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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福康安逞威定家變 聚金銀臨機暫組兵 

  葛逢春象被人灌了一口醋,咧嘴毗牙苦笑著搖搖頭,把那張紙甩在桌上,長歎一聲:「唉——總歸是奴才無能,約束不了下人!別看奴才在這裡是太爺,出門前呼後擁,迎客滿面笑容。背地裡思量,只好一繩子吊他娘的去了!這日子不叫人過的……」說著眼一紅,幾欲墮淚,忙定住了,淒著聲氣說道:「本來想等進京引見,回府見了老爺訴這苦情,請相爺給我個主張,少主子來也是一樣——這樣吧,這裡把大事商量定,我回宅裡敷衍一下。辦完差使我給主子亮亮家醜!」他抬起頭來,已是皆淚盈盈。
  福康安猛地想起在慶榮酒店聽的「葛太尊」家亂「端」一氣的話,興許人聲噪雜,把「太爺」聽誤了。嚼著茶出了一會神,茶杯一墩說道:「這會子不說官話。我和崇如也是世交,你不妨簡捷說說。誰知道你府裡都養了些甚麼王八蛋,還做生意,又對你這樣!不管甚麼事,爺替你擔戴了——崇如你說?」劉墉爽然說道:「那是自然!」
  葛逢春離座,哆嗦著手給二人換茶,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小心坐回去顫聲說道:「先說奴才的罪……奴才上任並沒有帶家眷。就是方才來的那個殺才,是原任葛太尊薦來的跟班,他是本地人,說奴才跟前沒個女人侍候,端茶遞水料理衣服鞋襪的男人不行。就叫他老婆進房侍候。那女人模樣兒長得標緻,嘴也甜,人也很潑辣。大前年熱天洗澡,她來侍候,奴才不合一時,一時,鬼迷心竅,就……就……」福康安笑道:「別你媽的吱吱唔唔,你就睡了她了不是?他就憑這要挾你?」葛逢春搖頭,說道:「起先也沒甚麼,他還說是他女人『有福』。後來棗莊西北又出了煤,這裡梁家崔家宋家三家爭那塊荒地——我對天發誓,事前沒接過他們一文錢——荒地無主當然我說了算,大約這張克家底下收了銀子,一味說應該判給宋家。我欠著他的情,這事無可無不可,就依著他判了。事後我生日,宋家送了我二百四十兩銀子,我……也收了……後來皇上下旨要清理吏治,崔家梁家說宋家販鹽販銅,和高國舅的案子又連到一處,在府裡省裡告我貪受賄賂。張克家拉了府裡的汪師爺,又拉一群狐朋狗友上下替我打點,不但駁了崔梁兩家,還給了我個『公明秉正』的考語。從此我就下不來賊船。他們幾乎大小案子都要說人事,沒有案子盼案子,打官司的越富越好——老實說,我有這賊心沒這賊膽。國法其實只是個虛幌子……我怕傅相爺的家法!臨離家時傅相接見說,『但聽你有貪賄的事,沒有活命這一說,送你全家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因此我也和張克家約法,想發財別再指望打官司,你們做生意,打打我的招牌……防著再鬧出事來,我把婆娘接來任上。誰知道他們沒上沒下,有恃無恐,連我夫人、上房裡的丫頭都……咳,說出來辱沒祖宗,掃爺的臉……我但能在外頭就不回家。一回家進門就頭嗡嗡直響……」他說著已是潸然落淚,「這些話和誰說去?主子,您說,當個好人怎麼這般的難……我又該怎麼料理清白這身子……」
