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劍恩仇錄 正文 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髮 危巒快劍識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陝西扶風延綏鎮總兵衙門內院,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跳跳蹦蹦的走

    向教書先生書房。上午老師講完了《資治通鑒》上「赤壁之戰」的一段書,隨口講了些諸葛

    亮、周瑜的故事。午後本來沒功課,那女孩兒卻興猶未盡,要老師再講三國故事。這日炎陽

    盛暑,四下裡靜悄悄地,更沒一絲涼風。那女孩兒來到書房之外,怕老師午睡未醒,進去不

    便,於是輕手輕腳繞到窗外,拔下頭上金釵,在窗紙上刺了個小孔,湊眼過去張望。只見老

    師盤膝坐在椅上,臉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揚,輕輕吧的一聲,好似甚麼東西在板壁上

    一碰。她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對面板壁上伏著幾十隻蒼蠅,一動不動,她十分奇怪,凝神

    注視,卻見每隻蒼蠅背上都插著一根細如頭髮的金針。這針極細,隔了這樣遠原是難以辨

    認,只因時交未刻,日光微斜,射進窗戶,金針在陽光下生出了反光。

    書房中蒼蠅仍是嗡嗡的飛來飛去,老師手一揚,吧的一聲,又是一隻蒼蠅給釘上了板

    壁。那女孩兒覺得這玩意兒比甚麼遊戲都好玩,轉到門口,推門進去,大叫:「老師,你教

    我這玩意兒!」

    這女孩兒李沅芷是總兵李可秀的獨生女兒,是他在湘西做參將任內所生,給女兒取這名

    字,是紀念生地之意。教書先生陸高止是位飽學宿儒,五十四五歲年紀,平日與李沅芷談古

    論今,師生間倒也甚是相得。這一天陸高止因受不了青蠅苦擾,發射芙蓉金針,釘死了數十

    只,哪知卻給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見李沅芷一張清秀明艷的臉蛋紅撲撲地顯得甚是興

    奮,當下淡淡的道:「唔,怎麼不跟女伴去玩兒,想聽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故事,是不是?」

    李沅芷道:「老師,你教我這好玩的法兒?」陸高止道:「甚麼法兒呀?」

    李沅芷道:「用金針釘蒼蠅的法兒。」說著搬了張椅子,縱身跳上,細細瞧了一會,把

    釘在蒼蠅身上的金針一枚枚拔下來,用紙抹拭乾淨,交還老師,說道:「老師,我知道,你

    這不是玩意兒,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時跟隨父親在練武場上盤馬彎

    弓,也學過一些武藝。陸高止微笑道:「你要學武功,扶風城周圍幾百里地,誰也及不上你

    爹爹武藝高強。」李沅芷道:「我爹爹只會用弓箭射鷹,可不會用金針射蒼蠅,你若不信,

    我便問爹爹去,看他會不會。」

    陸高止沉吟半晌,知道這女弟子聰明伶俐,給父母寵得慣了,行事很有點兒任性,年紀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嬌滴滴的可不易對付,於是點頭道:「好吧,明兒早你來,我教你。

    現在你自己去玩罷。我打蒼蠅的事不許跟別人說,不論是誰知道了,我就決不教你。」李沅

    芷真的不對人提起,整晚就想著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師書房裡來,一推門,不見老師

    的人影,只見書桌上鎮紙下壓著一張紙條,忙拿起來看時,見紙上寫道:「沅芷女弟青覽:

    汝心靈性敏,好學善問,得徒如此,夫復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無時雨之化,三載濫

    竽,愧無教益,緣盡於此,後會有期。汝智變有餘,而端凝不足,古雲福慧雙修,日後安身

    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積德也。愚陸高止白。」李沅芷拿了這封信,怔怔說不出話來,淚珠已

    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轉,心中只道:「老師騙人,我不來,我不來!」便在此時,忽然房門

    推開,跌跌撞撞的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那位已經留書作別的陸老師。但見他臉色慘白,上半

    身滿是血污,進得門來,搖搖欲墜,扶住椅子,晃了兩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驚叫:「老

    師!」陸高止說得一聲:「關上門,別做聲!」就閉上眼不言不語了。李沅芷究是將門之

    女,平時掄刀使槍慣了的,雖然驚慌,還是依言關上了門。

    陸高止緩了一口氣,說道:「沅芷,你我師生三年,總算相處不錯。我本以為緣份已

    盡,哪知還要碰頭。我這件事性命攸關,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嗎?」說罷雙目炯炯,直

    望著她。李沅芷道:「老師,我聽你吩咐。」陸高止道:「你對令尊說,我病了,要休息半

    個月。」李沅芷答應了。陸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請醫生,我自己會調理。」隔了半

    晌,道:「你去吧!」陸高止待李沅芷走後,掙扎著取出刀傷藥敷上左肩,用布纏好,不想

    這一費勁,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原來這位教書先生陸高止真名陸菲青,乃

    武當派大俠,壯年時在大江南北行俠仗義,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龍幫中一位響噹噹的人

    物。屠龍幫是反清的秘幫,雍正年間聲勢十分浩大,後來雍正、乾隆兩朝厲行鎮壓,到乾隆

    七八年時,屠龍幫終於落得瓦解冰消。陸菲青遠走邊疆。當時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為

    人機警,兼之武功高強,得脫大難,但清廷繼續嚴加查緝。陸菲青想到「大隱隱於朝、中隱

    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設帳教讀。清廷派出來搜捕他的,只想到在各

    處綠林、寺院、鏢行、武場等地尋找,哪想得到官衙裡一位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竟是武功

    卓絕的欽犯。

    那晚陸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決定留書告別。他行囊蕭然,只隨身幾件衣

    服,把一口白龍劍裹在裡面,打了個包裹,等到二更時分,便擬離去,別尋善地。他盤膝坐

    在床上,閉目養神,遠遠聽到巡更之聲,忽然窗外一響,有人從牆外躍入。陸菲青躍下床

    來,隨手將長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帶裡,另一手將白龍劍輕輕拔出。只聽得窗外一人朗聲發

    話道:「陸老頭兒,一輩子躲在這裡做教書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嗎?乖乖跟爺們上京裡打官

    司去吧!」陸菲青心知來人當非庸手,也決不止一人,敵人在外以逸待勞,不出去不行,從

    窗中出去則立遭攻擊,當下施展壁虎游牆功,悄聲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兩聲,拉

    斷窗格,運氣揮掌一擊,於瓦片紛飛之中跳上屋頂。下面的人「咦」了一聲,一枝甩手箭打

    了上來,大叫:「相好的,別跑。」陸菲青側身一讓,低聲喝道:「朋友,跟我來。」展開

    輕功提縱術向郊外奔去,回頭只見三條人影先先後後的追來。

    他一口氣奔出六七里地,身後三人邊追邊罵:「喂,陸老頭兒,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

    物,這麼不要臉,想一走了之嗎?」陸菲青渾不理睬,將三人引到扶風城西一個山崗上來。

    他把敵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驚動了東家府裡,同時把來人全數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敵在

    暗,中了對方暗算,奔跑之際,也可察知敵方人數和武功強弱。他腳下加緊,頃刻之間又趕

    出十餘丈,聽著追敵的腳步之聲,已知其中一人頗為了得,餘下二人卻是平庸之輩。陸菲青

    上得崗來,將白龍劍插入了劍鞘。三各追敵先後趕到,見他止步轉身,也不敢過份逼近,三

    人丁字形站著,一人在前,兩人稍後。陸菲青於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見他五十上下年

    紀,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張臉,兩撇燕尾須,長不盈寸,精幹矯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後

    兩人一個身材甚高,另一人是個胖子。那瘦子當先發話道:「陸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還

    認得焦文麼?」』陸菲青心中一凜:「果然是他?」

    原來焦文期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隸濫殺無辜,給陸菲青撞上了,出手

    制止,當時手下留情,未曾趕盡殺絕,只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為奇恥大辱,誓報此仇,這

