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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格林納達的對話
    年輕的我和年輕的妻常常就一些問題展開對話,那對話也是年輕的.因為有爭論。
即使觀點一致,也總有一人故意站在相反的立場上。沒有刺激的對話就如同喝涼水一樣
無味。
    妻子在美國留學兩年,攻讀美國與美洲歷史。而我,也對那片神奇的土地和發生在
邵片土地上的神奇的事情有著濃郁興趣。最近,格林納達風雲激盪。我們都知道二次新
對話在所難免,甚至悄悄地作了準備。終於,一天晚上,我對妻子說——

1
▲(我的話。下同)兩個世紀前,亞細亞某國一位著名的畫家向皇帝獻了幾幅畫。有 一幅,畫的是一顆炸裂的石榴。皇帝在這幅畫前佇立良久,說:「畫得真好,我都忍不 住要伸手了。石榴容易引起人們無窮的聯想。它咧開的嘴象笑又像哭。火紅的心是歡愉 還是痛苦?」這大概是迄今為止對石榴最浪漫的評價了。地球上有一顆大石榴,它如今 炸裂了,吸引的是全世界的目光。皇帝的見解是精闢的——有人覺得它在哭,有人覺得 它在笑。我敢打賭,「這顆石榴比畫上的要好千萬倍,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人,那麼 多次地向它伸手呢? ●(妻子的話。下同)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你想給我講故事?還是聽我講吧。有一 天,一個白種人像飄零的魯賓遜一樣走上了一個小島。海灘上正在舉行儀式。半裸體的 印第安少女絲毫也沒有因為陌生人的到來而感到羞澀,反而舞蹈得更起勁了。男人們站 成一個圓圈簇擁著她們。圓圈中有一張石桌,一顆幾乎被各式各樣羽毛掩蓋的頭顱在石 桌後面轉動著,那是酋長。此刻,他臉上顯出太陽神般的尊嚴。白種人從行囊中掏出三 把斧頭放在石桌上。 酋長撫摸著穿在鼻子上的骨圈,說:「唔,真不錯;就這些嗎?」 白種人又拿出兩瓶黃色的白蘭地。酋長聞了一下,他的身和心全在這一刻醉了。 「是神賜給你們這樣迷人的水嗎?」他問,吩咐侍衛把它們放在他個人祭神的宮殿裡。 那是一間任何人也不能涉足的草棚子。但,如果他知道這是巴黎市場上最低劣的一種酒 的話,也許就不會這麼做了。最後,白種人又掏出四、五顆玻璃球,就是孩子們用來作 彈子遊戲的那種玻璃球。酋長一臉驚喜。天上有一個太陽, 這些玻璃球中也有太陽,每個都有,加起來有好幾個呢。 「夠了!」酋長說,並做了一個手勢。鼓聲大作,少女們跳得更瘋了。男人們則發 出有節奏的吼叫。在這種狂歡的氣氛中,人類歷史上一樁最不公平的買賣做成了。幾天 以後,一封用火漆和羽毛封口的信向巴黎飛去。我記得信中有這樣一段話,大意是: ……在大西洋靠近美洲大陸的地方,呈半月形地排列著一串小島,最南端的一個叫 『格林納達』。『格林納達』是西班牙語中『石榴』的意思。這個島不產石榴,可它的 形狀酷似石榴,大概是最早發現它的偉大的哥侖布有感而發,才替它取了這樣一個美麗 的名字吧。島上居住著加勒比族印第安人。在我上島之前,他們擁有這個小島,我擁有 幾把斧頭,兩瓶劣質白蘭地和幾個玻璃球;現在,我擁有這個小島,而他們擁有斧頭、 白蘭地和玻璃球…… 這是一六五O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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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德爾·卡斯特羅不一定知道三百多年前發生在那個島上的故事,假如知道,他 會悲哀的。歷史的變化既令人眼花繚亂,又令人感到無可奈何。當年那個用一點不值錢 的破爛貨就可以買下來的島嶼,今天卻讓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你看,這是我從今天的 《參考資料》上剪下來的一條消息,是古巴的一份絕密文件,被美國人公開了。 我國在格林納達人員組成情況:建築部××× 人,公共衛生部××人。教育部××人。農業部×× 人,交通部××人,國家合作委員會××人,漁 業部××人,基礎工業部××人,文化部××人, 商業部××人,體育文娛委員會××人,中央計 劃委員會××人,革命武裝部×××人…… ●老天,一個部也不少!簡直可以算是古巴在那裡又建立了一個准政府。美國人是 有警覺的。我留學時就聽他們說過,卡斯特羅腳下有一個古巴。格林納達是古巴第二。 ▲你站在美國人的立場上?那我沒別的路可走,只好替古巴人說話了。我記得他曾 不止一次說道:「革命是沒有界限的,革命者的夢更沒有界限。」他是在「革命」。 ●夢是神奇的。「乞丐在夢中當皇帝,卡斯特羅在夢中擁有全世界。」 ▲西方記者的這個評價不免刻薄了點,但卡斯特羅的夢確實是偉大的。早在六十年 代初期,他就宣佈:「古巴是要為整個世界做事的。」當時。西方把它看作夢囈。加勒 比海上一個彈丸個國,既貧窮又落後,卻口出此言。好一派堂吉訶德式的氣魄!一位美 國參議員說:「二十年內,卡斯特羅甚至不可能讓他的人民填飽肚子。」 ●他們都對了。今天,古巴人民的肚子確實填得不是十分飽;今天,卡斯特羅也已 經走向世界。