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四節課上到最後的時候，老師講起了足球和地球的構造。
「這完全是兩碼事！」竇清麗坐在第三排的位子上小聲地說。
但是，他的聲音還是影響到了周圍的課堂秩序。有幾個同學回過頭盯住他看。還有的人用手堵在嘴上嚇唬他。
窗外，22世紀的天空爽朗地張著笑臉。春天讓樹枝上結出綠色的葉苞。空氣從遙遠的戈壁灘吹過來，散發出沙土的氣息。
教室裡還在沒完沒了地講著球體的構造。
「球體都是一樣的，由外殼和內部的腔體組成。足球腔內是空氣，而地球內部，有地慢和地核。地幔中高溫高壓，岩漿奔湧……」
「胡說。」
竇清雨再一次把頭轉向窗外，放棄了聽課的努力。
「這樣的瞎說，叫我怎麼聽呢？」他心裡想。
竇清雨是那種整天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孩子，但誰也不能否認，他是班上所有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他似乎不用學習，就知道了比課本、電視裡更多的東西。
他腦子裡埋有人工電子百科辭典嗎？
一定沒有。在22世紀上半葉，在人的身體內部安裝任何電子器件都是違法行為。肉體是人類最自然的構造，除非萬不得已，誰也不許破壞它。
但竇清雨還是班上最聰明的一個。他望著窗外的藍天和白雲，想到自己曾經有過的，了麼多往事和經歷。真的，他也許是世界上惟一去過地球中心的人吧？
二
那一天很晚很晚的時候，講解球體構造課程的張又芳老師才從辦公室走出來。
她顯得很疲勞。每天超過6小時不斷地和那些沒完沒了調皮搗蛋的12歲孩子在一起，這種生活對於一個已經41歲的老師來講，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再說，她自己也有一個12歲的孩子呀！
她橫穿過夜晚的街道。22世紀的大街上，路燈像是一些泡狀的氣球。這些氣球自動地漂浮在不高不低的天空，並能隨著行人的出現與消失自動改變亮度，就像是一些有靈魂的生物。
張老師回憶起剛剛和竇清雨那場不了了之的談話。這孩子一定剛剛讀過一本科普讀物，也許，是本科幻小說？老師心中這麼認定。不然，他不會對地球內部的構造提出這麼多的看法。
可惜，那些看法至多不過是些假設。地球中心根本不是岩漿？沒有液體的地慢和固體的地核？那裡是一個大洞？這不是科普讀物或者科幻小說中的典型內容？
此時此刻，城市最高的兩棟大樓中間橫懸著的超長電視屏幕上，恰恰正在播放一部31集的連續劇。這部根據19世紀法國作家凡爾納的小說《地心遊記》改編的科幻影片，將在電視台播放整整一個月。
張老師沒有抬頭看。她一直在想著自己學生的話：「帶您兒子去地球中心看看吧！如果您真的去看過，整個班級都會對您的講課鼓掌歡迎的。」
整個班級？這是什麼意思？他幹嘛不說「整個世界」都會對我的做法表示歡迎呢；這可真是個有趣的孩子。老師心裡想到，他居然還給了我如何「進人」地心的方法呢！
要是在20世紀，人們肯定要對這個孩子大加嘲笑。但22世紀的教師會怎樣對待這件事情呢？
三
夜晚，空氣中沙土的氣味很快從城市中消失，竇清雨敏感的鼻孔又聞到了北極熊的氣息。
他發現自己的鼻子比別人靈敏是在出生4個月剛過一點。那一次，他躺在媽媽的懷裡，就聞到了遠方的焦糊氣味。他使勁蹬自己的腿腳，使勁地端媽媽，想告訴她發生在400千米之外的那場森林火災。
他還有許多其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11歲那年，他讀起了關於外星球生命和宇宙探險的書，他當時就認定，在地球以外一定存在著智慧生命。憑什麼智慧生命只能生活在這麼個氣溫變化不大、有空氣有水分的地球上呢？憑什麼就不能生活在其他地方呢？再說，憑什麼講，地球上只有人類一種有智慧的生命呢？在地球的許多人們沒有探測到的角落中，難道就沒有其他有智慧的生命？也許，他自己，他本身就是外星球來的人呢！要不，他怎麼會有比狗還靈敏100倍的鼻子？怎麼會有比電腦更多的記憶？
後來，他真的得到了這些問題的回答。真的具有了很多記憶。這些記憶是他的親身經歷，不是電影或小說中的東西。就像上午上課時關於地球構造的那些想法，那其實根本不是什麼想法。他真的去過地心深處。在那裡，地球上最偉大的秘密籠罩著古老而神秘的光芒。
四
