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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最後一坯投向死者面龐上的泥土,該是多麼的冰涼


  在三十九軍一一五、一一六兩個師由駐地高陽向東,一一七師和軍直由議政府以西向東,分兩路平行開進的同時,四十軍亦從東豆川地區出發東進,六十六軍由三八線以北的金化一帶出發,經華川,春川南下,向損城、砥平裡以北地區集結。人民軍三軍團亦從三八線以北的金城一帶南進至橫城以東,會合人民軍二、五軍團展開於三巨裡、大美洞、室來洞一線四十五公里地段上,掩護志願軍各部集結,井準備配合鄧集團從左翼向橫城實旅反突擊。在此之前,為減輕漢江南岸防禦陣地五十軍和三十八軍一一二師的壓力,彭德懷司令員已指令三十八軍一一三師提前於二月一日晚出發南渡漢江,集結於京安裡、龍頭裡以北以東地區,準備向利川方向尋敵側翼出擊。並令休整駐地距橫城方向較近的四十二軍主力提前出動,於四日拂曉前進抵龍頭裡、砥平裡地區,準備向文幕裡及東南地區尋敵側翼出擊。同時,命人民軍二、五軍團於三日晚集結於橫城以東地區,準備尋機出擊。另外,為防止原州地區之敵配合西線之敵北犯,方便我鄧集團主力出擊,命六十六軍於三日晚提前出動一九八師,以每夜七十里速度向南疾進,在敵之前控制洪川及以南地區有利地形要點……至此,我擔任防禦和反擊的韓、鄧、金各集團戰役御勢已大體就緒。然而,形勢的嚴峻在於:我鄧集團各部的集結尚需數日時間,而西線擔任阻擊的五十軍和三十八軍一一二師已歷十餘晝夜的頑強戰鬥,傷亡將半,戰力大減。彭德懷司令員清楚地知道,西線的阻擊和東線的反突擊是一個相互影響的整體,西線的堅強防禦和牽制敵人,將為東線的反擊作戰創造有利條件;而東線的反突擊勝利,又可以打亂敵人佈署,減輕敵人對西線阻擊部隊的壓力。為此,聯軍司令部決定調整部署,針對五十軍傷亡過大,正面防禦陣地過寬,難以繼續作縱深佈防的形勢,決定縮短五十軍正面陣地,加強縱深抗擊力量,調人民軍一軍團接替五十軍沿浦場、果川至南泰嶺公路以西陣地的防務。令三十八軍在漢江南北兩岸佈置縱深降地,確保漢江南岸陣地,隔斷敵人由西向東的增援,另為防備敵人一旦突破我西線防禦,進佔漢城後向三八線冒進,命九兵團第二十六軍向三八線以南開進,在議政府、清平川一線構築縱深防禦陣地。
  在西線調整部署的同時,聯軍司令部急於緩解敵人對南岸江以西五十軍等部的巨大壓力,決定在整個戰役反擊開始前,先動用已經到達預定出擊位置的四十二軍和人民軍二、五軍團,出擊敵人。計劃以四十二軍及三十八軍一一四師殲滅砥平裡美二師之二十三團及法國營,得手後向忠州以北推進;以人民軍五軍團、二軍團殲擊進入橫城東南地區之偽五師及模城之美九團一個營。兩處攻擊時間力爭不遲於六日晚。
  二月四日凌晨,彭德懷司令員將此項出擊部署並前線情況電告軍委。當日子夜,軍委復電彭德懷司令員,提醒其注意:……敵人此次進攻,雖以主力九個師旅放在西線作為主攻部隊 ,但南漢江以東仍有美軍兩個師和偽軍六個師作縱深配備,進行助攻,而沿海還有偽首都師、美陸戰一師為之呼應,其特點為力求東西呼應,齊頭開進,其弱點為東線偽軍多戰力弱,山多呼應難。我如能在東線殲敵一個兩師,打開缺口,則西線敵人冒進可能被迫停止。但也須設想敵進佔漢城後偵知我西線正面力薄,仍有繼續攻進逼我東線後退的可能。「為防止上述不利情況發生,請令鄧華集團在尋機殲敵部署中切忌倉卒應戰……」
  上述軍委復電發至志願軍司令部後,引起彭德懷司令員的高度重視,立即召集作戰部門人合綜合分析戰場形勢。經慎重考慮,彭德懷估計到,佔領橫城之美軍兩個營和偽五、八兩個師,僅由人民軍二、五軍團攻殲一夜難以解決戰鬥,而原州之敵則會馳援。四十二軍正面有美二十三團全部兵力及法國和美二十四師備一個營兵力,相距不遠,梨浦洞還可能有敵兩個營的兵力,文幕裡則有美九團,僅四十二軍力量,估計一晚不能解決戰鬥,且缺乏足夠打援兵力,出擊不具備充分的把握。據此,彭德懷司令員斷然變更出擊部署,於二月五日子夜電令四十二軍和人民軍二、五軍團,停止原定六日晚攻殲敵人的計劃,代之以充分準備,等待三十九、四十、六十六和人民軍三軍團集結完畢後統一實施反擊。