  「別你娘的這付膿包勢,你給我打起精神來!」福康安沉思一會,眼波一閃大笑道:「這事你早該寫信回稟阿瑪!不好意思,讓吉保家的轉稟我,我也不能叫我的奴才委屈戴著綠帽子當王八官兒!這事爺給你料理了。現在你聽我說第二條,派你衙裡得力的心腹,帶我手諭去豐縣,挑綠營精幹兵士三百人,一律便衣,明晚酉時正趕到棗莊聽我號令,營裡的火槍鳥槍都帶上,一要密二要快,誤了我就行軍法!」
  「是!不過……三百人太少了吧?」
  「不少,還有你這裡衙門的人集起來有五百人,以有備打無備,依多勝少,打不贏我就該死了!」
  劉墉沒想到福康安這般雷厲風行說幹就幹。想說請調濟南府軍隊策應,知會山東巡撫,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福康安像是回答他的疑問,端茶喝了一口,說道:「這一仗不難打,一是機密,二是迅雷不及掩耳,不能驚動別的衙門——說不定他們自己就是賊!他們得了消息,蔡七也早他媽的逃了!小葛子,這邊公所裡有多少存銀?」「有三萬吧?還有一萬多散碎的,裝了箱去溶庫銀,還沒有運走。」葛逢春迷惑地看著福康安,「爺要用,得給府裡打個條子。」
  「都留下,軍用,回頭由兵部和戶部扯皮。現在誰也不告訴!」福康安頓了一下,又道:「要有一門炮那就更好了!」
  「有的,爺!關帝廟門前就有一尊!」
  「能打麼?」
  「能!那是前明唐王逃跑時丟下的。年年關帝生日,月月社會都放炮打彩兒的!」
  福康安右拳擊左掌,眼中異彩熠然一閃,孩子氣地咧嘴一笑,鄭重說道:「準備十八頭健騾,叫衙役們扎一輛炮車,也是明晚酉時準備好!」
  「爺,這個嘛……」葛逢春不安地囁嚅道,「扎炮車要買木料、請木匠,衙門裡頭折騰,難免走風的,不如用煤車,有做得好的征三輛,用一備二,又省工又省力還不張揚——一輛好煤車能拉五千斤,那炮上鑄的字只有三千斤,鬆鬆快快就拉走了!」
  福康安嘿嘿一笑,大大伸展了一下四肢,對葛逢春道:「叫你的人找一張地圖來放這裡。我到你家走一遭。帶幾個衙役一道兒去!——崇如,你就留這裡,把事由寫個夾片記錄。我去去就回,參酌著寫出奏折,火急發給你家老爺子!」劉墉笑道:「他那家務忙甚麼?這裡十萬火急,你去和奴才的奴才嘔氣!」
  「不能修身齊家,何以治國平天下?」福康安道,「過一會姓張的再來催,你煩人不煩?人精子留下,富揚跟我來——」說著就穿褂子,戴了頂瓜皮帽,又黑又粗的辮子向腦後一甩,說道:「咱們走!」
  這裡葛逢春出去叫人送地圖,就所裡值巡衙役點了二十幾號人出了衙門。此時已過亥初時牌,還在打初更梆聲,街上人已經甚是稀落。乍從溫煦和暖的房間出來,但見天街繁星密佈,衢巷燈火闌珊,歌樓侑酒麴聲縹緲,涼風颯然沁人心肺。衙役們不知這個年輕人甚麼來頭,也不知這位太爺親自領隊回家是甚麼意思,一路都默不作聲。轉出十字口向西,福康安才辨清了方位,原來和慶榮酒店隔著只有半里左右。眼前一座倒廈門,門前掛著米黃紗燈,寫著「豐縣正堂知令葛」七個字,便知已經到了。福康安張了張,門緊閉著,連個守門的也沒有,一拽過葛逢春,叫過黃富揚,問道:「逢春,心疼你老婆不心疼?」葛逢春應聲答道:「不心疼!」福康安道:「那就好!你給他們亮牌子,就說我是相府管家,叫他們聽我的——富揚,我叫拿人你們拿,我叫打,別犯嘀咕,給我照死裡揍,今晚給小葛子出氣!」葛逢春答應一聲就過去傳令,饒是黃富揚一輩子見多識廣,沒見過福康安這般哥兒行事,笑道:「遵爺的令!跟爺辦事真爽利痛快!」一時便聽眾衙役們也是一陣興奮的鼓噪。福康安看看表,臉上毫無表情,指定了門,說道:「逢春,敲門!」
