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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


  他從昏迷中漸漸甦醒過來,身邊就像是剛剛打過一場激烈的宇宙大戰。發動機、儀表盤、控制板,還有橘紅色的座椅碎片比比皆是。有些焦黑捲曲的金屬外皮上,還隱隱地含著字跡。

  他仔細讀那些字跡,C、H、I、N、A…他想起來了,這就是自己駕駛的那艘飛船。他還想起了那燃料艙的電子線路接頭處的微小火星,然後,那個巨大的爆炸。他只飛行了不到5分鐘,而在這之前,飛船上一切正常。

  但是,那些粉碎的殘片告訴他,飛船是爆炸了。他再也無法回到軌道上停泊著的母船,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再也無法回到遙遠的地球故鄉。

  夢境開始騷擾他的大腦,他肯定是腦部受到了震盪,因為眼前的夢境是那麼真實,他甚至可以抓住它們。他看到一隻低空掠過的鷹。這絕對不可能。他和這種幻覺作鬥爭,他暗暗地告誡自己:別相信它!我墜落的這顆小星球根本就沒有大氣層,就算這雄鷹戴著和我一樣的氧氣面罩,也絕不會飛起來,因為它不可能靠扇動真空來浮起自己。

  這樣,那種幻覺消退了。他眼前又變得真實起來。他躺在那兒略略環顧了一下。四野裡灰濛濛的,當然,這是指星球的表面。地平線顯得非常接近自己。這小小的星球直徑不超過20千米,它像太空中幾萬億顆同樣的固體星球一樣沒有什麼特殊之處,運動軌跡、自轉、甚至曲率都是無懈可擊的,只是……只是那些柱子。他又清醒了一些,他想起了那些柱子,佈滿這顆星球表面,500平方米內肯定有一根那種黑色柱子。他恨那些柱子。

  大概兩星期之前,他們發現了這顆小行星,它的體積小所以才這麼叫它。和太陽系內大都飛行於火星與木星軌道之間的那些傢伙不是一碼事,這個小東西圍繞一個雙星系統運動,而且可以肯定,這個雙星系之內只有這麼一顆沙子似的行星。於是,他決定來一趟。反正母船要在軌道上等那些觀察星蝕的人,他這一往一返用不了1個月。1個月裡,他能拍好幾十卷錄像帶,更何況,他早在望遠鏡裡看到了那些柱子。

  於是,他來了。記得臨行之前,母船餐廳中那個端盤子的姑娘還揶揄他,說什麼「那長滿蒺藜的星星絕不是好兆頭,你會有去無還的」。沒想到,真讓她說中了。

  他轉動腦袋開始找最近的一根柱子,很快就發現了。在離他不到10米的地方,在蒼白的塵土上突兀地聳立著,漆黑的,大約有3.5米高,一棵樹那麼粗,上上下下一樣的渾圓,雕刻著無法理解的花紋,在繁星滿天的背景下顯得神秘莫測。沿著這柱子向遠望,就好像是一幅完美的透視圖,有另一根同樣的柱子出現在更遠的地方,只是縮小了視角。

  一個星期中他一直在單人渡船上反覆地研究這顆即將到達的行星。要知道真正著陸、考察不過僅有10個小時,因為他必須趕在母船離開太空停泊點時飛回去。這讓他想起年輕情侶的約會:漫長的等待,然後是短暫的愛,再後來,天各一方。

  但是,他沒有白白地約會。他至少肯定了這種奇怪的柱子是人工造物。他臨摹了那上面的圖案,他相信這是一種宗教物,像是圖騰,在遙遠的某一個時代裡,這星球上的人製造了它,為了某種重大的祭祀。對於一個研究星際文明的學者來說,他的興趣正是找出這種禮儀的目的以及重現那無法想像的時刻。因此,他錄像,拍照,在10個小時中他要保證不漏掉任何細節的地方。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回到母船以後,用好幾年的時間,坐在電子計算機旁,細心地研磨。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不會再活多久了。整個下身都無法動彈,他知道脊髓神經的某處肯定是斷了。更重要的是,氧氣終究會用完,而向母船報信用的無線電發射器的電池箱破了個大口子,帶有腐蝕性的液體流了一地。

  幻覺又來了,像一種奇怪的潮湧。這一次滿天飛著那種巨鷹。它們呼扇呼扇地用翅膀拍擊他的腦袋。幸虧他有面罩。他用力緊緊閉起雙眼,然後再睜開。那些鷹終於縮小了體積,最後,他發現那只不過是砂礫似的繁星而已。好多年以前,他曾經在地球上,在大西北的沙漠中看見過這麼多星星的天空。那時候他還沒進城,還沒結婚,他以為宇宙探險就像是聞到姑娘頭髮上的氣息一樣,那麼激動人心。