  ——彭德懷司令員上述出擊部署的變更當然是相當及時的、正確的。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在南漢江以西方向上,敵主攻部隊持續猛烈的攻擊勢頭不減,至二月五日,戰鬥呈白熱化狀態。敵集中坦克二百餘輛,飛機一百餘架及猛烈的炮火配合,向我修理山、白雲山、光輪諸陣地輪番轟擊,多路猛攻。我扼守陣地的五十軍、人民軍一軍團各部晝夜與敵激戰,敵我雙方肉搏已達數十次,多數高地幾經反覆爭奪。至七日,敵已突破我二線防禦陣地。為預防漢江解凍後我五十軍和人民軍一軍團背水作戰的不利情況,彭德懷指示韓先楚將五十軍及人民軍一軍團主力撤至漢江北岸組織防禦,只留少數部隊堅守漢江南岸之橋頭陣地。但是,為掩護東線鄧集團各部的集結和戰役反擊,位於五十軍防禦陣地以東的三十八軍仍需堅守原防禦陣地,堅決頂住敵人,隔斷敵人西線和東線的聯絡,保證東線能按時出擊。為此,彭德懷司令員特別電示韓集團:三十八軍基本部署仍應是堅守漢江南岸現防禦陣地,隔斷敵人東西聯絡,掩護主力向預定地區集結,特別是三十九軍須經楊平向龍頭裡集結。「三十八軍稍有不妥,此役計劃即將破壞,予我軍以重大不利。務望深體此意。……」任何出色的戰役部署,都要靠部隊的頑強戰鬥去實行,否則軍事統帥的種種計劃均將無法實現……彭德懷、韓先楚都非常清楚,在五十軍和人民軍一軍團放棄漢江南岸陣地撤至江北後,仍堅守在漢江以南陣地的三十八軍右翼暴露,敵人必將集中強大兵力由南向北、由西向東合擊三十八軍陣地,我三十八軍無疑將面臨異常嚴峻的形勢……在東線敵人冒進至砥平裡、橫城一線,西線我五十軍等部後撤江北後,三十八軍的防禦陣地有如突進敵人西線和東線結合部的一隻鐵拳。那麼,這隻鐵拳能否支撐得住,保證我鄧集團主力出擊時,西線敵人無法馳援,成為彭德懷司令員注視整個戰局的焦點之一。


  在志司取消原定以一一四師配合四十二軍提前向砥平裡之敵反擊的計劃後,奉韓指電令,為加強三十八軍漢南岸防禦縱深,一一四師立即由楊平西渡南漢江——至此,三十八軍三個師全部集結在漢江南岸防禦陣地。
  ……除夕之夜,朔風在南漢江的千里凍面上肆虐逞威,在楊坪裡一帶的江面上,一一四師的隊伍越過冰封如鏡的大江,疾速西進。隊伍靜悄悄地行進,馬匹的蹄掌包裹著棉佈防滑。從遠處南邊山巒一帶,傳來一陣陣槍炮聲——那是一一三師三三八團在向迂迴到山中裡的美軍十九聯隊實施反擊,以保障防禦陣地側後方的安全……
  隊伍越過漢江後,馬不停蹄向洗月裡、新華裡開進……子夜時分,前衛三四一團即向洗月裡南山之美二十四師一部發起攻擊,旋即得手。之後敵人組織力量反衝擊,雙方展開激烈的爭奪戰。為策應洗月裡三四一團守衛陣地,三四二團奉命準備出擊。這個時候,三四二團團長孫洪道去瀋陽集訓尚未趕回,團政委王丕禮在接受任務後,即帶領營連長在夜幕掩護下,翻山過嶺勘察地形……當王丕禮又累又餓回到團指揮所後,卻接到師政委李偉打來的電話,要他立刻到師部
  「王丕禮嗎?你馬上到我這裡來!」李偉的口氣非常堅決,毫無更改的餘地。
  王丕禮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準備出擊的命令己下達,地形也看好了,又讓我趕到師部去,誰的兩條腿不是肉長的?
  「我們剛看完地形,準備吃了飯就出擊,哪兒還有工夫上你那裡去?」王丕禮心裡窩著火,口氣顯出對師政委的怠慢。
  「讓你來你就得來!」李偉提高了嗓門,「限你十分鐘內趕到!任務有變化,來了再詳細說!」
  十分鐘後,王丕禮帶著兩個參謀和團參謀長趕到師指揮部。當時,一一四師師長翟仲禹去瀋陽集訓尚未趕回,全師的政治工作和軍事指揮都落在師政委李偉的肩上。李偉深感責任重大,清瘦的面孔顯出嚴峻的神色,他攤開軍用地圖,向王丕禮介紹情況,話語急促而緊張。
  「……三三四團從一月二十五號開始,已經堅守陣地十八天了,傷亡過大;三三五團將奉命接替三三四團的防務。軍裡指示,要我們師接下原三三五團的防務……。我們計劃將三四一團留下,堅守剛剛攻克的洗月裡南山陣地,歸一一三師指揮,我們師的主力轉至京安裡、南月山、樊川裡一線,接下三三五團的陣地。」李偉瘦長的身軀吃力地彎下,俯視著地圖,「時間緊哪!軍裡要我們今夜接防完畢……你們三四二團要準備強行軍,天亮前必須接下三三五團的陣地!天亮前如果不準備好,敵人一進攻,那就被動了……」
  王丕禮半晌沒吭聲,他俯身看著地圖——從三四二團現集結地洗月裡到三三五團的防地京安裡,有五十多公里山路,距離不近呀……而且,還必須提前趕到,以便在敵人進攻開始前槍修好工事……
  師部小屋外,北風呼嘯著。從南邊傳來密集的槍炮聲。三四一團正在洗月裡南山與敵人進行激烈的爭奪戰。然而,三四一團已劃歸一一三師指揮,李偉更為關注的,是一一四師能不能按時到達指定的陣地……看到王丕禮半晌沒開口,他有些焦急:
  「怎麼樣?有什麼困難你可以提,我們盡量幫助解決!但是,天亮前必須接下陣地!」
  是啊,師裡嘛,師長不在位;團裡嘛團長也不在位。現在是師級政委和團級政委在指揮調動部隊,何況任務又是這麼緊急……李偉緊皺的眉頭形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我有兩個要求——」王丕禮終於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看著李偉。「第一條,這條路線必須保證我們團行軍……如果遇到敵情就麻煩了。我們爭取凌晨三點以前趕到,如果天亮後打響,我還有兩個小時修工事……」
  「嗯。你們團只管往東插,別的可以不管。」李偉沉吟道,「師裡盡量保證的你們行軍不受於擾。」
  「第二條,部隊必須輕裝,火炮、重機槍和後備彈藥由後面運送……」
  「可以。」李偉點頭道,「不過,不能跑步行軍,距離太遠會拖垮部隊……要留著勁兒天亮後作戰,肯定是惡仗……」
  「我知道。」王丕禮鎮定地答道,「放心吧李政委,我會把三四二團帶上去的!」
  ——十幾分鐘後,王丕禮率領三四二團向東開進。為了保證行軍速度,王丕禮親自在前面帶隊。部隊卸下輜重,輕裝急行軍。
  山路崎嶇。星光稀薄。寒鳳從北邊峰巒一帶襲來,刮得人臉生疼。洗月裡甫山一帶的槍炮聲停歇了,只偶爾響起一兩聲冷槍。王丕禮走在前衛連的最前邊——這位抗戰初期入伍的青年指揮員邁著曾經南北轉戰過的雙腿,虎虎生風。漸漸地,身上被汗水浸濕了,衣服緊貼著皮肉,但是寒風襲來,又把身冒出的熱氣變成冰霜,在眉毛、鬍髭和帽簷上結了一層冰殼……
  雖說王丕禮下令部隊不許跑步,只能大步急行。但由於前邊走得快,時而爬坡越溝,後邊隊列難免出現奔跑跟隊的情形。走了一陣,戰士們已是氣喘吁吁了,不少戰士解開棉衣,讓冷風吹著勢氣蒸騰的胸膛……
  一陣急促的馬蹄在山澗輕脆地敲響,蹄掌擊石濺出一溜火星——師政委李偉策馬趕了上來。他對三四二團能否今夜接下陣地有些放心不下,從後邊師指的隊伍中催馬趕上三四二團的隊列。當他一看部隊不時跑步跟進,一個個累得呼呼直喘,很有些擔心:部隊拖垮了怎麼辦?到了預設陣地不是去休息,是要作戰!
  李偉向一個營幹部詢問王丕禮的位置,回答說,政委在前邊帶隊。李偉快馬加鞭趕到前邊,鞍馬攔住隊列:
  「王丕禮,你應該讓部隊休息一下,不能拖垮了!」
  王丕禮一聽就火了,心想:你佈置了任務,我保證完成就得了,為什麼如此不放心?他直通通地把李偉頂了回去:「這個你別管!完不成任務是我的事,你處罰我!休息不休息我們掌握。」
  李偉深知王丕禮的為人:情格直爽,愛發脾氣,急燥……不過,眼下也許王丕禮是對的,上級指揮員不應過於具體地干涉下級指揮員的安排……在眾多戰士的注目下,李偉承受了一個下級指揮員的頂撞,停馬側立路旁,看著王丕禮率隊大步走過去。這時,他在此之前的不可避免的種種擔心似乎都被王丕禮給「頂」跑了——王丕禮立了軍令狀:完不成任務你處罰我!這句話顯然是李偉願意聽到的……
  ——凌晨兩點四十分,比原定時間提前二十分鐘,三四二團趕到了京安裡。王丕禮察看了地形,命一營守衛京安裡以北陣地,二營守備在巖月山一線,團指和做為預備隊的三營設在巖月山以北陣地。部隊進入陣地後,馬上搶修工事,準備戰鬥。
  天亮後,王主禮帶著兩個參謀上了巖月山,檢查二營的工事。那時,東邊天際已現出最初的朝霞,在生滿松樹的山巒後邊,太陽已露出半個紅桔似的臉。一片移動的烏雲漸漸將太陽遮住,卻有兩束強烈的光線從雲隙裡射出,穿透晨雹,投向烏濛濛的森林。遠遠看去,那兩條光束好似劈開雲空、斬斷森林的兩柄長劍。
  年輕的二營教導員向王丕禮報告,巖月山主峰由五連守備,六連在前沿,現在正槍修工事。
  「前沿配備多少兵力?」不丕禮問。
  「六連二個副連長帶一個加強排守在那裡」,教導員眨動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看得出來,由於徹夜的行軍,他臉上的汗漬泥淤並不比任何士兵少些。
  王丕禮舉起望遠鏡向六連前沿陣地望去:灰濛濛的晨霧裡,戰士們正揮著小鍬加修工事。四野似乎很靜,幾隻灰褐色的山雞撲嚕嚕從六連前沿谷地深處驚起,在晨空中噴噴鳴叫著。從靜靜的晨霧裡,漸漸湧動起一陣塵埃……接著,轟隆轟隆的發動機聲震碎了黎明的寂靜。塵埃湧動著,升騰到半空——從塵埃中,一溜坦克衝出,直向六連陣地開來!