  葛逢春不知積了多少日子的惡氣,今日有恃無恐,上去把輔首啣環拍得一陣山響,連喊:「我回來了!門上的人都死絕了麼?你們叫我回來,回來連個迎門的都沒有,這是甚麼規矩?」一時便聽裡頭踢踏踢踏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福康安示意衙役們留在門外,聽那人口中不三不四說道:「老爺自己回遲了,怨我們麼?爺消消氣,汪老先生也等不耐煩了呢!」說著,門「吱呀」一開,開門的正是那個張克家。他一眼看見福康安和黃富揚,怔了一下,問道:「你們怎麼也跟來了?」
  「是你們老爺請的我!——好一個撒野的奴才,上下尊卑都不分了!」福康安勃然大怒,一把扯開葛逢春,掄圓了臂一個漏風巴掌打了個滿臉花,「媽的!小爺今天專門來調教你們!」
  那張克家天靈蓋上挨了這麼一下,打得滿頭滿眼火星直冒,就地打了個磨旋兒,叫道:「怎麼抬手就打人?怎麼抬手就打人?就是老爺也得講理……」他沒說完,黃富揚笑嘻嘻上去,揍了他下巴一下又在肩上捏了兩把。張克家兩臂下額頓時脫了臼。兩條胳膊耷拉下來,口中兀自嗚鳴直叫,便聽東屋一個老頭子聲氣咳嗽著問:「是怎麼的了?來了劫賊麼?」上房也聽隱隱有女眷聲音叫喊:「來人啊!有劫賊——護住上房!」三個人已經闖進院子,葛逢春見家人們打著燈籠擁過來,邊走邊道:「是我!你們敢怎樣?」
  他在家從來似乎就是個受氣包,身心都沒有伸展過,今夜突然發威,回來就打人,說話膽粗氣壯,家裡十幾個長隨,七八個婢女有的持燈站在天井,有的在上房廊下僵立,彷彿不認識自己的這位東家一般,張惶著不知該怎麼辦。東廂是帳房,一個管帳的扶著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出來,老頭子從花鏡底下翻眼看看葛逢春,說道:「太爺,您今個兒是怎的了?」上房裡一陣響動,一個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少婦似乎摔了甚麼東西,穿著撒花綢褲,一手掠鬢一手扣著項前鈕子大步出來當門而立,叉了腰,星眸含怒柳眉倒豎,瞪著眼看他三人,惡狠狠說道:「你怎麼了?有了甚麼撐腰子的了?叫你回來看貨,你看現在都甚麼時分了?你敢情是和他們喝醉了酒,再不然就是犯了痰氣——這兩個是幹甚麼的,半夜三更來有甚麼事?」
  「好潑婦!」福康安怒極反笑,拾級上階,一把堆開那女人,昂然入室,毫不猶豫地居中坐下,鐵青著臉道:「我聽說這裡是個男盜女娼的王八窩兒,想王八湯渴!也想看看你和張克家主奴通姦是甚麼光景!」葛逢春見他坐,忙獻上一杯茶,福康安一把就把杯子打落在地,「我就是販茶的,有的是茶!」
  那葛氏渾如做夢,搖了搖頭又掐了一把臉,看看丈夫又瞧瞧這兩個不速之客。她施威作福慣了的人,見這二人打扮,無論如何沒有個「來頭」想法,認定了是丈夫的狐朋狗友瞳醉了來替丈夫出氣,戳指就罵:「你家才是王八窩,一看你就是個小雜種!老娘跟誰睡與你甚麼相干?娘那個屙的,怎麼個睡法,回去問你媽!」
