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外出的理由：
1．空氣中有毒物質濃度過高
2．人類的抵抗力過低。
通過透明的牆和赭色的空氣，可以看見黑色漆牌上被剝蝕得看不清的字跡，這牌子太古老了，如果沒有空氣中有害物質的浸蝕，這也許不這麼陳舊，不過它至少已有40年了。
一聲慘叫，震顫著所有人的耳鼓，特別是在這巨大的拋物面罩反扣下，餘音久久不能驅出人們贏弱的軀體，其實這裡最要緊的還是心理作用。
於京庭又被幾名同伴拚死地拽住了。
「這是精神分裂症的再發作。」醫生郭龍納翻看了一下於京庭的眼皮，簡短地說。
「你們把他帶走吧。」
8號無菌室是一個直徑35米的反扣著的碗形建築，完全密封，隔絕了與外界的物質交換。它完全透明，接受著充分的陽光。
誰也不能出去，誰也不能走到另一個無菌室。多少年來人們都認為：室外旅行就意味著死亡。
於京庭默默地坐著，眼望窗外，一朵奇形怪狀的雲在天上飛奔，像脫級的野馬，像無羈的猛獸。於是，他眼前的現實消失了，他看見了一種從來沒有見過，又彷彿確實發生過的情景：
一對情侶，在綠草如茵的山坡上牧羊。雪白的羊毛被初升的太陽染上了一片金黃，野草的幽香充滿曠野，戀人們心曠神怡……
他覺得有人在他腳上踏了一下，趕忙睜大雙眼，又回到了現實。
這赭黃色的、該死的、令人詛咒的世界啊！
「於京庭，該吃飯了。」傳來一陣冷冰冰的聲音。
於是，他坐到從地下升起的大圓桌旁。
天為什麼總是儲色的呢？他繼續想。的確，自從我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切，似乎黃便是世界的主宰。他曾多次詢問過「百通」，這是世界上惟一的、巨大的電腦，得到的回答總是：「前人之孽，污染惡果」8個大字。
飯菜擺上來了，熱氣騰騰，美味佳餚，但人們興趣索然。
於京庭拿起餐具，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一個渺小的天地，一個地面上的陷阱、一個不能擺脫的繩套……
他開始往嘴裡送一塊純蛋白質的發白的食物。雖然合成食品的味道無可指責，但那式樣終究令人噁心。
15個人擠在這樣一個小天地裡，吃穿住行，難道可以忍受嗎？奇怪的是他們確實忍受住了，並且悠然自得，心滿意足，他們信賴「百通」，他們知道它控制著一切。
曾經有過一個落後的時代，於京庭想，那時候人們要和自然災害搏鬥，和猛獸搏鬥！可天空是碧藍的，白雲是漫漫的，世界是美麗的，理想是金黃的。現在誰也不敢肯定這些是否真存在過。「百通」銷毀了一切歷史資料，只有很老很老的老人能夠記得，可還有幾個人活著呢？
於京庭喝了一口苦澀的湯，那裡面充滿了多種維生素以及其他營養成分。他抬起頭，離開餐桌。所有的人也開始散開，進餐結束了。
長圓形的餐桌降落到地面，於京庭走到大罩子屋頂前，向對面的7號無菌室望去。一個把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肩上的姑娘正看著他。已經有很多天了，當他第一次衝向室外的行動失敗之後，那姑娘就開始注意他了。
一切就是如此簡單，每日三餐兩睡，剩下的便是工作和學習，反正「百通」有不可估量的記憶系統，他的知識幾百人學一輩子也學不完。
這樣似乎過於單調了吧？整天地按動電鈕、設計程序、與「百通」做智力遊戲，聽從它的指示和命令……難道人成了機器而機器成了人？
