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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休息了一整天,今天上午列隊繞過市區來到城牆上出操。我擔任聯隊本部的營兵,
所以操做到一半,我就回營地了,這時瀧口上等兵告訴我:「中隊長命令大家去出操,趁機
來檢查槍支是否都保養過,並把那些沒有保養的槍都拿走了。」
    我的槍雖然沒被他拿走,但我還是被中隊長這種卑鄙的行徑激怒了。
    做完操後陸續回營的士兵都破口大罵中隊長。要是一個混蛋下士做出這種事倒也罷了,
作為中隊長怎麼能採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呢?作為中隊長在檢查前就應該堂堂正正地宣佈:
「今天要檢查兵器。」大夥兒本來就反感森山中隊長,通過這件事看出了他氣量狹小行為卑
劣,就更加蔑視他了。可以說他暴露出人格的卑污,失去了士兵的信賴。
    真正的領導不是靠軍隊森嚴的等級來指揮士兵的。我們這個中隊的士兵表面上很服從命
令,其實大家都打心眼裡瞧不起中隊長。好的領導是因其崇高的人格受到士兵的尊敬,從而
指揮部隊的。否則,就稱不上是真正的團結。
    我們整天無所事事,最多去站站崗。豬肉和雞蛋都敞開供應,要多少有多少。我們定好
炊事值班表,輪流做飯,當班的士兵各自露出絕活,令我們大飽口福。
    沒有什麼任務,我們天天酒足飯飽,在初春暖洋洋的陽光下,過著愉快的日子。
    新鄉是一個骯髒的支那城,城牆的外觀很是雄偉結實,像是用磚頭砌的,但裡側卻是用
泥土堆起來的土牆。特別是北城門,又小又破,搖搖欲墜。
    我們經常去北門站崗。出了北門,就有一條混濁的小河,河上浮動著無數的帆船。河上
有一座橋,走過橋就能看見一個澡堂。輪到我們中隊洗澡時,大家就到這個澡堂來。橋的兩
邊排列著很多售貨攤兒,有賣花生的,賣飲食的--不是賣飯而是賣粥,還有賣饅頭、賣糖果
的。來來往往的支那人就站在路邊吃,這對他們來說是件很自然的事兒。
    支那人對養鳥情有獨鍾,在北支那任何地方都能見到他們養雲雀一樣的小鳥。即使在橋
邊的售貨攤上,也能聽到雲雀婉轉的鳴叫聲。攤主一邊做生意一邊豎耳聆聽悅耳的鳥啼聲。
而來往的人們聽到鳥叫聲,也轉過臉欣賞它們躍動的身姿。
    雲雀在橋上高歌,曲調忽高忽低,變化多端。
    碧空萬里,風輕輕地拂著人臉,空氣像牛奶般清新,地面上水汽裊裊,大地一片春意盎
然。
    河上浮動的小船裡,有的支那人邊曬太陽邊不慌不忙地抓虱子。
    這兒還能看到流動的理發攤,像內地的賣麵條攤兒似的,挑著擔子在街上到處招攬客
人。扁擔的一頭擺著推子、牙刷似的刷子、洗衣皂,另一頭放上臉盆,身上圍一條髒兮兮的
白布圍裙,沿街做生意。說到理髮,中支那人都留頭髮,但北支那人卻個個光頭。士兵和支
那人就在路旁一邊曬太陽一邊剃頭。士兵們不願把洗衣皂塗在牙刷似的刷子上洗臉,就自帶
洗臉香皂,理一個頭十錢。
    好像敵軍曾在新鄉駐紮過,有的人家還留有支那軍宿舍分佈圖。敵人在逃跑之前往所有
的井裡都投了毒,所以井水一概無法使用。吃喝洗漱只能用混濁的河水。居民也用這河水,
帆船上那些不講衛生的支那人把糞便也倒進河裡,即便如此,這種泥漿水還是很值錢的,有
人就挑著叫賣。我們用石油罐裝水,六罐共十錢。
    支那的井都是些直徑二尺左右的圓井,非常簡陋,僅僅是在地面打個洞,四周沒有什麼
東西圍著;井裡面也不用磚砌,泥土很容易掉進井裡。我常常奇怪他們怎麼這麼笨呢。另
外,他們根本沒有「排水」的概念。廚房裡沒有排水溝,而是把污水盛在桶裡,滿了就挑出
去倒掉。
    不管我們在哪兒紮營,頭一件事就是修建廁所。可以說支那沒有廁所,要有,也就是挖
個五寸寬、二尺長、五寸深的洞,再在地面搭兩塊細長的石頭。士兵只要住上一夜,這種
「廁所」就會糞便四溢,無法使用,這樣的話,一百個士兵就得要一百個這樣的廁所,因為
誰也不會在別人用過的地方解手。
    因此要在一個地方長期駐紮的話,頭一件事就是建廁所。
    支那人的廁所為什麼會這麼簡陋呢?我想可能主要是因為農民經常為肥料短缺而頭疼,
一般來說他們每天要到城裡來用竹筐挑好幾次糞,這樣一來,這裡人家的糞便就不會像日本
那樣積起來。
    原因當然不止這一個,更重要的是支那人缺少清潔感。
    他們的廁所設備極其簡陋,更確切他說是沒有任何設備,只是指定個地方用來解手而
已。沒有門,也沒有圍牆,完全暴露式的,女人好像也在這種地方解手。與之不同的是,中
支那人是用尿壺或漆成紅色的馬桶。
    北支那的農田與田埂之間沒有任何界線,田埂只是在田間踩出的一條小徑而已,在我們
想來,即便是踩出的小徑,也應踩成一條直線,但在無垠的平原上,他們踩出的道路卻是彎
彎曲曲的。可能第一個人走的是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而後來的第二、第三個人都不假思索
地順著走而形成的吧?這很像我故鄉的雪中小徑。
    北支那的房子都呈四四方方的火柴盒狀,往南方走,平坦的屋頂漸漸呈小山的形狀,這
是因為北支那乾燥少雨,屋頂就用土壘成平的。
    這一帶的屋頂是用瓦蓋的,但瓦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厚。
    天花板是用竹子搭成網狀,再用一層髒兮兮的紙糊起來的,牆壁也貼上了紙。
    在聯隊本部站崗的戰友告訴我一件事。說是野戰炮隊的兩名士兵,沒帶武器就到離城一
千米的地方徵用軍需物品,結果一名差點被殘殺,另一名逃了回來。那名差點送命的士兵外
套沒了,身上只剩一件襯衫,腰以下什麼也沒穿,被打得頭破血流,雙腿也中了彈,處於瀕
死狀態,聽說他是被營救回來的。從他下身沒著衣物來看,可能是在強姦女人時遭到襲擊的
吧!
