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科幻小說>>[美]斯蒂芬·金>>寵物公墓

雲台書屋


  晚上,路易斯和乍得、諾爾瑪坐在乍得家的門廊裡喝冰鎮的茶,一邊想著妻子 一天裡對他的冷淡態度,真可說是冷若冰霜了。明天自己要到學校值一天的班,學 生們這兩天都返校了,安置得也差不多了。「我希望艾麗能很容易地理解這件事。」 乍得說。路易斯還在想,晚上回去時恐怕瑞琪兒已上床睡覺了,蓋基會睡在她的旁 邊,因為他們怕兒子會從兒童床上掉下來。「我說我希望——」乍得重複說。
  「對不起,」路易斯回答,「我有點走神了。是的,艾麗有些心情沮喪。你怎 麼猜到的?」
  乍得輕輕地握住妻子的手,對她笑著說:「像我說的,我們看到孩子們來來去 去的,當然瞭解他們了,是嗎,親愛的?」
  「是啊,」諾爾瑪說,「大群大群的孩子們,我們很愛孩子們。」
  乍得說:「有時寵物公墓是他們真正第一次面對死亡的地方。孩子們在電視上 看到過人死去,但他們知道那是裝出來的,就像他們在星期六下午看到的那些老西 部片一樣。在電視和電影裡,人們摀住肚子或胸膛倒下就是死了。但山上的寵物公 墓會讓孩子們覺得比電影、電視裡的死更真實,你不這樣想嗎?」
  路易斯邊點頭邊想:你為什麼不把這些話跟我妻子講講呢?
  「有些孩子根本不會受到什麼影響,至少不像你想像的那樣。不過我想他們中 大多數人會像搜集了別的東西後,裝在口袋裡,回家再細細體味一樣,再想起寵物 公墓和死亡的事。但是,他們中大部分人沒事。可是,也有些……諾爾瑪,你還記 得那個叫郝勒維的小男孩嗎?」諾爾瑪手裡端著盛有冰塊的茶杯,點著頭說:「記 得,那個男孩總做些噩夢,都是有關死屍從墳墓裡出來什麼的。後來他的小狗死了 ——人們都說是吃了毒藥死的,是嗎,乍得?」
  「是的,人們大多認為它是吃了毒藥死的。那是1925年,那時郝勒維可能才10 歲。他後來成了州參議員。再後來競選過國家參議員,不過失敗了。那時大概是在 朝鮮戰爭之前。」
  諾爾瑪回憶說:「他和朋友們給狗舉行了個葬禮。那是只雜種狗,不過孩子很 愛它。我記得孩子的父母有點反對,因為那些噩夢什麼的,不過葬禮進行得挺好。 有兩個大點兒的孩子為狗做了個棺材,是不,乍得?」
  乍得喝了口冰茶,點頭說:「是迪恩和達納爾·豪爾,他們和比利……還有一 個我記不起他的名了,好像是鮑維家的一個孩子,他們是好朋友。諾爾瑪,你還記 得住在離米得爾公路很近的那棟老布勞柴特房子裡的鮑維一家嗎?」
  「當然記得!」諾爾瑪興奮地說,好像事情發生在昨天一樣。「是鮑維家的一 個孩子,叫阿蘭或是波特——」
  「也可能是肯道爾,」乍得贊同地說,「不管怎樣,我記得他們還為誰抬棺材 吵了一架。那隻狗不太大,所以只要兩人就行了。豪爾家的兩個孩子說應該讓他們 抬,因為是他們做的棺材,還因為他們是雙胞胎——也是一對,你知道。比利說他 們不瞭解寶瑟——就是那隻狗,因此他們不能做抬棺材的人。他的觀點是:只有親 密的朋友才能抬,而不是什麼木匠。」
  乍得和諾爾瑪都大笑起來,路易斯也咧嘴笑了。
  「他們正要打出個結果時,比利的妹妹曼蒂拿出一本大英百科全書,是第四卷。 路易斯,曼蒂的爸爸——史蒂芬,那時是這個地區惟一的醫生,也只有他們家能買 得起一套百科全書。」
  「他們也是第一家有電燈的。」諾爾瑪插嘴說。
  「無論怎樣,」乍得接著說,「8歲的曼蒂拿著那本大書,匆忙地跑了來。比利 和鮑維家的那個孩子——我想是肯道爾,他後來在1942年初作為戰鬥機飛行員操練 時在噴撒克拉墜機燒死了——兩個孩子正要取代豪爾家的那對雙胞胎去抬那個被藥 死了的雜種狗上墓地呢。」
  路易斯開始咯咯地笑起來,不久就大笑起來。他能感覺到自己跟瑞琪兒吵完架 後的一天的緊張開始鬆弛下來了。
  乍得接著說:「於是曼蒂說道,『等等,等等,看看這書上面!』於是孩子們 全停下來,看著她。他媽的要是她——」
  「乍得!」諾爾瑪警告他說。
  「對不起,親愛的,你知道,我一講起故事來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想你也是。」諾爾瑪說。