  「好,好!你罵得爺好!」福康安咬牙切齒,格格一陣冷笑,對葛逢春道:「我竟不知道這家姓葛還是姓張王李趙了!你早就該把這窩拆了,也能作個清白好官——你說怎麼辦?拾掇不了這群混蛋,把我姓名倒起寫!」葛逢春鬱怒已久,一發不可遏,指指帳房先生,又指指垂著胳臂進來的張克家,最後指定了葛氏,「豐縣十幾萬百姓,都知道我是戴綠頭巾的好官——殺了這個淫賤材兒,我的頭巾就沒了」。
  葛氏冷笑一聲,立刻反唇相譏:「你是好官?收沒收過宋家銀子?黃家、宋家、夏家、崔家的錢收過沒有?汪老先生,上回你送他多少冰敬?家裡有老婆,你外頭叫堂子,以為我不知道?」她突然揚頦對帳房先生命道:「趙德祥!把那個本本兒拿給他看!」那管「哎」地答應一聲,快步出去,轉眼便取過一本小冊子,雙手捧給葛氏,葛氏隔幾步遠甩給了葛逢春,說道:「你不拿我當妻,我也不認你這丈夫!這本子遞到上頭,你就預備著進號子裡去吧!」那個汪老先生起先疑心來人有「根子」,見葛逢春臉上慌亂尷尬,頓時放了心,捋鬚兀立,換了一付有恃無恐模樣,說道:「我和尊夫人是生意來往。大人和上司是烏紗帽來往!今兒這事,我老頭子看,還是私了為——」他「好」字沒出口,福康安已經夾手抽過那個本子,捏在手裡看也不看,抖篷鬆了。就在燭上燃著了。葛氏「嘻」地一哂,說道:「你還是個雛兒!抄本——那是抄本,還有幾本藏著呢——你是甚麼人?夜入官宅欺門霸戶,沒有王法了嗎?姓葛的,今兒到這地步,明兒咱們濟南臬司衙門見——你們兩個給我走人!」
  「到現在你才想起『王法』二字?」福康安也是嘻地一笑,眼中凶光四射,剎那間,黃富揚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十五六歲的少年,老成裡帶著威嚴猙獰,激得他心裡一凜。福康安道:「《大清律》三千條,你一條也不懂。你『七出』之條皆犯,一紙休書你就變得娼妓不如。挾官貪婪戕害百姓,你是民賊。你問我是誰?你不配,我是葛逢春的滿州主子!」他突然重重地向案上一拳擊去,杯兒盞兒茶葉筒兒脂粉盒兒香露水瓶兒托地跳起老高,叮叮噹噹一陣響!福康安霍地站起,滿庭的人聽他咆哮:「我是萬歲爺駕前侍衛!是二等車騎校尉!是鑲黃旗掌纛旗主!我——專踹各種王八窩兒!我——宰了你這沒主子沒王法的淫賤婆娘……」
  所有的人都被暴怒的福康安嚇呆了,滿庭裡外三十來號人,個個面如土色。福康安指定張克家,喝命:「黃富揚,一個窩心腳,踹不死他我就不要你了!」端起杯子運足了氣,「砰」地一聲砸向葛氏,葛氏「噗通」一聲摔倒在地,已是腦漿迸裂,鮮血淚淚淌出!黃富揚一個箭步飛身出去,空中一個翻躍,使出他的看家武功「剪腳踏飛燕」,運了十足的力當胸一腳,可憐張克家兩手被困,站著生受了這一招,從胸到口鮮血狂湧而出,兩隻眼白翻出去,「砰」地側身倒地,兩條腿略一顫,直伸出去,連哼也沒哼出一聲,眼見是從此不活了。福康安「啪」地鼓了一聲掌,像是出了一口惡氣,舒緩地甩了一下手,從容坐回椅中,竟是閒暇得像是剛從戲園子裡回來,端茶呷了一口,說道:「家奴欺主,我三叔家處置這種奴才是架炭火烤焦了的。呸!今日還有要緊事,沒功夫慢慢消遣他們!」
