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嫩綠色新草中點綴著不知名的野花,彷彿上好的織毯一樣柔軟的觸感讓人躺下去就不想起來。
生活在草裡的小蟲子才從冬天藏身的洞穴醒來,平日裡叫聲都是疏疏落落的,今天、更是一點兒也聽不到了。
平日在這塊地上覓食的黃羊早跑的沒了蹤影,幾隻瘦瘦的旱獺小心翼翼地從洞裡探出頭來張望一下,又迅速地縮了回去。
兀丹坐在馬上,看著對面天寧軍隊珵亮的盔甲,慢慢調整呼吸。
成敗在此一戰!
昨日她從大汗帳裡摔了簾子出來時就知道,無論莫裡族存亡,除非她造反,都是死路。
若滅族,自是戰死;若不滅,一樣是個死!
現在用人之際,那個老女人可以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對她寬容些,一旦不需要了,以下犯上的罪名夠她死幾十次。天寧人狡詐是狡詐,有些話說的還是蠻有道理,尤其那句飛鳥盡、良弓藏什麼的。
是以回去跟自己的手下略略一分析,大家決定索性軟禁了大汗,跟天寧軍隊決一死戰。莫裡女子不畏戰死沙場,趁早打了,生死各安天命!
難得是近日開始用功的利群竟然站在自己一邊,幫著反了她的母親。
看她自從王庭遷徙以來的表現,這個少主竟是有救的。可是,若不是她當日孟浪行徑,屠城築京觀,也不至於被天寧軍隊逼到此處。
左右一想,各位將領對她都是又敬又恨。大汗的其他幾個女兒早在遷徙途中或因病或受傷故去,如今這僅剩的一個,縱有心把她怎麼樣,也沒法下手。
何況她又一直認罪良好,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
最後一次回頭認真打量了一下跟著自己的幾萬莫裡女兵,幾乎各個都瘦的皮包骨頭,但是各個精神抖擻。
這樣就好,對面的天寧士兵,也好不到哪裡去吧?
兀丹勾唇一笑,天寧人本來較為羸弱,此次深入敵區,補給線綿延近千里,屢次被自己派兵襲擊糧車,也吃了大苦頭。她自信熟讀兵,手下將士書上下一心,若不是莫裡兵力不足,一些草包貴族不中用,哪會狼狽到如此田地。
回頭,抽刀,兀丹大喝一聲:「姐妹們!給我……」
「兀丹將軍,且慢!」天寧長公主月鳳君忽然自敵陣中衝出,大喝一聲,聲音清越如金石,截斷了兀丹即將出口的「殺」。
兀丹被她震的心神微亂,她不瞭解武功內力一說,只道沒想到這三個月都坐在馬上觀戰,連劍都沒拔過的公主嗓門還能如此大。
兩軍交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給她這麼一打擾,再衝鋒就弱了幾分,兀丹心中氣憤,當下直著嗓子吆喝回去,「要打便打,我莫裡今日輸了認你天寧處置,絕無二話。還有什麼可囉嗦的?」
鳳君微微一笑,仍舊提氣揚聲道:「兀丹將軍可想保全莫裡族?」
三個月足夠她瞭解蠻族的所有將領,她們都是驍勇善戰但是不善於用腦,就算偶爾用計,也是跟狼群打獵學來的簡單戰術。
兀丹幼習漢語,愛讀兵書,平民出身,年紀輕輕就從無數普通士兵中脫穎而出官至將軍,可算是她們中間的異類。只不過還是缺了點兒狐狸的狡猾,年紀再大些就好了。
兀丹一愣,都這會兒了還保全莫裡?開什麼玩笑?眼見那女人已經縱馬到己方弓箭射程,心裡糾結著要不要放暗箭,吼道:「怎麼個保全法兒?」
鳳君向後擺擺手示意拚命想衝過來保護自己的魏紫衫少安毋躁,勒馬停住,對著幾萬疲敝莫裡女兵,高聲道:「莫裡族屠我天寧邊境寧遠城十萬百姓,天寧追殺千里,莫裡族死傷也算血債血償!我說的可對?」
莫裡族女兵一片竊竊私語,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塞外部族向來互相搶掠砍殺,兩方爭執,強者為勝。
若敗者得脫,總要找機會報仇。原沒什麼不合理之處,天寧士兵追殺莫裡族是為報血仇沒錯,莫裡也記著天寧的仇,只要不被滅族總會還回去!
