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環曲 正文 第五章 是真是幻
    陶純純垂首而行,突聽柳鶴亭一聲輕叱,身軀猛旋,嗖地一掠數丈,右足虛空一踢,身形平俯,探手抄起地上的兩枝彎箭,左足又是一踢,凌空一個翻身,「嗖」、「唆」兩聲,掌中弩箭,已自借勢發出,帶著兩縷尖銳風聲,投入火影之中,陶純純方自一愣,只聽洞外兩聲慘呼,由近而遠,柳鶴亭雙足站定,大聲喝道:「今日之事,本有誤會,你等雖然不聽解釋,但柳鶴亭與你等無冤無仇,是以再三容忍,你等只要再往洞口前進一步,哼哼!方纔那兩個人便是傍樣!」語聲鏘然,聲如金石,但語聲一落,四下卻寂無回聲,連「靈屍」谷鬼的露露怪笑,此刻都已停頓。

    柳鶴亭側耳靜聽半晌,擰腰掠到陶純純身側,呆了一呆,長歎一聲,大步而行。

    陶純純輕笑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柳鶴亭閉口不言。

    陶純純幽幽歎道:「你在想你方才不該傷人,是麼?」

    柳鶴亭雙目一張,愕然止步,緩緩回過頭來。只覺陶純純的一雙秋波,彷彿已看到自己心底深處!

    洞勢向左一曲之後,洞內景物,突地大變,時有鐘乳下垂,風致生動,有如瓊宮瑤室,鬼斧神工,卻無夔痕,入洞愈深,前面鐘乳越多,四下林列,纓珞下垂,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盡頭處石頂逐漸高起,一片鐘乳結成的瓔珞流蘇,宛如天花寶帽,自洞頂筆直垂下,擋著去路!

    鐘乳致致生光,人面交相輝映,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思潮雖亂,卻也不禁被這種奇麗景象所醉,傍著陶純純轉過那片瓔珞流蘇,眼前突地一亮,只見一面纓珞流蘇,化做四面瓔珞流蘇,四面瓔珞流蘇之中,端坐四尊佛像,被四下瓔珞流蘇透出的珠光一映,幾疑非是人間,而是天上!

    柳鶴亭方自一呆,突地四尊佛像一起哈哈一笑,跳了起來,大笑道:「你們在外面折騰什麼!怎地只到此刻方自進來?」見到柳鶴亭發呆的神色,又道:「難道你還不敢進來麼,」

    柳鶴亭眼簾微眨,含笑說道:「你們若是永遠不動,只怕我也會永遠呆在這裡。」微喟一聲,回顧道:「若不是那般人說這裡是『烏衣神魔』的秘窟,我真要當此間是世外洞天,人間仙府,哪敢胡亂踏進一步!」

    陶純純一雙玉手捧在心畔,卻正好握住自己肩頭垂下的秀髮,嬌軀輕輕在一片瓔珞流蘇旁一靠,幽幽歎道:「有人說,『烏衣神魔』毒辣殘酷,如今我看了他們住的地方,倒真不敢相信他們全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戚四奇」哈哈笑道:「管他什麼魔頭不魔頭,我戚老四今天當真是玩得開心已極,柳老弟,你先莫讚歎,且到裡面看看!」身形一轉,向迎面一片瓔珞後閃了進去,只聽「汪汪」一聲,那只白犬「小寶」卻又跑了出來,跑到陶純純身前,舐了舐陶純純的腳尖,突又「汪汪」一聲,跑了開去,陶純純輕笑著彎下柳腰,伸手去捉,哪知「小寶」背脊一弓,竟「嗖」地竄進柳鶴亭懷裡。

    「戚大器」白眉一揚,大笑道:「小寶跟著我們這些老骨頭跟得久了,居然也不喜歡女子!」大笑著轉入瓔珞之後,柳鶴亭心中暗笑,卻見陶純純正自凝注著自己懷中的「小寶」,目光中竟似突有一條奇異的神色,一閃而過,只可惜柳鶴亭入世未深,還不能瞭解這種奇異眼色的含意!

    他只是輕撫著白犬頭上的柔毛,方待隨後轉入瓔珞,哪知陶純純卻幽幽長歎一聲,道:「我從不知道我竟然這樣惹人討厭,連這隻狗都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柳鶴亭呆了一呆,心中暗道:「這隻狗懂得什麼,你怎會和它一般見識!」又忖道:「誰說你惹人討厭,我就是極喜歡和你在一起的!」這句話在嘴邊轉了兩轉,還未說出來,只覺一隻纖纖玉手又自搭到自己肩上,一陣淡淡幽香,撲鼻而來,忍不住回轉頭去,只見四面鐘乳反映的漩光之中,一張宜喜宜嗔的如花嬌靨,正似愁似怨地面對著自己,兩人鼻端相距,不及半尺,兩人心房跳動,更似已混合在一起,柳鶴亭默然停立,不但方纔的流血、苦戰、飛蝗、烈焰……等等事情早已離他遠去,就連世上的一切榮辱、成敗、糾爭、利害——也似俱都不再在他心裡,古洞之中,頓時靜寂。

    陶純純秋波凝注,突又幽幽一歎道:「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柳鶴亭又自呆了一呆,只見她秋波一閃,閃了開去,玉手悄悄滑到他肩下,秋波卻又轉回,輕輕說道:「你……你……你……」目光一垂:「你心裡有沒有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柳鶴亭緩緩搖了搖頭,一絲溫暖,升自心底,一絲微笑,注上嘴角。

    只聽陶純純輕歎又道:「我若是喜歡一個人,我就希望他也不要討厭我,若是別人討厭我,我也會討厭他!」秋波一轉,忽地閃電般直注在柳鶴亭面上:「你要是……要是真的不討厭我……」嬌柔地吐出一口如蘭如馨的長氣。

    柳鶴亭忍不住脫口道:「自然是真的!」

    陶純純纖指微微一動,道:「那你就該把討厭的東西替我殺了!」

    柳鶴亭心頭一震,雙手一鬆,「汪汪」一聲,「小寶」跳到地上,一時之間,他只覺又驚又懼,目瞪口呆地驚問:「你……你說什麼?」

    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輕道:「我說以後假如有惡人要欺負我,你就應該保護我,將那惡人殺死——」忽地抬頭嫣然一笑:「你吃驚什麼?難道你以為我在說這隻狗嗎?」

    柳鶴亭一抹頭上汗珠,吐出一口長氣,搖首道:「我真以為……你真把我……唉!你有時說話,真會把人嚇上一跳!」目光轉處,卻見那只白狗仍在仰首望著自己,兩隻碧綠的狗眼裡,一閃一閃地,竟似有幾分嘲笑之意!

    這迎面一道瓔珞,恰好將一間石室擋住,石室之中,玉幾丹床,石凳青桌,應有盡有,石室之後,又有石室,一室連著一室,俱都廣敞華麗,而且整潔異常,像是經常有人打掃,不但戚氏兄弟欣喜若狂,就連黑穿雲驟然來到這般洞天福地,也不禁將一些煩惱憂苦,暫時忘卻。

    「戚大器」興高采烈,眉開眼笑,走東走西,一會兒往床上一躺,一會兒又跳到桌上,忽的跳了下來,輕輕笑道:「柳老弟好像已被那妞兒迷住了,還不進來,我們索性走到裡面去,讓他們找不著!」兄弟四人心意相通,他話未說完,另外三人早已揚眉咧嘴地大表贊成。

    黑穿雲倚牆而坐,不聞不見,哪知突地一雙巨掌穿過脅下膝下,將他平平穩穩地抬了起來,平平穩穩地放到那輛騾車之上。

    黑穿雲被人如此播弄,只覺滿腹悶氣,積鬱心中,鋼牙一咬,轉過頭去,卻有一股酒氣,撲鼻而來,嗅之作嘔,再見到一人滿面通紅,口角流涎,躺在自己身側,不禁暗歎一聲,目光閃閃,似要流下淚來。

    第二間石室,卻有兩重門戶,「大寶」手牽騾車,遇著這路狹窄之處,雙臂上伸,口中微哼一聲,便將騾車平平舉起,抬了過去,第三間石室,竟有三重門戶,再進一間,門戶竟又多了一重,走入第五間時,「戚大器」望著五重分通五處的門戶,笑聲突地一頓,皺眉道:「看來這個石洞裡面,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樣。」

    語聲未了,突地腳下一陣搖動……

    柳鶴亭含笑道:「小寶,你主人到哪裡去了,還不帶我們去找他們!」

    「小寶」前爪在地上抓了兩抓,尾巴一搖,轉身跑了進去。

    陶純純輕輕歎道:「這隻小狗真的可愛,只可惜它不喜歡我!」

    柳鶴亭含笑搖頭,心中暗忖:「她真是小孩子脾氣。」跨入石室,目光一轉,不禁驚歎道:「那班『烏衣神魔』,當真神通不小,居然找到這般所在,作為落腳之處——」忽聽戚氏兄弟的一聲驚呼,巨人「大寶」的一聲怒吼,以及山搖地震般一串「隆隆」聲響,自石室深處傳來!