    接到報告後,聯隊副官建議放一把火,讓那個村莊化為灰燼。但隊長不同意,理由是燒
毀一個村莊易如反掌,但會引發這一帶村民產生反感情緒,不能圓滿地完成安撫工作。凡事
要從長計議,放長線釣大魚。最後隊長下令讓那沒帶武器的士兵受罰。
    今天是三月一日,本來我們可以外出的。日曆裡帶「一」的日子都是外出日。但我呆在
屋子裡沒動,因為根本沒什麼地方好去,要麼就是去朝鮮人的妓院。
    我和沈口、村下少尉花八十錢買了兩瓶世界長牌酒痛飲。
    酒酣耳熱之時,我們聽到了這個事件。趁著酒興我們大嚷道:「就該一把火燒光那個村
莊!」
    「醞釀了二十年的抗日情緒,是不可能因為安撫隊十天。
    二十天的宣傳就煙消雲散,從而開始對日軍抱有好感,成為日軍的順民的。這一帶的村
民沒有經歷過恐怖的戰爭,沒嘗過軍隊、子彈的滋味,所以他們不敬重士兵。應該先對他們
嚴加彈壓,讓他們飽受鐵棒之苦,等他們對日軍產生敬畏之情後,再使用安撫的手段。真該
放一把火,讓那個村莊嘗嘗大屠殺的滋味。」
    我們三人都有了幾分醉意,話題也不斷變化,最後說到了瀧口的信仰問題。瀧口每天早
上都要合手拜神,我就說:「信仰其實就像是味精。為什麼這樣說呢?有了信仰人會更堅
強,信仰的作用就相當於增加菜的口味的味精。」
    村下少尉接過話頭:「信仰是味精的話,那寺廟和神社豈不成了生產廠家了嘛?」說完
哈哈大笑,仰起脖子又是一杯。
    我問瀧口:「你每天祈求神靈保佑你什麼呢?我還沒拜過神呢,你該不是求神庇護你升
官發財、子孫興旺吧?」
    「我才不是為了那些呢!我就是拜拜神靈而已。」
    「但總是有動機的吧?我記得剛剛出征時,你並沒有這個習慣嘛!」
    「的確是有動機的。」
    「那是什麼動機呢?」
    他沒有回答。我想他肯定是面臨巨大的危機束手無策,才轉而向神靈祈求奇跡的吧。他
是考慮到如果說出動機,可能會被我們小看,所以緘口不語。
    三月三日。
    我們宿舍前增設了一個娛樂中心,是安撫隊安排的。空蕩蕩的房間裡安放了一台唱機,
另有五六名姑娘沏茶服務。
    設備是簡陋了點,但能聽到久違了的唱片,還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兒。
    新鄉是一個小而骯髒的地方。
    三月四日。
    城門內外坑坑窪窪的道路上,除了士兵來來往往外,很難見到居民的身影。說到店,只
有一間髒兮兮的飯店,倒是城外的車站附近更繁華一些。路邊的露天攤上,有人在叫賣古董
等物。在地上鋪一張草蓆,放上古董、零頭布、日雜用品等,就成個攤了。攤上擺放的東西
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上。往右拐一點,就能看到散發著臭氣的擁擠不堪的貧民窟。
    今天是村下少尉值日班,我和仲之島跟在其後一同巡查。
    我們走進了支那人的賣淫窟。裡面污穢異常,房間裡全是灰塵。在寬兩尺五寸多、長六
尺左右的灶間裡墊上麥稈,再鋪上一層薄薄的髒被褥,女人就躺在上面。說她們是女人,不
如說是母狗,年齡從十二三歲到三十五六歲不等。那裡面還有一些賣淫女是有丈夫的,我們
問她丈夫:「讓我們樂一下,挺好?」他就回答:「挺好!」然後抱著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
那兒。
    我們問他:「這女人是你妻子嗎?」他回答:「是。」問女的:「這男人是你的丈夫
嗎?」她也回答:「是。」我們又問她:「這孩子是你的嗎?」她點頭回答,然後就當著丈
夫的面領客人去房間了,一副若尤其事的樣子。而丈夫似乎在企盼著能多來幾個客人。這些
一間連著一間的賣淫窩,幾乎都是一家子。有祖母,有母親,也有丈夫,全家就靠妻子和女
兒的賣淫所得維持生計。
    我們手持刺刀,一間一澡挨個兒走過去,讓那些賣淫女脫褲子取樂。她們褪下長褲時,
只見裡面內褲都沒穿,直接露出下身。我們一路看過來,被這兒特有的惡臭熏得頭都痛了。
    「呸!呸!」我們邊啐唾沫邊走出賣淫窟。
    回到宿舍,有人在大聲朗讀《讀賣新聞》:「依據新形勢,為了確保戰爭長期持久地展
開,也為了強化兵力,將對一部分出征部隊進行整頓和換防。」
    我們大叫起來:「但願我們就是這一部分部隊!」
    這則消息令士兵們歡呼雀躍,在士兵中掀起了一股強烈的歸國情緒。
    三月六日。
    到處都能發現殘敵的行蹤。
    上午十一點,春光和煦。我正在北門悠閒地站崗,傳來了緊急集合的喇叭聲。中隊馬上
分坐三輛卡車輕裝出發了。中隊出發後,營兵也接到立即出發的命令,我們這些營兵就和重
機槍分隊的士兵同乘一輛車,緊跟在中隊後面。
    據報,汲縣附近有五百個賊兵襲擊鐵道隊,我們的卡車捲起陣陣沙塵全速疾馳了兩個半
小時後,到達了汲縣(衛輝)。
    第四中隊(阪隊(阪隊,部隊名。此隊的中隊長姓阪。當時日本軍為了保住軍事機密,
稱呼部隊時用長官的姓。))駐紮在汲縣的女子學校裡。這個學校設備簡陋,很不正規。黑
板就是那面用墨塗黑的牆,教室也給人一種空空蕩蕩、死氣沉沉的感覺。這要在日本最多算
個私塾。