鳳君見那些將領都不耐煩地盯著自己,繼續道:「莫裡逃亡千里損失慘重,我天寧追殺千里也是傷疲之兵。決以生死不過白白犧牲性命,我說的可對?」
莫裡士兵仍舊竊竊私語,沒人搭理她……
鳳君咳一聲,接著道:「是以,我有一個提議,希望兀丹將軍可以接受?」
「我莫裡族寧死不為奴,要想讓我們投降就盡早死了那份兒心!」兀丹聽她慢悠悠一句一頓,早不耐煩,揮著手中的彎刀大喊,打定主意若是下一句仍舊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去便殺。
「寧死不為奴……」莫裡族士兵齊齊拔刀,跟著吶喊。
天寧這邊士兵心裡同時揪緊,弓弦全部拉到極限,長矛橫提準備衝鋒。魏紫衫被瀲琪和白朵拉住,急得直跺腳,自己公主站在人家射程之內氣定神閒,真是命都不要了。
一時間似乎風止雲住,連草尖兒都沒有絲毫晃動。只有不安的戰馬反覆刨著腳下的嫩草,踩的馬掌上全是草汁。
鳳君唇角上勾,彷彿對空氣都凝滯了一般的沉重壓力渾然不覺,拔劍擺勢,聲音甚至微帶笑意:「莫裡族有沒有人敢與我決以生死,無論幾人,若我輸了,天寧撤兵。若莫裡族輸了,立誓自此絕不進犯天寧。」
此言一出,莫裡族一片嘩然,竟然不要求她們俯首稱臣,甚至敢說「無論幾人」,小瞧莫裡族女兒!
兀丹與幾個手下對視一眼,縱馬而出,彎刀閃電劈下,「不用幾人,我一人足以!」
鳳君漫不經心回手架住她的刀,「將軍說話可算數?」利群在後方高喊:「兀丹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莫裡族生死托付與你,無論勝負,所有人都要心服口服!」
兀丹是莫裡族第一勇士,一人可敵數十人,若她贏不了,其他人就更不用說。利群瞇起細細的眼睛,看兩軍中央二人刀光劍影女來我往,心裡算盤,似乎、無論輸贏,情況都不會比現在更慘了。
她猜想,天寧國內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需要軍隊趕回去,否則、怎麼可能如此輕易放過莫裡族……兀丹琢磨這女人身形單薄,手臂細弱,看起來沒幾兩力氣,打仗又是一直指揮未殺一人,應該不會厲害到哪裡去。
至於敢一人出來應戰,哼,又是那些貴族一樣的習氣。練了三天武,練習時候把不敢還手的侍從打的哭爹喊娘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於是也不用巧力,只一刀一刀重劈而下,恨恨想要她幾刀就被震到吐血,沒想到越劈越心驚!
無論從哪個角度下手,一觸到對方的劍鋒立時就會生出有力難使的感覺,刀鋒側滑而出,彷彿砍進空氣和流水,根本沒有接觸實物!
叮叮噹噹來回了半個時辰,兀丹已經有些氣喘,那女人卻勾著唇,在兩馬錯身的瞬間低聲道:「如果只有這些本事,即便我繼續放水,女也撐不過一刻了……」
兀丹聽了大怒,「放水」?你當我莫裡族的勇士是什麼人?猛吸一口氣,出刀速度登時快了一倍。
鳳君一笑,猛然大喝一聲,踢掉馬鐙騰身而起,站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壓下去。
兀丹仰身以腳控馬,堪堪躲過橫削的一劍。沒想到那劍到了眼前忽然回轉下沉,斜刺馬腹,迅捷無倫的一點。沒聽見馬兒的嘶鳴,原來鳳君只是切斷了馬鞍的帶子,如此一來,兀丹只能與她馬下周旋,又落在下方幾分。
兀丹翻身落馬,打個滾蹲身橫削,眼前穿著黑色重靴的兩隻腳忽然不見!
頭頂風聲呼嘯,森寒劍氣壓下來,躲閃都來不及!
天寧一方爆出震天的喝彩聲,莫裡全軍愣在原地。每個人都看的清楚,他寧公主忽然拔身而起,沒有任何借力躍到空中俯刺下來,兀丹將軍仰頭時,對方的劍已經架在她的脖子上。
鳳君收了劍隨便拎著,揚聲道:「還有誰?」
初春微冷的風繞著她遊走,揚起微亂的髮絲,長眉入鬢,明眸皓齒,一身白袍,沒有鎧甲!
一時間兩邊士兵都有些恍惚,她不是身處戰場,牧馬長歌、春日踏青,閒看流水清風,不過如此。
「沒有人了嗎?」
利群等了半天,己方敗了,他寧的士兵並沒有乘勝追擊過來,於是越眾而出,下馬鞠躬道:「我以莫裡族下任族長名義起誓,除非天寧犯我,莫裡族再不會對天寧舉起手中的刀!」
「好!」鳳君淡淡一笑,轉身就走。
天寧軍隊前後軍呼喚,在這個時辰內撤離。
莫裡族的士兵卻在原地默立良久,這仗、結束的也太過、太過輕易?
吃了這麼多苦,死傷這麼多人,竟然就這麼結束了?
真是……
史書記載:天寧隆瑞二十年正月,蠻族十萬士兵進犯,一日攻佔北方重鎮寧遠。初還朝的長公主月鳳君自請帶兵剿寇,以一己之力震懾敵軍,五日即收復寧遠,斬首萬餘。此後三月間連續帶兵追剿,逼得蠻族王庭後撤千里。
此後五十餘年,莫裡族臣服天寧,視長公主為戰神,言其在世之年絕不敢有絲毫異心……
長公主文韜武略,天縱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