古巴士兵在安哥拉和埃塞俄比亞的善戰早為全球公認,可我認為最令卡斯 特羅得意的卻是在那個狀似石榴的小島上的成功。 ▲言過其實了吧? ●一點也不。格林納達扼加勒比海出入大西洋的門戶,西與巴拿馬運河遙遙相對, 地理位置十分險要。在戰略家眼中,它的名字與直布羅陀、馬六甲、福克蘭、迪戈加西 亞具有同等份量。更重要的是,卡斯特羅在別的地方只能當兄弟和朋友,在格林納達卻 當爸爸。你不要笑,事實的確如此嘛。一九七九年,激進的左派組織「新寶石運動」發 動政變成功,像個初戀的情人一般急急投入了古巴的懷抱。「新寶石運動」領導人畢曉 普的話熱得可以燙死人:「對於親愛的古巴兄弟,格林納達的大門始終是敞開的。」這 是致命的「敞開」啊,再加上阿諛的「始終」,哈瓦那海灘上的潮水鋪天蓋地而來,格 林納達霎時間被掩沒了。這樣的場景,人們在南也門和阿富汗已經見過。魯巴伊和阿明 在另一個世界裡向畢曉普招手呢。卡斯特羅是揮舞著情人的紅手帕走進格林納達的,可 是他發現迎上來的是一個那麼孱弱的女孩子,於是他就做了她的爸爸。 ▲卡斯特羅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同時也在付出他必須付出的——人力、物力、財力, 以及他本人那在八十年代明顯衰退了的精力。 ●得到時他是得意的,付出時他有些痛苦,因為他付出的正是自己國家所最需要的, 一如是一個負了傷的人卻還要抽血給他人。有人恨他給得太多。光是替格林納達修建珍 珠機場一個項目,就意味著向那個島國每個居民提供五百美元的援助。可是古巴自己呢? 人民象大旱望雨一樣盼著幾十萬套住房。物價已上漲到歷史最高點。 ▲你是站在別的國家的立場上看古巴,而卡斯特羅則不會這樣。七十年代初期。卡 斯特羅已經豪邁地向世界宣佈:「古巴正在建設共產主義。」他肯定以為已經受了他的 思想洗禮十年的人們,其思想覺悟之高,一定高過喜瑪拉雅山。譬如,據說卡斯特羅就 提出,把適當提高物價作為政府號召人民開展「減肥運動」的一個步驟來抓。 ●哦,謝謝你,幫我解開了一個謎團。去年我曾到古巴旅遊,舉目所及,全是細棍 一樣的瘦子。我直納悶,難道是因為古巴太熱,胖子都不願上街嗎?經你一點,我才恍 然。原來是,卡斯特羅好細腰,人民愛減肥。 ▲其實,大多數古巴人憂慮的是美國。格林納達離美國近在咫尺,美國是絕不允許 在它的後院再出現一個古巴式的政權的。古巴是一個醒了的夢,尼加拉瓜也是,格林納 達是一個半醒的夢。它要麼醒來,要麼破碎。美國的態度越來越咄咄逼人,曾直截了當 地警告卡斯特羅:你運進格林納達的武器,裝備全世界的游擊隊也綽綽有餘!美國人甚 至準確無誤地指出了武器庫的位置。 ●這要歸功於天眼,天上的眼睛。據說美國的間諜衛星連地面上一個士兵是否刮過 鬍子都能看清楚,這也許是言過其實的。但要把一個大武器庫藏起來卻是困難的。這是 個無從躲藏、無所遁形的時代,我們越來越赤裸了。 ▲至少有兩個以上的領導人勸卡斯特羅在那個島上要謹慎從事,其中有一個就說過 類似的話。豈料這竟大大激發了他的意志和勇氣。「當年我們七條步槍鬧起義的時候, 幾乎也是赤裸的!」又是一句歷史的名言,擲地有聲!他對別人說,他不怕任何人,尤 其不怕美國人。「美國有著世界上最強大的四肢,卻有著世界上最軟弱的意志。」那只 老虎不是紙糊的,而是畫的。「別擔心美國人會干預我們在格林納達的革命,」他告誡 他的孩子們,「那不可能。美國人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那個力量。二十年前,拉丁美 洲只有古巴,他們尚不敢碰我們一下,今天不僅有古巴,而且有尼加拉瓜、格林納達。 薩爾瓦多境內正在進行決戰。古巴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古巴,美國也不是二十年前的美國。 卡斯特羅比當年的卡斯特羅更卡斯特羅,而裡根,還不如肯尼迪的一根小拇指頭。」他 不止一次用揶揄的口氣問人們:「你們知道裡根是個什麼人嗎?」回答是:「演二流電 影的二流演員。」「不,」他笑了,漂亮的大鬍子顫抖著。「讓我悄悄告訴你,那是美 國歷史上唯一一個離過婚的總統。」他瞧不起他,真心實意地瞧不起。一個大半輩子從 事一種被人看輕的事業的人卻當了總統,那真比無賴當了元帥還令人感到滑稽。這種事, 只有在美國那個烏七八糟的國家才能發生。這樣的總統,除了一天到晚把蒼老的面孔塗 抹得紅紅的,在攝影機前勉強地做作地微笑外,又能有什麼作為?他難道不為他那種微 笑心酸嗎? ●被人攻擊是痛苦的,攻擊別人也痛苦。一個人如果常常把另一個人掛在嘴上進行 攻擊的話,不是恨他,就是嫉妒他,或者是怕他,而這一切,都會使自己痛苦。 ▲最近卡斯特羅的確是痛苦的,一點不錯,是因為美國引起的。他為格林納達付出 了那麼多,換來的卻是畢曉普對古巴的日趨冷漠。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更令他不能容 忍的是,前不久那傢伙居然到美國蹓了一蹓!去時不請示,回來不報告,他莫非還想上 天摘月亮不成?古巴是一團火,美國是一灘臭水。水火不相容。你不在火中燃燒,就在 水中溺死。前者永生,後者遺恨,或者遺臭,絕不可能有中間道路可走! 一天晚上,卡斯特羅把一張白紙攤放在胸前,拿起筆來。那是一支能夠震動世界的 筆啊;南亞的叢林,阿拉伯的沙漠,非洲的山谷,處處可以感覺到這支筆的存在。