    柳鶴亭大驚之下,循聲撲去,身形微一起落,便已掠入第二間石室中,只聽那兩聲驚呼怒吼,餘音裊裊,仍在洞中,彷彿是由右傳來!腳步微頓之間,便向右邊一扇門中掠去!

    但一入第三間石室,他身形卻不禁又為之一頓,此刻回聲漸散,他凝神靜聽良久,便又掠向迎面一扇門中!

    等他掠入第四間石室之時,回聲漸散漸消,古洞石室,便又歸於寂靜,柳鶴亭目注這間石室中前、後、左、右四扇門戶,卻不知自己該向哪扇門戶走去才好!

    他只盼「戚氏兄弟」等人,會再有驚呼示警之聲傳來,但自從餘音絕後,卻只有他自己心跳的聲音,與呼吸之聲相聞,他深知若非遇著十分緊急之事,「戚氏兄弟」絕不會發出那驚呼之聲來,自己若是走錯一扇門戶,便不知要耽誤多少時間,那時趕去,只怕已救援不及,但這四扇門戶,分通四間不同石室,看來石室之內,還有石室,除非自己有鬼谷諸葛一般地未卜先知之能,否則又怎能選出哪條正確的途徑!

    一時之間,他呆如木雞的停立在一張青玉石桌之旁,心裡想到「戚氏兄弟」方纔那一聲驚呼中的焦急驚恐之情,額上汗珠,不禁涔涔而落。

    雖只剎那之間,但在柳鶴亭眼中看來,卻似已有永恆般長久。

    陶純純一手微撫秀髮,輕盈地掠入室中,只見他呆呆地站在桌旁,垂在雙肩下的手掌不住微微顫抖,為友焦急之情,竟似比為已焦急還勝三分,不禁柳眉微皺,輕輕說道:「你看看這裡地上,可有驢蹄車轍一類的痕跡留下麼?」

    語聲雖輕,卻已足夠將呆立於迷惘焦急中的柳鶴亭一言驚醒,回頭向陶純純投以感激的一瞥,立刻凝目地上!

    只見打掃得極其潔淨的石地之上,果有兩道淡淡車轍,自外而內婉蜒而入,但到了石桌之旁,卻驀然中斷。

    柳鶴亭揮掌一抹額上汗珠,轉手指向地上車轍中斷之處,手指微顫,嘴角微張,卻未曾說出半句話來。

    陶純純明眸流波,四下一轉,輕輕又道:「石桌邊空距大窄,驟車難以通過,到了這裡,想必是被那巨人雙手托了起來,你且到那邊第三扇門口去看看,那扇門中有無車轍復現,他們那班人想必就是往那邊去了!」

    柳鶴亭長歎一聲,暗中忖道:「我只當自己是絕頂聰明人物,哪知還有人比我聰明百倍,推測物理,宛如目見。」他卻不知道自己並非愚不及此,只是關心而亂!

    思忖之間,他身形閃動,已在左、右、以及迎面三扇門中地面看遍,哪知這三扇門中,竟再也沒有車轍復出,他緩緩轉過身來,搖首苦笑,陶純純柳眉一蹙,沉聲問道:「這三扇門裡,難道都再也沒有騾蹄車轍的痕跡留下了麼?」

    柳鶴亭再次搖首苦笑,陶純純道:「這倒奇怪了,除非他們那班人到了前面的石室裡,就突然消失!」緩緩前行,在三扇門中,各各留意看了一遍,又道:「要不他們就是走到第四間石室中去了,但這裡除了我們來過走過的一扇之外,只有三扇門戶,哪裡會有第四間石室哩!」目瞑半晌:「難道那巨人會一直托著騾車前行?但這看來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呀!」

    柳鶴亭雖有十分智慧,但到了這種似神話傳說般的石洞幽室中,卻連一分也施展不出,直急得頓足搖首,連聲長歎,不住問道:「他們到底遇著什麼事呢?難道……」

    陶純純輕輕一歎,道:「到了這種地方,你著急有什麼用,他們不是遇著了藏匿一洞中的強仇大敵,便是誤觸這裡面別人留下的消息機關,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能,便是洞中突有極惡的蛇獸出現,我們在這裡,又何嘗不也隨時會遇著危險,但究竟會遇著什麼,卻真的叫人難以猜測!」

    柳鶴亭只覺心頭一懍,目光不自覺地四下望去,突聽「汪汪」一聲,那白犬「小寶」竟從迎面一問石室中竄了出來!

    陶純純輕喚一聲,道:「原來這裡面的石室,竟是間間相通的。」語聲突止,突地反腕自發間拔出一根金釵,纖腰微扭,玉掌輕抬,在石壁之上,劃了一個『之』形痕跡,回眸一笑,道:「你跟著我來!」腳下輕輕一點,倏然向前面一間石室中掠去!

    柳鶴亭微微一愣,隨後跟去,只見她身形輕盈曼妙,腳下有如流水行雲,玉掌微揚,又在這間石室壁上,劃下一道「之」形痕跡,便毫不停留地向另一間石室掠去!

    剎那之間,柳鶴亭恍然悟道:「這些石室間間相連,我們只要循著一個方向查去,便可將所有石室查個一遍,金釵留痕,自是避免重複錯亂!」

    一念至此、柳鶴亭心中不禁大為歎服,他初見陶純純時,只當她天真純潔,是個不知世故的孩子,但隔的時間久了,他就發現這「天真純潔,不知世故」的孩子,雖然和他想像中一般純真,但絕不是他想像中的「不知世故」,因為她無論分析事理,抑或是隨機應變之能,都遠在自己之上!就在他心念一轉間,陶純純已掠過十數間石室,留下十數處痕跡,但戚氏兄弟以及黑穿雲、煩煌等人,卻仍蹤跡未見,那「白犬」小寶有時卻又在他們身後急竄,有時卻又在另一間石室中現出,柳鶴亭五內焦急,不禁大喝道:「戚兄,你們在哪裡?」但有回聲,不見應聲。

    陶純純突地駐足道:「難道他們已尋得出路,出去了嗎?」

    柳鶴亭皺眉搖首道:「他們若是尋得出路而非脫險,怎會有那等驚呼之聲,」

    陶純純秋波一轉道:「我若是遇到了出路,我也會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的。」

    柳鶴亭俯首微一沉吟,仍自皺眉道:「他們若是尋得出路,又怎會不等我們!」

    陶純純幽幽一歎,輕輕道:「你未免也將人性看得太善良了些。」

    柳鶴亭呆了一呆,目光再次一轉,只見這些石室之中,實在一無惹眼之處,更不見人蹤獸跡,俯首半晌,黯然歎道:「我是將人性看得太善良了麼?」

    陶純純突地嫣然一笑,筆直地走到他身前,輕輕說道:「你閉起眼睛,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柳鶴亭不禁又自一呆,陶純純卻已輕輕握住他的手腕,他只得合上眼簾,只覺陶純純身形向前走了幾步,又向左一轉,忽地一絲冷風拂面而來,柳鶴亭心中雖忍不住要眼開眼睛,但眼簾卻還是合得緊緊的,又走了數步,陶純純腳步突地變緩,柳鶴亭心奇難忍,方要悄悄張開一線眼睛,偷看一眼,哪知,一隻柔荑卻已輕輕蓋到他的眼簾上,只聽陶純純半帶嬌嗔,半含微笑,輕輕說道:「你要是張開眼睛,我就不理你了。」玉掌移開,柳鶴亭卻果然再也不敢將眼睛睜開,此刻他自己亦難以自知,為什麼她說的話,縱無道理,他也不敢不聽,只得在心中暗笑自己!

