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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死亡的顏色

  他是死是活,知與不知,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因為他已經消失了,只是在此 時此刻,從投向大海的樂聲中,她才發現他,找到他。
                                ——杜拉斯
  現在我的小說已臨近尾聲,在手中的筆換了一支又一支後,我終於找到了那種從山 頂沿著滑雪道衝近山腳的驟然鬆弛的感覺,還有一絲奇怪的惆悵。
  我想我不能預料擺在這本書面前的命運,那也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命運,而我並沒有 力量去控制。同樣也不能對我筆下的人物和故事負責,既然一切寫出來了,那麼就讓它 們自生自滅。
  我又累又瘦,在鏡子裡我不敢多看自己。
  離天天的死已有兩個月零八天,但我長久地保留著某種幽玄的通靈感覺。
  在廚房煮咖啡的時候,耳邊突然會傳來嘩嘩的水聲,那是從隔壁的浴室傳來的,一 瞬間我想是天天在浴室洗澡,馬上衝過去,但浴缸是空的。
  當我在書桌前翻動一頁稿紙,我又突然能覺到有個人坐在我背後的沙發上。他沉默 而溫柔地看著我,我不敢回頭,因為怕驚走了他。我知道天天一直在這屋子裡陪伴著我, 他會執拗地等待著,直到我完成這部曾給他熱情的小說。
  而最難捱的就是在深夜無人私語時,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抱住他的枕頭,祈禱神把 他送到我無休止的夢裡來:灰色的霧從窗外斜逸而入,很輕又很重地壓在頭頂,我聽到 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輕喚我的名字,他身著白衣,帶著經久不敗的美貌和愛走向我,我們 用玻璃絲般透明的翅膀飛翔,草坪、房屋、街道,一個又一個掠過我們。青黛色的天空 被光線扯開幾道口子。
  清晨像魔法即將消失的警訊一樣降臨,大地四處上的夜晚被驅逐。夢醒了,愛人不 見了,只餘下胸口一絲餘溫和眼角的濕痕。從天天在那一個清晨死在我身邊開始,以後 每一個清晨降臨對於我而言都像是一次冷酷攫人的雪崩。
  馬克離開上海的那一天,我一直躲在父母的家裡。第二天我離開那兒回西郊的公寓, 臨行前沒帶去那個裝滿了馬克送的禮物的大包,只從包裡找到了一枚鑲了藍寶石的鉑金 婚戒,取出來戴在手上。那是我趁馬克昏睡片刻的時候從他無名指上脫下來的。
  他那麼惶惶然,上飛機的時候都不會察覺到我偷了這枚戒指。而我沒有更多的用意, 也許只是跟他開了個最後的玩笑,也許是心存不甘,留作紀念。
  戒指很美,可惜稍大了些,我把它套在大拇指上。回到公寓前我脫下它,放在口袋裡。
  回到公寓,天天在看電視,桌上堆著爆米花、巧克力、可樂,他看到我一進門就張 開雙臂,「我以為你逃走了,再也見不到你了。」他抱住我。
  「我母親做了些菜肉餛飩,要不要我現在煮給你吃?」我晃了晃手裡的一隻食品袋。
  「我想出去兜兜風,想在草地上躺一會兒,」他把頭放在我胸前,「和你一起去。」
  我們戴著墨鏡和水出門,出租車把我們載到我的母校復旦,那兒的草坪很舒服,又 比公園裡隨意放鬆,畢業幾年,我始終留戀復旦園裡那樣可以讓人隨意發瘋但又雅致清 新的氣氛。