一點 墨跡,便是一場戰爭;輕輕一畫,便在地球上的某一處刮起一股狂風。他首先寫下「格 林納達」這個名字。那個小島在達支強有力的筆下只有發抖的份。他久久凝視著它,筆 尖點在白紙上、那不是筆,是一桿鋒利的長槍;那也不是紙,是一個國家的胸膛。長槍 刺進了胸膛,胸膛流血了,好燙啊。 ●你的飽含詩意的描繪讓我發冷。我又一次感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多數人的命運 總是操縱在少教人手裡,而這偏偏是最合理的。他究竟寫了什麼? ▲「當格林納達局勢失去控制時,古巴入接管該島、」 ●又一個先知式的斷言。強人都是先知。他們不僅左右人民,而且左右明天,古巴 人民倘若知道這一點,會作何感想? ▲這對他們來講是一個墳墓式的秘密,因為它未必是永遠的。第二天,又有一大批 「借調幹部」前往格林納達…… ●「借調幹部」,一個多麼冠冕堂呈的稱號。這些天,我也屢屢接觸這個詞。從語 態上看,它應當出自格林納達政府之口,可人們卻是從哈瓦那的辭海中找到它的。即使 是格林納達人創造了它,也是二十世紀的天方夜譚了。一個主權國家居然要從另一個國 家「借調幹部」! ▲資本可以輸出,幹部又為什麼不呢?卡斯特羅在接見這批幹部時,有一句話被他 反反覆覆強調了十幾遍:「你們到格林納達是革命去的!」清晨,公雞叫了。古巴的雞 叫歷來被當作戰鬥的號角。卡斯特羅親自到港口送那些「借調幹部」起程。他身穿.草 綠色軍裝,與徵人一一握手,然後舉起拳頭做切·格瓦拉式的宣誓。人們用同樣的手勢 回答他,井高唱革命進行曲:「……在你們前進時高舉著的紅旗上,有我一滴血……」 可歌可泣的史詩般的氣氛籠罩著港口。卡斯特羅豪邁地對隨從們說:「在這些人當中, 有多少未來的卡斯特羅?有多少未來的切·格瓦拉?」 ●他看到的是戰士,我看到的是烈士,而且是遙遠的烈士。活人從這裡離開,活人 從這裡歸來,只是數目大大地打了折扣。死去的人將永遠躺在他們死去的地方,唯有一 縷望鄉的孤魂在空中哭泣:「不得歸!不得歸!」卡斯特羅從不允許把在國外戰死的人 的屍體運送回國。他不願意讓人民看見他的犧牲品。許多可憐的母親,直到死神叩門的 時候還以為他的兒子在國外「革命」。殊不知,她給予的那個肉體早已腐爛,成灰。事 實難道是這麼殘酷嗎? ▲人們三番五次地把這件事情講給卡斯特羅聽。他是痛苦的。至少他說他是痛苦的。 每到這種時刻,那張美男子的面孔都會蒼白,眼裡的光芒在告訴人們,他的心已被撕成 片片。這是真的,如果不是,他就是一個絕頂出色的演員。接著,他開始給人們講他的 那個故事。他是懷著極大的真誠去講它的。這種真誠感動了別人,更感動了他自己。 「革命需要犧牲。革命必須犧牲。你們知道這件事嗎?切·格瓦拉有一條心愛的小 狗,那是天使一般的動物。一次,敵人將我們包圍了。夜間,我們悄悄地突圍。快要接 近敵人時,小狗突然狂叫起來,怎麼制止都不行。格瓦拉聲色俱厲地命令:『掐住小狗 的脖子,掐死它!狗叫聲必須制止!』戰士們都沒有動。他們都曉得那條狗是格瓦拉的 另一條生命。他睡覺時甚至都摟著它呢。他只好親自用繩子勒住小狗的脖子。起先,小 狗快活地搖尾巴,但後來繩子勒緊了,小狗的喉嚨裡發出了嘶嘶的哀聲,全身顫抖。格 瓦拉的身子也在顫抖,手卻沒有鬆開。狗的眼睛裡含著淚,他的主人,不,他的朋友眼 睛裡也含著淚。那最後的相互凝視幾乎使地球停止了旋轉。我不知道這一切拖延了多久, 但大家都覺得簡直長得沒完沒了。終於,小狗作了最後一次掙扎,便再也沒有聲音了。 它長眠在一堆樹枝上。它長眠在我們心裡。我現在不能看見狗,尤其不能看見狗的眼睛。 一看見它們,我就在冥冥中感覺到那條被勒死的小狗對我們的責備……」 卡斯特羅講完這個故事,動情了。他坐在沙發上久久地垂著頭。那顆堅強的頭顱為 誰而垂?當年,巴蒂斯塔的法庭宣判他死刑時,這顆頭顱沒有垂下;美國僱傭軍在豬灣 登陸時,這顆頭顱沒有垂下;震驚世界的導彈危機中,它也沒有垂下。今天它垂下了。 人性在這低垂的瞬間復甦了。他身邊的那些人忽然發現,充滿傳奇色彩的領袖原來也是 一個人。他的頭髮和鬍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蓬亂,還有白絲飄零。都說他的肩膀能擔 起日月,為什麼竟如此瘦削?比一般人的還瘦削? ●卡斯特羅老了。「革命」老了;革命本不會老,但是卡斯特羅的「革命」會老。 不僅我感到了這一點,一些古巴人也感到了。我知道至少有一位古巴姑娘是有這種想法 的。她在這次格林納達事件中是一個有名的人物。
3
●輪船在大海的胸膛上劃出白色的傷痕。人們站在船舷望著越來越遠的祖國,每一 顆心上也有別離的傷痕。在許多張被加勒比海的海風吹得黧黑的面孔中,有一張白得驚 人的美麗面孔。那是蘇菲婭,船上唯一的女性。在那些黑塔般的肉體中,她宛如一朵嬌 滴滴的白蓮花。黑與白,強與弱,對比如此強烈,竟使人從心底泛起一股柔楚。她身邊 的那些男人既令人憎恨,又令人擔心,是不是也有一點令人嫉妒呢?這時的男人是雄獅 啊。可是,奇異的景象出現了:她輕輕揮了一下手,說了句什麼,男人們全都離開船舷, 慢吞吞地走回艙去。他們仍是獅子,卻是馬戲團的獅子了。原來,她是這批「借調幹部」 的指揮官。 剛剛畢業於馬列學院的蘇菲啞是個有頭腦的姑娘。她在古巴認識了「革命」,又在 「革命」中認識了古巴。