    遭襲擊的地點離汲縣有五公里,等我們趕到時,只看到被殘殺的屍體,敵人早就高唱凱
歌逃走了。我們停在一個小車站裡,這個車站位於汲縣與道口鎮之間。我們停在站台上,等
待著滿載屍體的裝甲列車。
    北支那的三月初,正是楊柳發芽、春風拂面的時節。大地上空氣清新,散發出一股牛奶
般的香甜氣息。在這萬物復甦之際,暖風讓人想起了故鄉的山川、父母,還有和戀人們度過
的日日夜夜。
    連接汲縣與道口鎮的鐵路是敵人逃亡前破壞的,他們還通告村民可以把枕木當柴燒,一
直為燃料發愁的村民們就爭先恐後卸下了枕木,導致這一路段陷於癱瘓,鐵軌則被散亂地扔
在一邊。
    鐵道隊的四十五名工兵正在修復平漢線彰德以南部分被破壞的鐵路,得把這一段鐵軌給
接好,於是他們徵用了約五十個農民和苦力干體力活。天空藍藍的,風暖洋洋的,地面升起
的霧氣使得一切看上去都像在夢幻中,沒有炮彈聲,也沒有刺耳的槍擊聲,在這兒也聽不到
都市的噪音,有的只是溫暖的陽光和十字鎬挖土的聲音。工兵們脫去上衣,半裸著身子埋頭
幹活。
    其實三天前,就傳來了大概有數千名殘敵會來襲擊的消息。這兒的村民對日軍抱有好
感,而對殘敵的暴戾心有餘悸,他們常常會在殘敵襲擊前,就向在附近幹活的工兵們通報消
息,工兵們每次接到這種報告後,在日常作業中都注意加強警戒,情報三天前就傳到了他們
的耳朵裡,第一、第二天都平安無事,所以他們就放鬆了警惕。
    吃過早飯後,沐浴著春風,哼著小曲,工兵們一邊談論著何時回國,一邊在心中描繪著
故鄉的一山一水。他們就這樣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十字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半裸著的健壯身軀,被陽光曬成棕色,背脊都汗濕了。他們
根本沒意識到在這和平、安詳的空氣中潛藏著死的危機。五十個苦力也都很賣力,附近的村
民也參加進來,工程進展很快。
    工兵們離開他們擺槍的地方有百米之遠。他們放鬆的弦兒根本就沒想到會出意外,只顧
埋頭幹活。他們中有一人停下了手中的十字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他看到有些像是
農夫的人從四周慢慢逼近。但工兵們仍未覺察到危險,因為附近的村民也加入到五十個苦力
的勞動中來了,所以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殘敵,哪些是苦力。工兵們只覺得,今天苦力好像特
別多,他們覺得有些不對頭,但轉而又覺得一切很正常。
    他們繼續揮動鐵鎬挖鐵軌。等他們心頭掠過一絲不祥之兆,再抬頭四顧時,只見三個腰
上掛著紅布條的便衣隊員,屈著左腕,眼露凶光,向他們逼來。啊,是手槍!右手持著的是
手槍,正瞄準他們呢!緊接著很多便衣隊員就像狼一般,惡狠狠地逼近他們。腰上掛著紅布
條的人好像是他們的頭兒。當工兵們驚慌失措之際,五十個苦力就像炸開花的手榴彈作鳥獸
散,只剩下這些工兵被敵人緊緊包圍。槍支全放在百米之外了,怎樣才能拿到手呢?他們後
悔自己的疏忽,全然不知如何應戰,只能起身怒吼。
    面對手槍,他們不得不揮起手中的鐵鎬應戰。他們知道死期臨頭了,便拼著全身氣力上
前搏鬥。手槍響了,步槍也扣動了扳機,機關鎗在掃射,鐵鎬飛上了天,青龍刀在頭上揮舞。
    血染鐵路,腦漿迸裂,到處是嘶喊聲與呻吟聲。雙方交鋒的時候,那個膽小鬼少尉小隊
長居然扔下了四十幾名部下,急急奔向裝甲列車。他是多麼卑劣,多麼沒有責任心啊!敵人
瞄準裝甲列車的門掃射。迫擊炮的炮口也瞄準了列車,小隊長慌慌張張,只考慮到自己的個
人安危。列車剛剛啟動,七名工兵也衝到了裝甲列車的入口處,敵軍的子彈集中射在車門
上。而這時膽小自私、無情而又愚蠢的小隊長居然「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小隊長!小隊長!!」七名工兵大聲疾呼,死抓著門不放,但鐵門緊閉,列車全速疾
馳起來。在列車的背後,戰友們浴血奮戰,嘶喊聲與呻吟聲不絕於耳。七名工兵大罵小隊長
「狗娘養的」,鬆開了緊抓著車門的手。
    列車捲起了一股黑煙,把他們扔在身後。他們七人全部趴在地上,尋找著敵人勢力薄弱
的地方。他們手裡拿著從架槍處取來的步槍,一邊到處射擊一邊找地方準備突圍。他們看到
前方匍匐著三個敵兵。
    七名工兵大叫:「從那兒突圍!」就揮動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衝了上去,三個敵兵扔了一
個石塊一樣的東西轉身就逃。工兵裡的一人撿起敵兵扔的東西一看,是個鐵製的圓筒,他大
叫:「混蛋!」就把圓筒投了出去,只聽「轟」的一聲炸起一層泥土。
    工兵們聽到那爆炸聲,才知道那就是手榴彈,原來他們還未見過手榴彈呢!正在他們竭
盡全力逃命時,一半的戰友已經倒下了,還有一些戰友發出野獸般的怒吼,英勇地與敵人搏
鬥,這時有數十個敵人跑來追這七名工兵。在這七個人裡,有一位任分隊長的伍長。他們七
人爬過一道土堤時,伍長讓其他六名工兵先逃,自己一個人停下來射擊保護。一人、兩人、
