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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合  作

  波蒙特的別墅在5號公路邊,湖畔路上方一英里處,但泰德在不到十分之 一英里處停下,睜大眼睛,覺得難以置信。
  到處都是麻雀。
  每棵樹枝上,每塊岩石上,每片空地上都站滿了麻雀。他眼前的世界古怪 而虛幻:似乎緬因州的這塊土地長出了羽毛。前面的路消失了,完全消失了, 原來的路現在全是擠來擠去的麻雀。
  什麼地方的一棵樹枝折斷了。除此之外,惟一的聲音就是羅立的汽車聲。 消音器從剛開始向西行駛時就不行了,現在似乎一點兒也不起作用了。發動機 轟轟作響,偶爾會有爆炸聲,這種聲音應該把麻雀驚飛了,但它們卻並不動。
  麻雀就在泰德汽車前方不到十二英尺處,界限非常清楚,就像是用尺子劃 出來的一樣。
  「 許多年來,沒有人見過這麼多的麻雀,他想,自從上世紀末捕殺信鴿 後沒見過,真像出自達英妮.杜.莫裡亞的小說。」
  一隻麻雀跳到車蓋上,似乎在窺視他,泰德在小鳥黑色的眼睛中感到一種 可怕、冷漠的好奇。

  「 它們一直伸展到哪裡?」他想。「一直到屋子?如果那樣的話,喬治 已經看到它們了......那就糟了。即使他們沒排到那麼遠,我怎麼走呢?它們 不止是停在路上,它們就是路。」
  但是,當然他知道答案:如果他要去別墅的話,就不得不從麻雀身上碾過 去。
  不,他心中呻吟道。不,你不能這樣。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可怕的景象: 成千上萬隻小小的身體發出被碾碎的聲音,鮮血從車輪下噴出,一團團粘滿鮮 血的羽毛隨著車輪轉動。
  「但我必須過去,」他低聲說,「我不得不這麼幹。」他咧嘴一笑,臉變 成一副可怕的痙攣樣子,那一瞬間看上去像斯達克一樣怪。他把變速桿推到一 檔,開始低聲哼起《約翰.韋斯利.哈丁》。羅立的汽車項了一聲,差一點停 了,接著發出三聲爆炸聲,開始朝前開動了。
  車蓋上的麻雀飛了下去,泰德屏住呼吸,等著它們同時飛起,就像在他恍 惚狀態中看到的那樣:一片黑雲飛起,發出暴風雨般的響聲。
  相反,汽車前方的路面開始翻動,一群麻雀向後退,讓出兩條通道...... 這些通道剛巧可讓車輪通過。
  「天哪!」泰德低聲說。
  這時他已在麻雀中。突然,他從熟悉的世界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這些麻 雀是生與死兩個世界之間的守衛者。
  「 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他一邊慢慢沿著麻雀讓出的通道開著,一邊 想。「 我到了活死人的地方,上帝保佑我。」
  道路在他面前不斷展開,前方總有十二英尺沒有麻雀,當他駛過這段距離, 又有十二英尺在他面前展開。汽車車身從聚集在車轍之間的麻雀頭上開過,但 似乎沒有壓死它們,至少他從後視鏡中沒有看到一隻死麻雀。但也很難說,因 為車一過麻雀就又合攏了,又成了一片羽毛。
  他能聞到它們的氣味——一種淡淡的氣味。他小時侯曾把頭伸進裝著兔子 屎的口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種味很像那種味。它並不髒,但很強烈, 而且很陌生。他開始擔心這一大群麻雀會吸盡空氣中的氧氣,在他到達目的前 就悶死了他。
  現在他可以聽到頭頂的噠噠聲,想像著麻雀站在車頂上,跟它們的同伴交 流,指導它們何時讓出車道,何時安全的回到原處。
  他開上第一個山坡,看到滿坑滿谷的麻雀—麻雀蓋滿了每一個物體、每一 棵樹,把這裡變成了一個惡夢般的鳥世界,不緊使他難以想像,而且使他難以 理解。
  泰德覺得自己有點兒暈,使勁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和汽車的轟鳴相比,這 只是很小的一聲,但他看到鳥群中一陣波動,像是打了一個冷戰。
  「 我不能下去,我不能。」
  「 你必須下去 。你是知情者。你是擁有者。」
  而且——他還能去哪兒呢?他想起羅立的話:「小心,泰德。沒人能控制 死後的使者,不能長時間的控制。」假如他退回到5號公路?鳥在他前面讓出了 一條路......但他認為它們不會在他身後讓開一條路的。他相信現在改變主意, 是不可想像的。
  泰德開始向下駛去......麻雀在他面前讓開了一條路。
  他從未準確地記住其餘的旅程,這旅程一結束,他在心中立刻把它蒙了起 來。他只記得一次次地想,「 它們不過是麻雀,天哪......它們不是老虎或 鱷魚或比拉魚......它們只不過是麻雀!」
  雖然如此,但一下看到這麼多麻雀,看到到處都是麻雀,看到每棵樹枝都 擠滿了麻雀......這會影響你的心靈,傷害你的心靈。
  他拐到湖畔路半英里處的一個急拐彎處,一片草坪出現在左邊......但那 不是草坪,而是黑壓壓的一片麻雀。
  傷害你的心靈。
  有多少?幾百萬隻?還是幾十億只?
