功厲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縮,又攻了過去。那邊章進雙戰孟健雄和周

    綺。頃刻間打得難解難分。安健剛呼呼嗤氣,舉手用袖子一拭額頭上汗水,挺刀上前助戰。

    楊成協揮鋼鞭敵住萬慶瀾。

    徐天宏察看廳內惡鬥情況,章進以一敵三,雖感吃力,並未見敗,那邊衛春華卻招架不

    住了。周仲英好幾次刀下留情,但對方毫不退縮,心想你這年輕人真是不識好歹,將他左手

    鉤震得直盪開去。徐天宏見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數招之後,衛春華已非其敵,忙挺

    單刀過去助戰,以二敵一,兀自抵擋不住。周仲英年紀雖老,金背大刀使開來一團白光,招

    數一刀緊似一刀,勁力一刀大似一刀,愈戰愈勇。

    徐天宏眼見不能取勝,大叫:「五哥六哥,你們來了,好,快放火燒了鐵膽莊。」他這

    是虛張聲勢,紅花會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實並沒來,他們奉總舵主之命,

    到三道溝去查探京裡來的公差行蹤去了。他這麼一叫,鐵膽莊的人果然全都大驚。周仲英一

    分神,險險吃了衛春華一鉤,長眉一豎,大刀「三羊開泰」,連環三招,將徐、衛兩人迫退

    數步,縱身奔到廳口,要出去攔截縱火敵人。

    哪知衛春華如影隨形,緊跟在後,人未至,鉤先至,向他背心疾刺。周仲英大刀圈轉,

    「噹」的一聲,格開了雙鉤,進手橫砍,右足貼地勾掃,同時左手一個捺掌。衛春華急急縱

    身躍起,向旁跳開。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攏,變為雕手,借勢一撥,一掌打在他肩上。周仲英

    這一勾、一捺、一撥,名為「三合」,乃是少林拳中「二郎擔山」絕技。衛春華專心對付他

    的大刀,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並用,避開了兩招,最後一招終於躲不掉,右

    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則已受重傷。衛春華愈敗愈狠,

    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撲上四步,雙鉤「綵鳳旋窩」,猛捲而上。周仲

    英大怒,叫道:「你這位小哥,我跟你又沒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

    留情,你也該懂得好歹!」衛春華道:「你殺我文四哥……我打你不過,但我是打不殺的九

    命錦豹子,你知道麼?」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緩。周仲英見他狠打癡纏,一味的不要命死

    拚,心中有氣、可是見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愛惜,說道:「老夫活了六十多歲,還沒見過

    你這般不要命的漢子!」衛春華道:「今兒叫你見見。」刷的一鉤直刺,徐天宏單刀橫砍。

    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衛春華奮力抵住。刀光劍影中,周仲英彎刀向內,肘角向

    外撞出,正撞在他腰肋之上,這一記是少林拳中的「助下肘」,如使足了力,衛春華肋骨已

    斷了數根。衛春華受他一撞,饒是對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聲,蹲了下來。徐

    天宏道:「九弟你退下。」衛春華不答,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斜眼向周仲英凝視,又挺雙鉤

    上前。周仲英罵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藥!」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後

    門,別讓一個人逃出莊去。」周綺給她喊得心煩意亂,一時又戰章進不下,心想:「我殺了

    那罪魁禍首再說。」舉刀奔向駱冰。駱冰自聽童兆和說他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

    大廳中眾人打得兇惡,她只覺得一團團人影在面前竄來竄去,腦子中空空洞洞的,對眼前之

    事茫然不解。周綺縱到她面前,舉刀砍去。駱冰向她淒然微笑,眼神要哭不哭的樣子。周綺

    鋼刀砍到她面前,見她一副又可憐又傷心的溫柔神色,這一刀竟爾砍不下去,一凝神,將椅

    上鴛鴦雙刀拿起,遞入駱冰手中,說道:「打呀!」駱冰隨手接了。周綺一刀輕輕迎頭砍

    下,瞧她是否招架。駱冰笑了一笑,隨隨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左手長刀反擊。周綺歎了一

