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宸宮 第三卷九重城闕煙塵生 第九章 冷宮憶舊
    這座冷宮。可卻陰暗無光,森冷如鬼域。

    路映夕推開沉重的宮門,緩步走入。巡守侍衛不敢攔她,諾諾地跟在她身後。

    「都退下。」她未回辻,淡淡說道。

    侍衛遲疑了下,把一盞燈籠恭敬地遞上,然後便依言退離。

    手提燈籠,路映夕慢慢四處兜轉。這宮殿剛剛翻修過,但依舊是這般淒清死寂。沒有半點人聲,也沒有半盞燈火,就像一座經過選劫的空城,叫人佇立其中都筧遍體生寒。

    穿過空蕩蕩的前殿,繞過蜿蜒綿長的迴廊,便到了內苑寢居。路映夕輕輕揚唇,笑容涼薄。其實這裡很好,雖然陰森了些,但貴在清淨,沒有紛爭。

    幼少時,她曾經好奇,冷宮到底是何模樣。有一次她偷偷跑去窺探,攀上陳舊的褐色宮牆,瞄了幾眼,驚得跌落下來。事後她與師父說起這件事,師父眼中滿是悲憫,似乎那時就巳預見到,將來她也會成為深宮中的可憐女人。

    鄔國的冷宮與憂宮不同,殿堂極其殘損破敗,少說有百年未曾葺過。裡面住著四五名廢妃,其中一名是皇祖父的妃子,巳有五十歲。那日她趴在牆頭所見,便是那位老太妃。

    那老嫗穿著艷紅色的宮裝,裙衫破舊襤褸,顯然年代巳久。她的頭髮灰白,滿面皺紋,看上去似有七八十歲。可是她的站姿、神態,異常的優雅高貴。但詭異的是,她一人自言自語,時而跪拜行禮,時而威嚴呵斥。最最可怖的,她倚在一捆楊樹旁,神情嬌媚,眼神迷離,對著樹幹呢喃訴衷情。

    在廊道的憑欄處坐下,路映夕低低歎息。那住位被廢黜的太妃,幽禁冷宮三十年,再不曾呼吸過外面的空氣,再不曾見過心之所念的那人,如何能不瘋癲?後宮女子,即便是心腸狠毒的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

    夜風習習吹拂,燈籠內的燭火幽幽搖曳。

    路映夕突然站起,低喝一聲:「誰?」

    廊尾的暗處,有一道清瘦身影徐徐朝她走來,她霎時怔了神。

    「師父?」不敢置信地低喚,一時分辨不清是驚還是喜。

    那人走得近了,俊逸的面容便顯得清晰。溫潤如玉的黑眸,淡泊清朗的神色,毫無一分改變。

    「師父!為何你會在此?」路映夕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詫異問道。

    「自你上次去了修羅門之後,我就在此等著了。」南宮淵溫和微笑,像是全然不知他的話會令她震驚駭然。

    「那也就是說──」路映夕睜大眼眸,怒責的話語梗在喉頭,使力嚥了回去。

    「映夕,你可有發現,你越來越愚鈍。」南宮淵微沉了聲,目光肅然,「區區迷散,能制得住我嗎?」

    「師父不是自願受制麼?」路映夕反問,心中逐漸發涼,本巳冰冷的足越發僵硬。

    「是。但我又怎會猜不到,凌兒將會對付你。」南宮淵凝視她,如墨玉的眸子閃著睿智卻沉痛的波光,「我在棺木中聽見你與修羅門的對話,知你會入冷宮,便就將計就計。可我未想到,你會蠢鈍至此。」

    「師父怪映夕愚蠢,沒有堪透師父的心思?」路映夕輕聲笑起來,聲線暗啞,眼角沁出淚光,只覺心痛如絞。她早巳後悔,早巳知道自己愚蠢,竟在那樣的情景下將自己獻給慕容宸睿。可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師父會在她的心上再刺一刀。

    南宮淵沉半響,凝在眉宇間的嚴厲之色慢慢褪去,只餘眼底那一抹深刻的痛。千算萬算。他原只是趁勢而為,要她搬入冷宮避劫,豈料她會為了救他而與皇帝………

    碧漾池的一切他雖未目睹,但以怹的耳力,緃使距離甚遠,他也能隱約聽到。那一刻,他想過現身阻止,不顧後果。可最後終究是理智戰勝了衝動。心裡似乎流血不止,可他自己看不見傷口,只知很痛很痛,也許會痛上整整一生。

    與其說他怪她,不如說他是怪自巴,恨自己。一而再地推開她,終於徹底推遠了……

    「師父為何要欺瞞映夕?」路映夕斂去了苦笑,舉眸望他。

    「宮中即將發生一件亂事,你待在冷宮就能避開一劫。」南宮淵語聲平淡,黑眸清寂無澤。

    「是何亂事?師父認為映夕沒有能力自衛?非要以此迂迴隱晦的方式來解救映夕?」她眸光清冷,口氣漸顯咄咄逼人。

    「是,我認為你無法自保。」南宮淵淡淡回視她,不露情緒起伏。一直以來他都認為他的方式沒有錯,他是為了保護她,並非她沒有能耐,而是他發自內心的擔憂關切,難以旁觀不理。可是現在,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是否不知不覺間巳經左右了她的人生?