  樹林中又有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折斷了,聽上去像遠處的雷聲。他經過威廉 家時,看到上面站滿了麻雀,房子快要被壓趴了。他沒有想到龐波的巡邏車就 停在威廉家的車道上,他只看到一個蓋滿麻雀的隆起物。
  他經過了另外幾家。在離他自己家四百碼的地方,麻雀沒有了。一邊是麻 雀的世界,六英吋之外卻一隻麻雀也沒有。這更像是誰在路上劃了一條筆直的 線,小鳥撲閃著翅膀跳到一邊,露出了光禿堅硬的湖畔路。
  泰德把車開進空地,突然停下,打開車門,吐了一地。他呻吟著,用手擦 擦額頭的虛汗。前面兩邊是樹林,左邊是藍色的湖水,波光閃閃。
  他向後望去,看到一個黑色的、無聲的、等待的世界。
  「 靈魂擺渡者,」他想。「 如果出了問題,如果他控制了那些鳥,那 麼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
  他猛地關上門,閉上眼睛。
  「 鎮靜,泰德。你歷盡艱辛,不是為了失敗,鎮靜,忘掉麻雀。」
  「 我忘不了它們!」他內心深處喊道。這喊聲近乎瘋狂。「 我忘不了! 我忘不了!」
  但他能夠,他願意。
  麻雀在等待,他也將等待,他要等到時機成熟。他要等到時機成熟,即使 不為他自己,也要為麗茲和孩子們。
  「 假裝這是一篇小說,一篇你正在寫的小說,一篇沒有麻雀的小說」
  「好吧,」他低聲說,「我來試試。」
  他又開動汽車,同時低聲唱著《約翰.韋斯利.哈丁》。
  斯達克把汽車熄了火,慢慢鑽出小汽車,他伸了個懶腰。喬治.斯達克從 屋裡走出來,挾著溫蒂,跨上走廊,面對著泰德。
  斯達克也伸了個懶腰。
  麗茲站在龐波身邊,感到一陣尖叫要從她的前額而不是喉嚨處喊出來。她 拚命想把眼睛從這兩個人身上移開,但卻做不到。
  看著他們倆,就像一個人對著鏡子做體操。
  兩人長得毫不相像——即使不算斯達克正在腐爛這一點。泰德纖細,有點 兒黑,斯達克則肩膀寬闊,很白,儘管曬得黑了。雖然如此,但他們仍很像。 這種相像很怪,不是恐懼的眼睛能看出來的。它埋得很深,但卻又是真實存在 的,因而引人注目:伸懶腰時兩腿交叉,手指伸直貼在大腿兩側,微微瞇起眼 睛,這些習慣都是一樣的。
  他們同時放鬆下來。
  「你好,泰德。」斯達克聽上去幾乎有點兒害羞。
  「很好,喬治,」泰德冷冷地說,「家裡好嗎?」
  「很好,謝謝。你想幹嗎?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
  在他們後面5號公路處,一根樹枝咯嚓一聲斷了。斯達克的眼睛迅速轉向那 個方向。
  「那是什麼?」
  「一根樹枝,」泰德說。「四年前那裡有過一次龍捲風,喬治。枯死的樹 木一直在往下掉。你知道的。」
  斯達克點點頭:「你怎麼樣,老夥計?」
  「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點兒瘦。」斯達克眼睛落到泰德的臉上,泰德能感覺到這雙 眼睛試圖刺探他腦袋裡的想法。
  「你自己看上去不太妙。」
  斯達克笑起來,但笑聲中毫無幽默:「我想不太妙。」
  「你會放他們走嗎?」泰德問,「如果我照你說的做,你真的會放他們走 嗎?」
  「真的。」
  「我要你發誓。」
  「可以,」斯達克說,「我可以發誓。南方人說話算話。」他那種假裝的 南方口音完全消失了,以一種簡樸而又莊嚴的口氣說。兩人在夕陽中相對而視, 金色的陽光使這一切顯得像夢幻一樣。
  「好吧,」泰德等了一會兒說,同時心想:「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麻雀的事,那秘密只有我知道。」「好吧,我們干吧。」
  當兩人站在門邊時,麗茲意識到她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她本來可以把墊子 下面藏有刀子的事告訴龐波的。
  現在還行嗎?