  「曼蒂拿著那本百科全書,翻到葬禮那一頁,書上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送葬儀式, 她的棺材兩邊有無數的人,有的流著大汗抬著棺槨,有的穿著喪服跟在兩邊。曼蒂 就說:『說到喪禮儀式,想要有多少人就可以有多少人。書上這麼說的!』」
  路易斯問:「問題解決了?」
  「可不是。最後他們就像書中畫的那樣,有20個左右的孩子參加了進來,只是 沒穿喪服罷了。曼蒂主持了儀式,這孩子還真行。她讓孩子們站成一排,給每個人 發了一支野花,或是蒲公英,或是雛菊。老天,我一直在想,曼蒂從沒去競選國會 議員,真是這個國家的一大損失,要是她去竟選的話我肯定她會贏的。」乍得大笑 著,搖搖頭接著說:「不管怎麼說,比利打那兒以後就再沒做過關於寵物公墓的噩 夢。他對狗的死很悲痛,不過悲痛過後,一切就又好了。我想,這也是我們所有的 人該做的。」
  路易斯又想起了瑞琪兒白天近乎歇斯底里的發作。
  「你的艾麗會克服這種恐懼感的。」諾爾瑪挪了挪身子,說,「路易斯,你一 定在想我們這兒的人總是在談論死亡。乍得和我都在變老,不過我希望我倆都還沒 到該死的時候——」
  路易斯趕快說:「沒有,當然沒有,別說傻話了。」
  「但是跟熟人承認這一點也沒什麼。看來,現在沒人願意談論這事或是想這事,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童電視上不播放這方面的事,人們怕會傷害了孩子們,傷害 他們的心靈,人們只是想趕快蓋上棺材,這樣他們就不必看著屍首做告別了。就好 像人們想要忘掉死亡似的。」
  「而同時在有線電視上人們又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死亡故事。」乍得清了清嗓子, 看著諾爾瑪說,「這一代一代的有多少奇怪的事讓人摸不透啊,你說呢?」
  路易斯說:「是啊,我也這麼想呢。」
  乍得聽起來好像帶些歉意地說:「噢,我們可是兩代人,我和諾爾瑪都是離死 不遠的人了,大戰之後我們經歷過流感的大流行,看到過很多母親和孩子同時死去, 孩子們死於感染和發燒,那時好像醫生在揮舞著魔棒讓人死似的。當我和諾爾瑪還 年輕的時候,要是誰得了癌症,那就意味著接到了死亡通知。在20年代根本沒有什 麼放射治療!那兩次大戰,謀殺,自殺……」乍得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們了 解死亡,就像瞭解朋友和敵人一樣。我弟弟派特1912年死於急性闌尾炎,那時塔夫 特是總統。我弟弟才14歲,他棒球打得比鎮裡的任何一個孩子打得都遠。那時,人 們不需要去大學學習有關死亡的學科。那時它說來就來,有時你正吃飯呢,它也可 能出現。有時你他媽的都能感覺到它。」這次諾爾雞沒糾正他的粗話,而是點了點 頭。
  路易斯站起來,伸了伸腰,說:「我得走了,祝你們明天好運。」
  乍得也站了起來,說:「是啊,明天你的工作就像旋轉木馬似地開始了,不是 嗎?」路易斯看到諾爾瑪也試圖站起來,就伸手拉了她一把。她面帶痛苦地站了起 來。
  路易斯問她:「今晚不太舒服,是嗎?」
  諾爾瑪答道:「還不大糟。」
  「你上床睡覺時用熱水敷一敷。」
  諾爾瑪說:「我會的,我經常這麼做。路易斯,別為艾麗擔心。她這個秋天會 忙著結交新朋友,忘了那墓地的。也許有一天他們還會一起爬上山去,拔草、種花 和重新描描那些墓碑上的字呢。有時孩子們就這麼做。艾麗會覺得好些,她會慢慢 習慣接受這些的。」
  要是我妻子她就不會這麼講,路易斯心裡說。
  乍得說:「你明晚要是有空就過來,給我講講學校裡怎麼樣。我們打牌計分來 比喝酒,我準能喝過你。」
  路易斯說:「好,也許我會贏你雙倍,你先喝醉了呢。」
  乍得由衷地說:「大夫,你贏我不可能。我打牌輸給你的那天就是我會讓像你 這樣一個江湖郎中給我治病的那天。」
  乍得和諾爾瑪都大笑起來,路易斯在他們的笑聲中離開了,穿過公路,回家了。