  他兩人當眾行兇,都是出手如電,頃刻之間橫屍於地。福康安滿臉陰笑,對眾人道:「你們可以查查律條,看我殺他們有罪沒有?」眾人原本站著,不知是誰嚇得身子一軟跪了下去,接著撲撲騰騰,連那位汪老先生,帳房都趴了下去,一個個語不成聲沒口價告饒求命。福康安轉臉又問葛逢春:「還有哪個該死的?趁我在,你說,我替你料理!」
  葛逢春也被方纔的兇殺嚇朦了,兩手緊握椅背,出了一身冷汗。看著一大片人伏跪在地,股慄顫慄驚駭欲絕,良人才定住了神,說道:「其餘的人罪不至死,奴才能收拾他們。還要指他們清賬盤賬,他們做生意的余銀,得交庫的……」
  「這是正理——把這兩塊臭肉拖出去,找一口薄皮棺材塞進去埋了!」福康安指著屍體道。又對帳房先生說,「由你辦後事!從現在起府裡不接客人,外頭有衙役輪流看守,出一個拿一個!一切等你們主子回來處置!——聽見了沒有?你們!」
  「聽……見……了……」
  「沒吃飯?」
  「聽見了i」
  福康安一笑起身,對黃葛二人道:「咱們回衙門去,這裡味兒不好……走吧!」
  回到徵稅所花廳,在院外便聽裡邊自鳴鐘,悠揚撞響,福康安邊走邊笑,說道:「總共也就半個時辰,甚麼事也不耽誤。」人精子早已挑簾迎他們入來。只見劉墉還在伏案寫信,旁邊案上展著一張地圖。福康安倒不覺甚麼,端茶就喝,側身看劉墉寫字。葛逢春和黃富揚卻是驚魂未走,小心得有點像怕落入陷阱裡的野獸,惶顧左右有隔世重回之感。好久,劉墉才擱筆搓手,笑道:「夾片、信、還有發總督、巡撫衙門的咨文都寫好了。得我們兩人合鈴印信再發——你倆個怎麼了,怎麼都是一臉忡怔?有點受驚了的樣子?」
  「沒甚麼,小葛子他女人,還有方纔那個姓張的,我都宰了。」福康安笑道:「給小葛子去去後顧之憂……」說著雙手平展地圖,湊上去看。
  劉墉一下子睜圓了眼:「殺了?!」
  「嗯。殺了。」
  「就是方才?」
  劉墉用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他們三人。他立即就相信了,葛逢春和黃富揚兩人的臉色、眼神,就像一篇一目瞭然的公文,甚麼都寫得明明白白。他打心底裡泛上一股寒意,打個噤兒問道:「是怎麼一回事?」黃富揚看一眼正在審量地圖的這位貴公子,心有餘悸地一長一短把經過說了,不敢饒舌不敢評價,不枝不蔓說完,劉墉已經怔住,結巴著道:「這,這也忒倉猝的了……」看地圖的福康安知道不安慰住這些人沒法議事,將圖一放,手指點了一下桌面,問葛逢春:「你後悔了?」
  「奴才不後悔!」葛逢春道:「奴才有點受驚,又夾著點迷糊,心裡鬆快,又像有甚麼不妥,不知道方才花廳裡的葛逢春和現在的葛逢春,哪個是真葛逢春,奴才是個豬腦子,這會子還在憶怔。」
  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這話有點禪味了!又有點老莊夢蝶。《紅樓夢》所謂『真是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佛說殺人,是名殺人即非殺人!」他鄭重地對劉墉說道:「我傅家以軍法治府,將他們正法不違家規。奴才欺主主殺奴,不犯國法。他們那樣拆爛污,逼著我的奴才當髒官,我不殺他殺誰?」他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深沉悠遠,「阿瑪在府裡也殺過人的,只為他敲詐了請求接見的官員!皇上和阿瑪都反覆給我說,作甚麼事,想甚麼事,想定了的事不猶豫。現在最大的事是蔡七。我們要象處置張克家和葛氏這一夥一樣,猝不及防,事至不疑,快刀一割不留後患!別再想這件事了,我負責嘛——來,看地圖!我看從蔡莊到微山湖到蒙山龜頂峰,是蔡七的兩條逃路,叫官軍直插截斷才行,恐怕還要有點疑兵計……」