  她轉向龐波,正在這時,泰德喊道:「麗茲?」
  他的聲音很尖,是一種少有的命令口吻,好像他知道她想幹什麼......不 許她那麼幹。當然,這是不可能。是嗎?他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看著泰德,看到斯達克把溫蒂交給他。泰德緊緊地抱住溫蒂,溫蒂親暱 地摟著爸爸的脖子,就像剛才摟著斯達克一樣。
  現在!麗茲內心狂喊道。現在就對他說!讓他快跑!趁孩子在我們手中!
  但是,斯達克有槍,她想誰也跑不過子彈。另外,她太瞭解泰德了,雖然 她決不會說出口,但卻突然意識到,他非常可能自己把自己絆倒。
  現在泰德離她很近了,她不能欺騙自己,假裝不懂他眼中的信息。
  別亂來,麗茲,看我的。他的眼睛這麼說。
  然後泰德用空著的那隻手摟住麗茲,全家人站在一起,笨拙但熱烈地擁抱 在一起。
  「麗茲,」他吻吻她冰涼的嘴唇說,「麗茲,麗茲,我很抱歉。我沒想到 這種事會發生,我沒想到。我以為它......是無害的,是一個玩笑。」
  她緊緊抱住他,吻他,讓他的嘴唇溫暖她的。
  「沒關係,」她說,「會好的,是嗎,泰德?」
  「對,」他說,向後退了一步,這樣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會好的。」
  他又吻了她一下,然後看著龐波。
  「你好,龐波,」他微微一笑說,「你改變看法了嗎?」
  「改變了。今天我跟你的一位老相識談了話。」他看看斯達克,「也是你 的老相識。」
  斯達克揚起剩下的那些眉毛:「我認為泰德和我沒有共同的朋友,龐波警 長。」
  「啊,你和這傢伙關係曾經很密切,」龐波說,「實際上,他曾殺死過你。」
  「你在說什麼?」泰德尖銳地說。
  「我跟布裡查德談了,他很清楚地記得你們兩人。那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手 術,他從你腦袋裡取出的就是他。」他沖斯達克點點頭。
  「你在說什麼?」麗茲問,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變得沙啞起來。
  於是,龐波把布裡查德醫生告訴他的告訴了他們倆......但他最後刪去了 麻雀進攻醫院的那一段。他這麼做是因為泰德完全不提麻雀......泰德開車一 定經過威廉家。這有兩種可能:要麼泰德到達時麻雀已飛走了,要麼泰德不想 讓斯達克知道那裡有麻雀。
  龐波仔細打量泰德,發現他在思考,但願是些好念頭。
  龐波說完後,麗茲驚呆了。泰德在點頭。斯達克似乎無動於衷,龐波本來 以為他的反應會最強烈,那張腐爛的臉上惟一的表情就是高興。
  「這說明了很多問題。」泰德說,「謝謝你,龐波。」
  「這對我說明不了任何問題!」麗茲尖叫道,雙胞胎被嚇得哭起來。
  泰德看著喬治.斯達克。「你是一個幽靈,」他說,「一種古怪的幽靈。 我們都站在這兒面對一個幽靈。這不是很驚人嗎?這不僅是一件心靈感應事件, 簡直是空前絕後的!」
  「我認為這無關緊要。」斯達克輕鬆地說,「告訴他們威廉.伯拉斯的故 事,泰德。我記得很清楚。當然,我那時還在裡面......但我在傾聽。」
  麗茲和龐波疑惑地看著泰德。
  「你知道他在說什麼嗎?」麗茲問道。
  「當然我知道。」泰德說,「作為雙胞胎,我們想得都一樣。」
  斯達克仰面大笑起來。雙胞胎停止哭泣,跟著他一起笑起來。「非常好, 老夥計!太好了!」
  「我——也許我應該說我們——和伯拉斯1981年同在一個答題小組,那是 在紐約的新學校。在一次回答中,有幾個孩子問伯拉斯他是否相信死而復生, 伯拉斯說他相信——他認為我們都是死而復生的。」