卡斯特羅所描繪的社會太完美了,而太完美的東西在人間是不 容易有的。那個社會在卡斯特羅的想像中誕生,在兒孫們的想像中死亡。啊,永恆的想 象!她覺得:卡斯特羅的「共產主義」如果意味著坐公共汽車不買票,看電影看戲免費, 那是滑稽的;如果意味著住房裡既無衛生設備又無自來水,冰淇淋和雞蛋只有過節才敞 開供應,那就是可悲了。她是自願申請到國外去的,當然是去革命。「國內沒有革命, 只有腐敗和權力。」權力那玩意太吸引人了,它能吸引封建社會的人,也能吸引資本主 義社會的人,卻不懂,怎麼連進入「共產主義」階段的古巴人也能吸引?權力帶來腐敗, 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還是到國外去吧。她要去尋找,尋找詩意,尋找她的太陽, 尋找一個發光的新生命。 當她的雙腳踏上石榴島的時候,一陣濃烈的肉豆蔻香味撲面而來。這香味曾經為迷 失方向的古代航海家指點迷津,今天它是不是能為蘇菲婭指點些什麼呢?. ▲至少可以告訴她,她現在身在異鄉。 ●你恰恰錯了。那時她有一千種一萬種感受,就是沒有你說的那種。她離開了古巴, 卻來到了不是古巴的古巴。這個島上的一切都帶著哈瓦那的強烈印記。一個胖胖的少校 去接她。在首都聖喬治郊外,少校驕傲地朝公路旁揮了揮手,說:「以這條路為中心, 左右的樹木和茅草都是我們的,可以隨便摘采:「蘇菲婭被驚呆了。這像是主人在自己 廚房裡說的話,而不像是在一個外國的首都:少校的神情直令蘇菲啞厭惡,一如是偷了 人家老婆還不夠,又衝進人家的臥室說:這張床是我的: 古巴人在這裡受到普遍的尊重,但最尊重他們的還是他們自己。他們一點也瞧不起 把他們請到這裡來的主人。他們自己住,自己吃,甚至連抽水馬桶也從古巴帶來。卡斯 特羅總是說:「你們要同人民打成一片。」當蘇菲婭看到一位軍官把格林納達人遞給他 的一碗水倒進自己隨身帶著的碗裡,把人家的碗扔在地上的時候,她覺得這句話簡直是 冬天的童話。她悄悄看了看那軍官的碗,好傢伙,原來是來自歐洲的禮物!碗底鐫刻著 一行小字:「保加利亞人民捐給親愛的古巴階級兄弟。」在格林納達的每一個古巴人都 使用這樣的碗。讓所謂的「打成一片」見鬼去吧,這是騙別人還是騙自己?哦,我們也 有「打成一片」的時候,真的有,我們多情的騎士們常常把格林納達的姑娘壓在草地上, 讓她們的臉久久地朝著碧藍的天空。那不是「打成一片」麼?「征服世界的人首先要會 征服女人」,這是誰的話?多麼有理!你又笑了,可這不是該笑的時候。 ▲你難道看不見我的笑中含著辛酸嗎? ●還有更大的辛酸在後頭。當天晚上,蘇菲婭在古巴駐格林納達大使家裡作客。剛 吃畢晚飯,大使說:「對不起,我要開會去了。」蘇菲婭問:「什麼會?」「政府內閣 會議。這種會我是必須要參加的。」蘇菲啞沉默了,可是心裡卻掀起了波瀾。一個外國 大使,竟實際成了內閣的一員,這真是童話中的童話了。內閣是人民選舉的,一個外國 大使進入內閣,他得了幾張選票呢?大使走後,蘇菲婭問大使館其它官員:「這是國內 的指示,還是他們的請求?」她得到了這樣的回答:「是菲德爾·卡斯特羅同志的指示!」 蘇菲婭就下榻在大使館。那些天,有一種異樣的氣氛籠罩著大使館。電台徹夜工作。 古巴的軍人們在後門出出進進,格林納達一些顯貴們在前門出出進進。蘇菲婭預感到在 不久的將來可能會出事。她對了。一天夜裡,大使館舉行晚宴,喝得醉醺醺的大使和另 一個官員在陽台上談話,被她無意中聽到了。大使說: 「畢曉普該死了。」 「什麼時候死?」 「今年死。」 「今年幾月死?」 「今年今月死。」 「今年今月幾日死?」 「今年今月今日死!」 ▲這真是歷史性的對話,足以叫人記一輩子。在這個世界裡,有多少人的生命是象 這樣在別人談笑間被取走的? ●在那一刻,蘇菲啞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殺隻雞彷彿也比這要費點勁啊。畢曉 普?她見過他,那是一個溫和的善良的人。那天他到大使館來,出門時被一個衣衫襤褸 的乞丐攔住了。衛士們企圖拖走這個膽敢阻攔總理的傢伙,可是他制止了他們。並掏出 一把錢來遞給那個乞丐。他甚至用於撫摸著乞丐骯髒的肩頭,臉色很痛苦。他對人們說: 「國家裡有乞丐,是我這個當總理的人的罪過。」他有一顆柔弱的心。也許正是這顆柔 弱的心害了他。柔弱的心對於慈善家來說是金,對於作家來說是銀,對於政治家來說是 石頭,不,是土坷垃。他請進來了古巴人,當他發現他們並不是天使時,卻沒有勇氣把 他們請出去。他只是不再對他們微笑了。對此,卡斯特羅是不能容忍的,他只能容忍微 笑,而且是阿諛的。 ▲其實,很多人都說,畢曉普對古巴和卡斯特羅象狗一樣忠誠,他只是想把自己的 外交搞得更靈活一點罷了。 ●那就更容易解釋了,他對他們象狗一樣忠誠。而他們也把他像狗—樣地霎了。這 種事難道還少嗎?你想想。不要光想古巴。 ▲我不敢想。 ●當時,蘇菲婭不相信她聽到的一切是真的,實則是不敢相信。卡斯特羅喋喋不休 談論的「國際主義」難道就是這種貨色嗎?如果這就是革命的話,她寧願被人革去自已 的命而不願意去革人家的命。她希望這是一個幻夢,可它偏偏是一個無情的現實。 就在她聽見這些話的第二天,一九八三年十月十九日,格林納達發生了政變,畢曉 普被政變軍隊逮捕,十幾分鐘後就被槍殺了。一切進行得如同外科手術般精確。這是一 幕喜劇,又是一幕悲劇。有些人末出場便被確定要死去,有些人則被安排接受人們的歡 呼。