    口氣,道:「這才對了,你站起來打。」駱冰聽話站起,但腿上傷痛,拐了一下重又坐下。

    於是一個坐一個站,一個呆一個憨,雙刀單刀打了起來。拆了數招,周綺急道:「誰跟你鬧

    著玩?」她覺得對手似傻不傻,殺之不忍,斗之無味,又聽得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

    驚,拋下駱冰奔出廳去。剛到廳口,驀聽得門外一人陰沉沉的說道:「想逃嗎?」周綺一

    驚,反身後躍,退開兩步,燭光搖晃下只見兩人擋在門口。說話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層寒霜,

    兩道目光攝人心魄般直射過來。周綺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說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

    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邊,輕輕罵了聲:「見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錯,我是鬼見愁。」

    說話中沒絲毫暖意。周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見這人陰氣森森,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喝

    道:「難道姑娘怕你?」她這句話是給自己壯膽,其實姑娘確是有點怕的,心中雖怕,還是

    舉刀迎頭向那人砍去。

    那人「左掛金鈴」,單刀向外一掛,左掌輕撫刀柄,雙目仍舊是直瞪著她。周綺但覺他

    這一掛中含勁未吐,輕靈松靜,竟是內家功夫,驚懼更甚,心想:「反正我媽走了,弟弟死

    了,我跟爹爹都讓你們殺了吧。」勇氣一長,揮刀沒頭沒腦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紅花會執

    掌刑堂的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他本是無極拳門下弟子,入紅花會後常向三當家趙半山討教

    武藝。趙半山將太極門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兩人名是結義兄弟,實是師徒。石雙英以

    靜制動,以柔克剛,不數招已將周綺一柄刀裹住。那邊孟健雄、安健剛雙戰章進,已自抵敵

    不住。萬慶瀾左手鋼穿也被楊成協一鞭打折,不敢再戰,只繞著桌子兜圈子,欺對方身胖,

    追他不上。童兆和早不知哪裡去了。只周仲英對敵徐天宏和衛春華卻佔著上風,他想只有先

    將這兩人打倒,再來分說明白,否則混戰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緊,將徐衛兩人逼得連連

    倒退,正漸得手,忽地一人縱上前來,叫道:「我來鬥鬥你這老兒!」一柄鐵槳當頭猛打下

    來。

    兵器是鐵槳,使的卻是「魯智深瘋魔杖」的招術,他是將鐵槳當作禪杖使,這一記「秦

    王鞭石」,鐵槳從自己背後甩過右肩,猛向周仲英砸來,呼的一聲,猛惡異常。這人和石雙

    英同來,乃紅花會中排名第十三的「銅頭鱷魚」蔣四根。周仲英見他力大,向左一閃,反手

    還刀。蔣四根直砸不中,鐵槳打橫,雙手握定,槳尾向右橫擋,雙手槳頭向左橫擊,這是

    「瘋魔杖」中的「金鉸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識得此招,側身讓過,眉頭

    一皺,主意打定,邊打邊退,不斷移動腳步,眼見萬慶瀾逃避楊成協的追逐,奔近自己身

    邊,大刀揮出,向他砍去。原來周仲英知道紅花會的誤會已深,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明,幾次

    呼喝住手,都被萬慶瀾從中搗亂。這人來鐵膽莊敲詐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氣惱,可是一和

    官府作對,便是造反。自己在這裡數十年安居,有家有業,自古道「滅門的縣官」,得罪了

    官府,可真是無窮之禍。他雖是一方豪傑,但近二十年來廣置地產,家財漸富,究竟是丟不

    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肯對萬慶瀾翻臉。再者自己兒子為紅花會的朋友而死,他們居然不問

    情由,闖進莊來狠砍猛殺,還說要燒莊,心下不免有氣,自己年紀這麼一大把,對方就是不

    敬賢也得敬老。他本擬憑武藝當場將眾人懾服,然後說明原委,哪知紅花會人眾越來越多,

    越打越凶,時候一長,總有人不死也傷,這一來誤會變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權衡輕重,

    甩出去鐵膽莊不要,決意向萬慶瀾動手,以求打開僵局。萬慶瀾見周仲英金刀砍來,不由得

    大駭,急忙閃讓,見後面楊成協又追了上來,當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

    「我們聯手合力捉章文泰來。那文泰來雖是你殺死的,但朝廷懸賞的二萬兩銀子,你想害死

    了我獨吞嗎?」他存心誣陷,要挑撥鐵膽莊和紅花會鬥個兩敗俱傷。

    紅花會群雄見周仲英刀砍萬慶瀾,俱都一怔,各自停手,聽萬慶瀾這麼一叫,既傷心義

    兄慘死,又在激鬥之際,哪裡還能細辨是非曲直?章進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

    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難辯,只得揮刀擋住。

    徐天宏畢竟精細,見事明白,適才和周仲英拚鬥,見他數次刀下留情,其中必有別情,

    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進殺得性起,全沒聽見。蔣四根鐵槳攔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