  「那傢伙很聰明,」斯達克微笑著說,「他一點兒也不會使用手槍,但很 聰明。現在——你明白了嗎?你明白了這無關緊要了嗎?」
  但這有關係,龐波一邊端詳著泰德一邊想。這很有關係。泰德的臉說明了 這一點......還有你不知道的麻雀也說明了這一點。
  龐波懷疑,泰德掌握的秘密比他知道的更危險,但也許他們兩人都有。他 認為自己沒講布裡查德最後的那些話是對的......但他仍覺得自己像站在懸崖 邊緣,耍弄太多的火把。
  「談得夠多的了,泰德。」斯達克說。
  泰德點點頭。「對,夠多了。」他看著麗茲和龐波,「我要你們倆別做任 何......呃......出格的事。我要按他所說的做。」
  「泰德!不!你不能那麼做!」
  「噓,」他把一根手指壓在她的嘴唇上,「我能,而且我願意。這不是犯 罪,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後果。紙上的詞產生了他,也只有紙上的詞才能擺脫他。」 他沖斯達克歪歪頭,「你認為他確信這會起作用嗎?他並不知道,他只是希望 而已。」
  「說得對,」斯達克說,「希望產生於人類的乳頭。」他笑起來,這是瘋 狂的笑聲,龐波明白斯達克也在懸崖邊玩火把。
  他的眼角突然抽動了一下,龐波稍稍轉過頭,看到一隻麻雀站在客廳西側 地玻璃窗外的平台欄杆上,接著又有兩隻飛來。龐波回頭看著泰德,看到作家 的眼睛輕輕地轉動了一下。他也看見了嗎?龐波認為他看見了。那麼他是對的, 泰德知道......但他不想讓斯達克知道。
  「我們兩人只是要去寫一點兒東西,然後就說再見。」泰德說,看著斯達 克腐爛的臉,「我們要做的就是這些,對嗎,喬治?」
  「你說得對,夥計。」
  「所以你告訴我,」泰德對麗茲說,「你瞞著什麼事嗎?你腦子裡有什麼 念頭嗎?有什麼打算嗎?」
  她站在那裡,絕望地看著她丈夫的眼睛,沒有察覺到,在他們倆之間,威 廉和溫蒂正手拉著手,高興地互相看著,就像久別的親人突然相逢一樣。
  「 你這話不是真的,對嗎,泰德?這只是一個計謀,使他麻痺大意,對 嗎?」她的眼睛再這麼問。
  「 不,我這話完全是真的,我真的想知道。」泰德灰色的眼睛這麼回答。
  再這眼睛中還有別的信息,隱藏得很深的信息,只有她才能看到。
  「 寶貝,我會幹掉他的,我知道怎麼幹,我能做到。」
  「 啊,泰德,我希望你是對的。」
  「沙發下面有一把刀,」她慢慢說道,看著他的臉,「我從廚房拿出來的, 那時龐波和......和他......在前廳打電話。」
  「麗茲,天哪!」龐波幾乎是尖叫出來。把孩子們嚇了一跳。實際上,他 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安。他已逐漸明白,如果要避免大家同歸於盡,只 有依靠泰德了。泰德創造了斯達克,還得由他來消滅斯達克。
  她轉過頭看看斯達克,看到那可惡的獰笑又浮現在他腐爛的臉上。
  「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泰德說,「相信我,龐波。麗茲,把刀取出來, 扔到陽台外。」
  龐波想:「 我要扮演一個角色,這是個小角色,但記住大學戲劇班上那 傢伙常說的一句話:沒有小角色,只有差演員。」「你認為他會放我們走嗎?」 龐波懷疑地問,「他會像瑪麗的小羊羔一樣搖著尾巴翻山而去嗎?,夥計,你 發瘋了。」