  幾個人都湊了近去看圖,聽他解說攻剿蔡營方略計劃。指指點點間,眾人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都漸次穩住,移到軍事上。你一言我一語插話補充,直到丑正時牌決議定下才各自安歇。劉墉睡不著,曲肱而臥雙眸炯炯,隔著幾間房,猶自聽福康安呼呼大睡之聲。
  福康安這次調度剿匪真的是機密神速湯水不漏,酉時初牌,著揣繼先召來艷春樓老鴇,問明了蔡黑七今晚照舊要女人,當即展出蔡營房舍地圖,一一用硃筆圈了,吩咐道:「把堂子裡的妓女都叫到衙門,由衙門派轎送去蔡營,專門給官軍衙門帶路指門認人。」立撥兩千兩銀子賞了揣繼先「事後分發給艷春樓」。便見劉墉和葛逢春聯袂而入,都是臉繃得鐵青。福康安打發那兩個男女出去,命人掌燈,問道:「都來了?」
  「都來了,連行刑房十個劊子手,一共一百九十八名!」葛逢春道。
  「怎麼通知的?」
  「說衙門要會議,清理棗莊各礦的野雞!」
  福康安一笑,又問:「有沒有老弱的?」
  「這是選過的,一個一個都是我的心腹小刁子親自通知。老弱的有病的——一概不要。」
  「炮呢?」
  「炮車停在廟門口,混在一串煤車裡頭,裝車就走。共是三輛,路上車壞了立刻換車!」
  劉墉在旁說道:「豐縣大營來的管帶我見過了,已經按你的方略佈置下去,棗莊放煙花,他們就進位置……」他雖然辦過不計其數的案子,遣兵攻剿動用兵馬還是頭一遭,興奮裡夾著緊張,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變調兒,遲疑了一下又道:「這麼打,恐怕要傷不少蔡營百姓。」
  福康安閉目沉思,說道:「覆窠之下豈有完卵?逃了蔡七傷害朝廷,也要傷害更多百姓——這是善後的事,現在不想。」他矍然開目起身佩劍,將一頂紅絨結頂,鑲著明黃邊的帽子戴上,小心用手理了一下腰間的臥龍帶,說道:「走,我們去接見,下令行動!」
  會場就設在公所正院天井裡,大門緊封,院裡各房一律沒有點燈,只有議事廳階前桌子上擺著兩枝蠟燭。近二百衙役從沒有見過這種陣勢,都預感要有甚麼大事,黑鴉鴉一片齊整站立,連咳痰也都小心翼翼。一片寂靜中,福康安劉墉並肩在前,側旁葛逢春相陪,黃富揚人精子都是氣字軒昂按刀隨行,腳步橐橐步進天井。人們本來就忐忑,本來就岑寂的院落一下子變得一片肅穆森嚴。見葛逢春當案立定,眾衙役一齊打下千兒,「給葛太爺請安!」
  「諸位請起!」葛逢春雙手據案,燭光從下往上照,嘴臉倒影顯得異樣可怖,沙啞著嗓子說道:「今晚有特大案子要破!我不多說甚麼。現在向大家紹介:這位是太子少傅劉公諱墉大人。這位是乾清門侍衛,我葛逢春的主子福康安爺。他們是萬歲爺欽點巡閱使,也就是欽差大臣,有先斬後奏之權!」說罷一回身,「啪啪」打了馬蹄袖,雙膝跪下叩頭,說道:「請二位大人,請主子訓話!」說罷,起身侍立在側。