    仲英側身避過,不想背後楊成協鋼鞭斜肩砸到。周仲英聽得耳後風生,揮刀擋格,兩人手臂

    都是一陣酸麻。楊成協、章進和蔣四根是紅花會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驚人。周仲英獨

    戰三人,漸見不支,吆喝聲中大刀和章進狼牙棒相交,火花迸發,手臂又是一陣發麻。蔣四

    根鐵槳「翻身上捲袖」,鐵槳自下而上砸在大刀之上,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大刀脫手飛

    出,直插在大廳正中樑上。孟健雄、安健剛見師父兵刃脫手,一驚非同小可,雙雙搶前相

    救,只跨出兩步,衛春華揮動雙鉤,和身撲來攔住。周仲英大刀脫手,反而縱身搶前,直欺

    到楊成協懷裡,一個「弓箭衝拳」,左手已抓住鋼鞭鞭梢,右手向他當胸一拳。楊成協萬想

    不到對方功夫如此之硬,危急之中,竟會施展「空手奪白刃」招術強搶自己鋼鞭,被他這一

    欺近,招架已自不及,胸膛一挺,「哼」的一聲,硬接了這一拳,鋼鞭竟不撒手。原來他這

    一身鐵布衫的橫練功夫,雖不能說刀槍不入,但尋常利器卻也傷他不得,他外號「鐵塔」,

    是說他身子雄偉堅牢,有如鐵鑄之塔。周仲英拳力極大,真有碎石斃牛之勁,見對方居然若

    無其事的受了下來,不禁暗暗吃驚。其實楊成協也是有苦說不出,這一拳只打得他痛徹心

    肺,幾欲嘔血,猛吸一口氣強忍,再用力拉扯,想將他拉住鋼鞭的手掙脫。周仲英也正在這

    時一拉。楊成協雖然力大,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手中鋼鞭竟然便要給他硬生生奪去。周

    仲英鋼鞭尚未奪到,章進和蔣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周仲英放脫鋼鞭,隨手把桌子一

    掀,推向章蔣二人。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彈弓,叭叭叭叭,連珠彈向章蔣兩人身上亂打,

    替師父抵擋了一陣。但己方形勢危急異常,眼見師父推倒桌子,桌上燭台掉在地下,蠟燭頓

    時熄滅,靈機一動,一陣連珠彈將廳中幾枝蠟燭全都打滅,大廳中登時一片漆黑,伸手不見

    五指。這一著眾人全都出於意料之外,不約而同的向後退了幾步,惡鬥立止。各人屏聲凝

    氣,誰都不敢移動腳步,黑暗之中有誰稍發聲息,被敵人辨明了方位,兵刃暗器馬上招呼過

    來,卻又如何趨避躲閃?何況這是群毆合鬥,黑暗中隨便出手,說不定就傷到了自己人。大

    廳中剎時突然靜寂,其間殺機四伏,比之適才呼叫砍殺,倒似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一片靜寂之中,忽然廳外腳步聲響,廳門打開,眾人眼前一亮,只見一人手執火把走了

    進來。那人書生打扮,另一手拿著一支金笛。他一進門便向旁一站,火把高舉,火光照耀中

    又進來三人。一是獨臂道人,背負長劍。另一人輕袍緩帶,面如冠玉,服飾儼然是個貴介公

    子,身後跟著個十多歲的少年,手捧包裹。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魚同、「追魂奪命

    劍」無塵道人、以及新任紅花會總舵主的陳家洛,那少年是陳家洛的書僮心硯。紅花會群豪

    見總舵主和二當家到來,俱都大喜,紛紛上前相見。徐天宏向楊成協和衛春華低聲道:「留

    心瞧著鐵膽莊這批傢伙,別讓他們走了。」兩人點點頭,繞到周仲英身後。安健剛知道他們

    用意,心頭有氣,走上一步,正欲開口質問,周仲英一把拉住,低聲道:「沉住氣,瞧他們

    怎麼說。」

    余魚同拿了兩張名貼,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聲說道:「紅花會總舵主陳家

    洛、二當家無塵道人,拜見鐵膽莊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了過來,遞給了師父。周仲英

