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卷珠簾 第二折 (第十一場)說戲
    曹娥秀的孩子到底沒遷走,那些危言聳聽的「靈嬰」之說也沒再流傳。這一點,秀兒本來也就不是很擔心,關伯伯都另眼相看的人,能把一個鄉下草台班子帶成一流戲班的人,自然有些本事,有些魄力,不可能連這點小風浪都壓不下來。

    此事之後,俏枝兒和她的那幫人也沒再找秀兒的麻煩,估計,還是秦玉樓的警告起了作用。俏枝兒嫉妒曹娥秀,這一點秦玉樓心理肯定有數,只要她不搞事,他不會管,別人的心理活動也管不了。但如果俏枝兒藉機鬧事,弄得戲班人心不穩,甚至鬧出鬼鬼怪怪的驚悚傳聞,秦玉樓肯定不會饒她。他那張刀削一樣剛硬的臉,讓秀兒相信他絕對有這樣的氣勢誰想一粒老鼠屎攪壞一鍋粥,不管她是個什麼角,都請她滾蛋!

    何況,俏枝兒還不算一流名角——雖然她自己自信地以為她是,以為只要趕走了曹娥秀,她就是芙蓉班的第一塊牌。

    日子又像以前那樣過著,就像一顆小石子丟進水裡,激起了一些水花,但很快就平息了。

    曹娥秀不能上台,戲班演出銳減,秦玉樓趁機買來一個新劇本,關起門來督導弟子排新戲。

    對外就宣稱因為要專心排新戲,給觀眾一個驚喜,所以近期減少演出。這借口實在太好了,一來可以杜絕外面的人對戲班的種種猜測,二來也可以讓曹娥秀好好地休養一陣子。

    但新戲本子還是首先交到了曹娥秀手裡。都說小產也是坐月子,眼睛看多了字不好,秦玉樓便命秀兒坐在床前念給曹娥秀聽。

    曹娥秀一看到戲本上的作者名就笑道「我問師傅是誰寫的他還不肯說,神神秘秘的要我猜,原來就是楊補丁寫的。他這人,只會打補丁,自己寫的戲其實不怎麼樣。」

    秀兒好奇地問「大師姐,這人明明叫楊顯之,為什麼你們都叫他楊補丁?」

    曹娥秀道「因為他最會替人修改戲本,經他的手潤色整理,戲文無處不善,故而同仁戲稱他為『楊補丁』。」

    秀兒也笑了「原來如此,這外號倒也妙。」

    接過戲本,秀兒先快速看了一遍。

    這本戲叫《臨江驛瀟湘秋夜雨》,寫的是窮秀才崔甸士中舉後棄妻再娶,將遠道來尋的妻子張翠鸞毒打、發配,最終受懲罰而改悔的故事。

    看完後,秀兒的體會是文本對負心漢崔甸士的狠毒性格和卑劣面目刻畫較為生動,但後來寫他改悔就顯得匆促、勉強,不是很有說服力。

    曹娥秀聽了秀兒的評價,冷笑道「這分明就是唬人嘛,自古癡心女子負心漢,男人一旦變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改悔個屁啦。他寫得勉強,是因為現實中根本就沒這樣的事。」

    一面罵,一面又不斷地讓秀兒把劇本念給她聽,邊聽邊罵,邊罵邊聽,越罵越起勁,越罵越解恨。秀兒知道,她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這戲文恰好對應了她目前的心境,引起了她的共鳴。

    秀兒試探著問「等師姐養好了身體,就去演這個張翠鸞吧。」

    演一個被丈夫拋棄的苦命女,在台上唱出滿腹心酸,對一個有差不多經歷的女人來說,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是適當的發洩,還是,會越發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曹娥秀急忙表明「我才不演張翠鸞呢,我要演他的後妻貢官小姐,張翠鸞是被崔甸士拋棄了的。」

    秀兒笑道「師姐,你聽我念劇本不認真哦,張翠鸞後來找到了她的親生父親廉訪使大人,崔甸士見前丈人的官比後丈人的官還大,立刻見風使舵,做出了許多改悔的舉動,休了新妻,重納舊妻。新妻被張翠鸞在臉上刺上『犯婦』二字,留在房裡做丫環呢。」

    「真的?」

    「真的!不過新妻是個妙人,到最後臉上被刺了字,還吵著『一般的父親,一般的做官,偏他這等威勢,俺父親一些兒救我不得。我老實說,梅香便做梅香,也須是個通房。要獨佔老公,這個不許你的。」

    曹娥秀想了想說「那我演張翠鸞,你演貢官小姐,最後被我在臉上刺上『犯婦』二字,再貶你在房中做丫環伺候我。」

    「是,夫人。」秀兒盈盈下拜。

    「乖,等我吃完了飯,會把殘羹冷炙賞給你吃的。」

    「多謝夫人賞賜。」

    「……」

    曹娥秀從這種假扮正室的遊戲中是否得到了些許滿足秀兒不得而知,但秀兒自己,心裡簡直樂開了花。因為,在進戲班這些日子後,她終於得到了一個角色!只要再過一個月,她就可以正式登台了。她的第一個角色,並非龍套,而是戲中的第二女主角,對於一個初次登台的伶人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際遇了。