  「對,我是瘋了。」泰德說,笑了起來,這笑聲很像斯達克剛才的笑聲 ——一個快要發瘋的人發出的笑聲。「他瘋了,而他是我創造的,對嗎?就像 從一位三流宙斯頭裡跳出的一位廉價守護神。但我知道怎麼辦。」他轉過身, 第一次嚴肅地盯著龐波,「我知道怎麼辦。」他慢慢地說,一字一頓,「去吧, 麗茲。」
  泰德粗魯而厭惡的叫了一聲,轉過身,好像要同他們的所有人斷絕關係一 樣。
  麗茲像做夢似的穿過客廳,跪下,從沙發墊子下摸出那把刀。
  「當心那玩意。」斯達克說,聽上去非常警惕,非常嚴肅,「如果你的孩 子會說話,他們也會這麼說的。」
  她轉過頭,拂開臉上的頭髮,看到他的槍口正對著威廉和溫蒂。
  「我會當心的!」她用顫抖的、斥責的口氣說,快要哭了。她拉開落地窗 戶,走到平台上。現在有六隻麻雀站在欄杆上,當她走近欄杆時,麻雀三個一 組讓開,但沒飛走。
  龐波看到她停了一下,看著麻雀,手指捏著刀柄,刀尖朝下,像根鉛錘。 他掃了泰德一眼,看到他正緊張地看著她。最後,龐波掃了斯達克一眼。
  斯達克正盯著麗茲看,但他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懷疑。一個念頭突然 掠過龐波的大腦:「 他沒看見麻雀!他不記得在公寓牆上寫了什麼,而現在 他沒看見麻雀!他不知道它們在那兒!」
  這時他意識到斯達克也在看著他,用那冷漠、腐爛的眼睛盯著他。
  「你為什麼看著我?」斯達克問。
  「我想記住什麼是真正的醜陋,」龐波說,「也許有朝一日我會告訴我的 孫子們的。」
  「如果你不注意你的臭嘴,你根本就不用操心會有孫子。」斯達克說,「 別盯著我,龐波警長,這很不明智。」
  麗茲把切肉刀從二十五英尺高的平台欄杆上扔下去。當她聽到刀落地的聲 音時,她真的開始哭起來。
  「所有的人都上樓吧,」斯達克說,「泰德的辦公室在上面。我想你會需 要打字的,對嗎,老夥計?」
  「這回用不著。」泰德說,「你比我更清楚。」
  斯達克裂開的嘴唇上綻出一絲微笑:「是嗎?」
  泰德指指上衣口袋的一排鉛筆:「當我要和阿歷克斯.馬辛和傑克.蘭格 雷聯繫時,就用這些。」
  斯達克看上去異常高興:「對,是這樣的。我以為這次你會有些不同。」
  「沒什麼不同,喬治。」
  「我帶來了我的鉛筆,」他說,「總共三盒。龐波警長,為什麼你不做件 好事,到我的車裡去拿一下呢?鉛筆就在儀表盤下放雜物的地方。我們其餘人 在這兒看孩子。」他看看泰德,瘋狂地笑起來,搖搖頭,「你是條狗!」
  「說的對,喬治,」泰德說,微微一笑,「我是條狗,你也是。你不能教 一條老狗新的把戲。」
  「你很想寫作,對嗎,老夥計?不管你說什麼,你內心深處很想寫作。我 在你眼裡看到這一點。你很想寫作。」
  「是。」泰德簡潔地說,龐波認為他沒有撒謊。
  「阿歷克斯.馬辛。」斯達克說,黃眼睛閃閃放光。
  「對,」泰德說,現在他的眼睛也在閃閃放光,「『割他,我要站在這兒 看。』」
  「說的對!」斯達克喊道,並且開始笑起來,「『我要看血流出來。別讓 我說第二遍。』」
  現在他們兩人都開始笑起來。
  麗茲看看泰德,又看看斯達克,然後又看看她丈夫,一下子變得臉色蒼白, 因為她分不清這兩個人。
  突然懸崖邊緣更近了。
  龐波出去取鉛筆。他的頭只伸進車中一會兒,都覺得像過了很長時間,因 此他從中把頭抽出來後,心裡很高興。車裡有股陰冷難聞的氣味,讓他覺得惡 心。在斯達克的車裡東翻西找,就像把頭伸進打翻了一瓶氯仿的閣樓一樣。
  「 如果這是夢的氣味,」龐波想,「我再不想做夢了。」
  他在黑色轎車旁站了一會兒,手裡拿著三盒貝洛爾鉛筆,抬頭看著車道。
  麻雀已經來了。
  車道被麻雀遮住,看不見了。就在他看著的時候,更多的麻雀飛落下來。 樹林裡全是麻雀。它們落下來,凝視著他,悄無聲息,像個活的謎語。