    見名帖上寫得甚是客氣,陳家洛與無塵都自稱晚輩,忙搶上前去拱手道:「貴客降臨敝莊,

    不曾遠迎,請坐請坐。」

    這時大廳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糊塗。周仲英大叫:「來人哪!」宋善朋率領了幾

    名莊丁進來,排好桌椅,重行點上蠟燭,分賓主坐下。東首賓位陳家洛居先,依次是無塵、

    徐天宏、楊成協、衛春華、章進、駱冰、石雙英、蔣四根、余魚同。心硯站在陳家洛背後。

    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剛、周綺。余魚同偷眼暗瞧駱冰,見她玉容

    慘淡,不由得又是憐惜,又是惶愧,不知她有否將自己的胡作非為告知石雙英,看那鬼見愁

    十二郎時,見他臉上陰沉沉的,瞧不出半點端倪。原來余魚同自駱冰走後,自怨自艾,莫知

    適從。此後兩天總是在這十幾里方圓之內繞來繞去,心想駱冰腿上有傷,若再遇上公人如何

    抵禦,只想躡在她後面暗中保護,但始終沒發見她的蹤跡,怎想得到她會重去鐵膽莊。到得

    第三天晚上,卻遇上了陳家洛與無塵。兩人聽得文泰來為鐵膽莊所賣,驚怒交加。無塵立刻

    要去搭救文泰來。陳家洛道:「眾兄弟都已趕向鐵膽莊,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顧江湖道

    義,說不定要中這老兒的暗算。咱們不如先到鐵膽莊,會齊眾兄弟後再去救四哥。」無塵一

    聽有道理,由余魚同領路,趕到鐵膽莊來。那正是孟健雄彈滅蠟燭、大廳中一團漆黑之時。

    萬慶瀾見雙方敘禮,知道事情要糟,慢慢挨到門邊,正想溜出,徐天宏縱身竄出,落在門

    口,攔住去路,喝道:「請留步,大家把話說說清楚。」萬慶瀾見對方人多勢眾,不敢動

    手,只得回來,坐在周綺下首。周綺圓眼一瞪,喝道:「滾開!你坐在姑娘身邊幹麼?」萬

    慶瀾拉開椅子,坐遠了些。

    周仲英和陳家洛替雙方引見了,報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聽,對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

    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總舵主陳家洛卻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官宦子弟,這人竟統領著

    這批江湖豪傑,眾人對他十分恭謹,實在透著古怪,心下暗暗納罕。陳家洛見周仲英臉現詫

    異之色,不住的打量自己,強抑滿懷怒氣,冷然說道:「敝會四當家奔雷手文泰來遇到魔爪

    子圍攻,身受重傷,避難寶莊,承周老前輩念在武林一脈,仗義援手,敝會眾兄弟全都感激

    不盡,兄弟這裡當面謝過。」說罷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周仲英連忙還禮,心下萬分尷尬,暗

    道:「瞧不出他公子哥兒般似的,居然有一手,竟用場面話來擠兌我。」陳家洛這番話一

    說,無塵、徐天宏、衛春華,余魚同等都暗暗佩服。章進卻沒懂陳家洛的用意,大叫起來:

    「總舵主你不知道,這老匹夫已把咱們四哥害了。」衛春華坐在他身邊,忙拉了他一把,叫

    他別嚷。陳家洛便似沒聽見他說話,仍然客客氣氣的對周仲英道:「眾兄弟夤夜造訪寶莊,

    禮貌不周,還請周老前輩海涵。只因聽得文四哥有難,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魯莽。不知文四

    哥傷勢如何,周老前輩想已延醫給他診治,就請引我們相見。」說著站起身來,紅花會群雄

    跟著站起。周仲英口訥,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駱冰哽咽著叫道:「四哥給他們害死了!總舵