這幕劇裡的演員是瘋子,他們在舞台上認真表演著綵排過的悲歡離合;觀看這幕劇 的觀眾—它的名字叫世界——是傻子,它看得目瞪口呆;這幕劇的編劇和導演當然是騙 子了,他的任務不是感動自己,而是感動觀眾。他成功了。他賺取了觀眾大把的眼淚和 驚愕,還有許多很「實惠」的東西,爾後偷偷地笑了。當然,這不是最後的笑,因而也 不是最好的。 蘇菲啞懷著一顆破碎的心走向海灘。她聽見了一個淒涼的歌聲:「被獵的兔每一聲 叫/就撕掉腦裡一根神經/雲雀被傷在翅膀上/—個天使止住了歌唱。」是格林納達的 老百姓在唱。這時候他們唱這樣的歌給誰聽呢?「被獵的兔」,何其生動而形象的比喻! 那不正是一隻被獵的兔子嗎?誰是獵人?大使?不,他充其量是一隻獵犬,獵人是那個 住在哈瓦那的大鬍子。 格林納達的黃昏是美麗的。她站在海邊。滿天夕陽如火。火中的水,水中的火,像 一片血的汪洋。她的理想和希望淹沒在血中。古巴式的革命被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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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幾乎在這同一時刻裡,另一個人也想到了血。白髮蒼蒼的威勒先生站 在佛羅里達的一個軍港外,含淚注視著「關島」號航空母艦駛進大海的懷抱。他的兒子 在那艘艦上。「一艘航空母艦的血該是多少人的血?是多少母親的兒子的血?」他在日 記中寫道,「這個世界上的血跡已經太多,多得連再多一摘也不能容下了。」以「關島」 號航母為主體的美國特遣艦隊是駛向另一個半球去的。黎巴嫩是今天的凡爾登。阿拉伯 人在那裡流血,猶太人在那裡流血,法國人在那裡流血,美國人也在那裡流血。有人害 怕流血,有人希望流血。 全世界都注視著這支強大的艦隊,注視著這支艦隊要去的地方,而派出這支艦隊要 人卻注視著另一個東西——那顆石榴。那石榴真好,惹得又一個人向它伸手了。畢曉普 死後,格林納達局勢動盪,古巴有人在笑,美國也有人開始笑了。他們誰笑得比較好一 點呢?有人提醒卡斯特羅注意美國,他卻說:「裡根最多只能瞪瞪眼罷了!」不錯,裡 根是瞪眼了,可是在瞪眼之後他又動手了。 ●卡斯特羅並不真正瞭解他最強的也是最近的對手,這是一個悲劇。僅僅輕視對手 是不夠的。輕視對手等於輕視自己。固然,裡根有很多被人輕視之處,譬如,他看報紙 時首先要看他喜愛的漫畫連環畫;在回答記者問話時,他竟忘記了法國總統的名字;在 他的橢圓形辦公室裡辦公時,他總愛把辦公桌最下面的抽屜拔出來,把腳放上去,還搖 晃,那動作委實不雅觀呢;即使是在最肅穆的會議上,他也能夠毫無顧忌地把他愛吃的 膠質軟糖撤在桌上,一粒粒丟進嘴裡。這是一個孩子,還是一個總統?這是那個社會墮 落的象徵呢,還是朝氣勃勃的體現?這樣的人在古巴,在蘇聯,能當上車間主任就不錯 了。可是,美國人民偏偏選了這樣一個人來體現他們的意志!這一切,在古巴是被輕視 的,在蘇聯更是被輕視的,但,被一個社會輕視的東西說不定在另一個社會裡恰恰是受 重視和欣賞的呢。 卡斯特羅牢牢記住了這些令人可笑的小故事,卻忘記了一個大故事:裡根是一個鷹 派人物,他的成功是美國社會的產物。共和黨提名讓他當總統候選人,而且當選了,說 明他們需要他,如果不,美國第四十任總統也許就是卡特、愛德華·肯尼迪,或是其他 什麼寵兒了。當他在電視裡激昂地說「我們要重新受到尊重」的時候,有多少美國人的 眼睛潮濕了。美國需要重溫舊夢,而裡根就是撥轉時針的人。他可能永遠也當不了一流 電影演員,但未必當不了好總統,當然是美國的。 裡根早就注意到那顆正在漸漸變紅的石榴了。石榴離他那麼近,怎麼能讓別人輕易 摘取?他有一條名叫薩姆的狗,狗鼻子裡有一根豪豬刺,薩姆痛苦得天天哀鳴。古巴是 一根豪豬刺,尼加拉瓜也是,格林納達正在變成豪豬刺。上帝,那我可怎麼活!這三個 國家的地理位置形同一個三角,有人用「拉美鐵三角」來描繪它們,夠貼切的,但不盡 準確,因為格林納達那一角還停留在礦石階段,尚未變成鐵。卡斯特羅正在拚命冶煉它。 那些武器,那些派遣人員,那些經濟援助,是風,是火,風風火火,爐膛正旺!還有那 個尚未竣工的珍珠機場。「那是一個近四千米長的機場,」裡根說,「我不明白在那個 彈丸之地修這樣長的機場派什麼用場。那小島一共有幾個四千米?更令人憂慮的是,格 林納達根本沒有空軍,但這機場顯然是為空軍修築的,那麼,是為誰的空軍?」 幾年來,格林納達是裡根心上的一顆瘤子,不割掉它,他是不會睡安穩覺的,但他 找不到手術刀。當今世界,戰爭借口往往比戰爭本身還重要,特別是對美國這樣的國家 而言。畢曉普被殺,格林納達一片風雨飄搖,裡根笑了,手裡出現了一柄鋒利的手術刀。 ▲裡根的借口是「保護僑民」,可那裡的美國人不但沒有受到威脅,反而被古巴軍 隊保護起來了呀。 ●卡斯特羅的做法多麼像一個孩子啊。你從這個舉動中難道看不出他內心的虛弱、 不安和恐懼嗎?我搧了你一日光,卻趕緊討好般地撫摸你的臉頰,是不是為了更重更漂 亮地再搧一下呢? 裡根卻不是孩子。確切地說,美國不是孩子。山姆大叔決定動手了。你別小看那個 愛吃糖豆、愛看連環畫的總統。在這樣嚴峻的時刻裡他彷彿一下子成熟了。他親自作出 了入侵的決定,迅速得近乎草率。他工作起來歷來是迅速的,每次召開「工作班子會議」, 舒爾茨、溫伯格、布什等決定美國命運的人都是自始至終呆在他的辦公桌前。