  瑞琪兒帶著兒子已經睡了,她蜷著身子,帶著一種防禦的姿態躺在自己的那一 半床上。路易斯想,妻子的怒火會過去的,他們結婚後也有過爭吵和冷戰,但這次 最嚴重。他覺得又傷心又氣憤又不幸。想和妻子和好,又不知道怎麼辦。他擔心有 一天自己不是在讀朋友寫來的告知朋友離婚的消息,而是別人在讀自己寫的或登在 報紙上的與妻子分手的啟事。路易斯悄悄地脫掉衣服,把鬧鐘上到早上6點,然後沖 了個澡,刮了刮鬍子,收拾完後上了床,但怎麼也睡不著。他一邊聽著妻子和兒子 交替的呼吸聲,一邊腦子裡想著這兩天發生的事,好像有種東西在譴責他。他彷彿 又看到艾麗怒氣沖沖地叫著,我不要丘吉死……它不是上帝的貓!讓上帝帶走他自 己的貓吧!彷彿也看到瑞琪兒怒氣沖沖地說,你作為醫生應該知道……他彷彿又聽 到諾爾瑪說,就好像人們要忘記死亡似的……接著是乍得那極肯定的聲音,彷彿來 自另一個年代:有時你正吃飯呢,它也可能出現。有時你他媽的都能感覺到它。
  乍得的聲音和路易斯媽媽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路易斯的媽媽在他4歲時撒謊說孩 子是草地裡揀來的,沒有跟他講關於性的問題。但在他12歲時給他講了關於死亡的 真情,那時路易斯的表妹露西在一場愚蠢的車禍中喪生。一個孩子弄到了露西爸爸 的車鑰匙,決定開車帶著露西兜風,可是車子開動後,他不知道怎樣讓車停下來。 那個孩子只受了點輕傷,而露西爸爸的車全完了,表妹露西也被撞死在車裡。媽媽 告訴路易斯表妹死了的消息時,他怎麼也反應不過來。她不可能死,你說什麼,她 死了?你在說什麼呢?然後,他好像突然回想起來似的:那由誰來埋葬她呢?因為 雖然露西的爸爸——路易斯的舅舅自己就是殯儀員,但是,路易斯不能想像卡爾舅 舅還可能做這事。路易斯困惑不解,悲痛害伯,他那時覺得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就 像誰給鎮裡的理髮師理發一樣。路易斯記得他媽媽回答說:我想是冬尼來埋葬露西。 他是你舅舅最好的朋友和同事。噢,可愛的小露西啊……我真想不出她受的痛苦…… 和我一起祈禱吧,路易斯,好嗎?和我一起為露西祈禱吧,我需要你幫我……路易 斯還記得媽媽說這些話時,眼圈紅紅的,看起來疲憊不堪,像生了病似的。於是他 們在廚房裡跪了下來,一起為露西祈禱。一邊祈禱,路易斯一邊想,要是媽媽為露 西的靈魂祈禱,那也就意味著露西的身體已經離開了人世。干是在他閉上的眼睛前 面彷彿出現了露西,她那腐爛了的眼球掛在臉頰,紅頭髮上長滿了藍綠色的霉斑, 她是來參加路易斯13歲的生日晚會的。露西的形象讓他感到噁心、恐怖但又有一種 命中注定的愛。他痛苦地大叫道:「她不可能死!媽媽,她不可能死——我愛她!」 而媽媽的聲音平淡又像充滿了冬日墓地氣氛似地回答說:「她死了,親愛的。對不 起,但她是死了。露西已經死了。」路易斯一邊怕得直發抖,一邊在想:死亡就是 死亡——你還需要什麼解釋呢?
  突然,路易斯意識到自己忘了做一件事,這就是他為什麼在開始新工作的頭一 天晚上老想些悲傷的事而睡不著的原因。
  他起床向樓梯走去,突然又繞道到女兒的房間,看到她正安靜地睡著,張著嘴 巴,穿著已經小了的藍色兒童睡衣。路易斯想:老天,艾麗,你長得可真快啊。小 貓躺在女兒的腳邊,也睡著了。路易斯下了樓,走到電話旁,牆上有一個記事本, 上面記滿了各種各樣的信息、備忘錄和要付的賬單。最上面是瑞琪兒整齊的筆跡: 盡可能推遲做的事。路易斯取下電話簿,查了一個號碼,記在了一張紙上,在號碼 下他寫道:為丘吉預約獸醫喬蘭德,若他不為動物做閹割,請他推薦別的獸醫。他 看了看便條,想著到該給小貓閹割的時候了,他可不想讓它在公路上亂跑,萬一被 壓死了呢?不過他心裡還升騰起另一種感覺,閹割了小貓就會使它變成一隻胖懶貓, 只知道在暖氣旁睡大覺,等著別人來餵它。路易斯並不想讓貓變成這樣子,他喜歡 丘吉原來的形象,瘦長靈活,善於捕食。但是外邊15號公路上的一輛隆隆駛過的大 車又堅定了他要把小貓閹割的信心,他把備忘錄掛在牆上,上床睡覺去了。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