    「幸好她天真純潔,不會叫我去做什麼喪天害理之事,如若不然,我這麼聽她的話,若是做錯事情,豈非終身抱恨!」

    忽聽陶純純笑道:「你摸摸這裡!」

    柳鶴亭伸出手掌,只覺觸手之處,冰涼柔軟,竟似死人屍體,不覺心中一震,腳下連退三步,劍眉連揚數揚,大駭問道:「這是什麼?」

    陶純純輕輕笑道:「你猜猜看!你若是猜不到,等會我再告訴你,你若是猜對了,我就算你有本事!」

    柳鶴亭聽她言語之中,滿含喜悅,卻無半分驚駭之意,心中不禁一定,知道此物若是死屍,陶純純焉有如此喜悅他說話之理。

    心念至此,亦自含笑道:「我不用猜,等你告訴我好了。」陶純純向前走了幾步,輕笑道:「這才是聰明人,你就算猜上——」腳步突地一頓,語聲亦突地一頓。

    柳鶴亭突覺一股勁風,自身側掠過,接著幾聲犬吠,心頭不覺又為之一奇,忍不住又自脫口問道:「你在於什麼?」良久不見回聲,柳鶴亭方自劍眉微皺,突覺握在自己手腕上的一隻柔荑,竟起了微微一陣顫抖。

    柳鶴亭心中再次一驚,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只聽陶純純突地幽幽長歎了一聲,道:「你那樣相信別人,怎地卻這般不相信我?」柳鶴亭一愣,卻聽陶純純接口又道:「我若是閉起眼睛,跟著你走十年八年,隨便你帶我到哪裡,我也不會問你一句,但是——唉,我就只帶你走了數十步,你卻已問了我三句,難道我會帶你到你不願意去的地方,難道我會乘你閉著眼睛的時候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柳鶴亭出神地愣了半晌,反覆體味著她話中的真意,一時之間,只覺心中又是溫暖,又是慚愧,終於長歎一聲,無言地反手捉著她的柔荑,默然向前走去!

    此時此刻,他但覺自己縱然眼睛立時瞎了,也是世上最最幸福之人,因為他已從她這幾句話中,尋得了他從未敢企求的真情。

    無言地走了兩步,他忍不住輕輕說道:「純純,你就算將我帶至刀山火海中去,只要你……我也甘心願意。」

    又是一陣沉寂,陶純純突地「噗哧」一笑道:「真的?你說的是真的?」

    柳鶴亭幸福地吸進一口長氣,緩緩吐出,緩緩說道:「我縱然會騙世上所有的人,也不會騙你一句半句!」

    他只覺兩手相握,兩心相投,說出的話當真句句俱是發自他心底,突覺陶純純手掌一鬆,移至他處,再握回他手掌時,這只柔荑,似乎已有些潮潤。

    「難道這是她的淚珠?」

    他暗問自己,然後又幸福地長歎一聲,默默地感謝著這純真的女孩子在為自己的真情流淚,但是——他若不自己張開眼睛,看上一看,那麼這問題的答案,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正確地知道呢?

    無論如何,他此刻是幸福地、真心誠意地感激著這份幸福的由來,他知道世上有許多人,一生一世,都不會尋得這種幸福。

    於是他便在這種難以描摹的幸福中,瞑目向前走去,只覺時有冷風縷縷,拂面而至,走了兩步,忽地又有水聲淙淙,入耳而來。

    冷風漸清,水聲漸明,陶純純一聲輕笑道:「到了,張開眼來!」

    柳鶴亭輕輕握了握她的柔荑,微笑著張開眼來——

    剎那之間,他心情激動得幾乎要高聲呼起來,一眼望去,只見這片清碧萬里的蒼穹,橫亙面前,幾片浮雲,冉冉飄過,立足之處,卻是一道危崖,奇巖怪石,不可勝舉,有如引臂,亦如垂幢,石間清泉縷縷,一如懸練,萬泉爭下,其下一道清澗,試一俯瞰。卻如仙子凌空,飄飄欲舞。

    陶純純輕撫雲鬢,脈脈地凝注著他,輕輕笑道:「你說我帶你看的東西好不好?」

    柳鶴亭屏息四顧,良久良久,方自長歎一聲,側目問道:「我們已經走出來了?」

    「陶純純「噗嗤」笑道:「難道我們還在山洞裡麼?」

    柳鶴亭目光一合即張,側目又道:「你如何能尋到出路,實在——」

    陶純純秋波微轉,含笑道:「我說你太過信任別人,卻總是不信任我。」柳鶴亭目光一垂,卻聽陶純純又說道:「剛才我叫你閉起眼睛的時候,其實已發現了地上的車轍和幾個淡淡的足跡,就沿著這些痕跡尋來,果然就發覺了這個出口。」幽幽一歎:「唉!世人若都像你一樣,那麼「仇敵』這兩個字,也許就不會存在了!」

    柳鶴亭劍眉一揚道:「如此說來,他們已真的尋到出路了!」默然半晌,搖頭笑道:「如此說來,免得我為他們擔心。」目光動處,只見地面砂石間,果有一些車轍足跡向左而去,心中暗歎一聲,亦自隨之而行,只見道上亂石壘壘,蔓草叢枝,石路傾圯,角態甚銳,轉折亦頗多,他心中不禁暗問自己:「這等道路,騾車怎生通行?」但瞬即尋出答案:「若以常理忖度,自無可能,但那巨人『大寶』,實非常人,非常人所做之事,自亦不能以常理度之。」回首一望,陶純純隨後跟來,柳眉輕顰,明眸流波,眼波中卻滿是委屈之意,顯然是因為自己太過冷淡於她,心中大生自責之意,回首笑問:「純純,你心裡在想什麼?」

    陶純純明眸微眨,輕歎搖首,良久良久,方自歎道:「你……你要到哪裡去?」柳鶴亭微微一愣:「我要到哪裡去?我要到哪裡去?……」緩緩抬起頭來,仰視白雲悠悠,蒼碧如洗,突地回首道:「你要到哪裡去,」

    陶純純眼簾一垂,幽幽歎道:「我在世上除了師姐之外,再無親人,我出來本是來打師姐的,但是她——」悄然閉起眼睛,眼簾上淚光閃動,被天光一映,晶瑩如珠,明亮如玉,緩緩順腮而下,輕輕歎道:「我能不能……也閉起眼睛……」語聲悠悠而斷,言下之意,卻如一股怒潮激浪,在柳鶴亭心頭升起。

    他緩緩回頭,緩緩回到她身邊,緩緩握起她的玉掌,緩緩說道:「我但願你一生一世閉著眼睛,好像我讓你領著我似的領著你!」

    陶純純抬起頭來,張開眼簾,輕問:「真的?」

    柳鶴亭幾乎不及待她將短短兩字說完,便已搶著說道:「自然是真的,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我永遠不會騙你的。」

    陶純純伸手一抹淚痕,破涕為笑,依依倚向柳鶴亭胸膛,山風如夢,流水如夢,青天如夢,白雲如夢,柳鶴亭亦已墜入夢境,但覺天地萬物,無一不是夢中景物,無一不是美妙絕倫,他不敢伸手去環抱她的香肩,但卻又忍不住伸手去環抱她的香肩,他不敢俯下頭去嗅她雲鬢的髮香,但卻又忍不住俯下頭去嗅她的雲鬢髮香!

    良久,良久,良久——

    陶純純「嚶嚀」一聲,輕輕掙開他的懷抱,後退一步,輕撫雲鬢,但一雙秋波,卻仍脈脈欲語地凝注在他身上。

    又是良久,良久——

    柳鶴亭方自從夢中醒來,緩緩抬起手掌,掌中卻已多了一支玲瓏小巧、在天光下不住閃著璇光的金鋇。這支金釵,方才在古洞石室的石壁上,劃下了許多個之形的痕跡,此刻,卻將要劃出更多痕跡,劃在柳鶴亭心裡,石壁上的痕跡雖深,卻比不上在柳鶴亭心裡的萬一。

    青天為證,白雲為證,山石為證,水流為證,看著他將這枚金釵放入懷裡,藏在心底。

    他嘴角泛起一絲縱是丹青妙手也無法描述萬一的笑容,輕輕說道:「我真相不到——」

    哪知他話猶未了,突有一聲慘呼,自山巔那邊傳來,這淒涼、尖銳的呼聲直上九霄,尚未衰竭,接著……

    竟然又是一聲慘呼!

    柳鶴亭在這半日之間,不知已有多少慘呼曾經入耳,但卻都沒有這兩聲慘呼如此令人刺耳心驚,他心中雖充滿柔情蜜意,但剎那之間,所有的柔情蜜意,卻都已不見蹤跡!

    陶純純柳眉微顰,輕輕一拉柳鶴亭衣角,微伏身形,向這驚呼之聲的來處掠去,她輕盈的身形,有如驚鴻,亦如飛燕,在這坎坷崎嶇的危崖亂石中,接連幾個縱身,突地一頓,隱身於一方怪石之後,探目而望,柳鶴亭隨後掠至,見她回身微一招手,面目上卻似滿佈驚奇之色!「柳鶴亭心頭一跳,亦自探首下望,目光動處,劍眉立皺——

    原來這片危巖之下,便是方纔那片谷地,但谷地之中,情勢卻已大變,本自張弓搭箭,攀附在四面山頭的漢子,竟已齊都下至谷地,而那「花溪四如」以及他們手下的一批白衣漢子,此刻卻一個不見,想必已都不顧而去!洞口仍堆滿柴木,但火勢卻已漸弱,百十個黑衫黃中的漢子,俱都盤膝坐在洞側山石之前,似在袖手旁觀!