    主,咱們殺了老匹夫給四哥抵命!」陳家洛等一聽大驚,無不慘然變色。章進、楊成協、衛

    春華等一干人各挺兵刃,逼上前來。孟健雄挺身而出,大聲說道:「文爺到敝莊來,事情是

    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麼便請孟爺引我們相見。」孟健雄道:「文爺、文奶奶和這

    位余爺來到敝莊之時,我們老莊主不在家,是兄弟派人去趙家堡請醫,這是文奶奶和余爺親

    眼見到的。後來六扇門的人到來,我們慚愧得很,沒能好好保護,以致文爺給捕了去。陳當

    家的,你怪我們招待不周,未盡護友之責,我們認了。你要殺要剮,姓孟的皺一下眉頭,不

    算好漢。但你們眾位當家硬指我們老莊主出賣朋友,那算甚麼話?」駱冰走上一步,戟指罵

    道:「姓孟的,你還充好漢哪!我問你,你叫我們躲在地窖之中,如此隱秘的所在,若不是

    你們得了鷹爪孫的好處,說了出來,他們怎會知道?」孟健雄登時語塞,要知周英傑受不住

    激而洩漏秘密,雖是小兒無知,畢竟是鐵膽莊的過失。無塵向周仲英道:「出事之時,老莊

    主或者真不在家。可是龍有頭,人有主,鐵膽莊的事,我們只能衝著老莊主說,請你拿句話

    出來。」這時縮在一旁的萬慶瀾突然叫道:「是他兒子說的,他肯認麼?」陳家洛走上一

    步,說道:「周老前輩,這話可真?」周仲英豈肯當面說謊,緩緩點了點頭。紅花會群豪大

    嘩,更圍得緊了。有的向周仲英橫眉怒目,有的瞧著陳家洛,待他示下。陳家洛側目瞧向萬

    慶瀾,冷然說道:「這位是誰,還沒請教閣下萬兒。」駱冰搶著說道:「他是魔爪孫,來捉

    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內。」陳家洛一言不發,緩步走到萬慶瀾面前,突然伸手,奪去他手中

    鋼穿,往地下一擲,將他雙手反背併攏,左手一把握住。萬慶瀾「啊唷」一聲,已然掙扎不

    脫。陳家洛這一下出手快得出奇,眾人都沒看清楚他使的是甚麼手法。萬慶瀾武功並非泛

    泛,適才大家已經見過,但被他隨手拿住,竟自動彈不得。這一來,不但鐵膽莊眾人聳然動

    容,連紅花會群雄也各暗暗稱奇,他們只知道陳家洛是天池怪俠的傳人,到底功夫如何,誰

    也不知底細。陳家洛喝道:「你們把文四爺捉到哪裡去了?」萬慶瀾閉口不答,臉上一副傲

    氣。陳家洛駢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點,喝道:「你說不說?」萬慶瀾哇哇大叫:「你

    作踐人不是好漢……有種就把我殺了……」一句話沒喊完,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來。

    陳家洛又在他「筋縮穴」上一點。萬慶瀾這下可熬不住了,低聲道:「我說……我說。」陳

    家洛伸指在他「氣俞穴」上推了幾下。萬慶瀾緩過一口氣,說道:「要解他到京裡去。」駱

    冰忙問:「他……他沒死?」萬慶瀾道:「當然沒死,這是要犯,誰敢弄死他?」紅花會群

    雄大喜,都鬆了口氣,文泰來既然沒死,對鐵膽莊的恨意便消了大半。駱冰顫聲道:

    「你……你這話……這話可真?」萬慶瀾道:「我幹麼騙你?」駱冰心頭一喜,暈了過去,

    向後便倒。余魚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懼之心,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駱冰一頭倒在地

    下,章進急忙扶起,叫道:「四嫂,你怎麼了?」橫目向余魚同白了一眼,覺得他不扶駱

    冰,實在豈有此理。陳家洛鬆開了手,對書僮心硯道:「綁了起來。」心硯從包裹中取出一

    條繩索,將萬慶瀾雙手反背牢牢縛住。萬慶瀾被點穴道雖已解開,但一時手腳酸麻,無法反

    抗。陳家洛高聲說道:「各位兄弟,咱們救四哥要緊,這裡的帳將來再算。」紅花會群雄齊

    聲答應。駱冰醒過後,坐在椅上喜極而泣,聽陳家洛這麼一說,站了起來,章進扶住了她。

    眾人走到廳口,孟健雄送了出來。陳家洛將出廳門,回身舉手,對周仲英道:「多多吵

    擾,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咱們後會有期。」周仲英聽他語氣,知道紅花會定會再來尋仇,