    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尋訪一個要緊人物,西來途中,無意間得知了陸

    菲青的行蹤,於是率領了陝西巡撫府中兩名高手,也不通知當地官府和李可秀。逕自前來尋

    仇拿人。陸菲青拱手道:「原來是焦文期焦三爺,十多年不見,竟認不出來了。這兩位是

    誰,焦三爺給我引見引見。」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指著那胖子道:「這是我盟弟

    羅信,人稱鐵臂羅漢。」指著那高身材的人道:「這是兩湖豪傑玉判官貝人龍。你們多親近

    親近。」羅信說了聲:「久仰。」貝人龍卻抬頭向天,微微冷笑。

    陸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際,竟勞動三位過訪,真是想不到。卻不知有何見教?」焦文

    期冷然道:「陸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領過你老一掌之賜,這只怨在下學藝不精,總算

    骨頭硬,命不該絕,這幾年來多學到了三招兩式的毛拳,又想請你老別見笑,指點指點,這

    是為私。你老名滿天下,朝廷裡要你去了結幾件公案。我兄弟三人專誠拜訪,便是來促請大

    駕,這是為公。」陸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決勝敗不可,但他為人本就深沉,這些年來飽經

    憂患,處事更加穩重,拱了說道:「焦三爺,你我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當年在下得罪你之

    處,這裡給你賠禮了!」說罷深深一揖。貝人龍「呸」了一聲,大聲罵道:「不要臉!」陸

    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陸某行走江湖,數十年來薄有微名,平生可沒

    做過一件給武林朋友們瞧不起的事。」轉頭向焦文期道:「焦三爺說找在下既是為私,亦復

    為公。當年咱們年輕好勝,此時說來不值一笑。你焦三爺要算當年的過節,我這裡給你賠過

    了禮。至於說到公事,姓陸的還不致於這麼不要臉,去給滿清韃子做鷹犬。你們要拿我這幾

    根老骨頭去陞官發財,嘿嘿,請來拿吧!」他目光依次從三人臉上掃過,說道:「三位是一

    齊上呢?還是哪一位先上?」大胖子羅信喝道:「有你這麼多說的!」衝過來對準陸菲青面

    門就是一拳。陸菲青不閃不讓,待拳到面門數寸,突然發招,左掌直切敵人右拳脈門。羅信

    料不到對方來勢如此之快,連退三步,陸菲青也不追趕,羅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

    過來。焦文期和貝人龍在一旁監視,兩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報仇,這些年來在鐵琵琶

    手上痛下功夫,本領已大非昔比,但當年領教過陸菲青的無極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

    先讓羅信和貝人龍耗去對手大半氣力,自己再行上場,便操必勝。貝人龍卻只想拿到欽犯,

    讓總督給他保薦一個功名。羅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勢,一招甫發,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

    緩,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連續不斷。他數擊不中,突發一拳,使五行拳

    「劈」字訣,劈拳屬金,劈拳過去,又施「鑽」拳,鑽拳屬水,長拳中又叫「沖天炮」,沖

    打上盤。陸菲青的招術則似慢實快。一瞬之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羅信的武功,怎能與他

    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陸菲青近年來深自收斂,知道羅信這些人只是貪圖功名利祿,天下滔

    滔,實是殺不勝殺,是以出手之際,頗加容讓。

    這時羅信正用「崩」拳一掛,接著「橫」拳一閂,忽然不見了對方人影,急忙轉身,見

    陸菲青已繞到身後,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對方硬拚,哪知陸

    菲青長袖飄飄,倏來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連衣衫也沒碰到半點。羅信發了急,拳勢一

    變,以擒拿手雙手急抓。陸菲青也不還招,只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數招之後,羅信見有可乘

    之機,右拳揮出,料到陸菲青必向左避讓,隨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

    哪知便是這麼一抓,自己一個肥大的身軀竟平平的橫飛出去,蓬的一聲,重重實實的摔在兩

    丈之外。他但覺眼前金星亂迸,雙手一撐,坐起身來,半天摸不著頭腦,傻不楞的坐著發

    呆,喃喃咒罵:「媽巴羔子,奶奶雄,怎麼攪的?」原來陸菲青使的是內家拳術中的上乘功

    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敵人只要一沾衣服,就會直跌出去,乃當年「千跌

    張」傳下的秘術,其實也只是借勢用勁之法。陸菲青的功力還不能令敵人沾衣就跌,但羅信

    出盡氣力來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勁摜出。焦文期雙眉一皺,低聲喝道:「羅賢弟起

    來!」貝人龍一聲不作,冷不防的撲上前去,一招「雙龍搶珠」,雙拳向陸菲青擊去。陸菲

    青身子一晃,人影無蹤。貝人龍忽覺背上被人一拍,只聽得背後說道:「你再練十年!」

    貝人龍急轉回身,又不見了陸菲青,想再轉身,不意臉上拍拍兩聲,中了兩記耳光,手

    勁奇重,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陸菲青喝道:「小輩無禮,今日教訓教訓你。」只因貝人

    龍適才言語刻薄,是以陸菲青一上來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個下馬威。這背上一拍,臉上兩

    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勁力,貝人龍便得筋碎骨斷,立時斃命。但他是武林前輩,也不和

    這些人一般見識。焦文期眼見貝人龍吃虧,一個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風先至。陸菲青知

    道這關東六魔中第三魔非其餘兩人可比,不敢存心戲弄,當下施展本門無極玄功拳,小心應

    付。焦文期的鐵琵琶手得自洛陽韓家真傳,一記「手揮五弦」向陸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輕飄

    無力,可是虛虛實實,柔中帶剛,一臨近身就駢指似鐵,實兼鐵沙掌和鷹爪功兩家之長。

    陸菲青見焦文期功力甚深,頗非昔比,低喝一聲:「好!」一個「虎縱步」,閃開正

    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側,右掌一招「劃手」,向他右腋擊去。焦文期急忙側

    身份掌,「琵琶遮面」,左掌護身,右手「刀槍齊鳴」,弓起食中兩指向陸菲青點到。拆得

    七八招,陸菲青身形一矮,一個「印掌」,掌風颯然,已沾對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見焦文

    期數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廢於一旦,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慚愧,就此引退。陸菲

    青手下留情,這一掌蘊勁回力,去勢便慢,焦文期明知對方容讓,竟然趁勢直上,乘著陸菲

    青哈哈一笑,手掌將縮未縮、前胸門戶洞開之際,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

    下猛力一截。陸菲青出於不意,無法閃避,竟中了鐵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當名家,雖敗

    不亂,雙掌一錯,封緊門戶,連連解去焦文期的隨勢進攻,穩步倒退,一面到調神凝氣,不

    敢發怒,自知身受重傷,稍一暴躁,今夜難免命喪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讓對方有

    喘息之機,「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鐵琵琶手中的厲聲招術一招緊似一招。陸菲青低

    哼一聲,白龍劍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進手招數。焦文期連閃帶跳,避了開去,大叫:

    「並肩了上啊,老兒要拚命!」貝人龍更不打話,一對吳鉤劍分上下兩路,左奔咽喉,右刺

    前陰,向陸菲青攻來。吳鉤劍名雖是劍,實是雙鉤,不過鉤頭上多了一個劍尖,除了鉤法中

    的勾、拉、鎖、帶之外,還夾著雙劍的路子。雙鉤不屬十八般武器之內,極為陰狠難練,初

    學時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護手所傷,便是拗勁掣肘,發不出招,但練成了之後,招數卻著

    實厲害。陸菲青見雙鉤一出,當即留神,展開柔雲劍術中的「杏花春雨」、「三環套月」,

    連連進擊。羅信取出七節鋼鞭,也加入戰團,力大招沉。陸菲青不敢以劍刃硬碰鋼鞭,劍走

    輕靈,削他手指。羅信「啊」的一聲,跳了開去。焦文期鐵牌一拍,錚錚有聲,向陸菲青後

    腦砸去。焦文期是在洛陽韓家學的武藝。韓家鐵琵琶手至韓五娘而達大成,除掌法外,兵器

    用的是一隻精鐵打成的琵琶。這琵琶兩邊鋒利,攻時如板斧,守時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