三人,敵人應聲而倒,但他們還在不斷逼近。伍長拚死應戰,他早就下了戰死的決心。
    當六名逃脫的士兵準備繞過一所房子逃跑時,回頭看見伍長揮動著刺刀,與敵人的青龍
刀在激戰,這六名士兵知道自己無法救伍長了。終於數十名敵人揮動著青龍刀向伍長砍去,
伍長渾身是血,當即倒地身亡。六名士兵眼睜睜地看著伍長被殺,強忍淚水,繼續逃命。
    當六名士兵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鐵路守備隊時,他們的小隊長--那個扔下部隊,一個人
乘列車逃命的膽小鬼少尉,卻向他們臉上啐著唾沫,大罵起來:「你們是吃白飯的嗎?敵人
襲擊時,你們連槍也不帶,慌慌張張只顧逃命,根本不應戰,瞧瞧你們這副醜態!用不著你
們與總部聯繫,這是我的職責!」
    六個人本已筋疲力盡,聽到他的怒吼,心中的憤怒之情更加強烈起來。俗話說「男兒有
淚不輕彈」,可是淚水卻從他們眼裡流出來,嘴裡雖然沒有說一句反抗的話,但瞪著上司的
眼裡卻燃燒著野獸般的仇恨。他們心中可能在怒吼:「小隊長才應該指揮小隊應戰的,不應
該扔下隊員,放棄指揮權,一人逃命,要與總部聯繫完全可以命令士兵去幹,你明明是在詭
辯,膽小鬼一個!」
    接到報告後,警備隊立刻就出發了。但隊員們弄錯了方向,等他們中途折回,趕到襲擊
現場時,已不見了敵人的蹤影,附近村子的村民也緊關門戶,各自逃亡去了,在那兒的只有
滿地鮮血與痛苦的呻吟聲。
    被殘酷殺害的三十七名士兵的屍體,讓人慘不忍睹,敵兵的暴行令人髮指。士兵們有的
被剜去眼睛,有的被削下鼻子,有的生殖器被割下,有的腦漿迸裂,還有的缺胳膊少腿。他
們全被扒光衣服,赤裸裸地躺在那兒。救援隊的隊員們眼噙著哀悼的淚水,心頭燃燒著憤怒
的火焰。
    就這樣,三十七具全裸的屍體被並排擺上無蓋列車,身上蓋上了茅草運了回來。
    就在我們出發的時候,有一位熊野郡出生的後備一等兵,名叫熊野純一,今年三十五
歲。在卡車上,他不小心把槍插進電瓶與汽油箱之間,槍當即被折成兩段,因此被罰關禁閉
兩天。這主要是中尉在外催得我們慌忙失措所致,幾乎可以說是由於不可抗力引起的。我們
都很同情熊野,便紛紛向中尉求情。或許是念及我們都為他求情,中尉才只罰了他兩天禁閉。
    昨天居倉一等兵在站崗換哨時不小心把槍掉在地上,碰壞了槍上的瞄準器。就為這事被
罰了五天禁閉。
    對這件事,我們私下議論:「我們是在生死線上戰鬥的人,不知明天是死是活,因為這
點區區小事就關我們禁閉,實在是不妥。」當然,說是關禁閉,只是書面說法,其實就是在
各自房間裡閉門思過,但要記到軍隊手冊上去,所以人人都認為這是一件丟臉的事。
    三月十日。
    我奉命去北門站崗。規定支那人在過卡子的時候都要向我們脫帽敬禮。不敬禮就想過卡
子的人,經常被我們用棒子狠揍一頓。那些敬了禮但態度不端正的人也要挨打。有的人頭上
都被打出血來了。
    我們不為生計所困,也不用擔心經濟收入,過著單純的日子。一陣暖風吹來也讓我們滿
心歡悅。
    坐在哨所裡,我們興致勃勃地給來往的姑娘打分,樂此不疲。北口一等兵說起前幾天,
正巧碰到我們宿舍邊上娛樂中心的姑娘在上廁所,他就跑上前去說:「我們來樂一下,好不
好?」被姑娘用柔軟而纖細的腳踢了一下,樂滋滋地回來了。
    要是一個男的踢他一腳,他肯定會火冒三丈,與人幹架了。看來女人還是很佔便宜的。
即使是敵國的女人,這些男士兵也不想去打她們。過關時有的姑娘敬禮很不規範,但一看到
她們的笑臉,長著鬍子的哨兵就不會舉起棍子了。
    晚上十點,我們圍著火閒聊的時候,三天前開著卡車去彰德拿信件的森崎曹長回來了,
我一下子收到了三十封信。
    我歡呼雀躍起來。對於我們來說,沒有比接收到故鄉來的書信更讓人興奮的了。這比我
們歷經千辛萬苦攻打下一座軍事重鎮還高興。
    我先把寫信人的名字全過了一遍,然後就想先讀哪封信。
    我的心跳因興奮而加速,手中拿著三十封來信把玩不已。我決定先看最親愛的弟弟的來
信,接著看了一個女孩的來信,然後是佐佐木健一的,大阪的河村的……每讀完一封信,我
就回想起寫信人的一切,簡直是在品一杯美酒。
    弟弟是在他被徵兵入營後的第二天發的信,他和我一樣,被編入第三中隊,好像在第六
小隊。他說要是他也來大陸打仗的話,那就可能會編入我們這個中隊。兄弟能同在一個中
隊,那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情埃,一想到這我就高興不已。
    大阪的河村伊之助的信,是他從內地出發時,在大阪的宿舍(大阪市東區道修叮二丁目
三六)發來的。內容大致是,很感謝我從南京發出的信,他還把我的信拿去給市內的婦女會
和其他團體的人輪流閱讀,把它當做傳家寶似的保存起來。
    他用「傳家寶」這個詞是有點誇張了,主要是想說明他非常感謝我的信。
    河邊的表弟英六給我寄來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在我讀三十封來信時,時間很快從我身
邊溜過,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我讀完信後上了床,但腦子卻興奮起來,想起了故鄉那些給我
