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譜 第一卷 第十節
    過了麥熟,忠大伯帶著孩子們搬到新居。有了居住的地方,一家子人心上才落地了,貴他娘也挺高興。過了八月節,收拾大秋的時候到了,嚴志和到園裡去下梨,運濤帶著江濤,到寶地上去收割那二畝「水裡紅」大秩谷。那年谷子長得特別好,沉甸甸的大穗子密密層層的,像一領席兒似的,你在這頭一推那頭就動。弟兄兩人從黎明割到小晌午才割完。他們不走原路,順著河岸向東去,趟著河水走回來。趟著河江濤問運濤:「哥!咱們為什麼不在大堤前頭過擺渡,偏偏到這裡來趟水過河?」

    運濤說:「自從忠大伯搬到新家,每次看見我在寶地上耪地,不言聲兒就拎著罐子送了飯來。要不忠大娘就走了來,打打呱呱地叫我到她家去吃飯。你想,這耕個地耪個地是日常的事,怎麼能老是糟銷他們!」

    江濤想:「這也是。」

    運濤又說:「要是過擺渡,少不了忠大伯又在河神廟底下等著咱!」

    他們趟到河邊,互相扶持著洗腳穿鞋。猛一抬頭,堤坡上大楊樹底下站著個人,仔細一看,正是忠大伯。他垂下臉龐,兩眼直瞪瞪,一句話也不說。運濤顫動著嘴唇,嘻嘻笑著走上去。不待開口說話,忠大伯鎮起臉來說:「運濤,你這就不對!」

    運濤楞怔了一下,說:「什麼事,大伯?」

    忠大伯說:「到寶地上來做活,為什麼不告訴我!」

    運濤說:「是為這個?大伯!你想這耕個地耪個地,還能……」反正,他不肯說出是故意躲著。

    忠大伯說:「我早就看見寶地上有人割谷,估量就是你哥兒倆。你們沿著南河沿往東走,我也順著千里堤跟過來。走,江濤!你大娘軋好了饸饹,等你們去吃!」忠大伯說著話,臉上始終沒有笑容。

    運濤嘻嘻笑著,不說什麼。那時忠大伯還在身強力壯,墩實個子,紅崗臉兒,短鬍子黑裡帶黃。走到門口就喊:「貴他娘!端飯吧,他哥倆來了。」

    貴他娘呱呱笑著,走出來說:「我想是你哥倆不再進你大伯這門了呢!」她接過江濤的鐮頭草帽,掛在牆上。

    那時忠大伯院裡只有三間小屋,新打了一圈土牆。屋裡燠熱,就在南牆蔭裡擺下飯桌。院子掃得乾乾淨淨,用水灑過,一派蔭涼。

    說話中間,忠大娘端上秫面饸饹,紅麵條裡擱上黃豆芽兒。江濤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著,聽得鳥叫,抬起頭看見牆上掛著個籠子,白玉鳥絮叫得很是好聽。沒等吃完飯,就站起來想走過去看看。這鳥兒的嘴和腳都是黃的,他還沒有見過。忠大伯看江濤站在牆根底下,眼不動珠,抬起下頦看著鳥,伸手摘下籠子遞給他。一個眼不眨,二貴咕咚咚地跑過去,瞅冷子把籠子奪在手裡。江濤撒開手,楞怔地站著。

    忠大伯說:「二貴!把玉鳥送給你江濤哥哥,我再給你逮只好的。嗯?」

    二貴身子擰得麻花兒似地,他不同意,江濤睜著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不說什麼。

    運濤也說:「江濤!不吧,我再給你逮只好的,把這只給二貴兄弟留著。」

    忠大伯說:「運濤!現在正是過靛頦的時候,你去給兄弟們逮隻鳥兒去,我就是不願叫孩子們不高興。一個槽頭上拴不住兩頭叫驢;一隻玉鳥,給了江濤二貴不高興,給了二貴江濤心裡也不舒坦。咳!人一上了年歲,就看孩子們值重了。

    不管怎麼把孩子們拉扯大了,就是老人們的落場!」

    本地時令:每年春天,麥穗剛剛黃尖的時候,就有藍靛頦兒由南往北去。每年秋季,棉花掉朵兒的時候,就有紅靛頦兒由北往南去。那一天運濤背上一合網,走出北街口。二貴、江濤、大貴在後頭跟著。一出街口,春蘭在門口站著,見了運濤笑了笑,問:「運濤!你們幹嗎去?」