  劉墉向福康安一點頭,向前跨出一步,黑紅的臉膛在燈下閃著釉面一樣的光彩,嗓音沉濁渾厚,說道:「朝廷嚴旨捕拿的一枝花餘黨,慣匪蔡七,就隱藏在棗莊近鄰的蔡營。今晚要一舉捕拿……」
  他這句話一出,衙役們便是一陣不安的騷動。劉墉雙手虛按,又靜了下來,「軍事上佈置,由福大人全權主持,從現在起,你們是野戰編伍。這是我說的第一條。第二,豐縣大堂軍隊已經秘密開到,北路東路通蒙山道路已經封鎖。我們是南路,由我們主攻。務必將這一百多名土匪一網打盡,務必將蔡七緝拿到案!第三,要有軍紀,盡量少傷無辜良民,趁火打劫豪奪民財、奸宿民婦者,格殺勿論,窩藏匪盜人家,拒不投誠的,一律格殺!現在請福大人訓示!」
  「我已經殺掉了葛太爺的女人和一個長隨。」福康安也跨前一步,按劍說道:「因為他們通匪!你們葛縣令早有舉發,他大義滅親,舉發有功!」他頓了一下,冷冷掃視著目瞪口呆的眾人,又道:「敵人,不到二百。豐縣大營出動三千,斷路合圍。可以說蔡營現在連只耗子也跑不出去。你們葛縣令是個有為有守有志有節的好官,特地請命為前鋒主攻,也是想給諸位掙一份功勞的意思。這個意思好不好呢?」
  「好!」
  「不像軍隊!重說——好不好?」
  「好!!」
  福康安嗯了一聲,頭一偏命道:「抬上來!」
  眾人噓眼看時,先是兩個人抬著個端飯用的條盤,條盤中並排放著葛氏和張克家兩顆人頭,葛氏不論,張克家是衙門裡人人相熟的,如今一片血肉模糊放在案下,死人眼瞪得溜圓,煞是嚇人。
  「我在棺材鋪定了二百口棺材!這一仗打壞了,就照這樣子每人一口,軍無戲言!」福康安又開始遊走踱步,「狹路相逢勇者勝,只要膽大敢殺人,此戰必勝!」他嘴一呶,人頭已被撤下去,接著又抬上來兩盤,上面蓋著紅綢,卻不知是甚麼物事,福康安一把將綢布扯掉扔了,只見燈燭下兩個盤子裡新包的餃子樣密行排列,都是珵明噌亮白花花光灼灼的台州銀元寶,晶晶瀅瀅閃閃爍爍耀人眼目。衙役們一下子都直了眼,下頭一片竊竊私議:
  「呀,銀子!」
  「這麼多的……」
  「是九或七八大的足紋,嘖嘖!」
  福康安格格一笑,說道:「大家眼力不錯。這是銀子,乾乾淨淨的庫銀,是發給大家壯行色的,每人五十兩,是你們跟我福康安一夜賣命錢——戰勝回來,每人還有一百兩賞銀。生擒蔡七者一千兩,中等頭目五百兩,每個俘虜再加一百兩。陣亡傷殘按軍功條例加倍賞銀,勒石鑄名立在縣衙門內!我不心疼銀子,你們心疼命不心疼?」
  「不心疼!!!」
  「好得很嘛,這才像個生力軍模樣!」福康安說道:「發銀子,每人一份!每人二斤熟牛肉、半斤酒、一葫蘆水——」他看著表,「限三袋煙時間分發完畢!」
  ……半刻時辰之後,這群人已被鼓動得滿心殺機,從頭到腳裹紮得利利索索,佩刀快鞋裝備停當,福康安一把撤掉桌上蠟燭,暗中喝命:「開拔!」二百餘人都從公所後門列隊出發,暗夜裡,如一條婉蜒遊行的黑蛇直趨北方,關帝廟的大炮已經裝車,黑魅魅地停在路上等著,還有兩輛放著繩索鐐銬木枷火把諸類雜物,略一接頭毫不滯留,待到蔡營村口約百步之遙,約莫也就用了半個時辰。福康安相了一塊高地,一邊命人迅速架炮,一邊問:「艷春樓的鴇兒來了沒有?」
  說話間人精子已帶過一個女人過來。劉墉不等她說話,劈頭便問:「蔡七住的胡家大院,在哪個位置?」