    藏有十二枚琵琶釘,一物三用,端的厲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彈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

    來,被口齒輕薄之人損上幾句可受不了,是以別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鐵牌,形狀雖異。使用

    手法和師門所傳的鐵琵琶並無二致。

    陸菲青聽得腦後風生,側首向左,鐵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劍。他柔雲劍術連綿不斷,焦

    文期橫鐵牌硬擋,白龍劍順著鐵牌之勢又攻了過去。不論拳腳還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

    招,自必收回再發,柔雲劍術的妙詣卻在一招之後,不論對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順勢跟

    著就來,如柔絲不斷,春雲綿綿。貝人龍和羅信見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腳亂,忙從陸菲青後面

    左右擊來,三人一牌一鞭一對雙鉤,將他裹在中間。陸菲青這時胸口隱隱作痛,知道內傷起

    始發作,柔雲劍術雖然厲害,可是剛將一人纏住,另外兩人立即從側面擊來。不得不分手招

    架,心道:「不想我陸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

    禁憤火中燒,一個氣往上衝,竟爾迭遇險招,念頭一轉,眼見今日落敗,須當先脫此難,養

    好傷後,再找關東六魔報仇。他打算已定,不求當場斃敵,反而心平氣和,內家武功講究的

    是心穩神定,這一凝神,一柄白龍劍四面八方把自身籠罩住了,任憑對方三人如何變招,再

    也攻不進來。羅信叫道:「焦三爺,咱們纏住他,打不贏,還怕累不死他嗎?」焦文期道:

    「對。待會兒羅兄弟割了老兒的頭去請功。」貝人龍道:「他那把劍好,焦三爺,我要了成

    麼?」他們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陸菲育當作死人看待,明著是要激他個心浮氣粗。陸菲青向

    羅信刷刷兩劍,待他急閃退避,露出空隙,白龍劍「滿天花雨」四下圈揮,一個箭步,跳了

    出去。羅信狂喊:「不好,老兒要扯呼!」陸菲青展開輕功提縱術,向山下跑去,既已脫出

    包圍,料得這三人輕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趕不上。焦文期一按鐵牌上機括,三枚琵琶釘帶著

    一股勁風向他背心射來。陸菲青揮劍打飛射向上盤的兩枚琵琶釘,雙腳一跳,又躲開了射向

    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釘上全是倒刺,一射進肉裡,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連肉拉

    下來一大塊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當。他躲過暗器,正想飛奔下山,哪知一個踉蹌,一

    口氣竟然提不上來,同時胸口劇痛,眼前一片昏黑。焦文期等三人見他腳步散亂,知他內傷

    發作,心中大喜,又圍了上來。陸菲青舞劍奮戰,四人又拆了十幾招。陸菲青發覺右膀一用

    力,便牽連左胸劇痛,當下劍交左手,一路左手劍向焦文期逼去。他這左手劍使的全是反手

    招術,和尋常劍術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連退數步。陸菲青得此良機,左手劍「白

    虹貫日」向貝人龍刺去。貝人龍識得此招,向右閃讓,不料左手劍方位相反,他向右閃,左

    手劍順手跟來。貝人龍大駭,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幾個翻身,滾了開去。陸菲

    青正待要趕,腦後風生,羅信的鋼鞭「泰山壓頂」砸了下來,陸菲青雙腳不動,上身一讓,

    快如閃電,伸手疾探,在羅信的「幽門穴」一點,羅信的鋼鞭仍然砸將下來,但穴道被點,

    登時軟倒,手一鬆,鋼鞭餘勢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顧,反彈起來。就在此時,焦文

    期的三枚琵琶釘已飛到背後,陸菲青聽得暗器風聲勁急,不論向前縱跳或是左右趨避都已不

    及,隨手拉起軟癱在地的羅信一擋。「嘿」的一聲,三枚琵琶釘兩中前胸,一中小腹,羅信

    登時斃命。焦文期見暗器反而傷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鐵牌,狠狠向陸菲青砸去。

    貝人龍挺雙鉤又攻上來,陸菲青長劍刺出,貝人龍見劍勢凌厲,向左躍開,焦文期鐵牌

    跟著砸到。陸菲青眼見如回身招架,貝人龍勢必又上,敵人雖已少了一個,自己傷處卻也越

    來越痛,當下並不回頭,俯身向前,將鐵牌來勢消了大半,可是畢竟未能全避,鐵牌刃鋒在

    他左肩劃了一條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當口,忽見白光閃動,白龍劍在面前急掠而過,直

    向貝人龍飛去。貝人龍大驚,舉吳鉤劍一擋,雖然擋到,但陸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

    手法擲出,吳鉤之力未能擋開,白龍劍自他前胸刺入,後背穿出,竟將他釘在地下。

    便在這一瞬之間,陸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鐵牌,只感到臉上一陣劇痛,眼前

    發黑。原來陸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鐵牌一擊,飛擲長劍,回手一把芙蓉金針向他臉上射去,這

    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針眾多,萬萬無法閃避,焦文期雙目全被打瞎。陸菲青乘他雙

    手在臉上亂抓亂摸之際,一個連枝交叉步,雙拳「拗鞭」,當堂將他斃於拳下。

    陸菲青施展平生絕技,以點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針,剎那間連斃三敵。荒山上寒風

    凜冽,一勾殘月從雲中現出,照見橫屍在亂石上的三具屍首,遠林中夜梟怪聲淒叫,他雖然

    藝高膽大,不禁也感驚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傷口,靜立調勻呼吸,然後將寶劍拔

    起,拭淨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線索,把焦文期臉上金針拔出藏好,然後把三具屍體拋入荒山

    崗下。

    當時氣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還是回到李家換衣洗淨之後

    再行離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書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過

    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相推,聽得有人呼叫:「老師!老師!」

    他緩緩睜眼,見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臉驚疑之色,旁邊還有一位醫生。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仗著他內功精純,再加李沅芷央求父親聘請名醫,購買良藥,內

    傷終於治好了。這兩個多月中李沅芷妥為護侍,盡心竭力。

    這一日,陸菲青支使開了書僮,對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麼樣的人,雖然你未必清

    楚,但也不見得完全不知。這次我遭逢大難,你這般盡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

    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針功夫就傳給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來恭恭敬敬的叩了八個頭,她

    跟陸菲青讀書學文,本已拜過師,這時是二次拜師。陸菲青微笑著受了,說道:「你悟性甚

    高,學我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過。只是……」說到這裡,沉吟不語。李沅芷忙道:「老師,

    我一定聽你的話。」陸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為,老實說我是大大的不以為然,將來你長

    大**,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為師,就得嚴守師門戒條,可做得到嗎?」李

    沅芷道:「弟子不敢違背老師的話。」陸菲青道:「你將來要是以我傳你的功夫為非作歹,

    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李沅芷嚇得不敢做聲,過了一會,笑道:

    「師父,我乖乖的,你怎捨得殺我呢?」從那天起,陸菲青便以武當派的入門功夫相授,教

    她調神練氣,先自十段錦練起,再學三十二勢長拳,既培力、亦練拳,等到無極玄功拳已有

    相當火候,再教她練眼、練耳、打彈子、發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兩年有餘,李沅

    芷既用功又聰明,進步極快。其時李可秀已調任甘肅安西鎮總兵。安西北連哈密,西接大

    漠,乃關外重鎮。

    再過兩年多,陸菲青把柔雲劍術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

    針、劍術、輕功、拳技,都學了個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她遵從師父吩咐,

    跟他學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後花園習練,好在她自小愛武,別人也不生疑。大小姐

    練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僕不敢多看。李可秀精明強幹,官運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

    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來,升任浙江水陸提督,節制定海、溫州等五鎮,統轄提標五營,