    運濤也笑笑說:「我呀,去趕鳥兒。」

    春蘭說:「我也去。」

    運濤說:「你不要去,又叫你爹說你。」

    春蘭瞟著運濤說:「我不怕!」說著,跑了兩步跟上來。

    運濤說:「那你就去。」又回過頭,把胳膊搭在大貴肩膀上,說:「咱們今年秋天要是能逮只好鳥兒,冬天再逮兩隻黃鼬,咱就能過個好年。明年春天,也有零錢兒花了!」

    大貴說:「哪,今年大正月裡看戲的時候,咱在戲台底下茶桌子上一坐……」說著,他停住腳步,端出坐在凳子上的姿勢,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說:「沏上壺好葉子!來一盤大花生仁!再來一盤黑瓜子兒!」

    春蘭把大貴一拍,扭起嘴兒說:「看看美得你們,還想坐轎子呢!」

    大貴一聽,立時裝出河蛙眼兒,瞧了瞧運濤,又瞧瞧春蘭,說:「我早就知道,你們倆快該坐轎了!」

    春蘭一聽,騰地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撒開步子跑到前頭去。回過頭來說:「跟小子們一塊玩,爛腳丫兒!」

    他們說著笑著走到一塊棉花地頭,把網撒在地角上。運濤找來幾根青秫秸,每人拿起兩根。他們又轉著彎,走到地那一頭轟起來。

    運濤說:「趕鳥兒好像打仗,得擺開陣勢……」

    他一說,春蘭就笑起來,兩眼瞟著運濤說:「會說的!」

    運濤楞住,說:「那你說!」

    春蘭笑了說:「你說吧!你說吧!」她還沒有趕過鳥兒。

    五個人擺開個雁翎陣,開始轟起來。運濤說:「我說緊就緊,我說慢就慢,吭!不能說話,鳥兒一聽見人語,就要起翅。一起翅就趕不到網兜裡了。」

    江濤和二貴,閉了嘴不說什麼。春蘭和大貴,也不說話。運濤和大貴把嘴唇捲個小圓筒,打著鳥音的口哨,鳴囀得怪好聽的,春蘭也學著。江濤學了學,也打起口哨來。棉花葉子紅了,棉花朵在棵上開得白花花的。他們敞開手,用秫秸敲打著棉花葉子,「瞿瞿!」「瞿瞿!」一步一步地在棉垅裡走著。運濤不斷地貓下腰看著棉垅裡,他看見一隻鳥,兩隻小爪一蹦躂一蹦躂的,順著棉垅往前跳躍,他在後頭緊緊隨著。忽然有一兩隻鳥從棉垅上飛起來,他心上急得撲通直跳,擔心飛去的鳥兒正是一隻出色的靛頦。快走到地頭了,運濤悄悄對大家說:「注意!該包剿的時候了,要包剿了。該攻擊的時候,要攻擊!」他停住腳步,叫大貴和二貴走前幾步,把隊形斜過去,對著網形成個包圍圈。運濤臉上顯出緊張的神色,說:「快!」他們撒開腿,快步跑上去。運濤說:「追!喊!」他們追著喊著,用秫秸敲打著棉花葉子往前跑,又拿秫秸在網上亂敲打。網兜裡有幾隻鳥,被他們驚得慌了神,張開翅膀亂撲楞,春蘭趕上去兩手亂撲,撲來撲去,逮住一隻喳喳唧,一隻黃山雀,一隻樹柵子,沒有一隻好鳥。二貴不要,江濤也不要。春蘭張起攥著鳥的兩隻胳膊說:「看吧!又遭了難了!」

    他們連趕了第二網、第三網,運濤可逮住了一隻出奇的鳥;他先看了看爪,兩隻爪子蒼勁有力。又看了看頭,嘴尖又長,是一隻靛頦,青毛梢白肚皮。一看這只靛頦不平常,運濤臉上立時充了血紅起來,心上突突跳著。扳起下巴一看,嘿!那一片紅毛呀,一直紅到胸脯上。他興奮得流出眼淚,嘴唇打著哆嗦說:「大貴!這是咱自己說話,這是咱哥們的運氣呀!」