太陽明顯地向西移動了，天變得黑暗起來，因為有雲層的掩映。
快下雨了吧？於京庭想，每回，當他看著罩外那赭色的雨水迷迷濛濛地沖刷著房頂的時候，總是那樣激動。不管怎麼說，大自然的循環仍在進行，可「百通」為什麼下這麼大的禁令，不讓人們自由呢？
「因為空氣中有害物質濃度極高，人的抵抗力過低。」一個聲音猛然躍進腦海，他憤憤地瞥了一眼門外的黑漆牌。
所以人們（或者機器）建造了無菌室，在這裡享受著充分的安全與幸福。於京庭不知怎麼想出一段詩歌：
當我們到了天堂，
便會看到宏偉的廣場，
那裡有麒麟、仙鶴、鳳凰，
還有金花、銀草和夜來香。
對面的姑娘伸出手扶著透明的牆壁向他眨動著眼睛，他扭頭望別的方向。那是個雙眼皮的美麗姑娘，鼻子有些上翹，牙向外齜，對這個缺點她總是伸出舌頭來掩飾，特別是在笑的時候。可他不能知道她的膚色，因為空氣的顏色在歪曲著一切！
是空氣的顏色嗎？於京庭的思想轉移到一個新問題上。為什麼「百通」總是在強調著空氣的污染呢？那些污染工業不都停止了60年了嗎？難道空氣仍然沒有恢復清新？
事實是無情的，天空仍然一片赭黃！
下午三點，人們又開始有了生氣，郭龍納醫生走到於京庭身邊，端坐在鬆軟的地毯上面：
「你好些嗎？」
他點點頭。
「我們需要的是克制和忍耐，改造自己的個性，生活迫使人們這樣做，對『百通』的服從，就是安全的保障。」
於京庭瞇著雙眼，打量著這個8號無菌室中惟一的醫生。他胖胖的、矮矮的，腦袋呈方形，看起來很年輕。他的邏輯是忍耐與服從。於京庭又想起了他的前幾次嘗試，當他斗膽衝向室外的時候，總是被這位唯唯諾諾的醫生所阻擋。
有時候，特別是在剛剛被「百通」檢查完身體的時候，於京庭真的懷疑起自己來。難道我真的成了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嗎？
不，不對，從郭龍納醫生的眼睛裡能看出來，那是在騙他，十足的欺騙！
「你難道不明白那厚達六七寸的玻璃牆壁是無法打開的嗎？」醫生說，「沒有門窗，任你有天大力氣也是徒勞，白白地送掉性命。」
「我現在活著，而且活得很好！我要打碎這個可惡的世界。」於京庭暴跳起來。
雨，劈劈啪啪下起來，好像窗外還在颳風。可8號無菌室的人們感覺不到，他們生活在甜蜜的安樂窩中。
廣播聲響了，一陣悅耳的輕音樂充盈室內，是舒伯特的？肖邦的？不是。名字早沒有了，像音樂家自己一樣，留下的只是聲音，永不消滅的音響。
「K！」「A！」
有人在打撲克了，於京庭怎麼也弄不清這古老的遊戲為何會流傳至今，而且曠日不衰。
人類總是這樣戰勝自然，他們掩耳盜鈴。從一個方面解決問題，便自以為是，飄飄然，像輕雲？不對，是即將炸裂的氫氣球。一但氣體在低壓下膨脹，便可全面崩潰。
可我們崩潰之後仍然能夠生存，只不過縮小了疆界，蜷縮在無菌室中罷了。
不能這樣，不能服輸！一個聲音在於京庭大腦中震盪，決不能甘心忍受死亡，死亡，啊，死亡……這聲音越來越響。突然，音節變了，變成了混亂無節奏的摔牌聲。
沉淪，墮落，頹喪，難道聽任這種傳染病蔓延嗎？
我要制止他們，制止他們。
於京庭在恍惚的意識中舉起身邊的塑料坐椅，拋了出去，被動作敏捷的醫生用胳膊擋開。可那速度過高的坐椅卻飛也似的改變了方向，砸向玻璃拱牆……
只有一個非常清脆的嘩啦聲，一個巨大的窟窿出現了，死亡來臨。
在事件的開始，人們驚呆了，僵直地保持著某一種滑稽可笑的姿勢，像電影中的定格鏡頭。然後，恐慌侵人人們心頭，他們忙亂起來，衝向貯藏處，去取僅有的十具防毒器。