    路映夕呵呵輕笑,笑聲苦澀。

    無語良久,她突然抬起頭來,一字一頓道:「師父,映夕不信。人應自救,而不是靠所謂天機,所謂避劫。映夕決定回鳳棲宮,不會搬進這裡,也不會自願棄了後位。」

    「映夕,莫要任性。」南宮淵嗓音溫淡,卻顯得有些無力。他信奉半生的天命,在她眼裡無足輕重。可這才是她,他又怎能將自的信念強加於她?

    「不論會有何禍事降臨,映夕都相信事在人為。如果人力微薄,無法扭轉乾坤,那麼至少勇敢面對,盡了全力,如此也足夠。」路映夕看似分外冷靜,實則內心溢滿酸楚悲涼。慕容宸睿不信任她,師父也不信任她,這世上根本沒有人信任她。落紅的事她無法證明,但起碼她可以證明給師父看,她不需要預先避劫,也能渡過劫數。

    南宮淵注視她半響,勉強揚唇一笑,吐出四個字:「萬事小心。」這次的代價這般大,是否上蒼懲罰他妄圖改變天數?可他本就不該奢望,她與皇帝之間純淨如水。只是直至事情真正發生,他才知自己竟會這樣的痛入骨髓。原來,他愛她巳這般深,深得連他自己都意外。

    氣氛靜謐,夜色漆黑。兩人相對無言,徒生出幾許侷促。

    「師父,姚賢妃為何恨你?」路映夕輕淡出聲,抑下心底的所有情緒翻湧。

    「我尚在襁褓時,就被玄門師尊抱走。長久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是孤兒,一直到了幾年前,才知曉身世。」南宮淵微別過臉,仰望夜空,口中淡然道,「最初玄門與修羅門偶有往來,正因如此,我甫出生師尊就曾抱過我。師尊發現我的八字異於常人,且筋絡奇特,便偷偷將我帶走。」

    「偷走嬰孩?」路映夕不由皺眉。她亦算玄門第子,但卻不知師祖竟是這樣的人物。

    「師尊對奇門玄術著迷成癡,曾對我說,我百年難得一遇玄門奇才。」南宮淵依舊遙望天穹,俊朗側臉透著一股孤寂,「那十五年來,修羅門不斷騷擾玄門,暗殺了諸多第子。我不明緣由,師尊閉口不提兩派糾葛。後來情況愈演愈烈,師尊只守不攻,修羅門手段益發狠辣,玄門自此敗落,匿跡於江湖。師尊不願我埋沒於山林,要我自薦入皇宮,更言道,十數年之後天下將會大亂,希翼我能救百姓於水火。師尊實在太高估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繼續道:「再後來,我一半時間在皇宮內,一半時間在民間遊歷。在外時,恰巧認識了一個小女孩,她說她爹病重,藥石無靈。我便去她家中,為其父親診斷。病情確實嚴重,但仍有轉機。可是我沒有立刻救他,因為發現了這家人的不尋常。宅內遍佈陣法,戾氣甚重。我推脫要外出尋找草藥,暗中查探他們的身份。原來那病患便是修羅門門主。思及玄門師兄弟的慘死,我狠了心折返回宮。隔了幾日,我終是於心難安。可巳是來不及,我趕到時,那小女孩冷冷看我,對我說了四個字──殺人兇手。」

    「那女孩是如今的姚賢妃吧?」路映夕接言輕問。

    南宮淵點頭,聲音隱有一絲哀戚:「因這件事,我有愧於心,去找師尊,望他能開解。可是,卻因此知曉了自己的身世。」

    「師父,這不是你的錯,只是陰差陽錯的意外。」路映夕溫聲勸慰道。

    南宮淵似沒有聽入耳,顧自道:「之後,我便去找凌兒,負荊請罪請罪。她性子極強,不肯原諒,要我血債向償。她用匕首在我身上一刀一刀劃下,說要我流光身體裡所有的血液,因我不配做姚家人。失血過多,我虛弱昏迷濛朦朧朧間感覺週遭有淫靡之氣。費力睜眼,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只覺耳邊似乎有求救聲。後來我才知,凌兒的大師兄欲侵犯她,她半掙扎著,想看我會不會救她。但其實我睜眼也只是混沌反應,然而她卻以為我故意不理會。」

    「那……」路映夕想問姚凌是否被染指。

    「凌兒的脾性,寧可死也不會教人佔了便宜。她大師兄也算猶有一絲人性,最後放過了她。自那以後,凌兒就堅決要脫離修羅門。此是後話。」南宮淵忍不住低歎。他是一個滿身罪孽的人,雖未親手弒父,但確是間接害死了父親。

    路映夕亦歎息。師父之前曾說,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姚凌,原來不是指時間,而是指心理上血緣上的那種親近。師父說的齷齪不堪,原來是指他自己,內心深處他是憎惡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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