寫信的人,一直無法入眠。
    第二天早上到衛生所值班時,衛生隊的一個士兵走了過來,他對我說起了他們的隊長
(大尉):「我們的隊長無論何時何地都少不了女人和酒,不然就會找士兵出氣。即使是行
軍的時候,當班的都要先趕到宿營地,在隊長到達之前找好女人,在南京的時候,從難民區
弄來大約三十個姑娘。我們也沾光,幾乎每天都有女人陪睡。隊長是這副樣子,手下的士兵
自然也就無所顧忌了,他們每天都要找中國女人。最近還好一些,天一放亮就讓她們回
去。」據說他們的隊長甚至揚言:「只要你們自己有這個能力,強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後
面的事由我來擔著。」全隊都是這種風氣,衛生隊裡三十名左右的士兵,人人都染上了花柳
病。如果他講的都是實話,這是一件多麼荒唐的事兒啊!他們的最高追求就是慾望、酒精和
女人。
    那些因負傷而被送至衛生隊接受治療的士兵們,一提起衛生隊員,幾乎人人都怒火中
燒:「這些衛生隊的人個個都是賊,不知廉恥,沒有人會原諒他們。我們負傷來到這兒養
病,他們卻搶走我們的錢包、手錶、鋼筆等,那些重病員只有自認倒霉,就當把值錢的東西
弄丟了,雖然胸中積了一股惡氣,但受傷時,也弄不清是誰愉的,光知道是衛生隊的人干
的,又講不出是張三還是李四,只能吃啞巴虧。」
    這些恬不知恥的混蛋!他們居然去偷那些在前線浴血奮鬥的士兵們的物品,還有比、這
更可惡的罪行嗎,這就是以酒、色、欲為最高追求的傢伙們寡廉鮮恥的行徑!他們行為玷污
了日本軍人的形象。
    他們是無恥之徒,卑鄙之至,這是戰場上最墮落的現象。
    戰場上存在著幾種墮落現象,但沒有一種比這更嚴重。
    站完哨,我出去花兩日元找了一個朝鮮妓女。我花兩日元買下了她的肉體,自己也得到
了發洩。她還用朝鮮語唱歌給我聽,她動人的歌聲在我心中迴盪,給我帶來了歡樂。
    最近,我們寫信的內容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甚至不許我們寫諸如河水混濁之類的話。
枯燥的日子一天天持續下去,大家都覺得無所事事,這時,又傳出了凱旋歸國的謠言。在南
京時,一聽到回國的字眼,就馬上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傾聽。
    但現在聽到這種傳言時的第一反應卻是:「怎麼又傳起來了?」
    它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致,聽過也就忘了,閒得無聊時,就在牆紙上塗鴉,畫畫女人像,
自得其樂。
    有一天,傳來了最近有不少間諜出沒的情報,我們接到命令,要馬上出去搜查間諜。
    據說間諜的左手或是右手手腕上,一定會有五個星星的刺青圖案,要不就有為了蓋住這
種圖案而留下的拔火罐的痕跡。
    我們一聽到這話,馬上想起了娛樂中心裡姑娘們的手腕。
    她們中的一個姑娘手腕上就刺有五個星星。
    士兵們不知道她是因為何種原因而刺青的,只是覺得奇怪,常常會盯著她的手腕看。最
後她只好往手腕上繞了紗布。
    因此大家腦子裡馬上就浮現出她的身影,當即就把她檢舉了出來。
    我來到一戶人家檢查,灰暗、狹小而又骯髒的房間裡,只見一對中年男女躺在床上,另
外還有一個男孩。我不由分說拖出男的來檢查了一番,然後讓他站在門外,開始查起女的
來,男人怕我會對他的女人做出什麼不軌的行為,很擔心地站在門外。大森一等兵手持刺刀
喝令他不准動,還有兩名士兵把他的胳臂緊緊扭在身後。
    我的手指碰到女人柔軟、豐滿的胸脯時,當即像觸了電似的感到渾身發燙。我讓她解開
上衣,把手放在她腰上,準備檢查她的下身。她當即繃緊了身子,雙眼瞪著我,強烈地反抗
起來。我本是受好奇心和惡作劇的驅使,但經不住她激烈的反抗,只好鬆手放開她。
    男人、女人身上都沒有五個星星,但他們家的牆上掛著部隊用的水壺,而且那個男人高
大的體格和相貌,也有點讓人懷疑是便衣隊的。所以我們帶走了他。
    我們帶著十幾個支那人準備離開時,安撫隊的人飛奔過來辯解道:「身上有刺青的不一
定就是間諜。支那人習慣在小孩身上留記號,這只是為了避免走失。」於是我們就把那十幾
個人全放了。這時,我檢查過的那個中年婦女拚命跑了過來,挽著丈夫的手滿心喜悅地回去
了。看來是她懇求安撫隊放人的。要是晚來一小時,這些人就要命喪黃泉了。
    就在安撫隊攔住我們的地方,有一個棺材店。支那人的棺材是把圓木的一面刨平,搭成
長方形,在窄的那面刻上一個令我們不可思議的「福」字。
    聽說支那人都是在死前就做好棺材的。這種沉重的大棺材被安放在各處田地上。過幾年
後,再蓋上土,形成一個土饅頭的形狀。古代日本,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墓地,大家都是把棺
材隨便放在自己家的田邊,或是空地上。在支那是看不到公共墓地的。在北支那各地經常能
看到冥鈔,上面標有「南無阿彌陀佛」。還有「五元」、「十元」等幣值的字樣,日本人出
殯時往死者棺村裡放三文錢的行為,可能和這出於同一種佛教信仰吧!