  他開始回憶地球的時光。風和日麗的海濱;汽車、自行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城市;黃昏時分的街道;炭火在9月的微風中冒出星星點點,羊肉在上面懂懂地發響,香噴噴的味道從鼻子一直鑽進身體的每一部分,辣椒弄得雙眼盈滿了淚水……

  是啊,在那兒你可以哭,因為你是在家裡,流淚也沒有什麼。可在宇宙空間,你絕不可以哭。哭就意味著束手無策,就意味著失去寶貴的時光,就意味著走向死亡。

  倒是有一點他不害怕,他會死得很舒適。有一種特殊的氣體固化片就安裝在舌頭可以舔到的地方,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可以使用它。那只需2∼3秒鐘,整個中樞和外周神經就將被麻痺,一切就可以結束。

  忽然,他聽見了滴滴答答的響聲,這響聲肯定是剛才就存在的,只是他沒有注意到。要不,就是他在扭動身體時把太空服中的某一根斷掉的線路碰巧連上了。這當然不是發自外邊的聲音,因為沒有空氣嘛。那麼……他出了一身冷汗。

  那聲音是安裝在太空服外層的蓋革計數器發出來的。

  輻射!

  還是那個端盤子的姑娘說的,她說這星球內部有一塊探不清大小的放射性內核,是鈾235還是針232她不清楚,反正在《星空3NGC2475區導遊手冊》上有特別描述。「不定哪一天,它會像原子彈一樣炸開的。」媽的,又讓她說中了。

  但是,他又怎麼能相信呢?因為這星球上有過生命啊,難道這是一些不怕輻射又敢於在每天都可能爆炸的星球上生活的種族?他心裡一動,也許那些柱子正是為了祈求上天賜給他們平安?那他們為什麼又離開了呢?還有一點讓他納悶,為什麼在登上星球的長長的10個小時中蓋革計數器一直沒響呢?

  答案只有一個,那些粒子是剛剛從地核中透出來的。在這之前,小行星厚厚的重金屬外殼擋住了它們,而突然,那些粒子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動量上都加強了強度,它們衝出來了。計數器的滴答聲現在已經連成了一片,在空寂了好多天的耳道中,這些聲音大得可怕,像重型機槍在轟鳴。他知道自己的太空服還能抵擋一陣子,但是不會太久。

  難道是我的飛船爆炸刺激了鏈式反應?抑或是我的到來,撥動了哪一個開關?

  很快,他否定了這些想法,因為他發現了新的奇跡,也許那才是真正的原因。就在他前方不遠的地平線上,有一層朦朧的藍色光帶,就像是你坐在軌道飛船上看日出時地球邊緣的那種光帶。由於馬赫效應,這光帶在天空背景下顯得異常明亮。而且,它居然不是靜止的,有許多微小的藍色火苗在躥躥跳跳,想往上升,想征服整個天空。

  天哪,那是什麼?是這星球上本來就有的生命嗎?

  幻覺又來了,那些鷹。他咒罵它們,讓它們趕緊躲開,他要看清楚那邊的智慧生命,他相信自己會得到救助。

  然而,那不是什麼生命。他終於弄明白了一切,那就是這蒺藜星日日夜夜朝拜著的巨大的雙星系統中的一顆,就是年紀輕些的藍色恆星。它正爬出那暗淡的、在天空背景下幾乎看不出來的紅巨星的掩蓋,爬上蒺藜星的地平線。

  這就是你參加宇宙飛行的迷人之處。即使你知道死亡迫在眉睫,知道那藍色恆星在加速熱核反應,知道你不久就會被炸成齏粉,你仍然能欣賞這宇宙中瑰麗的景象。這會兒,當那藍星緩緩上升的時候,他甚至看見一條斜刺中伸出的弧狀火舌,這火舌在漆黑的夜幕下顯得鼓囊囊的,它拐了個彎,通向地平線以下。頓時,他一陣激動,他明白自己看見了什麼,那是橫跨在雙星系統上的橋樑,更確切地說,是藍色恆星的強大引力從紅巨星中吸出的物質組成的,那絕對是一條火的河流。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原先的妻子,那個藝術家,他的大學同學。她居然天真地想讓他留在地球上從事藝術活動,真太可笑了。她以為弗洛伊德就是一切,以為和男人睡覺才是藝術創作的真正源泉。我的天,她如果到這兒看看,她會明白的。她會撕碎弗洛伊德的所有著作,就像賭氣時打碎所有傢具一樣。