    心道:「周某問心無愧,你們不諒,我難道就怕了你們?」哼了一聲,一言不發。章進叫

    道:「救了文四哥後,我章駝子第一個來鬥鬥你鐵膽莊的英雄好漢。」楊成協道:「狗熊都

    不如,稱甚麼英雄?」周綺一聽大怒,喝道:「你罵誰?」楊成協怒道:「我罵不講義氣,

    沒有家教的老匹夫。」他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雖然身有鐵布衫功夫,未受重傷,但也吃虧

    不小,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聽說文泰來為周仲英之子所賣,更加氣憤。

    周綺搶上一步,喝道:「你是甚麼東西,膽敢罵我爹爹?」楊成協道:「呸,你這丫

    頭!」他不願與人家姑娘爭鬧,回頭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輩

    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為甚麼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聽得楊成協罵

    她「丫頭」,而且滿臉鄙夷之色,哪裡還忍耐得住?搶上一步,喝道:「丫頭便怎樣?」

    楊成協怒道:「去叫你哥哥出來,就說我姓楊的要見見。」周綺道:「我哥哥?」心下

    甚是奇怪。衛春華道:「有種賣朋友,就該有種見朋友。你哥哥出賣我們四哥,這會兒躲到

    哪裡去了?」周綺愕然不解,心道:「我哪裡來的哥哥?」

    孟健雄見周綺受擠,知道紅花會誤會了萬慶瀾那句話,事情已鬧得如此之僵,此時如把

    師父擊斃親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饒,只得出頭給師妹擋一擋,當下高聲說

    道:「各位還有甚麼吩咐,現在就請示下,省得下次再勞動各位大駕。」章進道:「我們就

    是要見見這位姑娘的哥哥。」周綺道:「你這駝子胡說八道,我有甚麼哥哥?」章進又被她

    罵一聲「駝子」,虎吼一聲,雙手向她面門抓去。周綺挺刀擋格,章進施展擒拿功,空手和

    她拚鬥起來。衛春華雙鉤一擺,叫道:「孟爺,你我比劃比劃。」孟健雄只得應道:「請衛

    爺指教。」這邊蔣四根和安健剛也叫上了陣,各挺兵刃就要動手。楊成協大喊:「賣朋友的

    兔崽子,再不給我滾出來,爺爺要放火燒屋了。」雙方兵器紛紛出手,勢成群毆。周仲英氣

    得鬚眉俱張,對陳家洛道:「好哇,紅花會就會出口傷人,以多取勝。」陳家洛一聲忽哨,

    拍了兩下手掌,群豪立時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後站定,一聲不發。周仲英暗想:「這人部勒

    群雄,令出即遵。我適才連呼住手,卻連自己女兒也不聽。」陳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責

    我們以多取勝,在下就單身請周老英雄不吝賜教幾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沒有。陳當家

    的剛才露了這手,我們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領教,陳當家的要比兵

    刃還是拳腳?」石雙英陰森森的道:「大刀飛到樑上去了,還比甚麼兵刃?」此言一出,周

    仲英面紅過耳,各人都抬頭去望那柄嵌在樑上的金背大刀。

    忽見一人輕飄飄的躍起,右手勾住屋樑,左手拔出大刀,一翻身,毫無聲息的落在地

    下,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高舉過頂,說道:「周老太爺,你老人家的刀。」這人是

    陳家洛的書僮心硯,瞧不出他年紀輕輕,輕功竟如此不凡。心硯露這一手,周仲英臉上更下

    不去,他哼了一聲,對心硯不理不睬,向陳家洛道:「陳當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

    幾招。」孟健雄接過心硯手中的金背大刀,低聲道:「師父犯不著生氣,跟他刀上見輸

    贏!」他怕師父中了對方激將之計,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過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虧。心

    硯縱身回來,解開包裹,將陳家洛獨門之秘的兵器亮出,雙手托著,拿到他面前。徐天宏低

    聲道:「總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腳上勝他。」原來徐天宏得知文泰來未死,心即寧

    定,細察周仲英神情舉止,對紅花會處處忍讓,殊少敵意,雙方一動兵刃難免死傷,不如比

    拳易留餘地。再者他已領教過周仲英大刀功夫,實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與衛春華

    以二敵一,儘管對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擋不住。陳家洛兵器上造詣深淺未知,可是適才見他