    兼轄杭州等城守協,太湖、海寧等水師營。李沅芷自小生長在西北邊塞之地,現今要到山明

    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說不出的高興,磨著陸菲青同去。陸菲青離內地已久,想到舊地重遊,

    良足暢懷,也就欣然答應。

    李可秀輕騎先行赴任,撥了二十名親兵、一名參將護送家眷隨後而來。參將名叫曾圖

    南,年紀四旬開外,微留短鬚,精神壯旺,體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槍。他是靠真功夫升上來

    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一行人共有十幾匹騾馬。李夫人坐在轎車之中。李沅芷長途跋涉,

    整天坐在轎車裡嫌氣悶,但是官家小姐騎了馬拋頭露面,到底不像樣,於是改穿了男裝,這

    一改裝,竟是異樣的英俊風流,說甚麼也不肯改回女裝。李夫人只好笑著歎口氣,由得她

    了。這一日時當深秋,陸菲青騎在馬上,遠遠落在大隊之後,縱目四望,只見夜色漸合,長

    長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們這一大隊騾馬人伙外,惟有黃沙衰草,陣陣歸鴉。驀地裡一陣西

    吹來,陸菲青長吟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

    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心道:「辛稼軒這首詞,正可為我心情寫照。當

    年他也如我這般,眼見莽莽神州淪於夷狄,而虜勢方張,規復難期,百戰餘生,兀自慷慨悲

    歌。」這時他已年近六十,雖然內功深湛,精神飽滿,但鬚眉皆白,又想:「我滿頭鬚髮似

    雪,九死之餘,只怕再難有甚麼作為了。」馬鞭一揮,縱馬追上前去。騾隊翻過一個山崗,

    眼看天色將黑,騾夫說再過十里地就到雙塔堡,那是塞外一個大鎮,預定當晚到鎮上落店。

    正在此時,陸菲青忽聽得前面傳來一陣快馬奔馳之聲,遠見前面征塵影裡,兩匹棗騮馬八蹄

    翻飛,奔將過來,眨眼之間已旋風似的來到跟前。馬上兩人伏腰勒韁,斜刺裡從騾隊兩旁直

    竄過去。陸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這兩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長鼻挺,臉色白淨,矮者滿臉

    精悍之氣。他拍馬追上李沅芷,低聲問道:「這兩人你看清楚了麼?」李沅芷喜道:「怎

    麼?是綠林道麼?」她巴不得這二人是劫道的強徒,好顯一顯五年來辛辛苦苦學得的本領。

    陸菲青道:「現下還瞧不準,不過看這兩人的武功,不會是綠林道探路的小夥計。」李沅芷

    奇道:「這兩人武功好?」陸菲青道:「瞧他們的騎術,多半不是庸手。」大隊快到雙塔

    堡,對面馬蹄聲起,又是兩乘馬飛奔而來,掠過騾隊。陸菲青道:「咦,這倒奇了。」這時

    暮靄蒼茫,一路所經全是荒漠窮鄉,眼見前面就是雙塔堡,怎麼這時反而有人從鎮上出來,

    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趕夜路了。

    行不多久,騾隊進鎮,曾參將領著騾隊轎車,逕投一家大店。李沅芷和母親住著上房。

    陸菲青住了間小房,用過飯,店伙掌上燈,正待休息,夜闌人靜,犬吠聲中,隱隱聽得遠處

    一片馬蹄之聲。陸菲青暗想:「這時候還緊自趕路,到底有甚麼急事?」追思路上接連遇到

    的四人,暗忖這事有點古怪。蹄聲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馬蹄聲一停,敲門聲便

    起。只聽得店伙開門,說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飯都預備好啦,請進來用吧!」一人粗聲

    說道:「趕緊給餵馬,吃了飯還得趕路。」店伙連聲答應。腳步聲進店,聽來共是兩人。

    陸菲青心下思量,一夥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們馬上身法都是身負武功之人,在塞外

    這多年,這樣的事兒倒還真少見。他輕輕出了房門,穿過三合院,繞至客店後面,只聽得剛

    才粗聲說話那人道:「三哥,你說少舵主年紀輕輕,這伙兄弟他壓得住麼?」陸菲青循聲走

    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竊聽別人陰私,只是這夥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負著重案,不得不處

    處小心提防。只聽屋裡另一人道:「壓不住也得壓住。這是老當家遺命,不管少舵主成不

    成,咱們總是赤膽忠心的保他。」這人出聲洪亮,中氣充沛,陸菲青知他內功精湛,不敢弄

    破窗紙窺探,只屏息傾聽。只聽那粗嗓子的道:「那還用說?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

    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擔心,老當家的遺命,少舵主自會遵守。」他說這個「守」字,帶了

    南方人的濃重鄉音。陸菲青心中一震:「怎地這聲音好熟?」仔細一琢磨,終於想起,那是

    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兩人時

    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至今分別近二十年,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流雲散之

    後,一直不知他到了何處,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鄉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

    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燈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來。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人影一閃,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長身,張口便

    欲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喝道:「別作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毫無動

    靜,沒人追出。陸菲青拉著她手,蛇行虎伏,潛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燈下一看,見

    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是男裝,也不知是幾時預備下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

    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莊容說道:「沅芷,你知那是甚麼人?幹麼要跟他們動手?」這一下

    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們幹麼打我一袖箭?」她

    自是只怪別人,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陰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陸菲青道:「這兩人如不是綠

    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中一人我知道,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他們定有急事,是以連夜

    趕路。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只不過叫你別多管閒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說話之間,只聽開門聲、馬蹄聲,那兩人已急速走了。給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

    青心想這時去見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會面。次日騾隊又行,出得鎮來,走了一個多

    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師父,對面又有人來了。」只見兩騎棗紅馬奔馳

    而來。有過了昨晚之事,師徒倆對迎面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模一樣,伸駿非凡,

    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左右年紀,身材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

    眉毛斜斜的倒垂下來,形相甚是可怖,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經過騾隊時都怪目一

    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們瞪了一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來的神

    色。這兩人毫不理會,逕自催馬西奔。李沅芷道:「哪裡找來這麼一對瘦鬼?」陸菲青見這

    兩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驀地醒覺,不由得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們!」李

    沅芷忙問:「師父識得他們?」陸菲青道:「那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人稱黑無常、白無常

    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說道:「他們姓得真好,綽號也好,可不是一對無常鬼

    嗎?」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言風語的,人家長得難看,本領可不小!我跟他們沒會過

    面,但聽人說,他倆是雙生兄弟,從小形影不離。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

    很大的萬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倆黑無常、白無常。」李沅芷

    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嗎?怎麼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

    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沒痣,叫常伯志。他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

    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這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

    濟貧,不過心狠手辣,因此得了這難聽的外號。」李沅芷道:「他們到這邊塞來幹麼呀?」

    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從來沒聽說他兩兄弟在塞外做過案。」李沅芷道:「這對無

    常鬼要是敢來動我們的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

    心中可不樂意了,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扯上。陸菲青道:「聽

    說他兄弟從不單打獨鬥,對付一個是兩哥兒齊上,對付十個也是兩哥兒齊上。」他乾笑一

    聲:「你師父這把老骨頭,怕經不起他們四個拳頭捶呢!」

    說話之間,前面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負長劍,臉色蒼白,滿

    是病容,只有一隻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裡。只一人是個駝子,衣服極為光鮮。李沅

    芷見這駝子相貌醜陋,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

    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駝子怒目一橫,雙馬擦身而過之際,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來。

    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伸馬鞭一擋,攔開了他這一抓,說道:

    「十弟,不可鬧事!」這只是一瞬間之事,兩匹馬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回頭一望,只見駝子揮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馬上各抽了一鞭,兩匹馬疾

    馳出去,那駝子突然間一個「倒栽金鐘」,在馬背上一個倒翻觔斗,跳下地來,雙腳在地上

    交互三點,已向李沅芷撲了過來。李沅芷長劍在手,謹守師父所授「敵未動,己不動」的要

    訣,劍尖微顫,卻不發招。那駝子可也奇怪,並不向她攻擊,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

    騎的尾巴。那馬正在奔馳,忽被拉住,長嘶一聲,前足人立起來。駝子神力驚人,絲毫沒被

    馬拉動,伸出右掌,在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劃,馬尾立斷,如經刀割。馬兒直衝出去,李沅