    當中一片猶自滿佈方才自山頭射下的弩箭的空地上,卻是人頭聳擁,層層密佈。最外一層,便是「幽靈幫」門下,身穿及膝碧綠長衫的大漢,有的手中雖仍拿著弩箭,但大多卻已換作折鐵快刀,有的卻已橫屍地上!

    中間一層,竟是那「東宮太子」項煌手下的十六個銀衫少女,以及分持「刀」、「銅」的「神刀將軍」勝奎英,與「鐵鑭將軍」尉遲文!銀衫少女手中,各各多了一條長達三尺、銀光閃閃、宛如「亮銀練子槍」卻無槍尖的外門奇形長鞭,與那班「幽靈幫」眾,對面而立,雲鬢微亂,香汗淋漓,似乎方纔已經過一番惡鬥。

    「靈屍」谷鬼,身形依然僵木如屍,面目卻更淒厲如鬼,與另一烏簪堆發、瘦骨鱗峋,手中分持兩柄「梅花}字奪」的碧衫人並肩而立!兩人身前不遠處,卻倒斃著兩具碧衫人的屍身,仰天而臥,全身一無傷跡,只有一道刀痕自額角直劃頷下,鮮血未乾,刀痕入骨,竟將他兩人的大好頭顱,中分為二!

    柳鶴亭居高臨下,雖看不清他兩人面上的形狀,但從方纔的那兩聲慘呼,亦可想見他兩人臨死前是如何驚恐,不禁心頭一寒,目光一轉,轉向與「靈屍」谷鬼面面相對的一個白衣人身上!

    只見此人雙臂斜分。

    長袖飄飄,手持長劍——

    劍光沁碧,森寒如水——

    劍尖垂地,傲然肅立——

    全身上下,紋風不動——

    身上一襲其白如雪的長衫,左右雙肩之上,卻赫然有兩串鮮紅的血跡,衫白血紅,望之驚心觸團

    雖只輕輕一瞥,柳鶴亭卻已覺得此人的神態之中,彷彿有一種不可描述的森寒之意,這種寒意雖與「靈屍」的森森鬼氣不同,但卻更加攝人心魂!

    谷地之上這麼多人,但此刻一個個卻俱都有如木雕泥塑,沒有一人發出半點聲音,更無一人敢有絲毫動作!

    突地!

    白衣人緩緩向前踏出一步!

    雙臂仍然斜分!劍尖仍然垂地!「靈屍」谷鬼與另一碧衫人卻立即不由自主倒退一步,白衣人冷冷一笑,緩緩轉過身來,緩緩向前走動,劍尖劃地,絲絲作響,「靈屍」谷鬼手掌微一曲折,骨節緩緩作響,雙目厲張,隨之向前走出數步,似要作勢撲上,白衣人突又回身,「靈屍」谷鬼竟又「蹬、蹬、蹬」連退數步!

    柳鶴亭只覺心頭微顫,指梢發冷,他再也想不出這白衣人竟是何許人物,竟能使得「靈屍」谷鬼如此畏懼,突聽谷鬼沉聲一叱:「開!」

    立在外圍,手持弩箭的碧衫漢子雙手一揚,數十支弩箭,閃電射出,銀衫少女纖腰微扭,掌中銀鞭,瞬即結起一道光牆!

    只聽一陣「叮噹」微響,數十支弩箭一起落地,另一些碧衫漢子手揮快刀,一起撲上,銀衫女子掌中長鞭一揮一展,銀光閃閃,有如靈蛇飛舞,立即又有幾聲慘呼,幾人喪命!

    慘呼聲中,烏堆簪發的碧衫人突地沉聲一叱:「來!」

    手中「梅花}字銀光奪」舞一道光幕,和身向白衣人撲去!

    這一招看來雖似只有一招,但他卻已將「追魂十六奪」中的煞手三招「香梅如雪」、「雪地狂飄」、「狂飆摧花」,一起施出,當真是密不透風,點水難入,攻強守密,招中套招的佳作!

    白衣人雙臂微分,劍尖垂地,卻仍傲然卓立,動也不動,身側的亂箭飛來,亂刀砍來,他連望都未去望它一眼,此刻碧衫人施煞手攻來,他不避不閃,竟也沒有絲毫動作!

    眼看這一團銀光,已快將他身軀捲入,突地——

    —聲輕叱,一閃劍光,一聲慘呼,一條碧衫人影連退三步,雙臂大張,掌中「銀光}字奪」不住顫抖,身形連搖兩搖,撲在地上,全身一無傷跡,但——一道劍痕,自額角直到頷下,鮮血如泉湧出,劍痕深透入骨!

    白衣人雙臂微分,指尖垂地,仍然動也不動地傲然卓立,劍光也仍然一碧如水,但他的雪白長衫上,卻又多了一串鮮紅血痕!

    柳鶴亭輕輕吁出一口長氣,心中不住怦然跳動,白衣人的這一劍傷敵,別人雖未看清,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只覺這一劍的穩、準、狠、辣,足以驚世駭俗。

    要知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招式,絕無任何一種毫無破綻,縱是素以綿密嚴謹著稱天下的武當「九宮連環」以及「兩儀劍法」劍招之中,也難免有破綻露出,只是破綻部位有異,多少不同,有些招式的破綻,是在對方難以覺察之處,有些招式的破綻,對方縱然覺察,卻也無法攻入,是以巧者勝拙,強者勝弱!

    碧衣人的那一團銀光,三招煞手中,只有左下方微有一處破綻,此處破綻,不但極為難以看出,而且部位亦在對方難以發招之處,坦白衣人劍光一抖,竟能閃電般自此破綻中挑起、穿出,此等眼力、神力,當真叫人無法不服!

    三神已去,一鬼尚存,「靈屍」谷鬼呆望著地上的三具屍身,淒厲的笑聲既不再聞,森冷的目光亦不再見,那些「幽靈幫」眾,此刻早已喪失鬥志,只不過在虛幌著兵刃而已。

    「靈屍」谷鬼默然半晌,抬起頭來,揮手長歎一聲低喝:「退!」

    身軀一轉,緩緩走去,白衣人卓立如故,既不追擊,亦不發言,只見那些「幽靈幫」眾,有的手扶傷殘,有的懷抱死屍,一個接著一個,向谷外走去,片刻之間,便已走得乾乾淨淨。

    谷地之上,頓時又自寂無人聲,「神刀將軍」勝奎英右掌一橫,左掌搭住刀尖,往刀鞘一湊,「嗆嘟」一聲,長刀入鞘,大步走到一直默默靜坐的那些黑衫黃中漢子身前,沉聲叱道:「快將那邊洞口火勢弄滅,人洞尋人!」

    黑衫漢子們一個個卻仍盤膝而坐,不言不動,竟似未曾聽到這番言語一般,勝奎英濃眉一揚,厲叱:「聽到沒有?」

    黑衫漢子們仍然一無回應,尉遲文一步竄來,雙鑭交擊:「擋」地一響,響聲未絕,黑衫黃中漢子群中,突地響起一個粗壯之聲:「要殺我等頭顱容易,要使我等聽命於幫主以外之人,卻是難如登天!」語句簡短有力,字字截金斷鐵,柳鶴亭不禁暗中喝彩,這般人若論武林地位,雖不足道,但若論江湖道義,豈非還要遠在那班滿口仁義、滿腹奸詐、言行不符、反覆無常的武林高手之上!

    只見那白衣入目送「幽靈群鬼」走盡,長袖飄飄,轉身走來,尉遲文、勝奎英齊地退步躬身,對此人的恭敬,竟似不在項煌之下,白衣人對此二人,卻是漫不為禮,右掌微提,劍尖在地面輕輕一點,口中簡短地吐出四個字來:

    「誰是幫主?」

    黑衫黃中漢於群中,又有人朗聲說道:「大幫主已去谷外,留言我等,靜候於此,二幫主入此洞中,不知凶吉——」

    語聲未了,白衣人突地冷「哼」一聲,右掌一翻,掌中長劍,劍長上挑,劍柄脫手,白衣人拇、食、中、三指輕輕一挾,挾住劍尖,腳下連退三步,右臂倏然掄起,長劍竟然脫手飛出!

    柳鶴亭見他倒轉掌中長劍,方自愕然不明其意,突見一道青碧劍光,劃空而過,竟閃電般向自己隱身的這片山石飛來!