    出手逼供萬慶瀾,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尋常。他要陳家洛比拳,是求避敵之堅,用己之長。

    陳家洛道: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請教周老英雄幾路拳法,請老前輩手下

    留情。」周仲英道:「好說,陳當家的不必過謙。」周綺走過來替父親脫去長袍,低聲道:

    「這小子會點穴,爹爹你留點神。」說著眼圈兒紅了,她脾氣發作時火爆霹靂,可是對方人

    數眾多,個個武功精強,今日形勢險惡異常,她並非不知。周仲英低聲道:「要是我有甚麼

    好歹,你上西安找吳叔叔去,以後可千萬不能鬧事了。」周綺一陣心酸,點了點頭。

    宋善朋督率莊丁,將大廳中心桌椅搬開,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燭,明亮如晝。周

    仲英走到廳心,抱拳說道:「請上吧。」陳家洛並不寬衣,長袍飄然,緩步走近,說道:

    「在下要是輸了,定當遍請西北武林同道,來向老前輩賠話謝罪,紅花會眾兄弟自今而後,

    不敢帶兵刃踏進甘肅一步。」周仲英道:「陳當家的言重了。」陳家洛秀眉一揚,說道:

    「要是老前輩承讓一招,那怎麼說?」周仲英傲然仰頭,打個哈哈,一捋長鬚,說道:「那

    時鐵膽莊數十口老小性命,還不全操於紅花會之手?」陳家洛道:「紅花會雖是小小幫會,

    卻也恩怨分明,豈敢妄害無辜?倘若在下僥倖勝得一拳一腳,那位洩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

    我們斗膽要帶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脫險,在下保證不傷令郎毫髮,派人護送回歸寶莊。可

    是文四哥若有三長兩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給這番話引動心事,虎目含淚,右

    手一揮,道:「不必多言,進招吧!」

    陳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說道:「請賜招。」眾人見他氣度閑雅,雍容自若,竟

    如是揖讓序禮,哪裡是龍爭虎鬥的廝拚,有的佩服,有的擔心。周仲英按著少林禮數,左手

    抱拳,一個「請手」,他知對方年輕,自居晚輩,決不肯搶先發招,也不再客氣,一招「左

    穿花手」,右拳護腰,左掌呼的一聲,向陳家洛當面劈去。這一掌勢勁力疾,掌未至,風先

    到,先聲奪人。陳家洛一個「寒雞步」,右手上撩,架開來掌,左手畫一大圓弧,彎擊對方

    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鳳朝陽」。這一亮招,紅花會和鐵膽莊雙方全都一驚。周仲英是少

    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沒想到陳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周仲英「咦」了一聲,甚感詫異,

    手上絲毫不緩,「黃鶯落架」、「懷中抱月」,連環進擊,一招緊似一招。陳家洛進退趨

    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純熟。兩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爭鬥,直如同門練武。但兩人年

    歲相差既大,功力深淺,自也懸殊,勝負之數,不問可知。紅花會群雄暗暗擔憂,鐵膽莊中

    人卻都吁了口氣。翻翻滾滾拆了十餘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數十年,功力已臻爐火純青

    之境,推拳勁作,發腿風生。少林拳講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

    守吞吐,回轉如意,第一路「闖少林」三十七勢未使得一半,陳家洛已處下風。周仲英突然

    猛喝一聲,身向左轉,一個「翻身劈擊」,疾如流星。陳家洛急忙後仰,敵掌去頰僅寸,險

    險未及避開。紅花會群雄俱各大驚。陳家洛縱出數步,猱身再上,拳法已變,出招是少林派

    的「五行連環拳」,施開崩、鑽、劈、炮、橫五趟拳術。周仲英仍以少林拳還擊。不數招,

    陳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隨掌走,滿廳游動,燭影下似見數十個人影來去。周仲

    英以靜御動,沉著應戰,陳家洛身法雖快,卻絲毫未佔便宜。

    再拆數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對方以內力粘至外門,這一招竟是太極拳中的「如封

    似閉」。但見他拳勢頓緩,神氣內斂,運起太極拳中以柔克剛之法,見招破招,見式破式。

    眾人愈觀愈奇,自來少林太極門戶有別,拳旨相反,極少有人兼通,他年紀輕輕,居然內外

    雙修,實是武林奇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應付。這一來雙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來,比

