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道行 尋路問道 第六章禪辯密門
    藏州,密宗須彌宮光明殿,在送走一名神秘使者後,整個殿堂也進入激烈的討論中。

    左邊是以毗盧遮那殿的殿主玄伽羅,燕頷虎鬚,豹頭環眼,開口聲音雖輕卻如悶雷滾滾:「此番的確是一個好機會,能將我密宗教義傳入中原,開枝散葉。藏州雖好,畢竟地處偏遠,遠離中原,難以成為神洲文明的主流。」

    「我認同師弟廣傳教義的想法,但不贊同師弟的做法。佛門以慈悲為懷,傳播教義當以懷柔手段,信者佑,不信者不佑,而不是以武力強迫他人。更何況,同魔教結盟只會讓神洲百姓更加排斥我教,適得其反。」此時發言的,是居於右邊的盧捨那殿的殿主雲何不思議,此僧大耳垂肩,面慈目善。

    玄伽羅毫不退讓道:「師兄的想法以穩妥為主,難免失了上進心。如今中原佛教信徒多為無量佛門把持,我們與他們乃密教與顯教之爭,雖同出一家,卻各表一枝,他們提防我們的心思,比提防魔教都要緊張。若以和平的手段,只會受到無量佛門的掣肘,根本無法將我宗教義傳入中原。」

    雲何不思議唸了一聲盧捨那佛,搖頭道:「師弟,你動嗔念了。善法無形,如春雨潤物細無聲,只要持之以恆,便能在潛移默化中被眾人接受。若有阻礙,不該在他人身上找理由,更重要的應當是找出自身的不足,然而加以改正。」

    「師兄胸懷廣闊,不代表他人也一樣,何況教派之爭堪比國土之爭,戰無義戰,寸土必爭。觀無量佛門中人的做法,便不似大度懷柔之輩,我以高品禮儀相待,他卻還以斧柄利器,如何爭得贏。仁善是對信眾講的,遇上同為佛門中人,唯有手底下見真本領,強者進,弱者退。」

    「因果循環,自有報應,今日吾等以武力逼迫他人,將來必會遭遇他人以武力迫害。眼下我教依照循循而進,並非沒有效果,南部羌族、西域吐蕃、東北疆州都有大半已信奉我教。他們信奉我教乃是出於自願,而非武力相迫,信仰最是虔誠,可見我等長久以來所奉之法確實行之有效,雖不能一蹴而就,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穩健而行,未來佛業可期,沒有必要鋌而走險。」

    「師兄所說的,是我教三百年來努力的成果。三百年的光陰,卻只能達到這般程度,收效微乎其微,想要傳入中原又要到何年何月,照這般看已是失敗。吐蕃這幾處地方都沒有強大的宗教統治,我等傳播得就如此艱難,可想而知,進入中原必定是寸步難行。眼下的機會,是上天給予的良緣,我等不好好珍惜,乃是違背天命。」

    聽到這話,雲何不思議沒好氣的笑道:「天命?師弟此話可對無知者言,都是自家人……總之,我決不同意此時出兵,一旦讓人將密宗與魔道視為同類,落人口實,我教數千年來的清譽就要毀於一旦。」

    「名聲之事,師兄不必在意,我等可行同盟之事,不結同盟之名,即便出兵也是各行其事,不與魔道呼應,他人便無話可說。況且我們進攻的對象是修真門派,而非普通百姓,守不住派門也是自己無能,怪不得他人,需知世間事皆是成者王,敗者寇。」

    兩人相互爭執,各據一詞,偶爾也有同殿的人出言,卻是誰也不能說服誰。最後,所有人一起將目光看向坐在中央,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法尊薩迦班禪。