    大貴問:「怎麼,是一隻好鳥?」

    運濤說:「不是平常的鳥,是一隻脯紅呀!」他高興得扳起鳥嘴,叫春蘭看看,叫江濤看看。說:「這叫脯紅!這叫脯紅!這叫脯紅!」

    春蘭跳起腳,拍著手兒說:「真是一隻好鳥,看那片紅毛兒有多麼大,多紅!」

    大貴把兩個黑眼珠一瞪,粗聲悶氣地說:「嘿!我娘,真好的鳥!」

    江濤一看那片紅毛,血紅血紅的,一直紅到大腿根上,伸出手去要拿。看江濤伸手,二貴也伸過手去。運濤一手遮攔,把鳥舉到頭頂上,說:「兄弟們!要是別樣的鳥兒,三隻五隻你們拿去,做哥哥的不能心疼。這是一隻好鳥,我趕了幾年鳥,全村的人都說我成了鳥迷,也沒見過這麼好的脯紅。這隻鳥兒叫我和大貴養著,將來上集賣了,咱兩家合著買條牛使著。」又對春蘭、江濤、二貴,說:「給你們一人做一身新衣裳穿!」

    春蘭驚奇地瞟了運濤一眼,笑著問:「這鳥兒能賣多少錢?」

    運濤說:「能換一條牛,也能換一輛車。」

    春蘭鎮起臉來,說:「那可真行!」

    見江濤不說什麼,二貴也不說什麼,運濤把鳥拿回家去。大貴、春蘭、江濤、二貴,在後頭跟著。到了家裡,運濤立刻吩咐春蘭、江濤、二貴,去絕秫秸挺稈,動手插了一隻小巧的鳥籠,把鳥放進去。那鳥一離開手掌,顯得毛單骨硬,棒錘尾巴,又肥又大。它瞪起眼睛,撲楞楞地向外撲。運濤看這鳥氣性大,拿起江濤的小褂子把籠子捂上。說:「悶悶就好了,得先挪挪它的氣性。」

    運濤和大貴他們,得了這只出了名的鳥兒,趕緊去找忠大伯。朱老忠拿起籠子一看,見不是平常的鳥,他笑容滿面,連聲說:「好鳥!好鳥!這鳥兒的貴樣就在這大片紅上!」

    運濤說:「我想把鳥兒賣了,買輛車或是買條牛,咱兩家使著。」

    朱老忠說:「那我可高興!你看咱這才安上家,弄了幾畝地種著,連輛車連條牛也買不起。」隨後又談到靛頦上,他說:「我和你爹小的時候,也愛趕靛頦兒。出名的靛頦是『脯紅』、『粉叉』、『鈴當紅』。這種『脯紅』,越脫毛紅片兒越大。老了一直紅到腿襠裡,就成了『竄襠紅』。按現在說,指著這隻鳥買輛車或是買條牛不費難。」

    忠大伯一邊說著,春蘭心裡暗笑:「真是可貴的鳥兒!」運濤他們得了這隻鳥,她心裡也說不出的高興。看天道不早,她要回家去。一出朱老忠家大門,先張望了一下,看街上沒有老驢頭,就溜湫著步兒走回來。老驢頭正在房後頭硌蹴著腿抽煙,一抬頭看見春蘭溜湫回來。他悄悄地跟在後頭,進了門瞪起眼睛問春蘭:「你去幹什麼來?」