有人攻擊 他童心未抿,想省出時間去玩,可真的能省出時間去玩又有什麼不好?你能嗎?可是這 一次入侵行動實在至關重要,是不是決定得倉促了一些呢?軍方高級領導人表示憂慮: 「我們甚至沒有格林納達地圖」。裡根說:「那是個旅遊勝地,有張導遊圖就行了。」 後來,美軍果然是靠導遊圖攻佔格林納達的。另一位高級助手說:「世界上最強大的國 家對世界上最弱小的國家動用武力,可能會招致嚴苛的政治反應。」裡根用堅定的口氣 說:「我知道後果如何。我個人願意承擔任何後果!」更有人警告他:「那是一個小島。 卻是一個大叢林。」後面的話不說自明瞭:美國人對於叢林是有著痛苦記憶的,而對手 又是打遍天下的古巴人,萬一久攻不下,「第二個越南」的苦果誰來吞食?有幾個總統 就是在越南問題上栽了跟頭的。裡根說:「裡根就是裡根!」潛台詞也不用說了:我不 是肯尼迪,不是約翰遜,更不是種花生的卡特。十月二十四日深夜,開往黎巴嫩的特譴 艦隊突然鋒芒一轉,直指格林納達。 ▲十月二十三日,也是深夜,卡斯特羅床頭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不祥的鈴聲帶來 了不祥的消息。一個與美國。關係密切的東加勒比國家的領導人向他透露:美國即將進 攻石榴島。 ●有感於古巴的威脅日益逼人,有幾個加勒比國家曾主動要求美國出兵。向古巴通 風報信的正是這幾個國家中的一個。當這樣一個小國的領導人是多麼難而又可悲啊。他 恨卡斯特羅,卻又不能不巴結他;邀請別人來打他,卻事先叫他作好準備。這是一個強 者的世界,生活在夾縫中的弱者,戰戰兢兢,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害怕失去什麼, 也不敢得到什麼。 ▲卡斯特羅大吃一驚,像是看見太陽從西邊冒出來。美國佬不是紙的嗎?怎麼玩起 真格的來了?後來有人說,整整一夜,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拿起筆簽署一個文件時, 手竟哆嗦得寫不下去。這當然不是害怕,而是激動,如果這種說法是真的話。第二天凌 晨,他親自給裡根發了一封緊急電報。電報中,他憤怒地譴責格林納達的軍事政變,指 出畢曉普的被殺是殘忍的,不能接受的。他希望與華盛頓保持不斷的接觸,並以最大的 努力避免誤解和衝突。 ●我想冷笑,竟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英雄」也有氣短的時候,我還以為那是一 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呢。做出這種事他該是多麼痛苦,我甚至都要同情他了。他親自致 電那個被他糟踏得一塌糊塗的人,已是一恥,又指著鼻子罵自己,恥辱就更大了,可他 全都吞了下去,是含著淚水吞的吧?他好苦啊。在這封電報中,我只看到了兩個字:卑 躬。 ▲美國人的復電來了,同意卡斯特羅的建議。 ●在擬復電的同時,特遣艦隊象狂飄一般地席捲了東加勒比。猛虎大搖大擺蹣跚而 來,它的鋼爪已經在咚咚地敲門了,在這種時刻你丟給它一塊骨頭,它根本不屑一顧了。 它需要的是房中的東西。 ▲其實,當美國的復電飛到哈瓦那的時候,美國突擊隊員的皮靴已經踏上石榴島九 十分鐘了。卡斯特羅氣得大罵美國佬:「楊基(婭nkee)騙我!」 ●沒有人騙他,他自己騙自己。他拾起一塊磚頭去砸別人,卻失手砸了自己的頭。 ▲武裝部隊首腦、他的弟弟勞爾·卡斯特羅來請示他:是否需要派人增援格林納達? 他歎了一口氣,說:「不,沒有必要。美國人太強大了。」 ●哦,這位大人物方寸已亂,要不他就是另有圖謀。二十多年來,從他嘴裡吐出來 的全是「強大的古巴」,怎麼今天把這個鼓舞人心的形容詞送給了仇敵? ▲勞爾問他:「我們能做些什麼?」他說:「我們除了把古巴變成美國征服不了的 堡壘以外,沒有別的選擇。」勞爾又問:「那些在石榴島上的人呢?」他用雙手撕扯著 頭髮說:「那是一個又小又狹窄的島,實際上不可能有退路。」 ●他不是孟豪森,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就能夠把自己從沼澤裡拔出來。曾經賦予他力 量的雄心現在賦予他的是折磨了。以前,美國只存在於他的想像中,可今天他突然發現 美國已從想像中走出來,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一直俯視那個人,現在卻被那人所 俯視。他惶惑了,是不是也退縮了呢?二十年前,一個說句話就能令世界爆炸的人在他 的土地上退縮過,那一幕莫非就要顛倒重演?他對弟弟說的那些話,一定象刀子一樣割 他的心吧?那份淒涼,那份無奈,一點不漏地讓我體會到了,還體會到了一種不馴服。 他怎能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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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的黎明到來得似乎比平日要早些。聖凱瑟琳峰剛剛在晨 光中顯露出身姿,一抹鮮紅已經塗到了海平線上。蘇菲婭站在珍珠機場外的海灘上,冷 靜地看著十餘艘美國軍艦象鯊魚似地一點點逼近。