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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之晨


  黃昏,我沿著沙灘走向別墅,腳下的沙子潮兮兮的。腦子裡的聲音一再提醒我:這裡是古巴,這裡是很久以前的古巴,而我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年輕人。

  我按了門鈴,一個皮膚黎黑的胖女人開了門:「你這是……」

  「我想見海明威。」

  「爸爸不見人。」

  所有認識海明威的人都叫他「爸爸」或者「老爸爸」,當然,是在他成名之後,他鬍子太多,也太拉雜。

  「我知道他不見人,可我想見他。」

  「我恐怕……」女僕攤開手,無可奈何。

  「我只是……不會打攪他的工作,您知道我只要參觀一下'嘹望農場'……」我在她的推揉之間極力申辯,這吵鬧大概壓過了海水的喧囂。

  「讓他進來!」別墅的陽台上響起了一個聲音,我抬起頭,好傢伙,正是那老獅子,嗓音透著粗野。

  女僕把身體問向一旁,不情願地瞪了我一眼,我整一整衣服,朝她擠眼一笑。

  前廳裡佈置得非常豪華,一副馬林魚的骨架標本佔據了中央很大的地方,從巨形的玻璃窗中,我看見藍色的大海在翻捲著波浪。

  「上來上來。」他的聲音很不耐煩。

  我找到梯子,來到二樓,他正在陽台的白色椅子上坐著,身邊有一摞硬皮的新書。我沒敢坐在他的對面,只是找了旁邊的一把椅子欠身坐下。

  「海明威先生,我想先自我……」

  啪啪啪,他用鉛筆敲了幾下硬皮書,打斷了我的話,我看見鉛筆芯斷裂和飛迸出去,他也看見了,但只是皺了皺眉頭。

  「你不用介紹,又是記者,我想這沒錯。」

  「正是。」我趕緊接過話頭,「重要的不在這裡,而是我來自……」

  「沒什麼意義,來自哪兒都一樣,西班牙?法國?美國?中國?亦或是來自大海深處,馬林魚的肚子裡,這都無所謂。」

  「我的確來自中國,可重要的不在這兒,問題是我來自另一個時間。」

  啪啪啪,他又不耐煩地敲起鉛筆:「你別一大早就讓我心煩。」

  我趕緊閉上嘴,但是,對他的講話著實吃了一驚,因為夕陽正把它金色的光芒摔打到海面上,浪峰浪谷,波光漣漪,現在無疑是黃昏,我的時間旅程表更不會撒謊。也許老獅子的神經有點不正常,或者……

  「早晨我吃兩份火腿蛋,然後就寫,我用削尖了的鉛筆寫,我站著寫,我寫四個鐘頭,我寫的時候不休息,寫的時候也不喝酒。我不是總不喝酒,但寫的時候不喝,我喝過的酒比你喝過的水要多得多,年輕人,但寫作時不能喝,酒會把你的思路泡軟,像泡一塊餅乾那樣,我在西班牙的時候常吃這種餅乾。」

  這些突如其來的談話一下子打斷了我的思路,可是為了小心起見,我想還是順著他的想法,這樣我會得到更多的素材。

  「我看過您寫的《別了,武器》,還看過《鐘為誰鳴》,我知道西班牙很苦,國際旅執行很特殊的任務,我想那兩本書一定是您的親身經歷。」

  「我可沒在書裡寫過酒泡餅乾的事,從來沒寫過。有的東西可以寫,有的東西不能寫。和女人睡覺可以寫,但是酒泡餅乾不能寫。你可以寫格特魯恩·斯泰爾,可以寫喬依斯,可以寫福克納,可以寫其他的偉人,寫他們為了減輕體重就和年輕的小伙子、小姑娘們亂來,可酒泡餅乾的事不能寫,寫了他們就會罵你,說你軟弱,說你是酒裡的餅乾。」

  在這當兒,西方的太陽已經有一半沉人海裡,紅紅的,像鴨蛋黃似的太陽下有一層朦朧搖動的氤氳,把大海和太陽隔離開來。

  我發現抓住他的思路很困難,跟著跑都來不及,海明威本人當過記者,可他的怪僻是不願意接受採訪。但是,我仍然覺得他的話太多誇張。

  「海明威先生,您多慮了,『酒泡餅乾』不會讓人罵的,也許會成為一個非常有趣的情節,因為……」

  「不會罵?」他打斷了我,「不會罵?年輕人,你還不知道罵人的滋味,等你長到像我這個年紀,你就曉得罵人會有多愉快了,這就像用一隻尖刀扎進公牛的脖子,好的『罵家』可以一刀罵出方圓幾千米的染血土地,壞的也能罵出幾十平方米的血,他們把你的作品當作公牛,一刀一刀地扎,扎出一堆窟窿,把血刀拋到眾人面前,然後誇耀自己是多好的鬥牛士。還真有不少女人會跟在他們後邊拍手叫好。在馬德里,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他停下來,眼睛憤怒得閃閃發亮。

  我知道這段時間,海明威的小說《過河入林》遭到了失敗,評論家群起而攻之,對他的作品一通謾罵和肢解。也許正是因此,我才選擇了這一時刻來訪問他。須知這正是那部不朽傑作的醞釀時期。我提出了我的要求。