午夜之後，明鏡般的月光開始被濃雲遮擋。一輛樣子奇怪的跑車，關閉了所有車燈，悄悄駛近講解球體構造的張老師家附近。接著，頭戴防毒面具般的面罩的士兵們一個個鑽出來。他們緊握自己的武器，悄悄走向樓房。
無聲無息中，他們進入電梯，來到405層350號房門口。接下來，他們調整好弧形的隊伍，最後相互對視了一下，彷彿在問：都準備好了嗎？
並沒有出現電影中的嚓嚓用大皮靴端門的鏡頭。他們甚至沒有用鑰匙。每個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同時，他們的身體迅速地在原地隱沒，人形消失於空氣之中。
他們出現在房間的內部。
像是天方夜譚，他們悄然隱遁又穿透物體。地球表面上即使在22個世紀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他們是一個奇特的種族嗎？
房間裡沒有人。張老師根本不在床上！
她兒子也不在。
書房、衛生間、廚房……哪兒都沒有。
只有臥室的窗戶是完全打開的，從暗夜的空氣裡，傳來深深的靜謐。他們一下子都聚攏過來，用隔著防毒面具的鼻子狠命地聞了聞。
空氣中有一種像地窖剛剛打開後的潮濕味兒。
他們相互對視著，點了點頭。然後，就在照著燈光的房間下，摘下自己的防毒面具。這是一群和我們一模一樣的地球人，沒有任何不同。
「好了，朋友們，今天的任務完成了。」這群人中顯然是領頭的一個說著，擦了擦防毒面具中的汗水，「我已經聞到了剛剛傳來的地球中心的氣味。通向地心的大門在剛才的一刻肯定被打開過了，該去接受任務的人一定已經在那裡了。我們就在這裡等候，直到他明天回到這裡，正式成為我們的領袖。」
五
地鐵站裡燈光昏黃而幽暗，一個人也沒有。
公共座椅上靜靜地坐著41歲的女老師和她12歲的聰明兒子。他們直愣愣地盯視著地鐵中將會出現的那個通道。交通信號的紅色燈光正逐漸變成綠色。
火車進站了。
就像被某種外界的力量控制著，他們拖起沉重的腳步，走進車廂，對周圍的一切都不聞不問。車廂中沒有一個人，這列地鐵快車上甚至連司機都沒有，但它卻能自動地運行。
每隔365天，在全球的10個最大的城市最底層的地鐵軌道中，都會出現一輛這樣的快車，而它的目的地將是「地球的中心」！
六
22世紀難道不是一個撲朔迷離的時代嗎？
濃重的夜晚正走向它的盡頭。
竇清雨坐在自己家的窗戶跟前，遙望逐漸沉睡的城市。
他選擇了這個城市裡最高的塔樓，選在這塔樓頂上最高的一間房屋居住。他多希望最後在這地球表面的巔峰上多呆些日子啊！他還會回到這片充滿自然陽光的土地嗎？
他剛剛用無形的信息傳感，把自己的老師和老師的兒子送到了地球的中心。直到最後一刻，他才決定選擇了老師和她的兒子。
他沒見過老師的兒子，但聽到老師談過關於兒子的故事。他相信這是一個與自己一樣聰明可愛、能夠為人類的航船掌舵的孩子。而老師呢，他可真希望這位老師能親眼看看，她都對她的學生講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生活在22世紀地球表面的人，其中大多數仍然不知道地球和人類的歷史。其實，地球本身就是一隻巨大的宇宙飛船。46億年前，這飛船帶著人類對銀河系本身的壯烈使命，首次來到這塊星系的邊疆，執行駐守任務。46億年裡，飛船的外殼積累了過多的宇宙塵土，太陽的光線又風化了堅硬的外殼，把一切變得面目全非。
但它仍然是人類建造的宇宙航船。
就在這只「地球」的表面，飛船的外殼由於壓力局部變形，產生了滄桑演變。飛船內部的冷卻劑外滲，造就了無邊的海洋。曾使人迷惑不解的天然氣，其實是飛船體內排出的廢氣；而所謂火山噴發的岩漿，只不過是飛船巨大的動力電池破損後流出的燒灼性液體……
在空無人煙的地球表面上，由於陽光、空氣、閃電的作用，逐漸產生了生物。但所有這些空氣、閃電和陽光的綜合作用，離產生一種智慧的生物，還差得很遠。海豚和黑猩猩也許是地球上最聰明的動物種族了，但他們與人類還相差甚遠。
人類是自己爬上飛船表面的。他們是對飛船內部過分憋悶的生活顯得無法忍受，希望得到視覺和心靈的伸展才來到地面的。他們知道，為了完成這個將持續100億年的戍邊任務，他們必須保持種族的心理健康和社會平衡。
他們到達了地面，混入了生物圈。
為了保證與這個世界的充分融合，他們進行了適度的心靈改造。這包括忘掉所有的歷史，放棄所有的科學文化，一代又一代，通過不斷地發現和創造進行人類能力的第二次開發。他們相信這樣做的效果比僅僅在地球飛船內部整天沉湎於對過去的回憶更好。