    劍身劃過山石,「嗆」地一聲清吟,激起一片火花,竟又匹練般向來路飛回。

    柳鶴亭心頭一跳,知道自己行藏,已被這靜如山巖、冷如玄冰、劍法造詣已爐火純青的白衣人發現,只見白衣人手掌微招,這道匹練般的劍光,竟神奇地飛回他手掌之中,輕輕一抖,劍光點點,漫天飛舞。

    白衣人頭也不抬,冷冷說道:「躲在石後的朋友,還不現身?」

    陶純純輕歎一聲,仰首道:「這人當真厲害得緊!」

    柳鶴亭一面頷首作答,一面心中思忖,沉吟半晌,突地長身而起,輕輕掠到山石之上,山風吹動,吹得他衣袂飛揚,髮絲飄舞。

    尉遲文、勝奎英仰首而顧,齊地變色驚呼道:「原來是你!」

    白衣人劍尖又自緩緩垂落地上,仍舊頭也不抬,冷冷說道:「朋友既然現身,還不下來?」

    柳鶴亭朗聲一笑,道:「閣下劍法驚人,神態超俗,在下早已有心下去參見,此刻既蒙寵召,敢不從命!」目光下掠,只見自己立足的這片山石,離地竟有數十丈左右,勢必不能一掠而下,不禁劍眉微皺地沉吟半晌,一面回身俯首,輕輕問道:「純純,下去好麼?」

    陶純純秋波微轉,含笑道:「你既已對人說了,焉有不下去之理。」纖腰微擰,亦自掠上山石,白衣人劍尖在地面左右划動,既不出言相詢,亦不仰首而顧,陶純純秋波再次一轉,探首下望,突地低語道:「這人頭頂髮絲已經灰白,年紀想必已不小,武功也似極高,但神情舉止,卻怎地如此奇怪,難道武功高強的人,舉動都應特殊些麼?」

    柳鶴亭暗中一笑,心道:「女子當真是奇怪的動物,此時此刻,還有心情來說這些言語,一面卻又不禁暗讚女子之心細,細如髮絲,自己看了許久,毫未發覺,她卻只瞧了一眼,便已瞧出人家頭上的灰髮!」

    白衣人雖仍心平氣靜,勝奎英、尉遲文卻已心中不耐,兩人同聲大喝:「陶姑娘——」尉遲文倏然住口,勝奎英卻自接口喊道:「你不是和我家公子在一起麼?此刻他到哪裡去了?」

    陶純純輕瞟柳鶴亭一眼,並不回答山下的喝問,只是悄語道:「如此縱身而下,落地之後,只怕身形難以站穩,別人若是乘隙偷擊;便極可慮,你可想出什麼妥當的方法麼?」

    柳鶴亭微微一笑道:「為人行事,當做即做,考慮得大多了,反而不好,我先下去,你在後面接應,除此之外,大約便只有爬下去了,」

    陶純純嫣然一笑,竟示讚許,只見柳鶴亭胸膛一挺,深深吸入一口長氣,撩起衣袂,塞在腰畔絲絛之上,雙臂一張,倏然向下掠去!

    這一掠之勢,有如大河長江,一瀉千里,霎時之間,便已掠下十丈,柳鶴亭雙掌一沉,腳尖找著一塊山石突出之外,一點又落。

    只聽白衣人又自冷冷道:「你儘管躍下便是,我絕不會乘你身形不穩時,暗算於你!」

    話聲方落,柳鶴亭已自有如飛燕一般躍落地面,向前衝出數步,一沉真氣,拿樁站穩,朗聲一笑,口首說道:「小可若恐閣下暗算,只怕方才也就不會躍下了!」

    白衣人「嗯」了一聲,亦不知是喜是怒,是贊是貶,突地回轉身來,面向柳鶴亭冷冷道:「朋友果然是一條漢子!」

    兩人面面相對,柳鶴亭只覺兩道閃電般的目光,已凝注自己,抬目一望,心頭竟不由自主地為之一驚,方自站穩的身形,幾乎又將近搖晃起來,原來這白衣人的面目之上,竟戴著一面青銅面具,巨鼻獅口,閃出一片青光,與掌中劍光相映,更顯得猙獰刺目!

    這面青銅面具,將他眉、額、鼻、口一起掩住,只留下一雙眼睛,炯然生光,上下向柳鶴亭一掃,冷冷又道:「項煌殿下,是否就是被朋友帶來此間的?」

    語聲雖清朗,但隔著一重面具發出,聽來卻有如三春滴露,九夏沉雷,不無稍嫌沉悶之感:但這兩道目光,卻正又如露外閃光,雷中厲電,柳鶴亭只覺心頭微顫,雖非畏懼,卻不由一愣,半晌之後,方自回復瀟灑,微微一笑,方待答話!

    哪知他語聲尚未發出,山腰間突地響起一陣脆如銀鈴的笑聲,眾人不覺一起仰首望去,只見一片彩雲霓裳,冉冉從天而降,笑聲未絕,身形落地,柳鶴亭伸手一扶,陶純純卻已笑道:「項殿下雖與我等同來,但……」秋波轉處,瞥見白衣人面上的青銅面具,語氣不禁一頓,嬌笑微停,方自緩緩接道:「但他若要走,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

    白衣人冷「哼」一聲,目光凝注,半晌無語,只有劍尖,仍在地上不住左右划動,絲絲作響,響聲雖微弱,但讓人聽來,卻只覺似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刺耳之感,似乎有一柄無形之劍的劍尖,在自己耳鼓以內不住划動一般。

    他面覆青銅,教人根本無法從他面容變化中,測知他的心意,誰也不知道他對陶純純這句聽來和順,其實卻內藏機鋒的言語,將是如何答覆,將作如何處置,谷地之中,人人似乎俱都被他氣度所懾,數百道目光屏聲靜氣,再無一道望向別處!

    此種沉默,最是難堪,也不知過了許久,白衣人掌中劍尖倏然頓住不動!

    絲絲之聲頓寂,眾人耳中頓靜,但這令人刺耳的絲絲之聲,卻似突地到了眾人心中,人人俱知他將說話,他究竟要說什麼,卻再無一個知道。「要知愈是沉默寡言之人,其言語便愈可貴,其人著論武功、氣度俱有懾人之處,其言之價,自就更高,柳鶴亭嘴角雖帶笑容,但心情卻亦有些緊張,這原因絕非因他對這白衣人有絲毫怯畏,卻是因為他對寡言之人的言語,估價亦自不同!

    只有陶純純手撫雲鬢,嫣然含笑,一雙秋波,時時流轉,似乎將身外之事、身外之物,全都沒有放在心中。

    只見白衣人目光微抬,閃電般又向柳鶴亭一掃:緩緩說道:「閣下方才自山頂縱落,輕功至少已有十年以上造詣,而且定必得自真傳,算得是當今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眾人心中不禁既奇且佩,奇的是他沉默良久,突他說出一句話來,竟是讚揚柳鶴亭的言語,佩的是柳鶴亭方才自山頂縱下之時,他頭也未抬,根本未看一眼,但此刻言語批評,卻宛如目見。

    就連柳鶴亭也不免暗自奇怪,哪知這白衣人卻又接道:「是以便請閣下亮出兵刃——」語氣似終未終,便又倏然而頓,身形卓立,目光凝注,再不動彈半分!

    柳鶴亭不禁為之一愣,但覺此人說話,當真是句句簡短,從不多說一字,卻又是句句驚人,出人意料之外,讚賞別人一句之後,立刻又要與人一較生死!

    他心意轉處,還未答話,卻聽陶純純又自含笑說道:「我們和你住日無冤,近日無仇,而且可說是素不相識,好生生的為何要和你動手?」

    白衣人目光絲毫未動,竟連望也不望她一眼,冷冷道:「本人從來不喜與女子言語——」語氣竟又似終未終,但人人卻盡知其言下之意。

    陶純純秋波微轉,含笑又道:「你言下之意,是不是叫我不要多管閒事?」

    白衣人冷「哼」一聲,不再言語,目光如電,仍筆直地凝注在柳鶴亭身上,彷彿一眼就要看穿柳鶴亭的頭顱似的。

    哪知他這種傲慢、輕蔑之態,陶純純卻似毫不在意,竟又輕輕一笑道:「這本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與我本無關係,我不再說話就是!」

    柳鶴亭微微一愣,他本只當陶純純雖非驕縱成性之女子,但卻也絕無法忍受一個陌生男於對她如此無理,此刻見她如此說話,不禁大感驚奇,他與陶純純自相識以來,每多處一刻,便多發覺她一種性格,相識之初,他本以為她是個不知世故、不解人情、性格單純的少女,但此刻卻發覺不僅胸中城府極深,而性格變化極多,有時看來一如長於名門、自幼嬌縱成性的人家閨秀,落落風範,卻又慣於嬌嗔!

    有時看來卻又有如涉世極深,凡事皆能寬諒容忍,飽經憂患的婦人!洞悉人情,遇事鎮靜!