  「 它們為你而來,喬治,」他想,開始向屋子走去。走到半路,他突然 停下來,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 也許它們是為我們而來?」
  他回頭看了鳥群一會兒,看不出什麼名堂,於是走進屋裡。
  「到樓上去,」斯達克說,「你先上,龐波警長。走到客房臥室的後面, 靠牆有一隻擺滿照片、玻璃鎮紙和小紀念品的玻璃櫥,你用手推左櫥門,它就 會向裡轉,泰德的書房就在裡面。」
  龐波看看泰德,泰德點點頭。
  「你很熟悉這個地方,」龐波說,「雖然你從沒來過這兒。」
  「我來過這兒,」斯達克嚴肅地說,「我在夢中常來這兒。」
  兩分鐘後,他們全都站在泰德書房獨特的門外面。玻璃櫥向裡一轉,露出 兩個通向書房的入口,當中由櫥隔開。這裡沒有窗戶,泰德曾向麗茲提出在朝 湖的那面開個窗戶,那樣他就可以寫幾個字,然後透過窗戶向外張望兩個小時, 看過往的船隻。
  一盞台燈在書桌上投下一圈白光。書桌後並排放著一把辦公椅和一把折椅, 書桌上並排放著兩本空白筆記本,每本上面放著兩枝削尖的貝洛爾黑美人鉛筆。 泰德有時使用的一台IBM電腦打字機被拔掉了插頭,塞在一個角落。
  泰德自己從客廳壁櫥中般來折疊椅,現在,屋裡顯出一種對稱,麗茲對此 既驚訝又不愉快。這很像泰德剛到時她所看到他們之間的那種相似舉止的一種 翻版。本來是一把椅子的地方,現在是兩把椅子;本來一套文具的地方,現在 並排放著兩套文具,泰德正常的寫作工具被扔到一邊。當斯達克坐在泰德的辦 公椅上,泰德坐在折疊椅上時,這種混亂達到了極點,麗茲感到一陣暈眩。
  他倆每人腿上都坐著一個孩子。
  「在有人懷疑並來搜查這裡之前,我們有多長時間可以用?」泰德問龐波, 後者和麗茲一起站在門口。「說實話,並盡量準確。相信我,這是我們惟一的 機會。」
  「泰德,看看他!」麗茲突然喊道,「你難道看不出他想幹什麼嗎?他不 只是要你幫他寫一本書!他要偷走你的生命!你看不出來嗎?」
  「噓,」他說,「我知道他要什麼,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惟一的路。 我知道我在幹什麼。龐波,有多長時間可用?」
  龐波認真考慮了一下。他已告訴捨拉他要出去吃飯,而且已經打過電話, 因此暫時她不會擔心。如果諾裡斯.裡傑威克在的話,他可能很快就會擔心起 來。
  「也許要到我妻子打電話詢問我的去向,」他說,「也許更長。她當警察 妻子已經很久了,習慣了等待。」他討厭自己這麼說,這和原先設想的完全不 同。
  泰德的眼睛在強迫他說。斯達克似乎根本都沒在聽,他拿起桌角一疊舊手 稿上的一枚石頭鎮紙,擺弄著它。
  「我想至少有四個小時,」龐波接著又勉強補充道,「也許一整夜。我讓 克拉特值班,他可不聰明。如果有人會懷疑,那就是哈里森——你甩掉的那個 人——或亨利.白頓。」
  泰德看著斯達克:「時間夠嗎?」
  斯達克腐爛臉上的眼睛像閃亮的珍珠一樣,冷漠而朦朧,纏著繃帶的手心 不在焉地擺弄著鎮紙。他放下鎮紙,沖泰德一笑:「你認為怎麼樣?你跟我一 樣明白。」
  泰德想了想。「 我們倆都知道我們在談什麼,但我認為我們倆都無法用 語言來表達它。我們並不真想在這兒寫作,寫作只是一個儀式。我們在談論移 交接力棒,交換權利。或更準確地說,一種交易:用麗茲和雙胞胎的生命交換 ......什麼?到底是什麼?」