  我們躺在樟樹濃蔭下,天天想背點詩,但一首也想不起來,「等你的小說集出來了, 我們可以在這裡的草地上朗誦,大聲點再大聲點,大學生們喜歡這一套吧?」他高興他說。
  我們一直躺著,晚飯也在學生餐廳裡吃的。政通路上有家緊靠復旦留學生院的酒吧, 叫hand rock,由一個叫「瘋子」的樂隊經常出沒,吉他手曾濤就是酒吧老闆。我們進去 想喝杯啤酒。
  吧台後面是熟悉的幾張面孔,朋友們都老了,「瘋子」的主唱周勇也很長時間沒有 出現了,我和天天聽過去年夏天瘋子在華師大a gogo的專場演出。那種令人著魔的後朋 克音樂讓我們渾身蒸發,跳舞跳到暈倒。
  蜘蛛帶著幾個留學生模樣的人走進來,我們擁抱,說你好你好這麼巧遇上了。最近 蜘蛛老跟留學生混在一起玩,是因為電腦公司生意難做,他已萌生去意,想到什麼國家 讀書去。他現在能說不錯的英文、湊合的法文和西班牙語。
  音樂是我喜歡的「portishead」的「Numy」,有人在跳舞,而吧台後面的面孔依舊 不動聲色,日夜在酒吧裡泡著的人都有這種不動聲色,又酷又憔悴的神情。聽著毒品般 的音樂,天天溜進酒吧洗手間,很長時間才搖搖晃晃地出來。
  我知道他在幹什麼,我永遠不能正視,正視他此時此刻這樣的眼神,呆呆的、空洞 的、魂已飛在九天外。隨後我也喝醉了,他的毒癮只需要我的酒癮來相對的,在這種或 那種癮裡我們反抗自我,漠視痛苦,跳動得像太空裡的一束光。
  在音樂裡跳,在快樂裡飛,凌晨1點多我們回到了寓所。沒洗澡,脫光了衣服就往床 上一躺,空調開得很大,我的夢境裡都有空調嗡嗡嗡嗡的聲音,像昆蟲在鳴叫。整個夢 境都是空白的,只有這種令人困惑的聲音。
  當我在翌日清晨,在第一束陽光照進來的時候,睜開眼睛,我轉身去親吻身邊的天 天,熱熱的吻印在他冷冷的泛著白光的身上,我使勁推他,喚他,吻他,揪自己的頭髮, 然後又莫名其妙地赤身跳下床,跑到陽台上。我隔著窗玻璃久久地凝視著屋內的床上, 那躺著的愛人的身體,久久地凝望。
  我淚流滿面,咬住自己的手指,尖叫了一聲:「你這傻瓜!」他沒有一絲反應。他 死了,我也死了。
  葬禮上來了不少朋友,親戚,惟獨不見天天寡身獨居的奶奶。一切都是輕飄飄的, 令人的心惶惶然。不知道這份驚懼還會怎麼樣,不知道他的肉身如何化為無知無覺的灰 燼,他的天真的靈魂如何會從地底下突圍,從一堆恐怖的死亡殘骸中逃逸而出,一飛沖 天,直衝到九重天。天的最上面,該有上帝畫出的一片澄明清朗,那會是別樣的境地, 別樣的情懷。
  康妮主持葬禮,她一身黑,額上還附了一片薄薄的黑色輕紗,像電影中的人,端莊 得體,但絕不親切,那哀情竟彷彿不是入骨入裡的,沒有一個母親在失去兒子後的迷亂 癲狂,只有一個美麗中年女人穿著黑衣站在兒子棺木前的端莊。做一個女人,真實可能 更重要,僅有端莊與得體是不夠的。所以我突然很不想看到她的臉,很厭惡她念悼詞時 的語調。
  我匆匆地念完一首送給天天的詩,「……最後一閃,我看到你的臉,在黑色之上, 在痛楚之上,在你呼出的在玻璃的水汽之上,在夜的中央……從夢到夢的悲傷,我已縝 口,我已不能說再見。」
  然後我躲到人群背後,我無所適從,這麼多人,這麼多與我無關的人在這裡,可這 並不是一個節日,它只是一個噩夢,像個洞開在心臟上的噩夢。
  我竭力想躲起來,可天天不在了,房間四壁的牆也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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