    之剛才猛打狠鬥,尤為凶險。兩人對拆二十餘招,意到即收。陳家洛忽地一個「倒輦猴」,

    拳法又變,頃刻之間,連使了武當長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錯骨手、岳家散手四門拳

    法。

    眾人見他拳法層出不窮,俱各納罕,不知他還會使出甚麼拳術來。周仲英以不變應萬

    變,六路少林拳融會貫通,得心應手,門戶謹嚴,攻勢凌厲。他縱橫江湖數十年,大小數百

    戰,似陳家洛這般兼通各路拳術的對手雖然未曾會過,但也不過有如他數十年來以一套少林

    拳依次遍敵各門好手,拳法上並不吃虧。他素信拳術之道貴精不貴多,專精一藝,遠勝駁雜

    不純,然見陳家洛每一路拳法所知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稱異。酣鬥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

    而上,一腳踏住陳家洛袍角,一個「躺擋切掌」,左掌向他下盤切去。陳家洛一抽身竟未抽

    動,急切中一個「鯉魚打挺」,嗤的一聲,長袍前襟齊齊撕去。周仲英說聲「承讓」陳家洛

    臉上一紅,駢指向他腰間點去,兩人又鬥在一起。三招一拆,旁觀眾人面面相覷,只見陳家

    洛擒拿手中夾著鷹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綿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時已是太極拳,諸家

    雜陳,亂七八糟,旁觀者人人眼花繚亂。這時他拳勢手法已全然難以看清,至於是何門派招

    數,更是分辨不出了。原來這是天池怪俠袁士霄所創的獨門拳術「百花錯拳」。袁士霄少年

    時鑽研武學,頗有成就,後來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變,發願做前人所未做之事,打前

    人所未打之拳,於是遍訪海內名家,或學師,或偷拳,或挑鬥踢場而觀其招,或明搶暗奪而

    取其譜,將各家拳術幾乎學了個全,中年後隱居天池,融通百家,別走蹊徑,創出了這路

    「百花錯拳」。這拳法不但無所不包,其妙處尤在於一個「錯」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傳正

    宗手法相似而實非,一出手對方以為定是某招,舉手迎敵之際,才知打來的方位手法完全不

    同,其精微要旨在於「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腳全打錯了,豈知正因為全

    部打錯,對方才防不勝防。須知既是武學高手,見聞必博,所學必精,於諸派武技胸中早有

    定見,不免「百花」易敵,「錯」字難當。袁士霄創此拳術,志在教他情敵栽個大觔斗,敗

    得狼狽不堪,丟臉之極,但一直未有機緣出手,因此這套拳術從未用過,他弟子也只陳家洛

    一人。陳家洛先學了內外各大門派主要的拳術兵刃,於擒拿、暗器、點穴、輕功俱有相當根

    柢之後,才學「百花錯拳」。今日與周仲英激鬥百餘招,險些落敗,深悔魯莽,先前將話說

    滿了,未免小覷了天下英雄,心驚之餘,只得使出這路怪拳。發硎初試,果然鋒銳無匹。

    周仲英大驚之下,雙拳急揮,護住面門,連連倒退,見對方拳法古怪之極,而拳劈指戳

    之中,又夾雜著刀劍的路數,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周綺見父親敗退。情急大叫:「你

    打的是甚麼拳?簡直不成話!怎地撒賴胡打?你……你全都打錯了!」喊聲未畢,廳外竄進

    兩人,連叫「住手!」卻是陸菲青和趙半山到了。忽聽得廳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

    呀,走水啦!」喧嚷聲中,火光已映進廳來。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見散亂,忽聽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關心,一

    疏神,突覺左腿一麻,左膝外「陽關穴」竟被點中,一個踉蹌,險些倒地。周綺忙搶上扶

    住,急叫「爹爹」,單刀一橫,護住父親,以防敵人趕盡殺絕。陳家洛並不追趕,反而倒退

    三步,說道:「周老英雄怎麼說?」周仲英怒道:「好,我認栽了。我兒子交給你,跟我

    來!」扶著周綺,一拐一拐的往廳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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