但是，如果宇宙真的發生了危機呢？人類如果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呢？地球飛船在哪一天接到命令，要進行新的遠征又將怎麼辦呢？
全球瞭望哨計劃就這樣產生了。竇清雨就是這個計劃本年度的執行者，他和另外10個12歲的孩子，才真正是世界的主宰者。他們會用自己的聰穎的大腦和敏銳的感官得到外星人襲擊的消息，並用自己的巨大能力，迅速組織起人類的抵抗力量。在地心總部的配合下，地球飛船將迅速啟動，向人侵的敵人發起最猛烈的進攻。
現在，在完成了整整一年的職責的時候，該由另一個這麼大的孩子接替自己。他的哨位應該換崗了。
你能相信，這個世界上居然只有竇清雨和另外10個12歲的男孩才清醒地知道人類和地球的來歷嗎？在古老的飛船來到地球之前，人類世界的心理學家就得出了這樣的觀點，只有12歲才是人類大腦最最清醒的年齡，只有從這部分孩子中選拔出的人，才能保證世界歷史的連續和承接。
最後一天了。最後一個夜晚了。明天，當他一跨過13歲生日的界限，他就將自動地卸下重任。他的身體將在地球的表面神秘地消失，他將回到他曾經接受任務的地球內部，永遠也不會回來。
按照規定，他必須為自己找到下一任接替者。
他找到這個孩子了嗎？
張老師的兒子能夠符合要求嗎？
七
地鐵列車風馳電掣。車窗外的牆壁上，原本間隙出現的燈光現在連成了一條灰色的直線。隨著列車速度的加快，這直線變得越來越亮。猛地，車子突然失去了自身，重量，陡然地跌落而下。
就像是進入一個飛行下落的電梯，或者乾脆從空中跳下的那種感覺，乘客體內的血液一股腦兒湧向頭頂，心臟狂跳得幾乎脫離了胸腔。周圍的世界一下子變得朦朧而不可理喻。
過了好一會兒，張老師和她的兒子才逐漸適應過來。他們不但恢復了體力，連一直愣愣的眼神中也出現了光彩。在智力和體力回到他們身體後的第一個瞬間，他們努力想知道的只有一個問題：我們在哪裡？
環顧左右，他們看到了世界表面再會幻想的人也無法想像的景色。
這裡是天王寶殿嗎？不，這裡比天王寶殿更顯得瑰麗。這裡是盧浮宮？不，這裡比盧浮宮更富麗堂皇。他們就像在參觀地球文明史的展覽一樣，在逐漸瞭解那些牆壁上的圖畫和雕塑。這些圖畫和雕塑不但講解著46億年之前的人類來歷，還解答出至今人類面臨的所有困惑。
怎麼，金字塔難道不是為了法老之死而建造的，而是為了接受宇宙信息和進行折返的觀標？
怎麼，萬里長城難道不是抵禦外來人侵的鐵壁，而是外太空飛行器降落時的齒輪狀滑軌？
復活節島的石像，其實是防止小型宇宙航空母艦漂離地球而設計的繩索系樁；尼斯湖其實是給那些不願意在地球內部生活的非人生物建立的地面飼養場……
他們的車廂還在不斷地下降，在這種下降中，他們還將逐漸獲得歷史和現實的教育。在這些完成之後，老師將永遠被留在地下，而她12歲的兒子將得到任命，並在下一天返回地球表面，肩負起今後整整一年為人類地球和宇宙守衛導航的使命。
八
22世紀黎明的微風吹醒了竇清雨。
怎麼，他一直趴在桌子上？他居然睡過了那麼多奇異的夢境？
空氣清新爽朗，竇清雨感受到了從遙遠的大海吹來的和風。他生活在一個人類白手起家建造的偉大城市裡。這城市大到可以把戈壁沙漠、滄茫大海和遙遠的極地連通起來。
但是，他還有更加想去的地方。13個半小時之後，到了他出生的那個準確時間，一個活生生的竇清雨就將在地球表面消失。那一車「衛兵」還將會出現，他們是來護送他離去的。這些人在全世界的每一個城市中都埋伏有一些。他們的目的就是保證這些12歲的地球主宰者們的個人安全和順利地交接換崗。
竇清雨乘電梯下樓，來到大街上。22世紀的春天正在到來。
在宇宙的長河中，還會有多少個這樣平靜的春天？
宇宙中真的會爆發戰爭嗎？
如果有戰爭，人類能夠承擔保衛銀河的任務嗎？
如果沒有戰爭，那麼在服役10O億年之後，人類是否還將回到原來的地方？
好在，他有的是時間去考慮。13個小時之後，他將把職位交給張老師的兒子。他將回到地球的核心，將開始他新的生活。那時候，他將會抽出時間仔細思考這些問題，也許會窮其一生。
即使不在地球的表面擔任職務，竇清雨還將像過去一樣，永遠把宇宙和人類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從心靈上，他將永遠留在這一崗位上，為人類和宇宙的安寧，放哨站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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