    薩迦班禪卻是閉目靜思,彷彿沒有聽到眾人的政治,沉默沒有開口,過了片刻,忽聽門外一護法入內傳話。

    「寺外有一人欲求見法尊,自稱是正道盟的使者。」

    這時薩迦班禪忽然睜開眼睛,開口道:「領他進光明殿。」

    玄伽羅濃眉一跳,心中升起懷疑:法尊如此輕易就召見正道盟的使者,就好像在等待一樣,難道他是偏向正道盟這一邊。

    有了懷疑,玄伽羅正要趁著在正道盟使者進來前,先詢問法尊的意向,卻聽薩迦班禪率先道:「既然眾人爭執難有結論,不如將決定權讓給他人。」

    「哦,法尊的意思是?」

    薩迦班禪臉上浮現眾人都看不明白的笑容,開口道:「此人前來,必求之吾等不與魔道結盟,當為正道盟的說客,眾人誰能將其駁倒,便聽其號令。」

    在場的殿主法王等喇嘛一思考,也覺得此法可行,最為公平,自己人辯來辯去,知根知底誰也駁不倒誰,不如將決定目標轉向他人,且有一石二鳥的好處。

    無論是毗盧遮那殿還是盧捨那殿勝出,對正道盟都有優勢。前者勝出,可以光明正大的拒絕正道盟,誰叫你無法說服我呢?說客失敗,自然剩下開戰一途。後者勝出,也能施恩於正道盟,令其欠下人情,這比單方向的接受提議更來得有用。

    至於被對方駁倒,這種情況眾僧還真沒想過。除去一心專於佛學研究或者佛功修煉的人,精通佛法的大師都精通言辭巧辯之道,尤其是玄伽羅跟雲何不思議,除去對內管理外,還負責對外宣傳教義,因此無論是政治人文佛法皆能說得頭頭是道,典籍經義張口便來,他們的文采即便是入科舉考進士都綽綽有餘,向來只有他們蒙人,沒有被人蒙的經歷。

    白庸一進殿,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他身上,產生高度的壓迫感。但他卻是神態自若,大大方方施禮,白色衣襟如雪飄揚,這樣的表現不由得令人高看一眼。

    要知道在場諸僧皆是神通非凡之輩,氣勢比千軍萬馬的軍勢都要威嚴沉重,其中有不少人修煉了天眼通的法門,一雙肉眼比瞳系法寶都要厲害,目光一照妖魔盡除,凡人一對上更是會想起以往犯下的種種過錯,心生懺悔皈依之念。能夠不受影響的,如果不是沒有善惡觀念的野人,就是心中坦蕩蕩,意志堅定如峰,正直如君子的人。

    在通報姓名後,玄伽羅面色威嚴如怒目金剛,氣勢沛然的問:「白施主自稱是正道盟的使者,不知此番前來須彌宮,所求為何?」

    他一開口,就將對方定義在「求」的一方,無形中將自己的地位抬高一層,如此在接下來的談話,將會佔據極大的優勢。

    這等小心思,自然瞞不過白庸,但他不予迴避,反而坦然受之,道:「既然大師開口,那我便直言,此番前來寶殿,所求者,問佛而已。」

    不卑不亢的回答,面對玄伽羅氣勢逼人的目光,既沒有特意閃避,也沒有運功抵抗,而是輕輕包容,就好像面對的是普通人一樣,帶有一種他強任他強,風吹百草仰的味道。

    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接招,不止如此,還主動將話題帶入佛辯中,這無疑是對己方大大有利。玄伽羅等人雖然也擅長縱橫學說,但畢竟不是專長,比起本身的佛學肯定是大有不如,他們一開始就算計著,要將話題轉入佛辯中,沒想到對方居然如此配合,不用布計就主動鑽套,還成為最不利的問者一方。

    要知道佛辯中,往往回答的一方要有利於出題的一方,因為題目只有一個,答案卻有無數個。佛辯的奧妙就在回答時,可以用多種方式來表達同一種意思,可以寓意作答,也可以模糊作答,有時候甚至連作答者也難以釐清自己的回答。兩名水平相近的佛學大師進行佛辯,通常的結果是誰也問不倒誰。