    芷嚇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回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卻哪裡砍得著?駝子回頭

    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卻是極快,有如滾滾黃沙中裹著一個肉球向前捲去,頃刻間已追及

    那疾馳向西的坐騎,一躍上馬,不一會就不見蹤影了。

    李沅芷被駝子這樣一鬧,氣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師父!」陸菲青一切全看

    在眼裡,不由得蹙起眉頭,本想埋怨幾句,但見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正

    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李沅芷甚

    是奇怪,忙問:「師父,那是甚麼?」陸菲青道:「那是鏢局裡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鏢局

    子的趟子不同,喊出來是通知綠林道和同道朋友。鏢局走鏢,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鏢

    頭手面寬,交情廣,大家買他面子,這鏢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一聽趟子,知是某人

    的鏢,本想動手拾的,礙於面子也只好放他過去。這叫作『拳頭熟不如人頭熟』。要是你去

    走鏢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領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李沅芷一

    聽,敢情師父是借題發揮,在教訓人啦,心說:「我幹麼要去保鏢哪?」可是不敢跟師父頂

    嘴,笑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甚麼鏢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

    鎮遠鏢局,北方可數他最大啦。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鏢頭本是威鎮河朔王

    維揚,現下總有七十歲了罷?聽他們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維揚』,那麼他還沒告老收山。

    唉,見好也該收了,鎮遠鏢局發了四十年財,還不知足麼?」李沅芷道:「師父識得他們總

    鏢頭麼?」陸菲青道:「也會過面。此人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年打遍江北綠林無

    敵手,也真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興,道:「他們鏢車走得快,一會兒趕了上

    來,你給我引見,讓我見見這位老英雄。」陸菲青道:「他自己怎麼還會出來?真是傻孩

    子。」李沅芷老是給師父數說,滿不是味兒,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裡嘀咕:

    「我不懂,就說給我聽嘛,幹麼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母親說話解悶,回頭一看自

    己的馬,尾巴給駝子弄斷了,也不禁暗暗吃驚,心想一掌打斷一桿槍並不稀奇,馬尾巴是軟

    的,怎能用手割斷?勒馬想等師父上來請問,但一轉念,又賭氣不問了,追上了曾圖南,

    道:「曾參將,我的馬尾巴不知怎麼斷了,真難看。」說著嘟起了嘴。曾圖南知她心意,

    道:「我這坐騎不知怎麼搞的,今兒老是鬧倔脾氣,說甚麼也制它不了。小姐騎術好,勞你

    的駕,幫我治一下行麼?」李沅芷謙遜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將那馬

    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將還讚一句:「小姐,真有你的,連馬也服你。」李夫

    人怕大車走快了顛簸,是以這隊人一直緩緩而行。但聽得鏢局的趟子聲越喊越近,不一會,

    二十幾匹騾馱趕了上來。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了身,將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上

    鏢師。七八名鏢師縱馬經過,只聽一名鏢師道:「聽韓大哥說,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

    落。」陸菲青大吃一驚。回頭看那鏢師,晃眼間只看到他滿臉鬍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

    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著一個紅色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

    尋思:「遮莫關東六魔做了鏢師?」關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餘五人都未見過,只知每人均

    是武藝高強,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輪,外家硬功夫極是了得。他心下盤算,這

    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鎮遠鏢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鏢,那也罷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

    是為己而來,那實是凶多吉少,避之猶恐不及,偏偏這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

    家。不過看情形又不像是為自己而來,趙半山是好朋友,決不致不念舊情。那麼他們一批一

    批西去,又為的何來?李沅芷和曾參將換了坐騎,見他騎了沒尾巴馬,暗自好笑,勒定了馬

    等師父過來,笑道:「師會,怎麼對面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已有五對人往西去了,我倒

    真想再見識見識幾個英雄好漢。」一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說道:「啊,老糊塗

    啦,怎麼沒想到『千里接龍頭』這回事。」只因心中掛著自己的事,盡往與自己有關的方面

    去推測,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麼『千里接龍頭』?」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

    會裡最隆重的禮節,通常是幫會中行輩最高的六人,一個接著一個前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

    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對一對的出去。現在已過了五對,那麼前面一定還有一對。」李沅芷

    道:「他們是甚麼幫會?」陸菲青道:「這個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

    子都是這幫會的,聲勢當真非同小可。千萬別再招惹,知道麼?」李沅芷嘴上答應,心中可

    不大服氣,一心要看前面來的又是何等樣人。午時打過了尖,對面仍無人來,陸菲青暗暗納

    罕,覺得事出意外,難道所料不對?豈知前面沒人來,後面倒來了人,只聽得一陣駝鈴響,

    塵上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待得漸行漸近,只見數十匹駱駝夾著二三十匹馬,乘

    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滿臉濃須。頭纏白布,腰懸彎刀。回族商人從回部到關內做生意,

    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以為異。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黃衫女郎騎了一匹青馬,縱騎小跑,

    輕馳而過。那女郎秀美中透著一股英氣,光采照人,當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

    兩頰融融,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陸菲青見那回族少女人才出眾,不過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卻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寒,一向也沒見過幾個頭臉齊整的女子,更別說

    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插匕首,長辨垂肩,一身

    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旖旎如畫。那黃

    衫女郎縱馬而過,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馬跟去,目不轉睛的盯著她。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

    漢人少年癡癡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爹!」一個身材高大、滿頰濃須的回人拍馬過來,

    在李沅芷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麼?」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會意

    自己女扮男裝,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那黃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輕薄,

    手揮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騎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那馬痛得亂跳亂

    縱,險些把她顛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辟拍一聲,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

    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鏢,向黃衫女郎後心擲去,可也沒存心傷她性命,鏢一出

    手,叫了一聲:「喂,小姑娘,鏢來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鏢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

    面,待鋼鏢飛至身前丈許,手中長鞭一卷,鞭梢革繩已將鋼鏢捲住拉回,順手向後一送,叫

    道:「喂,小伙子,鏢還給你!」一股勁鳳,鋼鏢直向李沅芷胸前飛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隊人眾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彩。她父親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

    說了句甚麼話。黃衫女郎答應道:「噢,爹!」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十匹駝馬

    跟著絕塵而去。眼見他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塵沙揚起,蹄聲漸遠。陸菲青漫

    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這句話現下信了吧?這個黃衫女郎年紀跟你差不

    多,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

    好,可也未必有甚麼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麼?」傍晚到了布隆吉,鎮上

    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門前插了「鎮遠鏢局」的鏢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

    枝鏢已先在這裡歇了。這家客棧接連招呼兩大隊人,夥計忙得不可開交。陸菲青洗了臉,手

    裡捧了一壺茶,慢慢踱到院子裡,只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鏢師

    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但那包袱仍然背著,正在高談闊論。陸菲青手裡捧了茶壺,假裝抬頭

    觀看天色,只聽一名鏢師笑道:「閻五爺,你將這玩意兒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將軍還

    不賞你個千兒八百的嗎?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果然是關東六

    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當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道:「賞金嗎?嘿,那誰也短不

    了……」他話還未說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從了良

    啦。」陸菲青斜眼一看,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閻世魁心

    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童兆和你這東西,總沒好話。」那童兆和

    仍是有氣沒力的道:「從良不是好話?好吧,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到死翻不了

    身。」閻世魁破口大罵:「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乾爹。」

    陸菲青聽這夥人言不及義,聽不出甚麼名堂,正想走開。只聽童兆和道:「閻五爺,玩笑是

    玩笑,正經是正經。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你腦袋搬家事

    小,咱們鎮遠鏢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這批回

    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回去,教他們快死了這條心。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

    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鏢行裡混,除了會吃飯,就是會放屁!」陸菲青望子

    他背上那紅布包袱一眼,見包袱不大,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只聽童兆和道:「關東六