她甚至覺得吹拂而來的海風也挾著血 腥味。她在等待戰鬥。懷疑「革命」並不等於她已經站在了它的反面。她的太陽墜落了, 可她並不擁抱月亮。 敵人來自海上,這裡將爆發一場登陸與反登陸的戰鬥。她希望這裡變成硫磺島,美 國人則期待著新的諾曼第。灘頭,生命的灘頭,你是勝利之門的鎖匙!敵我都會為你而 拚命。她把戰鬥力最強的一個連部署在灘頭,美國人搶灘時,一定予以當頭捧喝! 太陽完全從水裡鑽了出來,一抖身子,抖落了水珠,金光一片,好一個燦爛世界! 在這個富有詩意的時刻,美軍發動了進攻,那進攻也是「富有詩意」的:沒有激烈的炮 火,沒有沙豆般的槍聲,也沒有那種原始的吶喊:「衝啊——殺啊——」人往往在這聲 聲吶喊中改變了自己的面目。海面上平靜得近似清冷,但空中是喧囂的。近百架直升飛 機從不同的高度向這裡飛來,發動機的轟鳴聲演奏了一首戰爭交響曲。那電影般的場面 真叫人難忘啊。那是蝗蟲群嗎?蝗蟲群沒有這般威風;那是海鳥群嗎?海鳥群沒有這般 肅殺。哦,它們來自太陽,難道是阿波羅的戰車?不,阿波羅的戰車是美的和熱的,它 們則是凶狠的和冷的。 完全與蘇菲婭預料的相反,美軍根本沒有攻擊灘頭,海面上甚至連一艘登陸艇的影 子也見不到。他們難道不登陸了嗎? ●他們當然要登陸,而且已經開始了。不過,這是八十年代的登陸,完全異於以往。 搶灘作戰不用登陸艇來完成了,而改用機動速度更快的直升飛機。泥濘灘頭上的反覆爭 奪與衝殺屬於昨天了,今天要在空中見分曉! ▲當前面幾架直升機尖嘯著從蘇菲婭頭頂掠過時,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灘頭即使 是馬其諾防線,這會兒也變成一件擺設了。堡壘的後面往往是軟弱的。她指揮部隊迅速 向珍珠機場撤退,那裡也有他們堅固的陣地。這時美軍直升機開始著陸了。空中仍有三 十六架裝配著空對地火箭的直升機擔任掩護,穿梭往來,將白雲撕成片片。它們可以迅 速摧毀任何一個用傳統炮兵無法予以壓制的目標。儘管如此,撤退仍是有條不紊的。 「灘頭」剛剛失守,珍珠機場上空就出現了三架「大力神」運輸機。蘇菲姬知道這 種飛機是專門運送陸軍的,攻擊機場的任務將由它們完成。她笑了。她蔑視美國兵,特 別蔑視美國步兵。卡斯特羅說:美國的海軍和空軍有最先進的裝備,雖不可怕,但挺麻 煩,可美國陸軍靠什麼呢?被遺棄的陸軍啊,最後結束戰鬥永遠只能靠你的腳與手!卡 斯特羅成功地讓美國大兵的形象在古巴人民心中生了根:挽著袖子,那是煞有介事;嚼 著口香糖,那是鎮靜自己;穿著防彈衣,那是怕死。地球上還有誰比他們更不堪一擊? 「大力神」在五百米的空中盤旋著。蘇菲婭又一次鄙夷地撇了撇嘴。那是一個荒謬 的高度。難道是傘兵跳傘?太低了,簡直不可思議,不待傘開人就摔成肉餅了。也許是 偵察?它挺著個大肚子到這種地方來,是看別人還是叫別人看它?正當她暗自揣測的當 口,突然一個小黑點從飛機肚子裡拋了出來,堅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剎 那間,藍天中已是密麻麻一片。她無法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真的。那是傘兵,真是傘兵呀。 五百米,對於傘兵來說是危險的超低空,沒有精確的技術和非凡的膽略,那便是用生命 賭博。她後來說,當時她心裡喃咕著:這些傢伙原來也不怕死。卡斯特羅不是說他們個 個都怕死嗎? ●每一個社會都有偉人,每一支軍隊都有勇夫。敵人如果都像卡斯特羅描繪的那麼 愚蠢,卡斯特羅還有必要給裡根發出那樣的幾乎近於高掛免戰牌的電報嗎?拿破侖說他 最大的悲哀是沒有對手,就證明了他認為敵人都比他強,沒有旗鼓相當的敵人,勝利不 會快樂。 ▲還是讓我們回到石榴島上來吧。傘兵們被大地的引力吸著,閃電般地墜下。他們 全都是自己拉傘,一簇簇彩色的花朵開放在機場近空。蘇菲婭命令開火,輕重武器一齊 怒吼起來。空中出現了一道火網,但那是遲到的火網。傘兵們跳傘高度低,下降速度快, 竟沒有一個人被火網罩住,只有後面幾個人的傘上彈孔纍纍,像馬蜂窩一樣。 又有一架「大力神」晃晃悠悠地來了。又是一個五百米,它想再風光一回!蘇菲婭 大怒。那使你們驕傲的故事可一不可再。她命令所有的武器都瞄準「大力神」的肚子。 這一次,要掐斷你們的「花」!可是,更驚人的事情發生了。「大力神」在空中轉了兩 圈後,突然一個猛子紮了下來。啊,原來它竟要與大地接吻!跑道上硝煙瀰漫,不時地 有絲絲叫著的炮彈和曳光彈掠過,再者,那是一條末完成的跑道,「大力神」,你不想 要命啦? 如注的彈雨封鎖著跑道,「大力神」卻若無其事地降臨人間了。它一頭衝進彈雨, 又一下衝了出來。輪胎與跑道劇烈磨擦發出刺耳的嘮磁聲,像冷笑。飛機尚未停穩,就 有兩個人跳了出來。立即,他們的身影被一排機槍子彈切斷了,(後來蘇菲婭知道其中有 一個是「近戰突擊隊」的指揮官)但後面的人仍然不顧一切地躍出飛機,向這裡猛撲。蘇 菲啞清楚地看見那一張張繪著油彩的臉上掛著瘋狂的表情。這時,一絲痛苦噬著她的心: 卡斯特羅欺騙了我們。 ●戰鬥是殘酷的;但美軍的攻勢銳不可當。在格林納達的古巴人大都是訓練有素的 正規軍;甚至有一支御林軍式的「卡斯特羅部隊」,這支部隊中許多人曾經在安哥拉和 埃塞俄比亞用鮮血書寫光榮的履歷,可是,他們發現,今天要重演當年的勝利實在太困 難了。