  「坦克!」王丕禮叫道,「媽的,有五十多輛!告訴六連注意隱蔽!」
  話音剛落,爆炸聲轟鳴——幾十輛坦克猛轟六連前沿陣地,陣地頓時籠罩在一片火光煙霧中,戰士們剛剛修成的工事頃刻間被摧毀。硝煙裡,一個戰士被炸飛的胳膊連同步槍一起被拋到半空……
  「讓這個加強排撤下來!」王丕禮命令道。
  然而晚了——電話線被炸斷。短短五分鐘,一個加強排全部折損……王丕禮在望遠鏡中向六連前沿觀察,已看不到戰士的身影了,然而炮火還在持續地猛轟陣地,坦克肄無忌憚地開近前沿……
  王丕禮急得在地上團團轉,罵著:「媽媽的,一個加強排報銷了!一個加強排!」
  這時,從前沿陣地山樑上下來兩戰士,一個是輕傷號,胳膊掛了花,另一個是前去送信的通訊兵。那個輕傷在肩上扛著一隻九零火箭簡,王丕禮看見,怒從心起,大喊道:
  「你們過來!」
  那個戰士扛著火箭筒搖搖晃晃走過來,在團政委面前站下,嘟嚷著:
  「敵人坦克太厲害啦1我們工事還沒修好就……」
  「厲害個屁!」王丕禮罵道,「你扛著火箭筒怎麼不打坦克?你還有臉下來?」
  「我……」那個戰士支吾著。
  「膽小鬼!」王丕禮罵著,上去給了那個戰士重重一耳光。
  那個戰士面對暴怒的團政委,又驚又愧,不知所措地用手捂著臉。
  發火過後,王丕禮又感到後悔:敵人火力太強,又怪不得戰士……幾隻九零火箭筒面對五十多輛坦克又能怎麼樣呢,王丕禮急於要到一營陣地檢查工事——一營工事如修不好,在敵人坦克炮火猛轟下也會遭受同樣的損失。他命令二營教導員,盡可能堅守巖月山主峰,在部隊可能遭到很大傷亡的情況下,再撤向第二線陣地……
  然而,當天下午,當他從一營陣地返回團指揮部後,接到二營電話,禁不住又怒從心起。原來,二營在撤出巖月山陣地時,未能來得及處理烈士的遺體……王丕禮非常清楚,不妥善處理烈士的遺體,也就是說丟棄戰友屍體,將會給部隊士氣造成無法估計的影響。從紅軍時期,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部隊都有後運烈士遺體或就地掩埋的習慣做法,這幾乎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除非在付出更巨大的傷亡的情況下,部隊是絕不能丟棄戰友屍體的……
  「你他媽沒打過仗?」王丕禮在電話中向二營營長吼道:「為什麼不掩埋烈士屍體?」
  「情況危急……來不及……」對方解釋道。
  「你少給囉嗦!今天晚上你們組織反擊,給我攻上巖月山,奪回烈士遺體!完不成任務我撤了你!」王丕禮叫道。
  「是!今夜組織反擊!」
  ……當晚,二營組織四連夜襲巖月山。副連長李茂率領全連踏著積雪悄悄摸上敵人陣地。敵人在酣睡中被槍聲驚醒,亂作一團。戰士們猛打猛衝,將敵人從山頭擊退。一面組織防禦敵人的反擊,一面挖坑掩埋白天犧牲的戰友。幾個小時後,四連斃敵數十名,將戰友遺體掩埋好,勝利返回二線防禦陣地……在與犧牲戰友分別之際,他們來不及悲痛與流淚,一切進行得是那麼緊張而又匆忙,甚至不會掠起那種念頭:也許下一次戰鬥,將輪到其他活著的戰友來掩埋自己。在激烈殘酷的戰鬥中,屬於個人的瞻前顧後和傷感而來的怯懦與這些戰士無緣。他們默默地為戰友添好最後一鍬上,之後頭也不回地撤離,而那些捐軀的勇上們,便永遠地長眠在了南朝鮮的土地上……
  ——他們犧牲的日子是一九五一年的春節。
  ——歷史將會銘記這些無名勇士們。
  以後年復一年,冬去春來,當人們在和平的日子裡,在徹夜不停的爆竹聲中,為春節的來臨而舉起歡慶的酒懷時,從漢江南岸活下來的倖存者會憶起五一年春節那宛如鞭炮般密集的槍聲和炮聲,會為那些當年長眠在異國土地上的戰友們默默祈禱……這個時候,他們會想到,那最後一坯投向死者年輕面龐上的泥土該是多麼的冰涼……


  ——這是梁興初等人從瀋陽集訓回來的第二天……
  在權作三十八軍指揮部的那問低矮的民房裡,聚集著該軍的師以上主要領導同志。他們之中一部分是剛剛去瀋陽集訓而又匆匆趕回來的;另一部分則是一直留在前線指揮戰鬥的首長——這些人幾乎都是軍師的政治委員。
  會議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了,室內煙霧騰騰,人們還在一個勁兒地噴雲吐霧。
  梁興初背靠牆上懸掛的一幅漢江南岸防禦作戰地圖,緊鎖雙眉沉思著……地圖上用各種紅藍符號將敵我雙方態勢標示得一清二楚:從一月二十五日開始,我方的阻擊陣地與敵人的攻擊出發地;繼之,我方退入二線防禦陣地後的布勢……現在,五十軍與人民軍一軍團將於今夜撤至漢江以北,三十八軍將重新佈署防禦陣地……敵咄咄逼人的態勢一目瞭然——從南到西幾個方向上伸出的巨大藍色箭頭逼指三十八軍紅色的防禦阻擊線……此刻,從梁興初的正面看,——那弧形的紅色阻擊線正好在梁興初的雙肩上形起一個半圓,而敵方巨大的藍色攻擊箭頭好似插向梁興初肩膀和頭顱的幾柄利劍……這情景自然產生了一個問題:梁興初那一副瘦削的雙肩能否承擔得起敵人重兵集團的巨大壓力?
