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愛情小說>>衛慧>>上海寶貝

雲台書屋

四 引誘者

          我來自柏林,你的愛屬於我,夜晚降臨的時候,
          抱住我,親愛的,我們開始飛行。
                       ——鮑·布拉赫特
  馬當娜邀請我們參加一個叫做「重回霞飛路」的懷舊派對,地點選擇在位於淮海路 與雁蕩交叉口的大廈頂樓。30年代的霞飛路如今的淮海路,一向是海上舊夢的象徵,在 世紀末的後殖民情調裡它和那些充斥著旗袍、月份牌、黃包車、爵士樂的歲月重又變得 令人矚目起來,像打在上海懷舊之心裡的一個蝴蝶結。
  那天天天的精神並不好,但他還是陪我去了那裡。我說過,很多場合我們倆連體嬰 兒一樣,彼此互為影子。
  我們身穿預先做好的旗袍和長衫,走進大樓電梯。似乎有個聲音在說,「請等一下。」 天天用手扳住正在閉合的電梯門,我看見一個高個子的西方男人大踏步地走進來。隨之 而來的是一股CK香水味。
  淡得發紫的燈光暗暗地照在我們頭上,兩個男人一左一右站在我兩旁,指示燈依次 顯示爬升的樓層數,在寂靜無語中一瞬間有種失重感。於是,我瞥見了高個子的男人臉 上那種心不在焉但性感無比的神情,一種成熟的花花公子式的招牌。
  電梯門開的時候,一股聲浪夾雜著煙草和體味迎面撲來,高個子男人用微笑示意, 請我先走。我和天天穿過一塊用泡沫塑料做成的霞飛路路標牌,撩起重重的絲絨幔簾, 一轉眼一個在昔日靡靡之音裡舞動的艷妝海洋呈現在眼前。
  馬當娜神采飛揚的臉像一種會發光的海底生物,帶著一千伏的光芒走向我們。
  「我的寶貝,你們終於來了,噢,God,Mark,你好嗎?」她對著我們身後的高個男 人做了個媚態,「來,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從柏林來的Madk,這是天天和CoCo,我的好 朋友,CoCo還是個作家。」
  馬克禮貌地伸出手來,「你好。」他的手有很重的汗毛,溫暖乾燥,是讓人覺得舒 服的那種。天天已經自顧自地坐到一張柔軟的沙發上抽煙,一雙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麼地方。
  馬當娜稱讚著我的黑緞旗袍,旗袍的胸襟上是一朵美得霸道的牡丹刺繡,這是在蘇 州的絲廠訂做的。她又稱讚馬克身上的一襲古董西服很酷,這是一件從上海某資本家遺 少的手裡高價買來的小領口三粒扣西服,局部的色澤已經黯敗,但這黯敗裡憑空藏著昔 日貴族氣。
  幾個男女走過來,馬當娜介紹說,「這是我男朋友阿Dick,這是老五和西西。」
  叫阿Dick的長髮男孩子看上去甚至還不到18歲的樣子,但卻是上海小有名氣的前衛 畫家,卡通人物也畫得不錯。當初馬當娜就是被他送的一疊卡通漫畫所打動的。他的天 賦他的髒話他的孩子氣混在一起,就足以能激發像馬當娜那樣女人的母性和熱情。老五 是玩卡丁車高手,他和穿西服扎領帶反串男角的女友西西看上去蠻般配的,一對怪模怪 樣的小兔子。馬克的目光在隱隱地向我這邊掃來,他彷彿考慮了一下,然後走過來問我, 「要不要跳舞?」我看看角落裡的沙發,天天低著頭在動手卷一個小煙卷,手的塑料袋 裡裝著幾盎司hash,在他出現幽閉症前兆的時候他總會抽這些東西。
  我歎了口氣,「我們跳舞吧。」我說。
  唱機的膠木唱片吱吱嘎嘎地放出金嗓子周璇的《四季歌》,於沙啞失真中居然還唱 得人心顫悠悠的。馬克彷彿對此情此景很是受用,微閉著眼睛,我看見天天也閉上眼睛, 蜷縮在寬大的沙發裡,喝紅酒吸hash總讓人犯困,我確信他這會兒已經睡著了。往往在 人聲嘈雜,幻影交錯的場合,他更容易入睡。
  「你在走神。」馬克突然用德語腔很重的英文說。
  「是嗎?」我茫然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在暗中閃閃發亮,像潛伏在灌木叢裡的動物 的眼睛,我驚詫於這雙眼睛給我的奇異感覺。他渾身上下收拾得筆挺整潔,頭髮也上了 足夠的發蠟,總之看著像一把嶄新的雨傘那樣。所以那雙不太老實的眼睛彷彿成了全身 中心,所有的能量從那兒一瀉而出。是的,白種人的眼睛。
  「我在看我的男朋友,」我說。
  「他好像睡著了。」他微微一笑。
  我被他的笑激起了好奇心,「很funny嗎?」我問。
  「你是完美主義者嗎?」他轉而問。
  「不知道,我不是百分之百瞭解自己,為什麼這麼問?」
  「是你跳舞時的感覺告訴我的。」他說,看起來是個敏感自信的人。我浮上一個略 帶譏諷的笑。
  音樂換成爵士,我們跳起狐步舞。四周是一片天鵝絨、絲綢、印花布,陰丹士林布 交織成的復古之迷天迷地,漸漸地旋轉成一種輕飄飄的快樂。
  等到曲終人散時,我發現那只沙發是空的,天天不見了,馬當娜也不見了,問老五, 老五說馬當娜剛和阿Dick離開,而天天剛才還在沙發上。
  緊接著馬克從洗手間出來向我們報告一個不算太壞的消息,天天倒在小便池邊上, 沒有嘔吐也沒有流血,他好像在上廁所時突然睡著的,馬克幫助我把天天弄到了樓下馬 路邊,攔了輛出租車。
  馬克說:「我送你們吧,你一個人不行的。」我看看昏睡不醒的天天,他很瘦,可 一昏迷就重得像頭小象。
  出租車在凌晨二點的街頭飛馳,窗外是高樓、櫥窗、霓虹、廣告牌、一兩個步履踉 蹌的行人,徹夜無眠的城市裡總有什麼在秘密地發生著,總有什麼人會秘密地出現,一 陣陣酒精味還有淡而堅定的CK香水味時不時飄進我的胸腔,我的大腦空空如也,身邊的 男人一個失去知覺,另一個靜默無聲,雖然沒有聲音,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人行道上發粘 的影子,和昏暗中陌生男人閃閃爍爍的注視。
  車很快到了我的住所,馬克和我合力抱著天天上了樓梯,到了屋裡。天天躺到床上, 我為他蓋上一床毯子,馬克指著寫字檯說:「這是你工作的桌子嗎?」
  我點點頭,「對,我不會用電腦,事實上有人說會讓人得皮膚病,也有人說電腦使 人變得厭世,有潔癖,不想出門,不管怎麼說……」我突然發現馬克向我走過來,面帶 那種心不在焉但性感無比的笑容,「很高興能認識你,我想以後能再見到你。」他用法 國式親吻輕輕親著我兩邊的臉頰,然後道聲晚安走了。
  我手裡留著他的名片,上面寫著他的公司地址電話,那是一家位於華山路上的德資 跨國投資顧問公司。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