    一時之間,他但覺他倆雖已相愛頗深,卻絲毫不能瞭解她的性情,不禁長歎一聲,回轉頭去,卻見那白衣人仍在凝目自己,劍尖垂地,劍光如水!

    時已過午,陽光最盛之時已去,夏日既過,秋風已有寒意。

    一陣風吹過,柳鶴亭心頭但覺氣悶難言,泰山華巖,祁連莽蒼,無數大山,此刻都似乎橫亙在他心裡!

    谷地之中,人人凝神注目,都在等待他如何回答這白衣人挑戰之言,勝奎英、尉遲文,與他雖非素識,但卻都知道他武功遇異流俗,絕非膽怯畏事之徒,此刻見他忽而流目他顧,忽而垂首沉思,只當他方才見了那白衣入的武功,此刻不敢與之相鬥,心中不禁稍感驚奇,又覺稍感失望!

    哪知就在這一念頭方自升起的剎那之間,柳鶴亭突地朗聲說道:「在下之意,正如陶姑娘方纔所說之言相同,你我本無任何相鬥之理,亦無任何相鬥之因,只是——」

    「只是」兩字一出,眾人但覺心神一振,知道此言必有下文,一時之間,谷中數百道目光,不約而同地又都屏息靜氣、瞬也不瞬地望到柳鶴亭身上,只聽他語聲頓處,緩緩又道:「若閣下有與在下相鬥之意,在下武功雖不敢與閣下相比,但亦不敢妄自非薄,一切但憑尊意!」

    白衣人直到此刻,除了衣袂曾隨風微微飄舞之外,不但身軀未有絲毫動彈,甚至連目光都未曾眨動一下,再加以那猙獰醜惡的青銅面具,當真有如深山危巖,古剎泥塑,令入見之生畏,望之生寒!

    柳鶴亭語聲方了,眾人目光,又如萬流歸海、葵花向日一般,不約而同地歸向白衣人身上,只見他微一頷首,冷冷說道:「好!」「柳鶴亭擰腰退步,反腕拔出背後青蕭,哪知白衣人「好」字出口,突地一揮長袖,轉身走開!

    眾人不覺齊地一愣,柳鶴亭更是大為奇怪,此人無端向已挑戰,自己應戰之後,他卻又轉身走開,這豈非令人莫名其妙!

    只見他轉身走了兩步,左掌向前一招,口中輕叱說道:「過來!」

    右掌一沉,竟將掌中長劍插入地面,劍尖入土五寸,劍柄不住顫動,柳鶴亭心中氣憤,再也難忍,劍眉一軒,朗聲道:「閣下如此做法,是否有意戲弄於我,但請明言相告,否則——」語聲未了,白衣人突又倏然轉身,目中光芒一閃,冷冷接口道:「在下不慣受人戲弄,亦不慣戲弄他人——」突地雙臂一分,將身上純白長衫甩落,露出裡面一身純白勁裝!卻將這件染有血跡的長衫,仔細疊好。

    柳鶴亭恍然忖道:「原來他是想將長衫甩落,免得動手時妨礙身手。」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覺大為寬慰,只當他甚為看重自己,微一沉吟,亦將自己長衫脫下!陶純純伸手接過,輕輕道:「此人武功甚高,你要小心才是!」語氣之中,滿含關切之情。

    柳鶴亭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心中泛起一絲溫暖,含笑低語:「我理會得。」目光轉處,突地遠遠濘立的銀衫少女群中掠出一人,懷中抱著一個純白包袱,如飛掠到白衣人身前,白衣人解開包袱,將疊好的長衫,放入包中,卻又取出另一件白衫,隨手抖開,穿到身上,反手拔起長劍,劍尖仍然垂在地面,前行三步,凝然卓立。

    一時之間,柳鶴亭又自愣在當地,作聲不得,這白衣人的一言一行,無一不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生平未曾見到此等人物,生平亦未曾遇到此等對手,此時此刻,他勢必不能再穿回長衫,呆呆地愣了半晌,卻聽陶純純突地「噗哧」一笑,抿口笑道:「我猜這世上有些人的腦筋,一定不太正常,鶴亭,你說是嗎?」

    柳鶴亭聞言驚奇之外,又覺好笑,但大敵當前,他只得將這份笑意,緊壓心底。

    哪知白衣人突地冷「哼」一聲說道:『在下既不慣無故多言,亦不慣無故多事,自幼及長,武林中能被我視為對手之人,除你之外,寥寥可數,你之鮮血,自不能與那班奴才相比,若與其血跡混在一處,豈不會失了你的身份!」

    從他言語聽來,似乎對柳鶴亭的武功氣度,極為讚賞,但其實卻無異在說此次比鬥,柳鶴亭已落必敗之數,只聽得柳鶴亭心裡亦不知是怒是喜,本想反唇相譏,但卻又非口舌刻薄之人,沉吟半晌,只得微一抱拳,暗中鎮定心神,運行真氣,橫蕭平胸!

    他平日行動舉止雖極灑脫,但此刻凝神待敵之時,卻當真的靜如泰山,定如北斗,白衣人目中又有光芒一閃,似乎也看出當前對手,乃是勁敵,不可輕視。

    陶純純左臂微曲,臂彎處搭著柳鶴亭一件長衫,星眸流轉,先在他身上身下凝注幾眼,然後移向白衣人,又自凝注幾眼,柳眉似顰非顰,嘴角似笑非笑,纖腰微扭,後退三步,誰也無法從她的神情舉止上,測知她的心事。

    尉遲文、勝奎英對望一眼,兩人各各眉峰深皺,隱現憂態,一起遠遠退開,他們心中擔心的事,卻不知是為了他們「殿下」項煌的生死安危,抑或是為了此刻這兩人比鬥的勝負!

    銀衫少女們站得更遠,斜陽余暈,映著他們的蓬亂秀髮、殘破衣衫,也映著她們的如水眼波,如花嬌靨,相形之下,雖覺不類,但令人看來,卻不禁生出一種憐惜之感!

    柳鶴亭手橫青蕭!

    白衣人長劍垂地!

    兩人面面相對,目光相對,神態相似,氣度相似,但這般默然企立,幾達盞茶時刻,卻無一人出手相擊,柳鶴亭看來雖然氣定神閒,但心中卻紊亂已極,他方才居高臨下,將這白衣人與「一鬼三神」動手之情況,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自己與人動手,更是不敢有絲毫大意。

    要知這高手比鬥,所爭往往只在一招之間,一招之失,被人制住先機,整場比鬥,勝負之數,便完全扭轉!

    加以柳鶴亭方才見了這白衣人的武功,知道自己招式之中只要微有破綻,不但立時便得居於下風,而且可能遭到一劍殺身之禍,他胸中雖可謂包羅萬象,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中的精粹,均有涉獵,但在這盞茶時間以內,他心中思潮連轉,不知想過了多少變化精微、出手奇妙的武功招式,卻未想出一招絕無破綻,更未想出一招能以制敵機先!

    眾人屏息而觀,見他兩人自始至此,始終不動,不覺奇怪,又覺不耐,只見柳鶴亭掌中青蕭,突地斜斜舉起,高舉眉間,腳步細碎,似踩迷蹤,向右橫移五寸!

    白衣人目光隨之轉去,腳下卻有如巨磨磨動。轉了個半圈,劍尖微微離地而起,高抬七寸,左掌中指輕輕一抬肩頭,雙膝卻仍未見動彈!

    柳鶴亭劍眉微皺,暗歎忖道:「他如原式不動,我方纔那一招出手用天山『三分劍』中的『飛鶯戲蝶』,讓他無法測知我蕭勢的去向,臨身左掌變為少林『羅漢掌法』中的『九子萬笏』,右蕭再用武當『九宮審劍、』中的「陽關走馬』,左掌沉凝,可補右蕭輕靈不足,右蕭靈幻,卻又可補左掌之拙笨,這兩招一上一下,一正一輔,一剛一柔,一幻一真,他劍尖垂地,縱能找著我蕭招中的破綻,但我那招『九子萬笏』卻已全力攻他要害,如此我縱不能佔得先機,也不致落干下風,哪知——」

    心念電閃而過,目光凝注對方,又自忖道:「他此刻劍尖離地,左指蓄力,兩面都是待發之勢,我若以北派『潭腿』夾雜南派『無蹤腿』,雙足連環離地,午踢他右膝『陽關』,右踢他左膝『地機』,引得他劍掌一起攻向我廠路,然後清單齊地攻向他上路,一用判官筆中的最重手法『透骨穿胸』,一用傳自塞外的『開山神掌』,不知是否可以佔得上風?」

    他心念這數轉之間,實已博及大下各家武術之精妙,尤其他掌中一乏青蕭,名雖是「蕭」其實卻兼有青鋒劍。判官筆、點穴橛、銀花槍,內外各家兵刀的各種妙用!