    要是有人問我子彈和鬼魂哪個更可怕的話,我覺得與鬼魂相比,子彈算不上是什麼可怕
的東西。
    三月十五日。
    距駐地三里左右,有一些零星的村子,我們今天曾經去掃蕩了一次。但無論何時,無論
我們怎麼掃蕩,總也抓不到敵軍的殘兵。所謂的掃蕩也就是抓些雞或豬回來,要不就是找姑
娘取樂。今天就抓了三隻雞做成素燒雞,大夥兒興致勃勃,酒興高漲,高談闊論。
    就在我們圍著爐子唱歌的時候,從漆黑的遠處傳來了沉悶的炮聲。緊接著又傳來了第二
聲、第三聲、第四聲炮聲。
    「有敵情!」霎時這個念頭如閃電般在我們腦子裡劃過。
    戶外,傳令員奔跑在灑滿清輝的彎曲小道上。他大聲催促著:「森山隊馬上到聯隊本部
集合!」隨即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軍靴的「噠噠」聲。
    我們全副武裝朝本部跑去,趕到本部又接到守衛北城門的命令。當我們趕到北城門加強
警備時,碰到衛生隊那群混蛋兵抱著各自的用品,連武器也沒帶,慌慌張張從城外跑來,沒
有半點軍人的作風。這是一群沉溺酒色、不可救藥的傢伙。
    他們肯定和以往一樣抱著女人做美夢呢!有很多人赤著腳,這群連鞋子都忘了穿的笨蛋。
    沒多久,傳來了令人悲憤的消息,並隨之傳來了上級的命令:「森山隊第二小隊遭到敵
人包圍,正在浴血奮戰,森山隊馬上趕去救援。」
    中隊長一行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驚愕和悲憤,馬上就行動起來,恨不得能插翅趕去救
援。清輝灑在我們身上,大地消失在廣漠的黑暗中。城牆被我們甩在身後,只有道路在我們
面前不斷延伸。我竭力壓抑著自己想早些趕去救援的念頭,一言不發,努力與部隊步伐一
致,「嚎嚓嚓」地跑步前進。我們一行懷著悲痛的心情,行走在一輪清月映照的廣闊大地
上。我們全副武裝,以備與可憎的敵人拚死一鬥。三輛卡車全速趕上了我們,載著我們狂
馳。不知司機是怎麼想的,居然在半路上停下來,嘮叨起來,這時馬上就有人催促道:「你
說一句話的當兒,就會失去一條珍貴的生命,別嘮叨了,快開吧!」
    車子繼續全速疾馳,掀起一陣沙塵。開了二三十分鐘左右,左邊出現了一個村莊。中隊
長說:「要是村子裡有敵人就糟了。讓我們先射一通再說。」
    我們停住車,在車上架起輕機槍對著村莊狂掃一陣。村莊裡只傳來女人和孩子撕心裂肺
的慘叫聲,並沒傳來敵軍回擊的槍聲。由此可判斷村子裡沒有敵軍,我們再次啟動了卡車。
大約又過了十分鐘,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潞王墳站,準備開始進攻。
    考慮到只留下司機容易出意外,中隊長就讓三名司機把車子停在一邊,隨部隊一同前
進。但司機堅持說:「我們的武器就是車子,軍人是不能扔掉武器出發的。我們三人要和車
子一起留在這兒。」
    我們這次只出動了一個重機槍分隊和三十多名步兵,本來沒想到要分散兵力,無奈之
下,為保護他們,只好留下四名士兵,其他人開始進攻。這次一同來的號手平時常常口出狂
言,愛與人幹架,外表顯得很魯莽。中隊長準備讓他留下來保護司機,但號手考慮到七個人
勢單力薄,膽怯起來,死也不願留下。司機雖不是戰鬥員,卻鬥志昂揚;作為步兵的他倒貪
生怕死,大家都嘲笑他是個怕死鬼。
    這次出動的人不多,為了顯得兵力強一些,我們特意拉開散兵間的距離,向高低起伏的
地面橫掃過去。中隊長說,一直這麼往前進的話,就能到車站的裡側了。
    雖說白天是春風拂面,北支那的夜晚卻寒冷異常。前進了十到十五分鐘後,中隊長大吼
起來:「號手,快吹喇叭!通知救援隊來了。他們該有多高興啊!快吹啊!」
    號手答道:「喇叭沒帶來。」「混蛋!號手居然不帶喇叭,那你當什麼號手!」號手答
了一聲:「是!」但語調裡似乎帶著一絲辯解的語氣----「這麼慌慌張張的,誰想得到呢!
平時不也從沒叫我吹喇叭嘛!」
    我們到達一個小山丘。已經前進了幾十分鐘了,但既沒看到敵人的影子,也沒有聽到一
聲槍響。「會不會全隊都被殺了?」我們的心被這種沉痛的念頭佔據了。
    終於趕到守備隊的崗位。小隊長荒井少尉等八人分別受了輕傷、重傷,一名士兵戰死
了,而敵人早高唱著凱歌撤走了。
    今晚又有人付出了寶貴的生命。月亮的清輝冷冷地灑向大地,廣漠的大地凍結在冰冷的
月光下了。
    我們為了防止敵人來襲,挖了散兵壕,並蹲在壕裡守衛。
    夜色更深,不知何時起,覺得肚子餓了。野狗在黑暗的遠處吠叫。我們豎耳傾聽著風
聲、狗叫聲,等候著敵人。但直到東方泛白,他們也沒出現。這一夜可真長呀!我心裡的石
頭總算落了地,深深地歎了口氣,呼出的氣似乎都要凍成冰了。
    三月十六日。
    陽光從地平線上灑向天空,村民們還在酣睡中。這時我們重新列隊去村莊掃蕩。我們的
隊伍向村莊開去。村莊裡有一片樹林。樹林、房子和人好像都沉浸在熟睡中。用重機槍堵住
退路後,我們進人村莊。村民們驚慌失措起來,左右逃竄。
    中隊長下了命令:「逃跑者格殺勿論,沒逃者帶走審訊!」
    拂曉時分,突然響起了槍聲,夜似乎也被驚醒了,樹林和村子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我們
挨家挨戶地掃蕩,看到什麼砸什麼。在村子邊上的壕溝裡,有十二三名婦女和孩子嚇得篩糠
似的發抖。她們都把臉伏在地上,為那場即將降臨到她們身上的災難而渾身顫抖,猶如看到
恐怖的地獄一般。
    農民們汗流滿面、沒日沒夜地勞作,但到頭來苛捐雜稅和麥子的歉收總把他們壓得直不
起腰來,農民們就是這樣世世代代過著這種毫無希望的貧窮日子。而現在,可憐的她們又要
經歷野獸般的戰爭,她們被死亡和地獄嚇得驚慌失措、痛哭不止。
    已經有一個少年被殺了,一個老婆婆抱著屍體,把自己的頭靠在屍體上放聲慟哭。少年
毫無血色的臉被仰放在老太太的膝蓋上,無力地垂掛下來。老太太骨節粗大、滿是皺紋的大
手沾上了鮮血,她就用這手輕輕撫摸著少年的臉,失神地盯著少年毫無表情的面容,痛哭流
涕。
    她們是昨晚起就呆在這兒的,還是看到我們進村後才逃到這兒的?在這麼危急的時刻,
她們居然都抱著被子,難道被子對她們來說當真這麼重要?