    魔的名頭的確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

    道:「誰說不知道?那定是紅花會害的。」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

    的,他們卻寫在紅花會帳上。紅花會是怎麼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裡去撫弄花木,離眾

    鏢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頭上一點也不肯放鬆:「我可惜沒骨氣,只會吃飯放屁。只要我不是孫子哪,

    早就找紅花會算帳去啦。」閻世魁給他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道:

    「紅花會總舵主於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江湖上誰都知道。人家沒了當家的,你找誰去?再

    說,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見證,誰瞧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來個不認帳,你有甚麼

    法子?」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咱們不敢惹,欺侮回子還不敢麼?他們當作性

    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以後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我說閻五

    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讓他給你一個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

    多美……」正說得得意,忽然拍的一聲,不知哪裡一塊泥巴飛來,剛塞在他嘴裡。童兆和啊

    啊啊的叫不出聲來。兩名鏢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閻世魁站起身來,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

    裡。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兩兄弟站在一起,並不追敵,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

    計。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亂罵。閻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聽

    說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鏢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一個挺著柄單刀,從門外奔回,說:「點子逃

    啦,沒瞧見。」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裡,見到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見

    東牆角上人影一閃。他裝著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牆腳

    下,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落地無聲,向東如飛奔去。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

    巴的是何等樣人物,施展輕功,悄沒聲的跟在後面,雙手仍是捧著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

    數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雖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卻絲毫未覺。片刻之間,兩人奔

    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是個女子,但輕功也甚高明。過了個山

    坡,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著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

    是,一踏上去,沙沙作聲,他怕那人發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忽

    然雲破月現,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影凌亂,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

    樹林。

    他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向外張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著八九個帳篷。他

    好奇心起,有心要窺探一番。靜待兩名守望者轉過身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

    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後,守望者並未發覺。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後,伏下地來,

    帳篷裡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話是回語,說的又快,他雖在塞外多年,這篇話卻大半不

    懂,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向裡張望。

    帳幕中點著兩盞油燈,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隊。這時一個清

    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

    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幾滴鮮血滴在馬乳酒裡。帳篷中其餘的回人也都

    紛紛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黃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酒杯,大聲說了幾句

    話。陸菲青只聽懂幾個字,甚麼「可蘭經」、「故鄉」。那黃衫女郎跟著又說,語音朗朗,

    似乎是說:「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誓死不回故鄉。」眾回人都轟然宣誓。黯淡燈光之下,

    見人人面露堅毅憤慨之色。眾人說罷,舉杯一飲而盡,隨即低聲議論,似是商量甚麼法子。

    陸菲青心頭揣摩,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現下要去奪回來。

    他這一猜沒猜錯,原來這群回人屬於天山北路的一個遊牧部族。這一部族人多勢盛,共

    有近二十萬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是這部族的首領,武功既強,為人又仁義公正,極

    得族人愛戴。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愛穿黃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

    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桐」的名頭。

    這族人以遊牧為生,遨遊大漠,倒也逍遙快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回部後,征斂越來越

    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盡量設法供應。哪知滿官貪得無厭,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

    卓倫和族人一商量,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幾次派人向滿官求情,求減徵賦,豈知征

    賦沒有減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正黃旗滿洲副都統、兼鑲紅旗護軍統領、定邊將軍兆

    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偵知這族有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得自回教聖地麥加,數

    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乃這一族的聖物,於是乘著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竟將經書搶

    了來,他想以此為要挾,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率眾東去奪經,立誓便

    是埋骨關內,也要教聖書物歸原主。此刻他們是於晚禱之前,重申前誓。

    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不想再聽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見帳中回人全

    都伏下來祈禱。他連忙站起,哪知這一瞬之間,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

    聲說:「外邊有人!」長身縱出帳來,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身法極快,她手一揚,一

    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聽得背後一股疾風,知有暗器襲來,微微側身,這時雙手仍捧著茶壺,伸出右手

    食指,看準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鐵蓮子自平飛變為下跌。他左手拿著茶壺,以食中兩指揭

    開壺蓋,鐵蓮子撲的跌入壺中。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如飛回店。到店時大伙均已安睡。店

    伙道:「老先生,溜躂了這麼久,看夜景麼?」陸菲青胡亂答應一聲,走進房中,取出茶壺

    裡的鐵蓮子,見是精鋼打成,上面刻著一根羽毛,便隨手放入囊中。次日一早,鏢行大隊先

    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鎮遠鏢局一桿八卦鏢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鏢

    行的騾馱並不沉重,幾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

    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矩,大隊人手只護送幾件珍寶,至於包中是甚麼「玩意兒」,他也不

    去理會。鏢行一行人走後,曾參將率領兵丁也護送著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黃巖子打了尖,一

    路是上山的斜路,預計當日趕著翻過三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著夫人的騾車,生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

    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分,正到烏金峽口,只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

    休息,曾參將指揮隨從,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

    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後面,背轉了身,不與鏢行眾人朝相。

    休憩罷,進入峽口,鏢行與曾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人眾牲口都是氣呼呼的上

    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片。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

    乎有人窺探。猛聽得前面一陣駝鈴響,一隊回人乘著駝馬,迎面奔下嶺來,疾馳俯衝,蹄聲

    如雷,勢若山崩。鏢行中人大聲呼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

    子奔喪嗎?」眾回人轉眼奔近,前面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谷響應。兩

    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高歌而和。鏢行中人不禁愕然。只聽回人隊中一聲胡哨,兩騎飛奔

    向前,繞過閻世魁,對準了緊隨在他身後的閻世章一衝。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

    左右。閻氏兄弟久經大敵,眼見情勢有異,忙拔兵器應敵。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

    雙手各舉大鐵椎,猛向閻世魁當頭砸將下來。山道狹窄,本少迴旋餘地,這時又擠滿了人,

    四個回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四柄各重百餘斤的大鐵椎猛砸下來,閻世魁武

    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跳下馬來,長劍晃動,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

    布帶一端,第二劍未出,忽覺背後一股勁風,有兵刃襲來。

    霍青桐側身一讓,不顧來敵,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哪知敵人劍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

    拾包袱,又是一劍欄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揮劍擋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她心中一

    震,敵人武功不弱,顧不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如影隨形,直刺她左

    腕。霍青桐左手一縮,食中兩指捏了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抬頭看時,接連三歡阻她抬包

    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呆看的那人,不禁心頭火起,刷刷刷三劍都是

    進手招數,兩人鬥在一起。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回人商隊奇襲鏢行,本擬隔

    山觀虎鬥,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這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

    鬃,師父反而讚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見鏢師與回人打得火熾,也不理會誰是誰非,

    施展輕功,趕上去要與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霍青桐連刺三劍,都被李沅芷化解了開去,不

    由得心頭焦躁。原來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便是由兆惠托了鎮遠鏢局護送前拄北

    京,眾鏢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定然便是聖經的所在。鏢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

    必能成,霍青桐於是設計在烏金峽口埋伏,本擬出其不意的一擊成功,奪了聖經便即逃返回

    部,哪知半路裡殺出這少年來作梗。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不願戀戰,突然劍法一變,

    施展天山派絕技「三分劍術」,數招之間已將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三分劍術」乃天山派劍術的絕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這路劍術中每一手都只使

    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劍法已變。一招之中蘊涵三招,最為繁複狠辣。這路劍術

    並無守勢,全是進攻殺著。李沅芷見黃衫女郎一劍「冰河倒瀉」直刺過來,當即劍尖向上,

    想以「朝天一柱香」格開,哪知對方這招並未使足,刺到離身兩尺之處已變為「千里流

    沙」,直刺變為橫砍,心中一驚,劍鋒爭轉,護住中路。說也奇怪,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

    十足,劍鋒將到未到之際突然變為「風捲長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

    開。霍青桐一招「舉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對方又已變為「雪

    中奇蓮」。只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雖然含勁不發,卻都蘊著極大危機。兩人連拆十餘