    此刻他一念至此,腳下突地行去,流水般向右滑開一丈,掌中長蕭,亦在身形流走間,手勢一反,由齊眉變為憑空直指!

    身形流走,為的是迷惑對方眼光,讓他不知道自己要施展腿法,右蕭直指,為的是想將對方注意力移至蕭頭!

    哪知白衣人身形,又有如巨磨推動一般,緩緩隨地轉動,劍尖竟自離地更高,左手亦又變指為掌,時間微曲,掌尖上揚,防脅護胸,柳鶴亭一番攻敵的心境,竟似乎又自落入他的計算之中!

    他倆這番明爭,實不啻暗鬥,只引得眾人目光,一時望向白衣人,一時望向柳鶴亭,有如身在其中一般,一個個心頭微顫,面色凝重,知道這兩人招式一發,便可立分勝負!

    只見白衣人身形自轉,本自面向東方,此刻卻已面向夕陽,柳鶴亭身形有時如行雲流水,有時卻又腳步細碎,距離他身外丈餘之處,劃了一道圓弧!兩入掌中蕭、劍,亦自不停地上下移動,雖未發出一招,卻已不啻交手數十回合!

    時間越久,眾人看得心頭越發沉重,真似置身濃雲密佈、沉悶無比的天候之中,恨不得一聲雷響,讓雨點擊破沉鬱!

    陶純純嘴角的半分笑意,此刻已自消逸無蹤,額眉間微聚的半分憂心,此刻也已變得十分濃重!夕陽將下,漫天紅霞——

    柳鶴亭夾地大喝一聲,身形有如梅花火箭,沖天而起!

    眾人心頭不覺為之一震,齊地仰首望去,只見他凌空三丈,突一轉折,雙臂箕張,竟以蒼鷹下攫之勢,當頭撲下!

    這一招雖似天山北麓「狄氏山莊」的不傳絕技「七禽身法」,但仔細一看,卻又夾雜著昔日武林一世之雄「銀月雙劍」傳人熊個留下的「蒼穹十三劍式」!

    這兩種身法,一以敵矢著稱,一以空無見長,此刻被他熔二為一,漫天夕陽,襯著他之身形,霍如日落,矯如龍翔。尉遲文、勝奎英對望一眼,相顧失色,黑衫黃中漢子群中,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但膝頭卻又不禁微微顫抖!

    剎那之間!

    只見一團青光下擊,一片劍氣上騰!

    青光與劍氣!

    劍氣與青光!

    相混!相雜!相拼!

    突聽兩人大喝一聲!眾人只覺眼前微花,兩人又已站在方才未動時之原處,相隔丈餘,互相凝注,對面而立!

    白衣人的目光,瞬也不瞬,厲電般望向柳鶴亭的身上!

    柳鶴亭的目光,瞬也不瞬,厲電般望向白衣人的身上!

    一時之間,眾人亦不知誰勝誰負,誰死誰生,站著的人,「噗」地坐到地上,坐著的人,倏然站了起來,陶純純嬌喚一聲,退後一步,突又掠前三丈,一掠而至柳鶴亭身側,櫻唇微啟,秋波一轉,瞟了白衣人一眼,於是默然無語!

    尉遲文、勝奎英齊都一愣,衝前三步,突又頓足而立,四道目光,齊都筆直地望在白衣人身上!

    良久,良久!

    靜寂,靜寂!

    白衣人突地扭轉身軀,雙臂一分,推開尉遲文、勝奎英兩人的身軀,筆直地走到那班銀衫少女身前,身形一頓,霍然甩卻身上白衫——一無血跡,霍然再次轉身——劍尖閃爍!

    柳鶴亭木然卓立,目光但隨白衣人而動,突地見他轉身說道:「一劍不能傷得閣下,一年之後再見有期!」反腕一揚,白衫與長劍齊飛,劍光共晚霞一色!

    白衫落在銀衫少女揚起的皓腕之上!

    長劍青光一閃,劃空而過,「奪」地一聲,劍光沒入山石數寸,身形又自一呆,呆呆地愣了半晌,冷厲地一聲吼道:

    「走!」宛如石破天驚,在眾人耳畔一響,在眾人心底一震,誰也不知他兩人誰勝誰負,此刻聽了他這一聲叱聲,心中但覺又驚、又奇、又詫、又愕,柳鶴亭胸橫青蕭,緩緩落下,左右四顧一眼,笑道:「勝負未分,閣下為何要走!」語聲清朗,語氣卻極沉緩,似乎得意,又似可惜!

    白衣人胸膛一挺,目光一凜,突又隱去,緩緩說道:「在下與閣下初次相識,在下性情,你可知道?」

    柳鶴亭劍眉微皺,旁顧陶純純一眼,緩緩答道:「閣下與在下初次相識,閣下性情,在下既無知道之可能,亦無知道之必要!」

    白衣人突地仰天一望,青銅面具之內,竟自發出一陣冷冷的笑聲,笑聲一頓,緩緩說道:「自幼至今,傷在我劍下之人,雖不知凡幾,但懦弱無能之人,在下不殺!武功不高之人,在下不殺!籍籍無名之人,在下不殺!認敗服輸之人,在下不殺!婦人孺子,在下不殺!劍不能佔勝之人,在下不殺!閣下武功驚人,對敵之時,頭腦冷靜,判事分明,這均非常人能以做到之事,在下一劍既不能傷及閣下,焉有再動手之理。」語罷,再也不望柳鶴亭一眼,大步向谷外走去,彩霞,夕陽,映著他剛健頎長的身影,緩緩踱過小橋,橋下流水潺潺,水聲淙淙,暮風吹舞衣袂,卻在小橋欄杆,輕舞起一片零亂人影!

    人影零亂,人聲細碎,夕陽影中,突地飛過一隻孤雁,雁聲一唳,卻不知是高興,抑或是歎息!

    斜陽暮色中,柳鶴亭手垂青蕭,目送他的身影遠去,一時之間,對此人亦不知是相借、欽佩、抑或是輕蔑、痛恨,只聽身側的陶純純突地輕輕一聲長歎,低語道:「可惜呀可惜!」

    柳鶴亭心不在焉,茫然問道:「可惜什麼?」

    陶純純走前半步,將櫻唇幾乎湊到他的耳畔,輕輕說道:「可惜你用的兵刃不是刀劍,否則方才面對燦爛的夕陽,刀閃寒光,劍花繚目,那白衣人只怕便再也看不到你右手那一招『泛渡銀河』,和左手那一招『蒼鷹落』中的破綻,左肩縱不中劍,右腕脈門,卻要被你扣住——」語聲一頓,又道:「不過,這白衣人的武功,倒真的令人佩服,你那一招『泛渡銀河』本來可說是一無破綻,只有劍式還未完全落下的時候,右脅下微有半分空隙之處,但對方若身形不動,而用右手劍刺入左邊的空隙中,簡直不大可能,何況你左掌那一招『太山七禽掌』中的『神鷹一式』變化而來的『蒼鷹落』,又正好封住他長劍的去勢,但是他那一劍,卻偏偏能刺向你那處空隙,更奇怪的是,他那一劍的劍法,雖和江湖常見的『舉火撩天』以及點蒼絕學『楚鳧乘煙』有幾分相似之處,但劍式變化的詭譎奇幻,卻又不知高過這兩招多少倍,我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他這一招的來歷!」

    她語聲極輕,又極快,柳鶴亭左掌輕撫右掌青簫,默然傾聽,那班銀衫少女們,此刻多已遠遠繞過他們,隨著那白衣人走向谷外,只有尉遲文、勝奎英卻自仍立在一邊,竊竊私議,卻又不時向柳、陶二人,望上兩眼!

    陶純純語聲未了,尉遲文、勝奎英倏然雙雙掠起,掠過那班銀衫少女,走過小橋,柳鶴亭抬起頭來,見到這般情況,劍眉微皺,似乎不勝驚異!

    尉遲文、勝奎英以及銀衫少女們,覓路來此谷中,當然為的就是要尋找他們的「殿下」項煌,但此刻項煌下落未明,白衣人說了句「走」,他們便一起走了,顯然這班人對白衣人的畏懼敬服,非但不在對項煌的畏懼之下,甚或是尤有過之,否則怎會將項煌置之不顧!

    直到此刻,柳鶴亭只知那白衣人武功奇絕,生性尤怪,而且亦是那「南荒太君」的門下人物,但此人的姓名來歷、武功派別,柳鶴亭卻絲毫不知,是以暗中奇怪,這班人怎會如此聽命於他?

