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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長長的尾音代表滿腹的疑問。安瑋亞挑起眉看向神色可疑的謝綺。

  「我——」同樣拉長的音卻是懊惱的回應。謝綺拉著自己及肩的髮辮,在與安瑋亞 對視數秒後,說出逃跑真相。「等一下有個餐會,你知道吧!」

  「我了了。」安瑋亞帶著同病相憐的目光,和謝綺握了一下手。

  「什麼了了?」自美返國不到兩個月的謝綺表情困惑地回握著,卻一頭霧水地弄不 清楚她的語意。

  「了,就是瞭解、清楚、知道的意思。」

  「哦!」謝綺似懂又非懂地點著頭,「那你瞭解、清楚、知道什麼事了?」

  「我瞭解、清楚、知道你要躲開我們老闆——白奇先生是也。」因為我也在躲人安 瑋亞頹然地癱在後座。

  「這麼明顯嗎?」謝綺也失魂落魄癱向椅背。「原來每個人都知道我在躲他。」

  「沒有啦!是我聰明過人才猜出來的。」處境相同,躲避方式也差不多。

  「咦!」謝綺扇了扇睫毛,「你幹麼跑這麼快?」

  安瑋亞突然對自己身上的米色格子不料大感興趣,她仔細掃視過每一處接縫。她總 不能拿搪塞鄭興國的理由,來敷於這個已經偷溜上樓和她喝了好幾天下午茶的好夥伴吧!

  何況她剛才落荒而逃的樣子,擺明了在躲人。她相信此時自己的臉上一定浮現「做 賊心虛」四個大字。

  「小姐,你們到底要去哪裡?」司機問,「我已經開了老半天,再開就上高速公路 了。」

  「謝綺,你要去哪裡?」安瑋亞鬆了一口氣,打算轉移話題。

  「隨便。」

  司機不耐煩地從照後鏡中瞪著兩人,「沒聽過這種地方啦!要去哪裡,快說。」

  「去吃飯。」安瑋亞的回答讓司機開始翻白眼。

  「好!好!我舉雙手贊成。」謝綺高興地靠攏過去。「去哪裡吃?」

  「有一間餐館很不錯,願意讓我決定嗎?」看到謝綺點頭,安瑋亞向司機說:「麻 煩到中山北路。」

  「早說嗎!」司機不悅地倒轉方向,往前直衝。「查某人囉嗦半天!」

  「你還沒告訴我你幹麼跑那麼快?」謝綺自背包中拿出面紙給她,兩個人開始拭去 臉上的微汗。

  「能不能不要說?」安瑋亞耍賴地對著她猛笑。

  「我們在同一條船上,有什麼不能說的?」謝綺是好奇寶寶,她把臉湊到安瑋亞面 前,「什麼事讓你跑這麼快?你舊債為還,新債又起?債主拿著武士刀砍來了?」

  面對她荒謬的猜想,安瑋亞不禁失笑,「什麼跟什麼嘛?」

  「那到底是什麼?」

  安瑋亞歎了口氣,不得不答,「我跟你一樣都在躲人,情況雷同。這樣回答可以了 嗎?」

  「可。」不想多為難安瑋亞,謝綺沒有再逼問。「你要帶我去哪裡吃飯?」

  「去『橘』。這間店的日本料理很有名,而且十分美味。」安瑋亞拉起了突然把臉 埋在手中的謝綺,不解地問著:「你怎麼了,這麼討厭日本料理?」

  回應她的是謝綺放下手的苦瓜臉,「我覺得好像走到哪裡都離不開那個白奇。」

  「那間店是他的?」赫!勢力這麼龐大。敢情白奇先生除了「全影娛樂」及東南亞 的「九華飯店」連鎖事業外,還涉足日本餐飲連鎖店。

  「不是,是他結拜死黨衛洋平開的。」

  「那我們換一間好了。」安瑋亞體貼地詢問著謝綺,「去吃火鍋,好不好?」

  「你想他們等一下會在哪裡餐會?」謝綺期待地看著她。

  「在九華飯店吧!不在自己的飯店開,難到還把錢送去給別人賺啊!」她理所當然 地推論,「而且九華是出名的五星級飯店,又不是搬不上台面、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