  他站起身,走向陽台的邊緣,太陽已經完全落入海平面以下,有些晃動著的、迷濛的光影塗抹在水上。

  「你最好別提『不朽』啊、『永恆』啊一類的詞句,我想這是你沒當過作家的緣故,哈德萊從來就討厭永恆,她是對的,當然,這和你沒關係。哈德萊是我的第一任妻子,那時候我們在法國,整天是香檳酒和沙龍,我不討厭這些,可我討厭沙龍裡那些人。格特魯恩·斯泰爾肥得要命,我覺得她是搞同性戀的,雖然我在作品前面用她的話當題詞,可我還是覺得她肥得要命,不是一般的胖,是肥。你見過那種走起路來全身顫動的豬,就會知道格特魯恩·斯泰爾,你拿她沒辦法。」

  我難於插嘴,更覺得迷惘,從閱讀過的有關海明威的文獻裡,我早就知道他愛好罵人,即使像原先待他極好、給過他很大幫助的朋友,就像女作家格特魯恩·斯泰爾這樣的人也不放過,但是他提到法國,又提到哈德萊,據我所知,整個巴黎的歲月在他身邊的完全是另外一個女人。莫非他神經錯亂了不成?

  「沒有一件東西是永恆的,哈德萊早就說過這話,她是對的。你看,婚姻,不是永恆的,你看這些東西,」他指著桌上那堆裝幀極佳的小說,「屠格涅夫,我喜歡的,可不會永恆;陀斯妥耶夫斯基,沒辦法,《白癡》寫得多好,可談不上永恆,他們這些作家都太容易被打倒。我一拳先打倒這兩個,然後再打莫泊桑,這要費點力氣,兩拳也夠了,還有亨利·詹姆斯,要打上五拳,這些是大戶頭,其他的就好辦了。狄更斯我根本就不想碰他,不碰他自己就會摔倒,倒是福克納得較量一番,現在也快活地躺在那兒求饒呢,你看,永恆是不存在的。」

  「也許這些東西可以永恆。」我接過他的話頭,「比如這個古巴小小的漁村,比如一個老頭,為了釣一條大魚,在大海裡搏鬥了幾十天,可他只拉回一隻空空的骨架,肉全讓鯊魚吃光了,這難道不是一個永恆的題材?力量、搏鬥和生活……」

  他哈哈大笑起來:「太可笑了,哈德萊說得沒錯,真太可笑了。你認為這故事是永恆的?力量、搏鬥和生活……」他笑得極開心,「你太年輕了。」

  我心中暗自吃驚。《老人與海》是老爸爸最優秀的一部作品,這種故事也許一百年都見不到一篇,勇敢的老頭聖地亞哥,勇敢的小船,海和颶風,大鯊魚,難道作家真不知道自己的小說會永恆傳世嗎?

  「沒有一部作品是能夠永恆的,孩子,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自然會明白許多。除了今天的生活,你什麼也不要奢望,要是作家,你現在就寫,沉浸到片刻的歡愉裡,你寫尼克·亞當斯,寫他在印第安人營的故事,他看到的那次生產,竹樓的小床上滿是血污;你還可以寫他在鐵路邊的曠野中見到的那個黑人和拳擊手,那拳擊手一下子癲癇發作,想要殺了你,用刀在你脖子上,不,在你腦袋上晃來晃去,你當然害怕,但怕又有什麼用,你總得活著。放棄奢望,用心用力地體會現實生活,也許你就能得到那些稱為永恆的東西,但永恆這件事本身絲毫沒有意義,追求永恆是白費力氣。老人、海、大馬林魚、80天苦命搏鬥,這些我也許會寫,也許不會寫,但這都沒什麼意義,重要的是今天的生活。你看,早晨總是這樣,你等著日出,你把全身的精力都投入到那太陽升起的一剎那,你忘了你是誰,忘了那些大罵你的混蛋,忘了你最心愛的女人,忘了牛,就是那種角很尖的牛,你把一切都置之腦後,只等著太陽的升起,薄暮冥冥,天光閃動,大海聚集起全部的力量,只等那一剎那,只等著太陽……」

  奇跡終於發生了,就在我們面前的大海上,在剛才太陽下落的地方,在餘輝仍未散去的海大線上,一抹彤紅的光亮慢慢冒了出來,像燃燒在海水上的一片火,跳動著,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從朦朧到堅實,它使盡全力衝破大海的表面張力,把光線從一億五千萬千米的深邃太空射向我們小小的海邊別墅。

  在這段時間裡,海明威的臉上始終掛著孩子般的著迷神態,他彷彿忘卻了世間的所有謾罵、醜惡和不公平,真正地將自己融進了大自然的奇跡之中。

  我悄悄地離開座位走下小樓。大海咆哮起來,新的一天正朦朧地降臨,不遠處的礁石後面,我乘坐的「時間旅行機」反射著太陽的紅光,我曾經把這架能帶我從遠古一直伸向未來的奇幻裝置稱作永恆器,但是,現在我想我再也無法這麼稱呼它了,因為永恆只存在於須臾的生活中,只要你忘掉一切,你就是生活在永恆中間。

  我最後回一回首,望向那座小樓,二層陽台上,老爸爸已經開始工作了。他站著,腳蹬一雙球鞋,用僕人修好的20只鉛筆輪換著在紙上塗寫,我想他一定是在寫《老人與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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