  據劉西元政委匯報十幾晝夜的戰況,梁興初等更感到壓力之甚:我守衛一線防禦陣地的一一二師從一月二十五日以來,頂住了美二十四師、騎一師、英二十七旅等數倍於己的兵力的進攻……敵人在炮兵、坦克和空軍的掩護下,由陽智裡、利川,楊村裡線以七路兵力向一一二師扼守的堂谷裡、大岱裡、揪谷裡、支石裡、松溫村線攻擊。雙方經過反覆爭奪,激戰六晝夜,一一二師始將第一線陣地堂谷裡、泰華山、天德蜂等地放棄,轉人二線固守,隨後,為加強一一二師力量,志司命一一三師提前於二月一日南渡漢江,急結於京安裡、龍頭裡以北以東地區,並以三三七團配屬一一二師在東官廳、陶雄裡、悅美裡,外杜陵之線與北犯之美騎一師、美二十四師等部激戰至今……
  在這十幾晝夜的殘酷戰鬥中,敵人飛機與坦克大炮的轟炸使陣地淪為一片火海,炮火犁鬆了山頭每一寸土地——這給我方守備部隊造成了極其慘重的損失。一一二師之三三六團、三三四團付出了巨大犧牲……後投入的一一三師亦損失很大。特別是,兵員無法及時補充……現在,接韓先楚電報,五十軍和人民軍一軍團今夜將撤至漢江以北組織防禦,由此,三十八軍的防禦陣地更加突出,敵人為策應西線,必將向三十八軍陣地施加更大的壓力……
  梁興初意識到:有史以來,三十八軍最為殘酷,激烈的戰鬥已經來臨了……
  梁興初扔掉吸得已訣無法掐住的煙蒂,踱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寒冷的空氣突然湧人,在室內瀰漫的煙霧裡像捲起一般激烈的旋風。太陽已升起很高,在稀薄的雲層裡,發出慘白的光線,似乎陽光毫無色彩……從南邊方向和東部一帶,傳來持續不斷的沉悶的爆炸聲——部隊仍在與敵激戰……一發炮彈落在幾百米外的山谷,轟然炸響,騰起一陣煙霧,隨即有一般燒焦的樹木的怪味兒彼風吹來。炮彈近距離的爆炸,使梁興初又一次意識到軍指揮所離前沿陣地很近,然而他想到的不是指揮所面臨的危險,而是全軍必須樹立的決勝的信念:軍指揮所就在你們的身後,全軍將士決不後退!
  在殘酷的戰鬥進行中,指揮員的意志與信心直接關係到部隊的士氣。在這種關鍵的時刻,需要的是上下一致的決心和由之而產生的戰勝任何困難的勇氣,切忌埋怨、消極的情緒。梁興初已察覺到,在部隊傷亡慘重,彈藥、糧食奇缺,兵員無法補充的情況下,已有一些指揮員開始叫苦,甚至提出是撤還是守的問題。有的幹部發牢騷說:「上邊還要不要咱們三十八軍啦?把咱們四野的王牌主力全打光嗎,哪有用主力部隊與敵人拼消耗的?」也有的幹部講怪話:「要是林總指揮的話,哪能捨得這麼使三十八軍,把部隊骨幹全打沒了……」
  梁興初警覺到:這種帶有濃厚的山頭主義色彩的牢騷話,如不堅決制止,勢必象渙散部隊士氣的毒素一樣蔓延……
  想到這裡,梁興初猛然從窗前轉過身,清了一下嗓子,下決心說道:
  「……好了,大家反映的困難我都清楚了,當然你們比我更清楚……我們需要的是冷靜和信心!關於糧、彈運輸問題,我已責令軍工兵連限期修復被敵機炸毀的漢江大橋,把前沿急需的糧食彈藥槍運過來……問題最大的是兵員的傷亡太重,無法補充。不過,要不了多久,在安東集訓的補充兵員就會分下來……各師團指揮員要注意有意識地保存一些骨幹,在陣地上戰鬥人員打光之前,盡可能從排長、副排長,連長、指導員和營長、教導員當中,抽一個下來……將來新兵補充進來,沒人指揮了怎麼行?但,無論困難有多大,也要守住陣地!咱們三十八軍就是這樣:上級交給的任務堅決完成,沒有二話!為了保證東線部隊勝利出擊,三十八軍就要血戰漢江南岸:決心已定,在上級沒下撤退命令以前,誰也不許再提撤字!……
  室內靜悄悄的,南邊的爆炸聲不斷傳來,顯得十分清晰,甚至小屋在爆炸中微微顫抖。梁興初講完上述話後,鐵青著臉的瘦削的臉上顴骨好似兩座凸出的山丘……
  軍長的情緒顯然感染與震懾了在座的軍師指揮員們,大家一聲不吭,面色冷峻而嚴肅,一種悲壯的情懷瞬間在每個指揮員胸中升騰:軍長決心已下——這意味著一場更加殘酷的大血戰,意味著一種不惜血本的拚搏!