  「好。」謝綺下定決心、毅然決然地看著她,「那我們就去……」

  「小姐,你們到底要去哪裡,中山北路快到了。」司機先生又發言了。「不要再繞 來繞去了,我的肚子餓了,我也要吃飯哩!」

  「還是去中山北路。」謝綺交代著。

  「你不怕碰到他?」安瑋亞擔心地看著謝綺,弄不清楚她的意思。

  「他會在飯店參加餐會,對不對?因為他認為我會在裡頭啊!那我幹麼為了擔心他 的出現,而虐待自己不去吃『橘』的鰻魚飯和味噌湯!」謝綺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你去過『橘』了?」看到謝綺一臉不好意思的表情,安瑋亞已經知道答案了, 「不必回答了,一定是白奇帶你去的。司機先生,麻煩在下一個紅綠燈停車。」

  一同步下車,兩人經過門前的水塘、白石的造景,掀開門上懸掛的藍色布幔,進入 清雅的店內。

  「兩位嗎?」一名身著和服的女服務員,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

  「謝綺?」一個著紅色T恤上衣的可愛女子小跑步地走了過來。

  「嗨!」謝綺朝來人微笑,轉過頭對安瑋亞介紹著:「她是衛洋平的妻子——妮 妮。」俏皮地朝妮妮聳聳肩,「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的全名。」

  「沒關係,叫我妮妮就好了。」妮妮才對謝綺身旁高挑的女子打完招呼,就急忙拉 著謝綺的手往裡頭走,「你遲到了,塞車嗎?」

  謝綺滿頭霧水地與安瑋亞對看了一下,「什麼遲到?你未卜先知我今天要來嗎?」

  妮妮仍衝勁十足地往前走,自顧自地說著話,「那個傢伙臉色臭得很,幸好你及時 趕到,要不然所有人都被他凍死了。」

  不好的預感泛上謝綺的心頭,「你說誰?」

  「到了,進去吧!對了,你剛才說什麼?」走到一間和室門前,妮妮放開拉著她的 手,逕自拉開了門,「喂!白奇,你等的人來了。」

  烏雲罩頂是此時謝綺和安瑋亞的最佳寫照,門內「全影」的工作夥伴全在,而她們 兩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天敵——白奇與風間翼——當然也在!

  安瑋亞站在門口,呆若木雞、無法動彈。週遭的說話聲在這一刻完全消失,她的大 腦現在唯一能正常運轉的是主管視覺的中樞神經。

  天啊!她費盡心思和躲了好半天的風間翼,竟然就坐在她五步遠的地方,表情與她 同樣也不敢置信。

  風間翼死命地盯住眼前一身米色格子套裝的人影,內心澎湃的情潮幾乎翻湧而出。 是她!真的是她!他生命中唯一刻骨銘心,卻曇花一現的短暫戀人——安瑋亞。

  他的臉上洋溢複雜的情緒,卻沒有起身走向她,也沒開口詢問她,只是盯著她、無 言地凝視著她。她的模樣沒變,發長依舊沒有過肩、濃密的眉依舊挺秀,那雙永遠充滿 活力的眸子,此時正有些惴惴不安地看著自己。她知道他要來台灣嗎?為了見到他而感 到震驚嗎?

  「瑋亞,你來了!快過來坐。就知道你這傢伙無法抵擋美食,剛才在會場還跑得那 麼快?過來坐這邊,宣傳部就差你一個。」鄭興國招呼著她,眼光卻與所有的同事一樣 好奇,盯著已經對視很久了的安瑋亞和風間翼。「總裁,這是我們宣傳部的副主任安瑋 亞。」

  副主任!風間翼睜大眼睛,瞪著一臉失措的她。小亞知道他要來?她是工作人員? 她不願意見到他?