    招,雙劍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對方招架,早已變招。霍青

    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週一尺之內,李沅芷卻已給逼得手忙腳亂,連連

    倒退。若不招架,說不定對方虛招竟是實招;如要招架,對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說

    只花三分之一時刻,自己使一招,對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趕不上對手迅捷,心中一驚,連

    連縱出數步。其實李沅芷的柔雲劍術也已練到相當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靜制動,也未必

    馬上落敗,但究竟初出道,毫無經歷,突見對手劍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

    然不及,只好逃開。霍青桐也不追趕,立即轉身,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身旁站起,

    手中已捧著那紅布包袱。霍青桐挺劍刺去,那人叫道:「啊喲,童大爺要歸位!」這人便是

    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開去,霍青桐趕上,舉劍下砍,斜刺裡一柄五行

    輪當胸推來,卻是聞世章過來擋住。

    霍青桐這次籌劃周詳,前後都用龐然大物的駱駝把鏢行人眾隔開,使之首尾不能相救。

    木卓倫手揮長刀,力拒戴永明、錢正倫兩名鏢師,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可是另

    一邊卻給閻世章攻了過來。他見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馬背上一縱,飛身越過

    駱駝,左手五行輪掠出,在一名手持鐵椎的回人脅下劃了一條大傷口,那人登時跌下駱駝。

    另一個回人過來攔截,閻世章待他鐵椎揮來,身子略偏,雙輪歸於左手,右手扣住他脈門一

    拉。大鐵椎重達百斤,那一揮之勢極為猛烈,那回人被他順勢一拉,倒撞下駝,鐵推打在自

    己胸口,大叫聲中,吐血而死。混亂中童兆和見有便宜可撿,將紅布包袱搶在手中。閻世章

    見霍青桐追趕童兆和,知他武藝平常,忙過來攔住。霍青桐和閻世章拆了數招,覺得對手招

    精力猛,實是勁敵,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戰團,忽聽兩邊山上胡哨聲大作,那是退卻的信

    號,知道鏢行來了接應,一抬頭見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嶺,忙施展「三分劍術」把閻世章逼

    退兩步,仗劍向嶺上追去。胡哨聲越來越響。木卓倫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

    進,督率同伴把死傷的回人抱上駝馬,一陣胡哨,大隊向嶺下衝去,只見前面數十名清兵攔

    住去路。曾圖南躍馬自前,橫槍喝道:「大膽回子,要造反嗎?」霍青桐兩顆鐵蓮子分打曾

    參將雙手,噹啷一聲,鐵槍落地。

    木卓倫高舉長刀,當先開路,一隊回人向清兵衝去。清兵紛紛讓路。閻世章和戴永明回

    身追來,與霍青桐又鬥在一起。回人隊中一騎飛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

    霍青桐的兄長霍阿伊,一桿大槍阻住兩名鏢師。霍青桐回身上馬,兄妹二人且戰且退。忽然

    兩邊山頂一陣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馬快奔。閻世章跟著追去,霍青桐兩粒鐵蓮子向他上

    盤打去。閻世章停下腳步,揮五行輪將鐵蓮子砸飛。兩邊山上大石已紛紛打將下來,十幾名

    清兵被打得頭破血流,混亂中回人商隊已然遠去。閻世章見兄長慘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屍

    身只是流淚。錢正倫和戴永明一再相勸,閻世章才收淚上馬。鏢行夥計將死者屍首放上大

    車。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爺手腳快,他死了也是白饒。」雙方酣鬥之際,陸菲

    青一直袖手旁觀。李沅芷雖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鏢行,終於不讓回人得手,心下頗為自

    得。可是閻世章正在傷心,其餘鏢師忙於救死扶傷,竟無一人過來招呼道謝,大小姐心中便

    甚是不快。童兆和見曾圖南武官打扮,過來跟他套了幾句交情,對李沅芷卻不理會,她更加

    有氣。哪知陸菲青又狠狠的教訓了她一頓,責她不該擅自出手,壞人大事,沒來由的多結冤

    家,說道:「鏢行中好人少,壞人多,何苦幫人作惡?」把她罵得抬不起頭來。

    過了嶺,黃昏時分已抵三道溝。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市鎮。騾夫道:「三道溝就只一家

    安通客棧。」進了鎮,鏢行和曾圖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棧。塞外處處荒涼,那客店土牆泥

    地,也就簡陋得很。童兆和不見店裡夥計出來迎接,大罵:「店小二都死光了麼?**你十

    八代祖宗!」李沅芷眉頭一皺,她可從來沒聽人敢當著她面罵這些粗話。

    一行人正要闖門,忽聽得屋裡傳出一陣陣兵刃相接之聲。李沅芷大喜:「又有熱鬧

    瞧!」搶先奔了進去。

    內堂裡闃無一人,到得院子,只見一個**披散了頭髮正和四個漢子惡鬥。那**面容

    慘淡,左手刀長,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見他們鬥了幾個回合,那幾名漢

    子似想攻進房去,給那**捨命擋住。四條漢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軟鞭,一使懷杖。一使

    劍,一使鬼頭刀。

    這時陸菲青也已走進院子,心道:「怎麼一路上盡遇見會家子?「見那使懷杖的舉雙杖

    當頭砸下,**不敢硬接,向左閃讓。軟鞭攔腰纏來,**左手刀刀勢如風,直截敵人右

    腕。軟鞭鞭梢倒捲,**長刀已收,沒被捲著,鬼頭刀卻已砍來,同時一柄劍刺她後心。少

    婦右手刀擋開了劍,但敵人兩下夾攻,鬼頭刀這一招竟避讓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這一刀,兀自惡戰不退,雙刀揮動時點點鮮血四濺。那使軟鞭的叫道:「捉活

    的,別傷她性命。」陸菲青見四男圍攻一女,動了俠義之心,雖然自己身上負有重案,說不

    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見那使懷杖的雙杖橫打,**避開懷杖,百忙中右手短刀還他一刀,

    左方一劍刺來,**長刀斜格,對方膂力甚強,那**左肩受傷,氣力大減,刀劍相交,一

    震之下,長刀嗆啷一聲掉在地下。敵人得理不讓人,長劍乘勢直進,**向右急閃,使鬼頭

    刀的大漢在空擋中闖向店房。那**竟不顧身後攻來的兵器,左手入懷,一揚手,兩柄飛刀

    向敵人背心飛去。那人只道**有己方三個同伴纏住,並無後顧之憂,待得聽見腦後風聲,

    避讓已經不及,急忙低頭,一柄飛刀插上了門框,另一柄卻刺進了他背心。幸虧那**左肩

    受傷,手勁不足,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來,把飛刀拔出。**此時

    又被懷杖打中一下,搖搖欲倒,見敵人退出,又即擋住房門。陸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

    她解圍,打不贏,師父幫你。」李沅芷正自躍躍欲試,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一躍向前,挺

    劍一隔,喝道:「四個大男人打一個婦道人家,要臉麼?」四條漢子見有人出頭干預,己方

    又有人受傷,齊聲呼嘯,轉身出店而去。那**已是面無人色,倚在門上直喘氣。李沅芷過

    去問道:「他們幹麼欺侮你?」**一時說不出話來。曾圖南走過來自李沅芷道:「太太請

    大小姐過去。」放低了聲音道:「太太聽說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嚇壞啦,快過去吧。」**

    見曾圖南一身武將官服,臉色一變,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門框上飛刀,砰的一聲,把房門

    關上了。李沅芷碰了這個軟釘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頭對曾圖南道:「好,就去。」走到

    陸菲青身邊,問道:「師父,他們幹嗎這樣狠打惡殺?」陸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

    殺。事情還沒了呢,那四人還會找來。」李沅芷正想再問,忽聽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

    你奶奶,你說沒上房,怕老爺出不起銀子嗎?」聽聲音正是鏢師童兆和。店裡一人賠話:

    「達官爺你老別生氣,我們開店的怎敢得罪達官爺們,實在是幾間上房都給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麼人住上房,我來瞧瞧!」邊說邊走進院子來。正好這時上房的門一

    開,**探身出來,向店伙道:「勞你駕給拿點熱水來。」店伙答應了。

    童兆和見那**膚色白膩,面目俊美,左腕上戴著一串珠子,顆顆精圓,更襯得她皓腕

    似玉,不禁心中打個突,咕的一聲,嚥了一口口水,雙眼骨碌碌亂轉,聽那**是江南口

    音,學說北方話,語音不純,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韻味,不由得瘋了,大叫大嚷:「童大

    爺走鏢,這條道上來來去去幾十趟也走了,可從來不住次等房子。沒上房,給大爺挪挪不成

    麼?」口中叫嚷,乘**房門未關,直闖了進去。趟子手孫老三一拉,可沒拉住。那**見

    童兆和闖進,「啊喲」一聲,正想阻擋,只感到腿上一陣劇痛,坐了下去,適才腿上受了懷

    杖,傷勢竟自不輕。童兆和一進房,見炕上躺著個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見

    他頭上纏滿了白布,右手用布掛在頸裡。一條腿露在被外,也纏了繃帶,看來這人全身是

    傷。

    那人見童兆和進房,沉聲喝問:「是誰?」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鎮遠鏢局鏢師,保鏢

    路過三道溝,沒上房住啦。勞你駕給挪一下吧。這女的是誰?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

    聲音低沉,喝道:「滾出去!」他顯然受傷很重,說話也不能大聲。童兆和剛才沒見到那少

    婦與人性命相撲的惡鬥,心想一個是娘們,一個傷得不能動彈,不乘機佔佔便宜,更待何

    時?嘻皮笑臉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們三個兒就在這炕上一塊兒擠擠,你放心,我不會

    朝你這邊兒擠,不會碰痛你的傷口。」那人氣得全身發抖。**低聲勸道:「人哥,別跟這

    潑皮一般見識,咱們眼下不能再多結冤家。」向童兆和道:「別在這兒囉唆啦,快出去。」

    童兆和笑道:「出去幹麼,在這裡陪你不好麼?」炕上那男人啞聲道:「你過來。」童兆和

    走近了一步,道:「怎麼?你瞧瞧我長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

    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點,這變成大舅子挑妹夫來啦……」一句便宜話沒說完,炕上

    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電光石火,左手對準他「氣俞穴」一點,跟著左手一掌擊在他背上。

    童兆和登時如騰雲駕霧般平飛出去,穿出房門,蓬的一聲,結結實實跌在院子裡。他給點中

    了穴道,哇哇亂叫,聲音倒是不低,身子卻是不能動彈了。趟子手孫老三忙過來扶起,低聲

    道:「童爺,別惹他們,看樣子點子是紅花會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腳動

    不了,紅花會的,你怎知道?」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孫老三道:「客店掌櫃的說,剛才衙

    門裡的四個公差來拿這兩個點子,打了好一陣才走呢!」客店裡的人聽說又有人打架,都圍

    攏來看。閻世章安頓了兄長屍身,也過來問:「甚麼事?」童兆和叫道:「閻六哥,我給紅

    花會的小子點中穴道啦。咱們認栽了吧。」閻世章眉頭一皺,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

    來,道:「老童,回房去說。」他是顧全鏢局的威名,堂堂鎮遠鏢局的鏢師,給人打得賴在

    地上不肯爬起來,那成甚麼話。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軟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勁

    啊,孫老三,***,你扶住我不成麼?」閻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給人點了穴,問道:

    「你跟誰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臉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來指一指都不成,道:「那

    屋裡一個孫子王八蛋!」他又挑撥閻世章給他報仇:「紅花會***土匪,殺了焦文期焦三

    爺,人家還沒空來找你們報仇,可又來惹上你童大爺啦,啊!」孫老三低聲道:「童大爺別

    罵啦,咱們犯不上跟紅花會結樑子,一得罪他們,以後走鏢就麻煩多啦。」閻世章聽童兆和

    這麼罵,本想過去瞧瞧是甚麼腳色,但轉念心想,對方能點穴。武功定然甚強,自己過去多

    半討不了好,兄長又死了,沒了幫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來。這時鏢師錢正倫過來了,問孫

    老三:「你拿得準是紅花會的?」孫老三在他耳邊輕聲道:「剛才四個公差走時,關照客店

    掌櫃的,說這對夫婦是欽犯,是皇上特旨來抓的紅花會大頭子,叫櫃上留點兒神,倘若點子

    要走,馬上去報信。我在一旁聽得他們說的。」錢正倫有五十多歲年紀,一向在鏢行混,武

    藝雖不高強,但見多識廣,老成持重,當下向閻世章使個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來。閻世章

    悄問:「甚麼路道?」錢正倫道:「紅花會的,咱們就讓一讓吧,治好了老童再說。」又問

    孫老三:「剛才來抓人你看到了嗎?」孫老三指手劃腳的說道:「打得才叫狠呢。一個娘們

    使兩把刀,左手長刀,右手短刀,四個大男人都打她不贏。」那四個男人其實是打贏的,不

    過他故意張大其辭。錢正倫愕然道:「那是神刀駱家的人了。她會放飛刀,是不是?」孫老

    三忙道:「是,是,手法真準。嘿,可了不起!」錢正倫向閻世章道:「紅花會文四當家的

    在這裡。」當下不再說話,三個人架著童兆和回房去了。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裡,鏢師們

    低聲商量沒所見,錢正倫後兩句話可聽到了。這時李沅芷走過來,乘機道:「師父,你幾時

    教我點穴啊?你瞧人家露這一手多帥!」陸菲青沒理她,自言自語:「是神刀駱家的後人,

    我可不能不管。——」李沅芷問道:「神刀駱家是誰?」陸菲青道:「神刀駱元通是我好朋

    友,聽說已經過世了。剛才和人相打的那個**,所使招數全是他這一派,若不是駱元通的

    女兒,就是他的徒弟,怎麼我看不出來?」說著很有點自怨自艾,心想:「在邊塞這麼久,

    隱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無往來,當年江湖上的事兒都淡忘了。還是因為老了,不中用

    了?」

    說話之間,錢正倫和戴永明兩名鏢師又扶著童兆和過來。孫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聲,大

    聲說道:「鎮遠鏢局錢鏢頭、戴鏢頭、童鏢頭前來拜會紅花會文四當家的。」

    上房門呀的一聲打開,那**站在門口,瞪著鏢局中這四個人。孫老三把三張紅帖子遞

    上去,**不接,問道:「有甚麼事?」

    錢正倫領頭出言:「我們這兄弟有眼無珠,不知道文四當家大駕在這兒,得罪了您老,

    我們來替他賠禮,請您大人大量,可別見怪。」說罷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孫老三也都作了一

    揖。錢正倫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雖沒會過,但久仰四當家和您的英名,我們總鏢頭

    王老爺子跟貴會於老當家、令尊神刀駱老爺子全有交情。我們這位兄弟生就這個壞脾氣,就

    愛胡說八道的……」**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我們當家的受了傷,剛睡著,待會醒了,

    把各位的意思轉告就是。不是我們不懂禮貌,實在是他受傷不輕,有兩天沒好好睡啦。」說

    時憂急之狀見於顏色。錢正倫道:「文四當家受的是甚麼傷?我這裡可帶有金創藥。」他想

    買一個好,那麼對方就不能不給童兆和救治。**明白他意思,道:「多謝你啦,我們自己

    有藥。這位被點中的不是重穴,待會我們爺醒了,讓店伴來請吧。」錢正倫見對方答應救

    治,就退了出去。**道:「喂,尊駕怎知道我們的名字?」錢正倫道:「憑您這對鴛鴦刀

    跟這手飛刀,江湖上誰不知道?再說,不是文四當家的,誰還有這手點穴功夫?你們兩位又

    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爺和文四奶奶鴛鴦刀駱冰啦!」**微微一笑。錢正倫

    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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