    曹娥秀還在安排戲中角色「崔甸士就讓白花演,翠鸞的父親張天覺嘛……」

    秀兒小心地問了一句「師姐,這個張天覺,可不可以讓黃花師兄來演?聽說他進戲班五年了,從沒演過超過三句台詞的角色。」

    曹娥秀為難地說「不是我不讓,而是他不合適。張天覺後來當了廉訪使,廉訪使不是小官,它的全稱是肅政廉訪使,在各行省負責監察官員的廉政情況,正三品的官銜。這個官可了不得,因為是管官的,所以,凡轄內的官員,沒有不巴結奉承的,因為,得罪了廉訪史,比得罪了宣慰史還可怕,他只要一紙文書就可能讓你罷官甚至丟命。你想,這樣威風凜凜的官,黃花能演嗎?他演個小貢官身邊的衙役,如張千那樣的,還差不多。」

    「那就讓他演張千吧,起碼不只三句台詞。」秀兒只能這樣說。

    曹娥秀講得也有道理,有些人天生就是奴才像,給他穿上官服也不像官,只會顯得不倫不類。

    曹娥秀突然笑道「要說廉訪史,也不儘是威風凜凜的,我就見過一個特斯文的。那天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哪家的讀書公子,後來別人給我介紹說他是廉訪史大人,把我嚇了一大跳。」

    「師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啊。」

    「很少哦,只有他,真看不出來。最讓人不敢相信的是,他還威名遠揚。據說他每到一地,幾十里之外就下轎,帶著隨從步行,隨處走訪,還未到衙,已經把當地情況摸得差不多了。平時也喜歡微服私訪,那些貪官們無不戰戰兢兢的,生怕犯到他手裡。他做廉訪史五年,已經換了三個地方,現在這個省估計再待一段時間也要走,因為他已經把當地的貪官污吏徹底整肅了一遍。韃子皇帝對他特別欣賞,雖然是漢人,卻極為寵信,曾親口說『朕有了盧疏齋,何愁貪腐不除?從此海內靖,天下清。』一個漢人,能在韃子皇上面前如此得寵,除了已逝的劉秉忠劉太師之外,大概也只有這位盧大人了。」

    秀兒睜大雙眼問「師姐說的可是盧摯盧疏齋?」

    「不是他還有誰?」

    秀兒驚歎不已「天那,我只以為他是大才子,原來竟是朝廷重臣。只是他的年齡好像還不大吧,記得我家的那本藏書是他十八歲時他父親為他刻印的,到現在,最多也就六、七年。」

    那本書曾是秀兒最喜歡的床頭私藏之一,喜歡書是一個方面,仰慕作者本人又是一個方面。詩詞寫得好的作者多,但一個同時代的少年寫的書就比較稀罕了。

    曹娥秀說「他今年本來就只有二十五歲啊,他二十歲中進士,在殿試中跟韃子皇帝很是投緣。韃子皇帝好附弄風雅,最喜歡別人說他文武雙全,既騎得了蒙古馬,又做得來漢人詩,故而當堂跟他聯句。最後,韃子皇帝一高興,當場就封他做了廉訪史,賜尚方寶劍,大有『代朕出巡』之意。他也不負厚望就是了,這幾年,漢人中最得寵的臣子就是他了,有名的新貴派掌門人。誰知那天一見,人家竟然還是一副太學生樣子,見我走近,他還臉紅呢,才好玩。」

    怎麼會呢?「他不是二十五歲了嗎?家裡應該早就妻妾成群了。」也不是不相信師姐,只是她的說詞真的很沒有說服力,一個大權在握的鐵腕人物,會見到名伶走近就臉紅?這不合常理吧。

    曹娥秀不知道秀兒心裡的這些疑惑,只是說「這個沒好意思問,雖然我也很想知道。不過想也是吧,青年才俊,又是皇帝寵信的名臣,真正的乘龍快婿啊,多少大臣家的千金排著隊等著嫁他。」

    這晚睡下後,秀兒輾轉反側,腦海裡自動翻閱著廉訪史盧大人十八歲時出的那本文集,名字好像叫《春熙堂戲筆》。其中秀兒最喜歡的是一首《六州歌頭》,中間有幾句還記得是這樣寫的

    渺湘靈不見,木落洞庭波。撫卷長哦。重摩娑。問南樓月,癡老子,興不淺,意如何。千載後,多少恨,付漁蓑。醉時歌。日暮天門遠,愁欲滴,兩青蛾。

    沉入夢鄉之前,秀兒想的最後一件事是明天跟師傅請個假回一趟家,昨天左相府每個人賞了一個小銀錁子,可以買兩斤肉回去,再帶點書回來看,比如,盧摯的那本書。回來的時候,再用剩下的錢買點大師姐喜歡吃的點心,她小產了一次,作為師妹,本來就該買東西探望她,不能因為住在一個屋,就省了這個基本的禮數。

    ————————畫蛇添足的分隔線—————

    注原來稱呼丈夫為老公,元代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並非廣東香港那邊的專利。

    注2梅香是丫環的代名詞,做梅香就是做丫環。至於通房嘛,就是說,這丫環也是男主人的女人,可以跟男主人有一腿的。《紅樓夢》中鳳姐房裡的平兒是通房,《金瓶梅》中潘金蓮姐姐的丫環春梅也是通房。所以,崔甸士可愛的後妻在被前妻刺上「犯婦」貶為丫環後,還要爭取做通房的權力,也就是爭取繼續跟前夫勾搭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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