  一連幾個問題進入腦中,讓風間翼瞇起了眼,更肆無忌憚地盯著緩緩往後退的她。 他長腿一伸,站了起來,而安瑋亞則開始往外跑。

  人若衰,種匏仔生菜瓜!安瑋亞發揮學生時代跑百米的精神往前衝,看到化妝室上 的高跟鞋標誌,她的腳步在大腦尚未下達命令前就跨了進去,嘴邊猶帶沾沾自喜的微笑。 他總不會膽大妄為到連女廁都敢跑進來吧!

  安瑋亞站在洗手台的鏡子前,笑得嘴巴發酸,但眼角卻有些酸酸澀澀。慌什麼?亂 什麼?大大方方地站出去和他微笑,不就沒事了。都過了這麼多年,實在不該用這種孩 子氣的逃跑方式。而且她這麼慌張,不等於不打自招嗎?

  「笨——」她以無聲的唇型嘲弄自己,而那個「蛋」字卻被打開門走入的人嚇得卡 在喉嚨。

  風間翼!

  啪一聲拍上門,風間翼上了門鎖,好整以暇地看著張大嘴巴的她。「你還是一樣跑 得很快。」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國語。

  「這是女生廁所。」安瑋亞鼓著兩頰,瞪著那個朝自己走來的男人。「我知道,不 然你以為我為何在門口等了三分鐘,確實無人後才進入。」他悠閒地走近她,挑了挑眉 看著她戒檔地往後退,他仍走上前把她困在洗手台與他之間。

  「你不覺得在廁所說話很不衛生嗎?」她裝瘋賣傻地仰起頭看他,只有嘴角那抹緊 張的微笑是真實的情緒反應。

  「這裡很乾淨。」他瞄了一下週遭乾淨的地板,「而且這裡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擾。」

  「霸佔廁所是不道德的行為,有人可能會因憋尿導致膀胱發炎、泌尿系統失常,而 引起生活的不便、一輩子的……」止不住的話從她的口中說出,這不只是排除壓力的方 法,更是逃避事情的手段。

  「為什麼沒和我聯絡?」風間翼撫上她依舊稱不上白皙,但仍然細緻柔滑的臉龐, 他打住了她的話,識破她想推拖的舉動。

  安瑋亞故意聽不出他的疑問,也不想去找出他眼中在乎的是為何而來。只是打哈哈 地笑了兩聲,「你這次來這麼忙,而且行程排得這麼密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所以 才沒打擾你,和你聯絡。」

  「你明知道我問的是五年前。」扳正了她的下巴,他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眸,微怒於 她的閃爍其辭。「為什麼沒和我聯絡?」

  他近在咫尺的臉龐,是她夢中常見的清俊面容;他盛著痛苦的雙眼,是她時常憶起 的澄澈深井。安瑋亞舉起手想摸眼前的他,但又無力地垂下了。「都過去了,不需要再 說了。」

  「一句『都過去了』,所有的過去就都過去了嗎?」他又俯近了她,兩人之間只有 彼此相互交換的氣息。

  「你的國語又進步了不少嘛!」她仍然不願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我持續地學國語,因為它讓我遇見了你!」

  「好學不倦,了不起!好樣的!」省略了他話中的後半段,她還是以不變應萬變。

  「不要迴避我的話。」風間翼音量不自主地放大了些,雙手施壓地擺在她的肩頭之 上。

  「你還想怎樣?」雙手推拒著他,不喜歡被人勉強的她,眼中開始冒火。「現在不 是以前——我還是那個平凡的安瑋亞,你卻已經是不一樣的風間翼了!」

  「別把話題扯遠。我只想知道為什麼?」風間翼捉住了她置於他胸前的手,望著她 倔強的臉,他猛地緊擁住她,將她牢牢地摟在懷中。老天!他想念她啊!