  「回回回……老爺!」不知是冷還是怕,那女人像得了雞爪瘋似的抖著手指定村東一個院落,「就就是那那那個院子……」福康安想了想村落地圖,點點頭,喝命:「對準那院子,用石頭加固,填炮彈裝藥——第一炮一定給我打中那院子,三炮之內轟坍他的院牆!」那鴇兒一下子唬得癱跪在地,連連求告:「大大大老爺……手下超生……我我我還有有有十幾個孩子在在在裡頭……」福康安道:「你給我禁聲!毀你多少賠多少,再敢叫嚷立地正法了你!」
  劉墉在旁扯扯福康安衣襟,下坡到背風地裡說道:「是不是先喊話讓他們投誠,然後再攻?裡邊還有二百多戶人家。」福康安在暗中看不清臉色,沉吟了一會,說道:「呆會兒這邊點火,棗莊放焰花,北邊軍隊點火把合圍。沒有安排先喊話,還是讓我的大炮先說話吧!蔡七在這裡窩藏幾個月,莊裡人要不受他的銀子,怎麼會連點風聲都不露出來?——大炮響後,讓葛逢春喊話,讓良民協助拿賊!」一邊回頭問「炮架好了沒有?」上邊人回說:「架好了!一炮打不中這賊窩子,爺您宰了我!」
  福康安晃著火折子看看表,仰天遙望滿天星斗。這真是個晴朗得再不能晴朗的夜了,整個天穹象塗了一層淡墨的青石,密密麻麻連連綴綴的繁星中斜亙著靄霧一樣的銀河,灼亮幽暗不一的星星時明時滅互應著無聲眨眼。近處荒野該塚上的春草影影綽綽,在料峭的風中時起時伏。葉片被星光鍍了一層幾乎看不見的銀輝。只有北邊遠處高地錯落的蒙山崗巒餘脈,那一大片黑沉沉死寂寂的村落壓臥在地下,顯得有點陰森。福康安道:「還有一刻。我心裡也不安呢!阿瑪說,打仗最叫人心煩著急的就是這時分了。北邊不知佈置行動得怎麼樣了,他們放三顆起火預告,手令裡寫過的嘛……」
  「四爺四爺!」站在坡腰的人精子突然興奮地大叫「起火了,北邊的起火了!」
  福康安劉墉渾身抖擻,幾步攀上炮位,果然見北邊三個殷紅的點,第一個在下落熄滅,第二顆也在頂點拋下,第三點甚是明亮,悠悠然,上升得很慢了。福康安剛說了句「點火通知棗莊」,但聽棗莊方向疾雷般轟鳴一聲,沒有起焰花,倒像是響了一聲悶雷。接著一團極亮的火光傳來,暗夜裡遠遠看去,像是誰家失火了的光景。劉墉一陣慌亂,連問:「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福康安大聲喝命:「把篝火給我點起!」三堆潑滿了油的篝火轟地燃起,暗紅的火焰一衝丈餘。幾乎同時,棗莊上空一個「福壽萬年」、一個「天羅地網」、一個「桃花春艷」三筒煙花齊升而起,頓時滿天異彩繽紛。
  葛逢春手搭涼棚還在看棗莊方向方纔那起火爆炸人家,說道:「像是誰家炸煤開石的火藥鋪子失火了……」
  「胡說八道!」福康安罵道,「這是棗莊蔡七的眼線知覺了,給蔡七報信!」說著就上坡。劉墉說道:「一點不錯,事情稍不機密,今晚又完了!」便就跟上。
  此時蔡營裡已一片混亂,雞鳴狗吠間夾著大人叫小孩哭。幾面銅鑼篩得山響,參差不齊的聲音高叫:
  「有賊有強盜劫莊子了!男人們操傢伙……」
  福康安站在高坡頂,悶聲喝道:「開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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