  「……你們都知道,我是個鐵匠出身……」梁興初這次緩緩開口,若有所思,「我知道,打鐵是怎麼回事——這一回,部隊可是放在鐵砧上啦。是好鐵,越打越結實;要是鐵渣,越打越糟……下面讓江副軍長給大家講講調整各師團防禦陣地的部署,還有防禦戰中應該注意的兵力和火力配備等問題……」
  ——在不斷傳來的爆炸聲中,江擁輝副軍長面對作戰地圖,簡明而清楚地向各師指示調整後的防禦部署:
  「……一一四師師指設下道馬崎,三四二團重點扼守三五零點三高地;三四零團守道馬峙、光池院、上山裡……一一二師師指武甲裡,三三四團武甲裡山東北溝,三三五團指元團裡北溝,三三六團新月裡東高地、武早裡南山與武甲山……一一三師師指聖德裡,三三七團鶴谷裡、石坪裡……三三八團旺倉裡、薄子峰,三三九團下品裡、內杜陵裡……」


  「他娘的,老子得把二連的陣地奪回來!今天晚上就出擊,奪回來!……」
  ——在三四二團一營扼守的三五零點三高地主峰一側的營指揮所裡,營長曹玉海用拳頭敲著炮彈箱子上鋪的地圖吼叫著。這是個瘦高個子、麻臉的山東漢子,說起話來斬釘截鐵。
  ……這天清晨到下午,敵人在坦克掩護下,從三面攻擊二連守衛的前沿陣地,坦克、大炮和飛機將成噸的鋼鐵傾向二連陣地,轟得山頭遍佈彈坑,沒有一處完整的工事……到曹玉海下令讓二連撤至三五零三點三高地主峰時,二連已剩四個戰士,被炸斷雙腿的班長潘學仕寧死不讓戰士背下陣地,用機槍掩護其他幾名戰士撤下,最後拉響手榴彈,與衝上陣地的敵人同歸於盡……曹玉海是個屢建戰功的戰鬥英雄,是條不服輸的硬漢子,他打定主意,親自率領守衛主峰的三連出擊,奪回二連陣地。
  「奪回來!一定奪回來!」曹玉海陰沉著臉,再次低沉地喊道,有如一隻受傷的猛獸,在電話機旁轉來轉去。
  「二連工事全被摧毀了,」副營長冷靜地分析道,「今夜奪回來,明天也難守住,只能增加傷亡……」
  「不用你去!我去!」曹玉海吼叫著,「我親自帶三連反擊!奪回來……」
  「還是請示一下團裡吧……」副營長提醒曹玉海。
  ——請示是必不可少的,但結果卻令曹玉海意外。當他在電話裡,向團政委王丕禮激動地陳述他即將實施的奪回二連陣地計劃時,王丕禮——脾氣急燥並不亞於曹玉海的團政委卻告誡他要冷靜,不能意氣用事……
  「……曹營長,你聽清沒有,二連陣地不能恢復……」
  什麼?丟失了的陣地不用恢復?政委是怎麼啦?曹玉海拿著電話筒直發愣、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了。
  「喂,喂,曹營長,」.王丕禮的聲音在電話裡傳來,「明天敵人將大規模出動,向你們的主峰進攻,你得趕快部署一下……」
  「讓敵人送死來吧!」曹玉海憤憤他說,「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放下電話後,曹玉海從掩蔽部走出,登上高地主峰。主峰前邊不遠就是三連的陣地——距營指揮所不過五十多米。一般來說,營指揮所與連指揮所是有一定距離的,但是這次曹玉海一踏上三五零點三高地,就決定把營指揮所設在前邊,以便在最緊急時刻親自指揮三連作戰。曹玉海非常清楚,在前幾天的二營扼守的巖月山陣地失守後,他的一營防守的陣地側翼暴露,顯得更為突出。而且,三五零點三高地位置十分重要,距高地不遠的山上就是利川通漢城、龍仁通漢城、水原通漢城的三條公路的匯合點。而對面京安裡的守敵,是美騎一師。曹玉海深知,三五零點三高地絕不能丟,結局必將是歷經血戰而死守到底。他感到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疏忽。他把營指揮所設在高地主峰上,那就意味著,營部將與守衛主峰的三連並存亡……
  曹玉海登上主峰後,倚在一處岩石後向前尋望,看見三連陣地上,戰士們正在抓緊時間加固工事……他舉起望遠鏡,向剛剛才失守的二連陣地望去。陣地上遍佈彈坑,被炮火炸斷而燒焦的樹木還在冒著縷縷青煙……那些身材比較高大而顯得笨拙的美軍士兵正在修築工事。還有一些敵兵聚在一起拖運著什麼沉重的東西——曹玉海料到,那是敵人在拖運傷員和死屍……果然,山下公路上,停著幾輛卡車,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朝山上揮臂喊叫著……西南方向山谷裡揚起一陣陣煙塵,伴有坦克轟鳴的沉重聲響——顯然,敵人正在調動兵力……陽光漸漸暗淡下來。西邊的太陽像一團燃燒的火球向山巒後面跌落,同時將血似的光線潑灑在剛剛激戰過的山頭,陣地上蒙了一層暗紫色……
  「看明天啦……」曹玉海喃喃自語道,一放下望遠鏡。
  是的,明天,明天將是血寫的日子……
  曹玉海回到營指揮所,教導員方新也剛從一連陣地檢查工事回來,正和副營長姚玉榮交談著,神色十分緊張而嚴峻。
  「都知道了吧?」曹玉海問方新。
  方新默默點了點頭。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幹部,白白的臉上帶有幾分書生氣,做工作卻非常扎實老練,不辭勞苦,曾被上級授予「工作模範」的稱號。
  「團裡為加強主峰陣地,決定今晚從警衛連抽兩個排補給三連……」方新告訴曹玉海,「剛才王政委又來電話,讓三連抽下一個指導員,各排抽下一個排長和副排長……保存下來……以後……」
  「照辦!」曹玉海眉頭二揚。