  但他當然知道。不知道才怪呢,因為幾天前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斯達克 想要的——不,要求的——就是他的眼睛,那支埋在他大腦中的古怪的第三隻 眼睛,那只能窺探內心深處的眼睛。
  他又一次感到那種蠕動感,便竭力抵抗它。「 這麼窺探不公平,喬治。 而我只有一群小麻雀,所以這麼窺探不公平。」
  「我想大概夠了,」他說,「事情開始後我們就會知道了,對嗎?」
  「是。」
  「就像蹺蹺板,一頭翹起時,另一頭就落下。」
  「泰德,你有什麼滿著我?你在滿我什麼?」
  屋裡一下靜了下來,這屋子突然顯得太小了,無法容納其中沸騰的情緒。
  「我也許會問你同樣的問題。」泰德終於開口道。
  「不,」斯達克慢慢回答道,「我所有的牌都放到桌上了。告訴我,泰德。」 他冰冷、腐爛的手像手銬一樣牢牢地抓住了泰德的手腕,「你在隱瞞什麼?」
  泰德使勁轉過身,盯著斯達克的眼睛。那種蠕動感現在遍佈全身,但主要 集中在手上的傷口處。
  「你還想不想寫這本書?」他問。
  麗茲第一次看到斯達克臉上的表情——不是表面,而是裡面——變了。他 臉上突然顯出茫然的神情,也許還有恐懼,或近似於恐懼的神情。
  「我到這兒不是來和你吃飯的,泰德。」
  「那麼你說是怎麼回事。」泰德說。麗茲聽到一聲喘氣,隨後才意識到是 她自己發出的。
  斯達克抬頭瞥了她一眼,又落回到泰德身上。「別騙我,泰德,」他輕聲 說,「別想騙我,老夥計。」
  泰德笑起來,笑聲冷漠而絕望......但並非毫無幽默。這是最糟的,麗茲 在笑聲中聽到了喬治.斯達克的聲音,就像她在斯達克逗孩子時的眼神中看到 泰德.波蒙特一樣。
  「為什麼不呢,喬治?我知道我會失去什麼,那也是明擺著的。現在你想 要寫作還是想要散步?」
  斯達克冷淡而邪惡的眼睛盯著泰德,打量了他很久。然後他說:「啊,算 了吧,讓我們干吧。」
  泰德微微一笑:「為什麼不呢?」
  「你和警察離開,」斯達克對麗茲說,「這是男人的事,我們要動手幹了。」
  「我來照顧孩子。」麗茲脫口而出,斯達克笑起來。
  「這很好笑,白絲。孩子是保險,就像軟盤上的防寫缺口,是這樣的嗎, 泰德?」
  「但是——」麗茲開口說。
  「沒事兒,」泰德說,「他們不會有事的。我開始寫作時,喬治會照顧他 們的,他們喜歡他。你沒注意到嗎?」
  「我當然注意到了。」她充滿仇恨的低聲說。
  「記住,孩子跟我們在一起,」斯達克對龐波說,「記住這一點,龐波警 長,別自作聰明。如果你耍花招,沒什麼好結果,我們大家都會完蛋的。明白 了嗎?」
  「明白了。」龐波說。
  「出去時把門關上。」斯達克轉向泰德,「該開始了。」
  「對,」泰德說,拿起一支鉛筆。他轉向麗茲和龐波,喬治.斯達克的眼 睛從泰德臉上移到他們身上,「去吧,出去吧。」
  麗茲下樓走了一半就停住了,龐波差一點就撞到她身上。她凝視著客廳落 地玻璃窗外。
  外面全是麻雀。平台已經被麻雀蓋住了;在漸漸暗下的光線中,通往湖邊 的下坡路上,黑壓壓的全是麻雀;湖上的天完全是麻雀,而且還有麻雀在從西 邊飛來,越來越多,擁向波蒙特的湖邊別墅。
  「噢,天哪!」麗茲說。
  龐波抓住她的胳膊。「別做聲,」他說,「別讓他聽到。」
  「但是什麼——」
  他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帶她走下樓梯。他們走進廚房,龐波把布裡查德所 講的其餘部分告訴了麗茲。
  「這是什麼意思呢?」她低聲說,臉色蒼白,「龐波,我非常害怕。」
  他用胳膊摟住她,雖然他也害怕,但仍意識到這一舉動有點兒婆婆媽媽。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知道是泰德或斯達克把它們召來的。我確信 是泰德干的,因為他進來時一定看到了麻雀,但他沒提到過。」