多麼可怕，再過5分鐘，也許10分鐘，當氧氣失散殆盡，你將看到15具暴死的屍體裸露於地面，15人的性命毀於工人？
於京庭呆坐在地下，他是最為驚奇的一個。他發現了別人所沒有發現的秘密。從破壞的窟洞中，他看見了天空，一種從未有過的天空，因為它是碧藍碧藍的！
怎麼回事？他瞥了一眼黑漆牌，又看了看房頂，房頂依然是赭色的，而那洞外的天空的藍是那樣真實，那樣可愛，他舉起又一隻坐椅向前打去。
窟洞又擴大了，藍天又延伸了！
他突然不顧一切瘋狂地向那破洞衝去，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也許是幻像，但這也是值得追求的。
「抓住他，會憋死的。」郭龍納大聲叫道。可於京庭的肘只輕輕一碰，他便翻倒在地上。
他出去了，於京庭離開了8號無菌室，他進入了新世界……
他站在那裡，一陣眩暈。他從來沒有呼吸過這種以氮氧為主的空氣，他還有些不適應，不過很快便沒事了，他堅定地站在那裡。
啊，那是什麼？那美麗的拱形鏈是什麼？
他第一次看到了美麗的、清潔的大自然，他看到了微雨初並的霓拱，那斑斕的彩虹！過去的生活世界一下子汽化了，變成了點點泡沫，變成了幻想，變成了只存在於記憶之中的東西，而面前是豐富的、碧綠殷實的自然。他拔起青草，在地上打滾，狂笑，跳躍，啊，我的虹、我的世界、我的太陽。
猛然間，他的眼睛碰到了7號無菌室。啊，他看到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被欺騙，這可惡的欺騙持續了60年，整整60年啊！人被機器欺騙了。「百通」為了獲得控制人類的活動的主動權，偽造了大氣污染嚴重的謠言，他在無菌室的玻璃上鍍了赭色，還說那是空氣的顏色。
此時此刻，於京庭突然感到了一種被污辱的情緒，他覺得自己及所有的人類都被一種叫做電子計算機——電腦的東西侮辱了，他的委屈是那麼深，他的眼淚是那樣酸，他放聲大哭起來。
在7號無菌室，那長髮姑娘早已嚇得呆若木雞。現在她猛然向後退了幾步，一個念頭在她頭腦裡滋長，衝出去，衝出這拱形蓋頂。她一頭撞向玻璃牆壁。
出人意料的事情又發生了，那牆壁完全沒有六七寸厚，完全沒有，人們又被欺騙了。玻璃拱壁還不到一寸厚。
姑娘滿臉是血倒在地上，於京庭衝過去抱起她。他終於看到了她的頭髮和皮膚，頭髮是黑色的，黑得深沉；皮膚是白色的，白得那樣潔淨。
他抱著她向遠處的山頂走去，腳踏泥濘。他滑倒了，又爬起來，撥開滋生的濕草，可草是那麼綠，上面還閃爍著點點銀色的水珠。他向世界之巔走著，走著……
忽然，他想起了什麼，回過頭望向山下，看到自己生活了25年的無菌室，儲色的，像綠草叢中臥著的烏龜，還有那破舊的漆牌，一動不動。再沒一個人出來，他們堵住了洞穴，他們對真實的現實視而不見，他們是那麼愚蠢。
於京庭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在笑聲中他走向山頂，哎，眼前的世界是那麼美好，充滿生機，大地的綠色、天空的蔚藍、太陽的耀眼，啊……
他被這美好的世界溶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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