  「營長,咱們得趕緊開一個營常委擴大會,研究明天的對策……」方新說。
  「開飯嘍——」警衛員一聲喊,用一隻銅盔端回了大米飯。看得出來,米飯毫無熱氣,顯得冰涼。沒有菜。
  ——每天的飯,都是炊事班在山下隱蔽處做好,然後送上來……冰天雪地把飯送上山,早已涼透了……警衛員把盛飯的鋼盔在幾塊石頭上架起,找些柴禾要熱飯,卻被曹玉海制止。
  「別熱了,就這麼吃吧!」
  「太涼了,營長……」警衛員有照顧首長的責任。
  「陣地上,戰士們都經常吃不上飯……」曹玉海搖頭道,「有些戰士把雪和炒麵和在一起包在布裡壓扁,然後揣在胸前捂熱吃,叫它是自製的熱蒸饃……咱們得多想想戰士呀!」
  曹玉海、方新等蘸著鹽末兒吃了這冰塊般的涼飯……
  飯後,曹玉海抽著前幾天團長孫洪道從瀋陽集訓回來時帶來的「大生產」煙,教導員方新則開始燒燬一些文件、電報——火光映著方新的臉,顯得平靜而莊嚴。他們等待前來開營常委擴大會議的連長、指導員們……
  當晚,會議結束盾,方新趕到三連參加黨員大會,並帶領三連全體黨員宣誓,那時,夜鳳吹拂著戰士們染滿硝煙和泥漬的臉,低沉有力的宣誓聲似重錘敲擊著夜的蒼穹……
  「……我們是鋼鐵的部隊,我們是鋼鐵的英雄。毛澤東思想來武裝。我們是共產車義戰士。……三下江南,四保臨江。血戰四平。克錦州,打天津。廣西千里大進軍……我們的旗幟上永遠大寫著。勝利!勝利!……為了保衛新中國,為了保衛朝鮮人民,為了保持一營的光榮,誓與陣地共存亡!誓與陣地共存亡!!誓與陣地共存亡!!!」
  ……天剛濛濛亮,敵人便以排炮猛炸陣地。驚天動地的炮聲把太陽震出了東山。陽光顯得那麼膽怯而柔弱——在連續升騰的硝煙,塵埃和隨著爆炸崩起在半空中的石塊、木樁,槍械零件和樹枝的攪擾裡,陽光失去了顏色。
  隆隆炮聲中,美騎一師以一個團的兵力,在五十多輛坦克、五十多門榴彈炮和二十多架飛機的掩護下實施對一營主陣地的攻擊。
  營指揮所裡,三連連長趙連山大喊叫著向曹玉海匯報作戰部署,然而他的聲音在不斷爆炸的炮聲中還是顯得很弱:
  「……一排二十幾個人在東西兩個山頭背後,炮排的兩門炮設在主峰後側的小山上,二排做預備隊……制高點放了監視哨——藏在石崖底下,監視敵人動向……」
  ……敵人幾次進攻部彼三連擊退,陣地前被擊斃的敵人橫陳豎臥……有二百多具……
  為減少人員損失,敵人再次動用榴彈炮、坦克和飛機,向三連陣地狂轟濫炸——鋪天蓋地的炮彈和炸彈傾瀉在狹小的陣地防區,摧毀了一處又一處防禦工事,給三連造成很大傷亡。
  曹玉海在營指揮所裡守著電話楊,狠狠地吸著煙,兩眼充滿血絲。三連連長趙連山向曹玉海和方新匯報陣地情況:
  「……傷亡太大,只剩幾十個人……營長,得要求補充兵力!」
  外邊爆炸聲不斷,掩蔽部的洞子被震得直搖晃,隨時都可能坍塌。土沫刷刷落下。曹玉海絲毫沒理會不斷下落在頭上、肩上的土沫,一個勁兒地吸著煙。他知道,嚴重的時刻來到了,陣地上三連只剩幾十個人,而全營也只剩半個班的預備隊了,剛才團長孫洪道在電話裡告訴他,二營、三營陣地也打得很激烈——這意味著,團裡也很難抽出兵力支援一營……只能充分發揮現有人員的戰鬥力,集中使用所剩不多的彈藥,擊退敵人下一次的進攻。」
  「趙連山,我把營裡的預備隊——半個班都配給你!」曹玉海聲音沙啞地對三連連長說,「要盡可能依靠現有力量,堅守下去!」
  「敵人和咱們拼鋼鐵,咱們就得憑意志和智慧……」方新叮囑趙連山。
  炮彈從掩蔽部上方尖嘯著掠過——敵人的炮火已向我陣地後方延伸……
  「營長,教導員,我上去啦!」趙連山貓著腰從掩蔽部鑽出。奔向主陣地。
  敵人炮擊剛一停,在山背面石崖下隱蔽的戰士們便衝上陣地。敵人如黑壓壓的羊群分幾路向山上圍攻。趙連山調動兵力,採用正面反擊和迂迴敵人側後突襲的辦法,又一次將敵人的進攻擊退……
  於是,敵人又一次用炮火猛轟三連陣地。幾十輛坦克停在也下,不時吼叫著,向山上轟擊,隨著坦克的炮擊,那龐然大物便全身猛烈地抖動,震起的塵埃瀰漫在半空……山下公路上,美軍汽車往來奔馳著,運送彈藥和兵員……同時拉走傷號和死屍。遠處內坡下,敵人士兵一堆堆圍聚在一塊兒休息,有的吃東西,也有的揚起酒瓶向口裡傾倒威士忌——在坦克、大炮和飛機的轟炸中,等待著下一次進攻……陽光照在這些敵兵的頭盔上,閃出一串串晃動的亮光。忽然,從一輛裝備擴音機的坦克裡,響起一個操「京腔」的女人浪聲浪氣的漢語廣播:「中共士兵們,你們快投降吧……你們的老婆在家還不起賬,你們卻在外國送死……投降吧,聯合國軍優待你們……」
  在隆隆的炮擊聲中,女人,播音時高時低,斷斷續續地傳到三連戰士隱蔽的背坡石崖下——陣地的防炮洞早已全被摧毀,戰士們打退敵人進攻後,便到石崖後躲炮,炮擊一停,再衝上山頭阻擊進攻的敵人。
  「美國倦從哪兒搞這麼個會說中國話的娘們兒?只怕是從台灣的窯子里拉來的婊子吧?」一個戰士抱著槍,笑呵呵地說,「有本事衝呀,叫個老娘們廣播有個屁用!」
  這個戰士滿臉被硝煙和塵土染得黑乎乎的,笑著說話時,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美國兵真熊蛋!咱的手榴彈一響,就像木柱似地往下滾,氣壞了那些督戰官!」三班長塗金開口道,他的身上幾處負傷,全身染滿血跡,活像一個血人。
  靠在塗金旁邊的另一個戰士,小腿被子彈穿了個窟窿,他正從撕爛的棉衣上拽下一塊塊棉花捂蓋傷口——鮮血汩汩流出,很快把棉花浸透了。他為了不讓棉褲腿磨擦傷口影響作戰,乾脆拔出刺刀,把褲筒割開,讓小腿露在外邊。