  「龐波,他變了。」
  「我知道。」
  「他內心深處喜歡斯達克......喜歡斯達克的邪惡。」
  「我知道。」
  他們走到前庭電話桌邊窗戶旁,向外望去。車道上全是麻雀,還有樹林裡、 藏槍的設備棚周圍小道上也全是麻雀,羅立的汽車已被麻雀蓋住了。
  但是,喬治.斯達克的托羅納多車上確沒有麻雀,汽車周圍整整齊齊空出 一圈車道,像被隔離起來一樣。
  一隻麻雀輕輕撞到窗戶上。麗茲低低地叫了一聲。其餘的麻雀不安的跳動 著,翻動的羽毛像波浪一樣一直傳到山上,接著又平靜了。
  「即使它們是泰德召來的,」麗茲說,「他不可能用它們來對付斯達克。 泰斗有點兒瘋了,龐波。他總是有點兒瘋,他......他喜歡這樣。」
  龐波什麼也沒說,但他也知道這一點,他感覺到了。
  「這一切像一場惡夢。」她說,「我希望我能醒過來,我希望醒過來後一 切如舊。像克勞森出現之前,像斯達克出現之前那樣。」
  龐波點點頭。
  她搖頭看著他:「那麼現在我們怎麼辦?」
  「我們做最困難的事,」他說,「那就是等待。」
  隨著太陽從湖西邊的山裡落下,天空逐漸暗淡下來,黑夜降臨了。
  屋外,最後一群麻雀下來了,加入到了主群。龐波和麗茲能感覺到屋頂上 墳堆似的麻雀,但它們很安靜,在等待。
  他們在屋裡走動時,腦袋像雷達天線盤捕捉信號一樣轉動。他們在聆聽書 房中的聲響,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那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甚至連孩子互相說 話的聲音也聽不到。她希望孩子們已經睡了,但有一個聲音堅持說:斯達克殺 了兩個孩子,還有泰德。
  悄悄地殺了他們。
  用他帶的剃刀殺的。
  她告訴自己,如果那種事發生的話,麻雀會知道的,它們會做出反應的, 這會有所幫助,但只能幫上一點忙。麻雀對屋子周圍不熟悉。天知道它們會做 什麼......或什麼時候做。
  天漸漸變暗,這時龐波突然說:「如果時間夠長的話,他們倆會顛倒過來, 是嗎?泰德會開始生病......而斯達克則會開始痊癒。」
  她大吃一驚,差點兒把手裡端的一杯咖啡掉到地上。
  「對,我也這麼想。」
  一隻潛鳥在湖面上鳴叫,那聲音孤獨、痛苦。龐波想起樓上的兩對雙胞胎, 一對在休息,另一對正在掙扎著把他們的想像力合而為一。
  屋外,天色漸漸暗下來,麻雀在觀望等待。
  「 那塊蹺蹺板已經在動了,」龐波想。「 泰德那頭翹起來,斯達克那 頭降下去。在樓上那扇一開便形成兩個入口的門後面,已開始發生變化。」
  「 無論如何,快結束了。」麗茲想。
  好像這個念頭導致的,她聽到開始颳風了——一種奇怪的旋風。只是湖面 像碟子一樣平。
  她站起來,睜大眼睛,雙手摸著喉嚨,透過落地玻璃窗向外看。她想喊龐 波,但說不出來。這沒關係。
  樓上傳來奇怪的哨聲,像是從變形的笛子中吹出的聲音。突然斯達克厲聲 喊道:「泰德?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隨後砰地一聲,像是槍聲。片刻 之後,溫蒂開始哭起來。
  屋外,暮色之中,成千上萬隻麻雀拍打著翅膀,準備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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