    思忖之間,只見尉遲文身形突頓,立在橋頭,和當先走出的兩個銀衫少女低語了幾句,目光遠遠向自己投來,但見到了自己的目光亦在望他,立刻擰腰錯步,縱身而去,那兩個銀衫少女亦自回頭向這邊看了兩眼,纖腰弱弱,蓮步姍姍,緩緩走去!柳鶴亭不禁又自一皺雙眉,卻聽陶純純語聲頓了半晌,又道:「我知道你也在奇怪他的身份來歷,但是他那一招武功,你可看得出究竟是何門派麼,」

    柳鶴亭撫然長歎一聲,緩緩抬起掌中青蕭,陶純純垂頭一看,只見蕭身之上,缺口斑斑,竟似被人斫了,仔細一看竟有七處,七劍一樣,坦白衣人明明只削出一劍,蕭身上何來七道劍痕?

    她不禁輕皺柳眉,駭然道:「以你蕭上劍痕看來,白衣人掌中所使,不但是口寶劍,而且所用劍法,又有幾分與早已絕傳的『亂披風』劍法相似!」要知這「亂披風」劍法,此時雖仍在武林流傳甚廣,但武林流傳的,卻都是後人借名偽詫,真正「亂披風」劍法,早已絕傳多年,昔年一代劍聖白無名,仗此劍法,縱橫天下,直到此刻,他的一生事跡雖仍為人津津樂道,但他的一手劍法,卻及身而沒!直到後來武林中又出了個天縱奇才梅山民,不知由何處學得了這劍法中的幾分精髓,並且將之精研變化成當時武林中最具威力的「虯架神劍」!武林故老相傳至今,都道:「七妙神君」梅山民只要隨手抖出一劍,劍尖便可彈出七點劍影,幻成七朵梅花!

    梨花大槍、白臘長竿這等兵器,只要稍有幾分功力之人,便可抖出槍花、劍花,槍竿長過七尺,是以並非難事!

    但要以三尺青鋒抖出劍花,卻是大為不易,是以昔年「古三花」一劍三花,已足稱雄武林,一劍能夠抖出七朵劍花的劍法,自更是縱橫天下,但此刻梅山民猶在襁褓,「虯枝劍法」尚未創出,白無名故去多年,「亂披風」失傳已久,白衣人一劍竟能留下七道劍痕,豈非大是令人驚異!

    陶純純秋波凝注著蕭上的七道劍痕,心中正是驚異交集,只聽柳鶴亭長歎一聲,緩緩說道:「一劍七痕,雖似那失傳已久的『亂披風』劍法,但出手部位,卻又和『亂披風』絕不相似,此人劍法當真是怪到極處——」

    語聲到此,長歎而頓,意興似乎頗為蕭索,陶純純秋波一轉,婉然笑道:「此人不但劍法怪到極處,我看他生性為人,只怕還要比劍法怪上三分,好好一個人偏偏要戴上青銅面具,好好一件衣衫,卻偏偏要讓它濺上血跡,然後又要再換,還有——」

    柳鶴亭長歎一聲,截口道:「此人生性雖怪,但卻絕非全無令人敬佩之處,唉!我方纔的確存有幾分取巧之心,想借夕陽,綴亂他的目光,而他的一劍,也的確因此受到一些影響……」語聲再次一頓,緩緩抬起頭來,望向西天彩霞,一面深思,一面說道:「方纔我圍著他的身形,由左至右,走了半圈,雖似一招未發,其實在心中卻不知已想過多少招式,但這些招式,我自覺俱都破綻極多,而且算來算去,都不能逃過他的目光,有時我想以一些動作掩飾,但卻也都被他識破,是以我心中雖有千百式招式想過,但自始至終,卻未發出一招!」

    陶純純眼簾半閉,長長的睫毛,輕輕地覆蓋著明媚的眼波,只要他說的話,她都在全心全意地留心聽著。

    只聽他接著又道:「到後來我轉到一處,突然發覺側面有夕陽射來,極為耀目,我知道那時正是夕陽最最燦爛的時候,心裡轉了幾轉,便故意讓他面對著漫天夕陽,然後我再突然沖天掠起,他只要抬頭看我,便無法不被夕陽擾亂眼神,他若是不抬頭看我,又怎知道我用的是什麼招式?他縱有聽風辨位的耳力,可以聽出我的招式是擊向他身體何處,卻又怎能用耳朵來聽出我所用招式中的破綻!」

    陶純純柳眉一展,頷首輕笑道:「所以你掠起時所用的身法,只是普通常見的輕功『一鶴沖天』,但身軀凌空一振之後,又足用的便是『蒼穹十三式』,雙臂卻用的是『天山』身法,讓他根本無法從你的身形中看出你的招式。」

    「柳鶴亭微喟一聲,道:「那時我正是此意,才會孤注一擲,驟然發難,否則也許直到此刻,我仍未發出一招,」垂下頭來,俯視著自己掌中青蕭,又道:「我只望我這一招兩式,縱不能佔勝,亦不會落敗,是以我身形上衝到三丈以後,才筆直掠下,也是因為又想借下衝之力,使我蕭掌的攻敵之力,更為強大……」

    陶純純眼波微橫,似已露出讚賞之意,在讚賞他臨敵的小心、謹慎。

    只聽柳鶴亭長歎又道:『當時我俯首下衝,只覺他的身軀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但他卻仍未動彈,只是果已抬起頭來,我心中大喜,右手簫挽出一片銀光,刺向他左肩,左掌再以『鷹爪』去攫他持劍的手腕……」

    陶純純秀目一張,「噢」了一聲,問道:「我忘了問你,方纔你左掌半伸半曲,固然是『鷹爪』的手勢,卻不知你食指為什麼要蜷在掌心,曲作一處!」

    柳鶴亭微一沉吟,終於答道:「那亦是我預留的煞手,準備……」

    陶純純柳眉輕顰,接口問道:「聽你說來,那敢是一種指功,但華山秘技『彈指神通』,少林絕學『一指禪功』,以及天下各門各派的指上功力,似乎從未聽人練在左手,而且蜷在掌心,曲作一處!」

    柳鶴亭又自微微一呆,四顧一眼,旁人都已走去,只有那班黑衫黃中漢子,仍在盤膝而坐,似乎有所期待。

    而陶純純卻又道:「我這樣問實在不該,設若不願告訴我,我半分都不會怪你。」緩緩垂下頭去,撫弄著自己衣角。

    她知道凡是武林中人,最最珍貴之物,便是自己的獨得之秘、不傳武功,縱然親如父母兄妹,也未必洩漏,是以陶純純才會暗怪自己不該問出此話。

    柳鶴亭道:「純純,我不只一次對你說,我什麼話我都願意告訴你!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麼?」低歎一聲,伸出手掌,似乎要握向陶純純的皓腕,但手掌伸出一半,卻又垂下,接口道:「我方才曲在掌心那一指,既非『彈指神通』,亦非『一指禪功』,但卻是家師昔年遍游天下,參研各門各派練習指力的方法,去蕪存菁,采其優點,集其精粹,苦練而成,這一指之中,包含有武當、長白、峨嵋、天山這四個以『劍』為主的門派,左掌所捏劍訣中指力的飛靈變幻,也包含有少林、崑崙這兩個以拳掌為主門派中指力的雄渾凝重,再加以華山『彈指神通』的運力之巧,少林『一指禪功』運力之純,正是家師平生功力之精粹,方纔我那一招兩式,主要威力,看來似乎在蕭掌之中,其實卻是在這一指以內,既可作簫掌之輔,又可作攻敵之主,隨機而變,隨心而定,但家師常言,此指多用,必遭天忌,是以不可多用。」

    陶純純突地抬起頭來,接口道:「我師傅還沒有仙去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普天之下,只有三種武功,最最可怕,其中一種,便是昔年『伴柳先生』的生平絕技,是『伴柳先生』窮平生精力而成的一種指功,正是功已奪天地造化,力可驚日月鬼神,盈可曳丹虹,會蚊龍,昃可貴蚤心,穿鷺目,武林中人不知其名,便稱之為『盤古斧』!但家師又說這『盤古斧』三字只能形容這種功夫的威力,而未形容出這種功夫的實際,還不如叫做『蝸女指』來得恰當些,我當時心裡就有些好笑,女人起的名字,總與『女』字有關………」

    話聲微頓,嫣然笑道:「你說的可就是此種功夫?」

    柳鶴亭微一頷首,肅然道:「伴柳先生,正是家師。」話聲方落,人群之中,已起了一陣輕微騷動,要知道「伴柳先生」名傾天下,這班漢子雖然庸俗平凡,卻也知道「伴柳先生」的聲名武功,聽到這少年便是「伴柳先生」的傳人,自然難免驚異騷動!

    但這陣騷動之聲,卻似根本未曾聽入柳鶴亭耳裡,他垂首望著掌中青簫上的斑斑劍痕,心境卻又變得十分落寞蕭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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