    心中雖有存疑,可終究是利於己方,玄伽羅接著話題道:「佛法三千,不知白施主問的是哪一法?」

    白庸嘴角一揚:「誒,大師錯了,我方才說了,是問佛,而不是問佛法。」

    此子不簡單不止玄伽羅,雲何不思議等人也是心中一緊,知曉對方果真是有備而來,並非初涉佛法的初學者,至少有一定造詣。

    剛剛那一問,其實是雙關問,「問佛」中的「佛」,既可以作為問的對象,也可作為問的內容。如果沒能察覺到這一點,將佛當做佛陀,或者佛心,皆是錯誤的回答。

    玄伽羅錯愕間,雲何不思議已經想通關竅,答道:「白施主,問佛不如問本心,捨本逐末,是為緣木求魚。」

    他的回答,同樣意含雙關,其中本心既可作為對象,也可作為內容,作為對像即是自我,作為內容就是字面意思。以雙關對雙關,毫無破綻。

    白庸依舊嘴角帶笑,看似輕鬆的反問道:「本我非我,何來本心?既無本心,如何做問?」

    他的回答,依舊延續雙關含義,事實上雙關一旦開啟,就不能進行正面回答,哪一方做不到,被逼得必須選擇其中一個意思,就算落敗。除此外,他的反問中還包含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的意思。

    這次眾僧沒有大意,他們不再將白庸當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仔細思索話意,分析其中有無陷阱,然後是玄伽羅第一個有了行動。

    只見他高高舉起右手,伸出食指彎曲,然後像是在敲打什麼東西般向後一扣,無形氣勁振盪開,但沒有對在場眾人產生影響。在場喇嘛的表情多為不解,恍然大悟者唯有包括雲何不思議在內的寥寥數人,無動於衷者唯有兩人,一者是法尊薩迦班禪。

    玄伽羅敏銳的注意到,白庸臉上也是掛著同樣從容的笑容,而且在他目光投過來的時候,還以讚賞的目光。

    難道是看透自己的做法了嗎?玄伽羅心中起疑,有些難以置信,可心中有一個聲音在不斷警告自己,切莫小覷眼前的年輕人。

    在氣勁散出後,散出大殿後不久,傳來長長「咚」的一聲,古銅大鐘鳴響,氣息悠遠,震撼人的心靈。

    玄伽羅一字一頓道:「這就是本心。」

    好

    厲害

    不愧是法王

    若不是顧及眼下的場合非常嚴肅,在場的喇嘛都要喊出聲來。雖然沒有被問倒,可被一名年輕人刁難,實在令他們非常難受,心中不免有氣,如今得以發洩,心情自然出現波動,若不是各個有著精深的禪定功夫,剛剛就要失態。

    另外,玄伽羅的回答確實精妙。這種不用言語的巧妙回答,是佛辯中最上乘的回答方式,就像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一樣,是最經典的回答,乃至被後人津津樂道。用言語回答,難免有所疏漏,甚至會被扣住字眼,沒錯也要挑出錯來,這從問答的雙方盡量少說話就能看出。言多必失,說得越多越容易被人找出漏洞。

    現在你小子要麻煩了吧。不少人心中得意想著,準備看白庸的敗相。他們自忖若是換位思考,自己也找不到應答的方法,只有乖乖認輸。白庸固然厲害,在他們看來也就是普通禪師的水準,偶爾能靈光一閃刁難人,真正水平離大師還遠著。

    然而,有這些想法的人在看見白庸表情,心頭不免一跳,因為他臉上的笑容依舊不變,帶著從容不迫的氣質。

    這時就見白庸忽然運轉體內元功,散發出一股龐大氣流,向著殿門外衝去,不少喇嘛的衣服也被氣流捲起,連忙運功壓下來。他的修為遠不如玄伽羅,做不到那般舉重若輕,不過眼下較量的是佛辯,跟修為無關,倒也沒人在意。相比下,他們更在意的是此舉的意義。

    這也顯露出在場的喇嘛氣量都還不錯,沒有因此而嘲笑,當然若真的有人嘲笑,在真正行家的眼中,他笑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是自降身份的行徑。

    在氣流衝出後不久,古銅大鐘的悠然聲音再度出現,不過這次比剛才的那一聲要輕,而且不是連續的一聲,而是「咚咚咚」再接連續的間隔聲。

    這是回音。在場喇嘛相互用眼神交流,不少人已明白其中玄機,露出震驚之色。

    白庸舉起手,指著門外傳來的聲音方向,道:「如果方纔的是本心,那麼現在的這個,又是什麼呢?」

    諸僧默然無語,玄伽羅與雲何不思議相互對視,均看見對方眼神中的驚歎與為難,知曉這下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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