  可是,她不會來的,他知道這一點。瞭解一個人莫過於跟她結婚。這也同樣適用於你的事業。只有真正拋棄自己,融入對方,體會才能深刻,你才有機會看到瑰麗的景象。

  計數器的聲音隨著藍色星球的上升逐漸加強,現在,幾乎成了一種哨音。地心深處,快速移動著的中子在猛烈地擊打原子核,於是,這些核裂開,放出更多的中子去擊打更多的原子核。總有一個時刻,當藍太陽的能量達到了足夠的強度,蒺藜星中的鏈式反應將超過特殊臨界,於是,轟隆一聲,一了百了。

  至少,核爆炸的亮光會給母船一個信號。他安慰自己,很像是死囚上刑場前的那種自我寬慰。

  壓在頭盔玻璃罩中的液晶溫度顯示器正在跳躍變換著讀數,他知道自己的死法多著呢。餓死,渴死,被放射性物質灼傷致死,舔那個麻醉藥片……最可能的還是高溫激發下在核爆炸中喪生。很快,小行星的表面就要受高溫的洗禮了。根據計算這複雜的雙星系統的運動,每過99年,藍星才會跳出紅巨星的阻擋,直接照射到小行星上,因此,這種洗禮也要99年一次。就這一次,也讓他碰上了。他肯定這星球上的居民就是在若干年以前,在一場大的爆炸和灼燒之前離開這兒的,他們看著自己的圖騰被炭化,看著自己的期望被破滅。

  「也許,正是在這奇異的圖騰柱下,那些傢伙得到了超生。」他又產生了新的思緒。要真是這樣,我為什麼不能也拜它一拜呢?他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臉紅了半天。瞧吧,我這個無神論者,現在也信起神了。可是……可是從內心深處看,難道我就沒有這種傾向嗎?為什麼在登陸的10個小時裡我居然都沒敢去碰一碰那石柱子,這不是一種深藏在心中的崇敬,又是什麼?好吧,反正我也要辭去這個世界,俗話說絕症亂求醫,我不如去拜一拜,去摸一摸,去拜摸一下那宇宙奇跡的見證。

  他摸對了!

  就在他艱難地用雙手牽動著自己,拖著半個不聽使喚的身體,在長年未被翻動過的厚厚塵上上劃出粗大的尾跡前進、幾次昏迷不醒之後,他那戴著連身手套的手終於觸到了巨大渾圓的黑色石柱。驀地,他發現身體下面的土地顫動了起來,這是一種絕對均勻的機械顫動,就像是有什麼奇異的機器在星球內部開動了。

  他呆呆地趴在那兒,喘著粗氣,睜大了雙眼,他看到了又一種雄偉景象。

  所有分佈在這顆小小行星上的圖騰柱,現在都活動了起來。他開始還以為是幻覺,但是很快,就肯定柱子是在越變越短,逐步向地面縮了進去,原先投在地面上的長長影子,現在也不見了。

  5分鐘之後,他身旁那棵黑色大「樹」,他想像的那種精美的宗教藝術品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地表的一個看不清的暈圈。他用手扒開地面的塵土,看見了圓柱體與地面接合處邊緣的密封條。但是,圓柱體不存在了,只留有一個鍋蓋似的頂蓋。

  最讓他吃驚的是,隨著隆隆聲的結束,他發現蓋革計數器的尖厲長青現在小了,又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滴答聲,再後來,嘀答聲也稀疏了。

  怎麼,難道原子彈爆炸的危險過去了?我又贏得了時間嗎?我不會被炸成粉末了嗎?難道那圖騰不僅僅是個宗教和文化的建築,而是……它是黑黑的……天哪,我全搞錯了,這根本和宗教沒有關係。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不會死了,真的,不但能夠活下來,還能回到我的母船,回到地球故鄉。噢,天啊,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那圖騰石柱,實際上是一種類似石墨、重水的減速劑,它插進不斷變「熱」的星球內部,吸收掉過量的中子,阻止了鏈式反應的劇烈進行。不但如此,由於圖騰柱的消失,整個星球表面發生了很大變化,這變化絕逃不脫太空母船上聯接著精密計算機的望遠鏡,然後……

  他在笑聲中昏迷過去。在遙遠的地方,他看見了那只頑強的雄鷹再一次向他飛來。他知道,這一次,不再會是幻覺了。

  那鷹準能變成一艘超高速的救援飛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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