    有人把槍口瞄準了她們,我猛然制止道:「她們都是些女人,並不想逃跑,不要殺她
們!」女人和孩子是無辜的,沒有理由去射殺這些善良的人們。
    六個年長的農民被帶了過來。他們跪伏在地上請求饒命。但沒有人理會他們的祈求,只
聽「呀」的一聲,士兵的刺刀刺向其中一人。那人應聲倒地。其他五人更是驚慌不已,一邊
本能地大叫:「大人!大人!」一邊抱拳叩頭不止。
    被刺倒的人痛苦地掙扎,手指在地上到處亂抓,一會兒,又被刺了一刀,他被刺了兩刀
後就死去了。只聽見「呀!呀」的喊叫聲在空中迴盪,頓時地上傳來一陣呻吟聲,過後,六
個人全都被殺了,他們都是老人。
    吐血聲、憤怒的呻吟聲和殺人時發出的喊叫聲全部消失了,只剩下蟋曲的屍體和鮮血在
朝陽中閃耀。他們不是殘敵,而是些善良的老人。僅僅因為他們沒有向我們通報殘敵會來進
攻,或是因為他們可能暗地裡與敵軍串通一氣,再就是因為我們的戰友被他們的同類殺傷了
而無處發洩,所以他們就遭到了滅頂之災。
    他們是一群無辜而又善良的農民,他們跪在地上哀求饒命。面對這樣一群人,我是無法
舉起刺刀的,但有的士兵卻毫無顧忌地揮刀砍去。
    是不是他們是勇敢的士兵,而我這樣的人就是膽小鬼呢?
    如果他們現在處的不是一個沒有生命危險,而是一個面臨死亡的時刻,也能像現在這麼
勇敢嗎?
    難道我們不應該稱這種人為殘忍的人嗎?
    殘忍和勇敢是截然不同的。
    殘忍而勇敢的人--西洋就有這類人。
    殘忍而膽小的人--就像支那人。
    正義而又勇敢的人--就像日本人。
    難道他們是堅強的人,而我是怯懦者嗎?
    重機槍瞄準那些四處逃散的農民,「噠噠噠」地掃射著,很多農民被射倒了。我們殺的
都是些年邁體弱而無法逃跑的農民。
    不一會兒,一輪又大又紅的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了。燦爛的朝陽照耀在挺拔的
白樺林間。遠處的村莊和近處的樹林裡都升起了幾縷炊煙。炊煙在陽光下裊裊升起,這是在
做早飯吧!狗停止了吠叫,槍聲也停了,女人們的慟哭聲沒有了,死的呻吟和詛咒也消失
了,早晨來到了。
    血染的大地上只有約三寸高的小麥,綠油油的一片,無邊無垠。這麼一大片麥田,以後
將會由誰來耕種呢?
    原來第二小隊擔任潞王墳站的警備力量後,首先就設立了治安維持會。潞王墳站本來有
一個郵局局長的,小隊一到車站,他就嚇得逃命去了,過了幾天後才找到局長,並把他召了
回來,同時召集各村莊的村長,成立了治安維持會,由局長擔任會長。
    郵局局長把他的家人全部帶了回來,回到他們原來的房子裡,開始擔任起維持會長的職
務來,村長們幾乎每天都要送來雞蛋、雞、蔬菜等東西。
    就在這種和平的環境下,敵軍的間諜身著便衣,混在農民中進進出出,把我們的兵力、
武器和警備狀況摸得一清二楚。
    有一大,郵局局長出門之後就沒回來,幾乎每天都來的村長們也不見了蹤影。局長過了
一天也沒回來。他的妻子和老母親也走了,只剩下一個十八九歲的兒子和一個十歲左右的兒
子。
    警備隊員開始擔心會不會發生變故。
    敵人在調查過襲擊目標與兵力狀況之後,伺機待發。在局長突然失蹤後的第二天晚上十
點左右,從山的那邊傳來了類似嗩吶的喇叭聲。
    敵人夜襲了!警備隊員們馬上一躍而起,在院子裡集合。
    一顆手榴彈越過屋頂落在他們集合的地方。手榴彈就在他們的腳下爆炸了,導致數名士
兵死傷。警備隊員們爬上屋頂,拿起機關鎗掃射。
    但這場交鋒以警備隊的失敗告終。敵人出其不意地前來襲擊,恣意破壞一番後,閃電般
迅速撤退了。敵方沒有受傷,而我方有人負傷了。
    荒井第二小隊就是這樣受到敵人的襲擊,導致有人受傷,有人死亡。
    三月十七日。
    從彰德傳來了消息:「我軍以三十八聯隊的一個大隊為主力,對一萬五千名兵力的敵軍
展開進攻。敵軍可能會從鐵路方面逃跑,因此要加強警戒。」
    鑒於現在的駐紮地不利於警備,我們從局長家搬到了鐵路工作人員的宿舍裡。
    我被指派為偵察員,去附近的村莊偵察情況。當我來到昨天遭殘殺的村莊時,只見有五
個年過花甲的老爺子和五個老太太,以及一個孩子,蜷縮在陽光下,似乎被悲傷擊垮了。
    年輕人被征入伍,壯年漢子被殘殺,只剩下這些人了。他們遭受的打擊,使他們再也不
信神靈和宗教,他們呆滯的目光裡沒有一絲生氣。
    因為要建防衛工程,我們決定把五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帶回部隊。當我們帶走他們時,那
些老婆婆只是滿臉哀傷地與老頭們告別,不哭不鬧,並沒有苦苦哀求我們高抬貴手,她們的
眼中傾瀉出的是悲傷絕望,因為她們知道這是她們無法抗拒的。
    我們全力以赴趕建工程,布上鐵絲網,挖戰壕,掀翻那些沒用的房子。從四處找來的苦
力一共有十六個,他們白天幹活,修防衛工程,晚上雙手便被綁在背後,關在車站的地下室
裡。天一亮,綁在他們手上的繩子就被解開,而代之以十字鎬和鐵鍬。
    這群無辜而可憐的農民,他們長期以來飽受軍閥的壓搾,過著艱難的日子。麥子收成又
不好,農民們就這樣代代過著貧困、可悲的日子。而今他們又要為戰爭帶來的橫禍而痛哭。
    這些背運的人啊,他們該想什麼,又該恨什麼,該詛咒什麼呢?
    更何況他們每天一完工就要被關在地下室裡。
    三月十八日。
    又傳來新情報:「三萬五千名學生軍計劃橫渡黃河,進攻新鄉。」
    我們都變得神經過敏起來。
    「在前方的山頂上,有兩三個像是哨兵的人在走動。」傍晚時分,我軍的哨兵報告道。
    是不是馬上就要開始戰鬥了?我們做好準備,以便隨時應戰。這時哨兵又來報告:「在
東面的村子裡,有十幾個人像是在挖戰壕。」
    我們一起出門察看。的確有十幾個人在挖坑,是敵人嗎?