    春蘭強打起笑臉說:「我嗎?我看了看棉花快掉朵兒不。」

    老驢頭撅起嘴來,說:「胡說!你和運濤他們去趕鳥來。一個閨女家,十七大八了,長天野地裡去跑,不怕人家笑話?」

    春蘭聽得說,一下子垂下臉龐,說:「嘿嘿!怕丟人,就別叫閨女下園下地。」

    老驢頭說:「下園下地,誰家閨女像你?」

    春蘭撅起小嘴,說:「爹!快別那麼說了吧,誰家像你,叫閨女當牛當馬,拉著耛子耕地哩?」

    春蘭一說,老驢頭撲了一臉火,氣得哼哼哧哧,跺跺腳又走了。春蘭和父親吵了一次嘴,心上多了一樁心事,一個人蹲在門檻上,呆呆地想:自小兒和他一塊,人一長大就不能在一塊了?想到這裡,運濤的兩顆大眼睛,明燈兒一樣照著她,他還嘻嘻笑著。她拾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劃著字,不知不覺寫著「運濤,運濤……」。當娘在身邊走過的時候,她才發覺,連忙伸腳擦去,噗嗤地笑了。心裡說:「這是幹什麼?可笑的!」猛地聽得外院木機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來。看看沒有別人,把臨街的門關好,趴著機房窗戶一看,運濤把鳥籠子掛在木機上,蹬幾下機子,把嘴唇捲個小筒兒,打著口哨,頭兒一舉一揚,呼喚著他的靛頦。她在窗台上趴了老半天,誰也沒看見她。運濤一轉身,看見窗格欞上露出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停下機子,點著下頦,閃亮著眼睛說:「春蘭,來!」

    春蘭隔著窗欞問:「幹嗎?」

    運濤說:「來呀!有點事兒。」

    春蘭說:「什麼事兒?快說吧!」

    運濤說:「進來!」

    春蘭看了看沒有人看著,推門進去,去看那只脯紅靛頦。

    運濤說:「我想求你縫個籠子罩兒。」

    春蘭說:「行,縫個籠子罩兒不費難,我好好給你縫一個。」

    運濤從機子上撕下一塊布,遞給春蘭。春蘭拿布在籠子上比劃了一下,說:「看吧!我非把它縫得好好的。」

    運濤問:「縫多好?還繡上花兒?」

    春蘭兩手扯起那塊布,遮住半個眼睛,笑吟吟地說:「給你縫嘛,當然要繡上花兒。」

    春蘭背著母親把這塊布染成天藍色,只要一有空閒,就偷偷縫著。先用倒鉤針縫好,上沿繡了一溜子藍雲頭。又從大櫥子上端下花箱子,解開包囊,包囊裡盛著零零碎碎、一小塊一小塊的各色綢緞。她想:將來有了小孩,做個鞋兒襪兒什麼的……翻著洋冊子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稱心的花樣子。她想:把鳥兒罩在籠子裡,人們怎能看見籠子裡寶貴的靛頦兒呢?又想把那只脯紅靛頦繡上去,人們一看就會知道籠子裡盛著寶貴的鳥兒。為了這個心願,她又偷偷地跑去看了好幾遍,把那只靛頦的風骨、神氣,記在心裡,再慢慢繡著。那天晚上她正坐在炕上,就著小油燈刺繡,繡著繡著,繡著的鳥兒一下子變成了個胖娃娃。鳥兒下巴底下那片紅,就變成了胖娃娃的紅兜肚。忽地那個胖娃娃一下子又變成運濤的臉龐。鳥兒的兩隻眼睛,就像運濤的眼睛一樣,又黑又亮。嘿!黑紅色的臉兒,大眼睛。呵!她一下子高興起來,心裡顫顫悠悠,抖著兩隻手遮住眼睛,歇了一忽。就像和運濤並肩坐著,像運濤兩手扶著她的肩膀在搖撼。兩個人在一起,搖搖轉轉……

    她冷靜了一下,摸摸頭上的熱退了。偷偷地笑嘻嘻地把布罩給運濤送了去。推門一看,運濤躺在炕上,在小油燈底下看書哩。她說:「運濤,看!」她把這個精心繡制的布罩鋪在炕席上,扳過運濤的頭來看。運濤一看,笑得合不攏嘴。當他看到春蘭繡的這隻鳥,骨架、水色、眉眼、鳥兒下頦上的紅脯,和那只真靛頦一模一樣,活龍活現!他心裡暗暗笑了,說:「真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兒!」

    春蘭問:「怎麼不說話?拿什麼謝我?」

    運濤睜著兩隻黑亮的眼睛,說:「等把這鳥兒賣了,給你做個大花棉襖穿上。」

    春蘭說:「真的嗎?哪我可得想著!」

    兩個人又趴著炕沿,說說笑笑談了會子書上的故事。直等到春蘭娘走了來,趴著門框叫:「春蘭!沒晌沒夜的,你幹什麼哩?還不家去睡覺,死丫頭!」她才撅著小嘴,悄悄地走回去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