  其他戰士們有的在互相包紮傷口,有的在檢修機槍和迫擊炮——在這殘酷的戰鬥間隙,他們忘記了飢餓,忘記了死亡,人在陣地在的信念鼓舞著他們,怯懦、猶疑、恐懼在勇士們的心中沒有一絲餘地。
  敵人炮火再次延伸後,三班長塗金大喊一聲「走哇!」帶頭奔上前沿陣地。
  ——敵人的進攻又一次被擊退了。
  午後,團長孫洪道向梁興初軍長直接求援,希望能撥給三四二團一個營。梁興初在電話中問他還有多少人,孫洪道說,全團只剩下一百多人了?在戰鬥最激烈的三五零點三高地,只剩下三十多人了。但是,梁興初一時拿不出預備隊支援三四二團,命令他們依靠現有力量,堅持到下午三點。孫洪道立刻給一營營長曹玉海打電話詢問戰況。
  「團長,情況是很嚴重!」曹玉海沉著地告訴孫洪道,「陣地上人越來越少,不過請團長放心,只要我曹玉海在,就要守住陣地!」
  正在曹玉海與孫洪道打電話時,營部通訊員突然跑進掩蔽部,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
  「營長,敵已從後邊迂迴上來,包圍了營部!」
  曹玉海渾身猛地一震,他意識到,最後的時刻來到了。他匆匆向團長告別道:
  「團長,敵人包圍了我們營部!我跟你告別了!團長!」
  孫洪道頓時明白了即將發生什麼事,他在電話裡吼著:
  「曹玉海,你聽著!實在不行你先撤下來,天黑以後我給你調兵反擊!不能蠻幹!」
  「敵人離我們太近了,我走也走不開!再風啦,我的好團長——」曹玉海大喊了最後一句,扔下電話,衝出掩蔽部。
  孫洪道聽見電話筒掉落的匡匡響,一愣,連喊:「曹玉海!曹玉海!」卻再無回音了。
  曹玉海,這位解放戰爭後復員到地方工作的戰鬥英雄,在部隊赴朝參戰途經武漢時,聞訊找到部隊,堅決要求隨老部隊赴朝作戰……為了不牽累未婚妻,他甚至拒絕了武漢東湖療養所那位女護士對他的一片癡情……想到曹玉海在武漢要求歸隊的情景,孫洪道這個身經百戰的鐵漢子,忍不住淚水橫流,最後放聲大哭!
  「曹玉海——」孫洪道哭喊著,撂下電話,向團指揮部外邊跑,被政委王丕禮攔腰抱住。
  「你放開我!」孫洪道吼著,「我得親自上三五零點三高地,放開我!」
  「老孫,咱們的團的任務還很重啊……防禦戰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王丕禮死死抱住孫洪道……
  ——曹玉海牲犧了。當他率領營部幾個戰士向黑壓壓湧上來的敵人反衝擊時,不幸中彈……戰士們高喊著為營長報仇的口號,再次將敵人壓下山去。
  陣地上暫時寧靜下來。空中,幾架敵人偵察機在盤旋。陣地上,只剩下教導員方新、三連長趙連山和二十幾個戰士了……他們抓緊戰鬥間隙,又掩埋了幾位牲犧的戰友:三班長塗金、八班長申德恩、六零炮手傅國良……他們把戰友的遺體輕輕放在被毀的掩體裡,用圓鍬剷起被炮火燒焦的土將戰友一一掩埋……
  十幾分鐘後,敵人再一次成群湧上山未。連長趙連山率領戰士們沉著地向敵人投彈,射擊……敵人倒下一批又衝上來一批……趙連山眼看陣地要被敵人佔領,急忙命令通信員去把擔任預備隊的二排調上來支援。但是半天也不見人來,最後,只有二排五班長馬喜才一個人從山後跑來。原來,二排戰士們在向主峰運動時,被敵機發現,一陣掃射和轟炸,幾十人全部陣亡,只剩下五班長馬喜才一人奔上陣地。
  「打呀!二排同志上來啦——」看到五班長上來,戰士們高興地叫喊起來。
  「你們二排都上來了嗎?」趙連山問五班長,「人呢?在哪兒!」
  「有我在!我有四顆手榴彈,我就代表二排!」馬喜才不想把二排全部陣亡的消息告訴連長。
  頓時,趙連山明自了。他什麼也沒說,從馬喜才手裡要過一顆手榴彈,走到教導員方新面前。那時,方新坐在一塊石頭上,默默無聲。
  「教導員,你快點下去吧!離開陣地……」趙連山聲音顫抖著勸教導員撤離,「陣地上就剩最後幾個人了,你快走吧……」
  趙連山連說幾遍,方新只是默默坐著,一言不發,好似什麼也沒聽到。
  激烈的槍聲響起——敵人又衝上來了。
  「教導員,你快下去!再見啦——」趙連山喊了一聲,提著手榴彈彈衝上陣地前沿。
  趙連山一走,方新立刻帶著兩個通信員和一個電話員上了前沿。當他剛剛跑上陣地,一顆炮彈落在他附近,他連忙臥倒,頓時覺得左腿披什麼東西狠命一擊,先是鑽心的巨痛,稍傾便麻木了。他低頭一看,大腿左側靠胯骨部位被彈片擊中,鮮血直流。
  通訊員要背方新下去,方新執意不肯,一把將通訊員推開,揮槍向敵人射擊——那時候,槍聲似颳風,戰士們一個接一個倒下……然而,方新什麼也沒看見、沒聽見,他的全部聽覺和視覺都集中在蜂湧包圍上來的敵人那裡……敵人逼他越來越近,他將手槍最後一顆子彈射出,擊中一個高個子敵兵——那個敵兵像一堵牆似地倒下去。之後,方新揀起一顆迫擊炮彈,兩手緊抱著炮彈飛身衝入敵群……敵人一個個驚得呆若木雞,旋即,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響,伴著陣陣敵兵的慘叫在血色黃昏中久久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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