    這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他們是在為前一陣被我們殺的人挖墳墓吧!」這倒有可
能。那就是前一陣遭殘殺的村莊。但小隊長還是命令道:「打一發擲彈筒看看!」
    「距離六百五十。」
    「預備……」
    「通!」擲彈射了過去,「轟鹵一聲炸開了花,挖坑的十幾個人頓時四處逃遁,消失得
無影無蹤,我們就像放鞭炮驚嚇路人的孩子一般,高高興興地笑著走回室內。
    就在我們吃晚飯時,哨兵又跑來報告:「剛剛挖坑的村莊裡升起了火,可能是敵人進攻
的信號。」
    情報不斷傳來。
    小隊長召來各分隊長,要大家做好應戰準備,而且命令今晚要穿著軍裝睡覺。
    「這些混蛋果真要來了!」我們心頭絲毫不敢有半點鬆懈,躺下等待,但那個晚上什麼
事也沒發生。
    我們宿舍裡有兩個少年。一個是昨天徵用來的,另一個就是郵局局長家那個年幼些的兒
子,我們暱稱他們為太郎。
    次郎。局長的兒子是太郎。
    太郎就像受傷的麻雀一般,滿臉哀傷與憂鬱,毫無生氣。
    他本該和他哥哥一起被殺的。但念及他年齡幼小,就沒殺他。
    我們認為郵局局長在與敵人內外勾結,這個代價便是他兒子的慘死。
    太郎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哥哥被殺的。自從看到親骨肉在自己眼前血漿迸飛、悲慘死去
之後,他就失去了生氣,被悲傷擊垮了。
    我們很想讓這個可憐的少年恢復生氣,就盡量待他和藹一些。我們讓這兩個少年在我們
床鋪底下鋪上草蓆睡覺,然後就等待著敵人的進攻。
    沒多久,天亮了,太陽像平時一樣升上地面。
    三月十九日。
    苦力們被從地下室帶出來,吃了些殘羹剩飯就又開始幹活。鑒於目前的軍情,我們得加
快施工速度。為了視野開闊,不受任何阻擋,我們把局長家的房子也推倒了,還越過鐵路裝
上了鐵絲網。
    即便是一兩個支那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們都會繃緊神經。
    我們在作業時,有四個支那人從山頂上跑過。直覺告訴我們,這些人很可疑。當即就有
兩三名士兵追在他們後面射擊,但沒命中。士兵向他們跑的方向追去。黃昏時分,他們抓了
一頭牛和二十隻雞回來了,口中叫道:「抓到匪賊了!」
    「匪賊」中的「頭目」要留到幾天之後,而「馬前卒」第二大就被我們用來果腹了。
    傍晚,裝甲列車停在我們的守衛處,中隊長從上面走下來。中隊長說:「後面的小山上
也要設步哨!」
    小隊長反駁道:「不行,在那兒設步哨很危險。」
    後面的小山離我們宿舍有段路,到那兒去必須越過鐵絲網、巨馬(日軍的軍隊用語,特
指用木材搭起來防止敵人侵襲的籬笆。)和拆掉房子後高高壘起來的磚頭堆。晚上光線暗,
只能看到一丈多的距離,要是敵人悄悄來襲,扔一個手榴彈,哨兵馬上就會送命,根本談不
上報告敵情了。我們都認為在那兒設步哨是很不明智的。
    最後在宿舍後面的入口處又設了一個哨。
    明明有小隊長,中隊長幹嗎跑來檢查警備狀況,下達指令呢?小隊長小聲嘟囔道:「看
來還是信不過我呀!」似乎頗有感慨。
    這個車站上有四名滿鐵的鐵路人員,他們分別是自稱九州男子漢的酒鬼站長,愛講下流
話的副站長,兩個年輕的中學畢業的工作人員。
    晚上,中隊長和小隊長、站長、副站長一起喝起了酒。不一會兒,一瓶就見底了,第二
瓶也空了。第三瓶只剩下一點兒的時候,站長和副站長都醉了。站長開始評論起荒井第二小
隊的警備狀況,言語之間有一股不屑之意。
    我聽了很氣憤,走出房間對正在站崗的瀧口上等兵說:「他們只是車站工作人員,有什
麼權力對軍隊的事、軍人的事說三道四?他評論受傷的荒井少尉時,也太出言不遜了。」正
當我怒氣沖沖他說這話的當兒,中隊長可能覺得我突然走出室外有些奇怪,就悄悄跟了出
來。他對我講了幾句話,語氣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叱責。
    回到室內後,中隊長裝出一副醉意,應和著那些車站人員聊了起來。一會兒,中隊長對
我說道:「東君,你可真會裝呆啊!」
    「什麼?裝呆!憑什麼說我在裝呆!」我心裡暗暗生氣。
    這些毫不體諒他人的工作人員一直扯著嗓子喧嘩,妨礙了我們的睡眠,我心裡越想越氣
憤,就說道:「我們是保護你們的,必須在允許的時間內保證睡眠。你們也該安靜一點了!」
    他們只答了一聲:「對不起!」又唾沫四散,高談闊論起來,毫無住嘴之意。
    最後,副站長拿出幾本黃色書刊遞給我們,說是有關作戰的書。
    簡直是混蛋。都三十五六歲的人了,還興致勃勃地看這種書?我打心底看不起他,把書
扔了出去。
    回到休息室後,我翻出幾天前收到的表弟英六君寄給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誰知一行
也看不進。放下書去睡吧,卻怎麼也睡不著。
    三月二十三日。
    現在,只要是支那人,士兵們殺起來毫不手軟,沒有半點躊躇。用刺刀殺人比殺一隻雞
還容易。在他們看來支那人的屍體還不抵一頭死豬。
    那些苦力中有一個老人。他的臉長得很醜陋,給人一種心術不正的感覺,挺討人嫌的。
荒山上等兵說道:「你的臉實在讓人討厭,你要是死了,也就不會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了。」
說完上去就是一刀,可能刺到老人的肺了,只見他口吐鮮血,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就不動
彈了。
    過了正午的時候,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支那人用棍子挑著行李,從汲縣的方向走來。野
口一等兵馬上前去攔住他檢查行李,並讓支那人朝山的那邊走去。支那人什麼也不知道,一
步一步地向前走,根本沒想到死亡正向自己逼近。
    野口等支那人走出百米之後,把步槍架在土堆上瞄準他,就像孩子用氣槍打麻雀一般,
準備殺人取樂。
    兩聲槍響,結束了一個支那人的生命。
    現在士兵們覺得一頭豬都比一個支那人的性命值錢,因為豬還可以用來飽餐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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