他們面對的再也不是窩窩囊囊的裝備極差的敵人和尚未開化的氏族部落人,而是 擁有世界最先進技術和武器的美國人。他們一直被教育不要害怕那些傢伙,但僅僅不害 怕就能克敵制勝麼? ▲蘇菲婭,當然還有其它在格林納達的指揮官;一直用電台與哈瓦那保持著密切聯 系。卡斯特羅幾乎每一分鐘都向有關方面下達指示,無非是兩點:一、堅決地勇敢地抵 抗美國人的入侵;二、不派增援部隊。 ●卡斯特羅有一句名言:「勇敢,勇敢,更勇敢。」這種精神是劃時代的。每時每 刻,他都忠於這種精神。只是,他應當看到。現在已經不是他七條步槍打天下的時候了。 那個年代,七條步槍加上勇敢精神,他可以走向世界。今天,讓他將七條步槍乘以一百 倍,一千倍,看他能解決問題否?在他的「勇敢」的命令下,古巴士兵血流成河。他們 的死的確也是勇敢的、薩林斯角的古巴守軍全部戰死。珍珠機場上最後一個指點被攻克 時,美國兵發現了六具古巴人的屍休,他們至死都緊緊地集體地樓著古巴國旗。 蘇菲婭終於認識到繼續抵抗是徒勞的。尤其是當她看到同胞們的死變得愈來愈沒有 價值的時候。她直接向卡斯特羅拍發了急電:「請即派飛機來,以便我部撤出重圍。」 ▲卡斯特羅的回電簡短而有力:「所請不准,必須堅守陣地。」 ●堅守陣地?說的輕巧,你怎麼不來試一試?為了勝利,可以堅守。如果沒有勝利, 又為什麼而堅守呢?為堅守而堅守麼?她憤怒了,第二份電報越過海洋向祖國飛去。電 文是:「請准予放下武器,中止抵抗。」 ▲卡斯特羅的復電是:「所請不准,為保衛革命的光榮,堅決抵抗到底!」 ●蘇菲啞忽然意識到卡斯特羅所希望的是什麼。絕望的抵抗只能帶來死亡,而他們 只有去擁抱死亡,才能給他帶來安慰。卡斯特羅的革命,目的竟在這裡麼?她終於認清 了那個殿堂,但,是在它已經成為廢墟時才認清的。她感到冷。心上的火已完全熄滅, 因此才這樣。激情消失後,凡夫是感到睏倦;軟弱者是悔恨;勇者是死。她是勇者。她 想死。她不戰鬥了,等待著美軍來取走她的生命,但她卻作了俘虜。 ▲其餘的古巴人仍在戰鬥。卡斯特羅的指示源源不斷地通過電波傳達給他們。只要 他們覺得卡斯特羅同他們在一起,他們就有了無窮的勇氣。一個指令還在被執行著,他 們就開始等待,不,盼望另一個指令,像海上的夜空忠誠地等待旭日重升一樣。 ●卡斯特羅是同他們在一起,至少他的精神和他的命令同他們在一起,可是他們吃 了敗仗。他的對手與他的做法完全相反,卻取得了勝利。裡根總統在做出入侵格林納達 的決定後,去睡覺了,走進臥室前,鄭重地對助手叮囑道:「今晚軍隊就會在格林納達 登陸,但不管順利與否,都沒必要叫醒我。即便是明天、後天,或是其它關鍵的幾天, 也沒必要讓我每分鐘都看戰報。」白宮發言人曾向世界宣佈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信不 信由你,裡根總統每天得到的有關格林納達的情況與普通大眾一樣多。」也許不要懷疑 這條消息的真實性,據說,裡根甚至根本不聽他的工作班子為他作關於格島局勢的報告。 軍隊得手後,一位高級人士曾建議他給入侵部隊司令麥克唐納打個電話表示祝賀,遭到 他斷然拒絕。他說:「直到他們把事情幹完,我不會打擾他們。」當然,他不懂戰爭, 但他不裝懂,這不可悲,可悲的是不懂裝懂。政治家就是政治家,軍隊就是軍隊,一涇 一渭,分明得不能再分明了嘛! 軍隊把在格林納達的事情全部幹完之後,裡根才聽取匯報。在這種時刻,他對於軍 事問題依然是冷漠的。他最詳細地詢問的是美國士兵的傷亡情況。匯報結束後,他只說 了這樣一句話:「死傷人數很少,這很好,但即使是一個,也是悲慘的代價。」這就未 免是惺惺之態了。裡根果真愛惜人的生命,就不該作出入侵別國的決策。因為傷亡早就 包含在他的決策之中。至於格林納達的無辜百姓死傷多少,美國總統是不大關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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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價是悲慘的,卻比裡根認為的要大。軍事上,美國得到了那樣多;道義上,又 失去了那樣多。軍事上的得到將來還會失去,而道義上的失去將永遠不會再來。 ●卡斯特羅也付出了代價:他不得不接受落在美軍手中的古巴人,活著的和死去的。 這是一場世界知曉的戰爭,再對古巴人民說只有生者,沒有死者,恐怕連幼兒園的孩子 也要搖頭了。對他而言,這是一次失敗,可他巧妙地利用了這次失敗,又獲得了小小的 成功。烈士棺木運回古巴的那些日子是悲壯的,激昂的,《為祖國而死等於活著》的歌 聲在每一個角落震響。民族主義情緒達到了不可遏止的地步。他要求古巴人民在這些天 放棄休息,「志願」工作,不領加班費,用他們的無償勞動來向在格林納達死傷的同胞 致敬。於是,全國的工人和農民都這樣做了。人民未必出於自願,但獻身是他們的天職。 他們佔有精神,國家佔有財富,卡斯特羅佔有他們和國家。只是有一個人他已經無法占 有了。 ▲蘇菲婭!她怎樣了? ●她沒有回國。她將在另一個新地方尋找她的詩意,她的太陽,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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