  他的心跳是安瑋亞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她想掙扎,身子卻更貼近了。被他抱在懷裡 的感覺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他繞住自己的手臂是那麼溫柔,又那麼霸氣地不許她離 去。她輕呼了一聲,感受著他的粗重呼吸,讓風間翼帶著冰涼的薄荷草味道敷上她的鼻 間。

  懷中那個馨柔的身子並不抵抗,讓風間翼的熱情更增添了幾分,他沒有思考即攔腰 抱起了她,讓她依舊貼著自己,唇也誘惑地拂過她濕濡的紅唇。風間翼細細地咬過她微 張的唇瓣,再一次體會曾屬於他的她。

  風間翼舔開了她的唇,讓兩人的舌尖熱烈地訴說著言語無法傾訴的思念,他只手擁 住她有彈性的纖腰,只手壓住了她的後腦,手指交纏住她柔軟如昔的髮絲,彷彿永遠都 不夠貼近地吻著她。

  「夠了。」抗拒的聲音自她口中吐出,聽來像承受不住熱情的呻吟。安瑋亞努力地 想讓自己從他的長吻中清醒。

  「五年了。」風間翼如風般以唇點過她的眉、眼及鮮紅柔軟的唇,無限眷戀地低語 著。

  他的話驚醒了她,安瑋亞排斥地不再依偎著他,「讓我下來啦!」不過,由於人在 他的懷中,雙腳仍懸在空中,說出口的話少了幾分威脅的氣力。

  「來台灣總想有天會遇見你,或者你會看到我的消息而來找我。」他靠近她的臉頰, 許諾地說:「沒想到的是,還沒開始找你就碰見了。小亞,五年前我不想放手,五年後 也不會。」

  「找我?」安瑋亞冷哼出聲。他如果真有心,五年前就找了。

  「你不相信?」疑問的語氣代表了他心灰意冷,風間翼的手一垂放下了她,感傷而 稍帶怒意地看著她。

  「我的確是不相信。」她的雙腳一落地,立即往後退了一步。台灣人口密度之高, 豈是他所要找就找得到。

  他望著緊閉上嘴,不打算回話的她,伸出手想拉住她。「我已經找好了探偵社。」

  「偵探社。」安瑋亞忍不住開口糾正他的用法。「日本就探偵社,台灣叫偵探社。」

  「我是真心想找到你的行蹤,或許你已經嫁人、已經生子,我還是想知道你的消息、 過得好不好。」他沒理會她的打岔,只是將多年來的思念告訴她。

  安瑋亞沒有說話,看著幾步外等待她的回答的風間翼。垂落在額前的一絡髮絲,讓 他看來有些稚氣,一如當年她摯愛的那個男人。如今已成名人的他,只是後悔那一段戀 情未曾開花結果吧。或者這些年來身處娛樂圈的他,根本沒法體驗一場自然的戀愛,才 會記掛著那段情?!

  這些疑問都從她的心中一閃而過,並不是想問些什麼。畢竟五年造成的已不只是時 間上的差距,他如日中天的偶像地位,才是目前真正的關鍵。他的吻仍舊讓她臉紅心跳、 雙腳發軟。只是,她不知道這個吻是延續五年前的殘餘激情?抑或是什麼更深層、更接 近心理層面的感情證明?

  他們的戀愛很短暫,談不上驚天動地,也沒有海誓山盟,她之所以仍對他有感覺, 是因為懷念當時彼此相守吧!況且,五年前的她不希望成為被注目的焦點,五年後的她 還是不想如此。

  安瑋亞搖了搖頭,想甩開自己開始混淆的思緒,她讓自己走上前,用多年來職業性 的客套及上班應付的外交辭令說:「謝謝你給了我年輕時一段很美好的戀情。今天,你 見到我了,也知道我過得很好,這樣就夠了。」

  「我不要聽你說這些!」他大吼出聲,一反平常的笑臉,洩憤地踢著洗手台的柱子。

  「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安瑋亞大膽地再走近一步,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他真的生氣了,全身僵硬得像石塊一樣。這就是她要的結果。鄉野傳說中,李鳳姐 和正德皇帝的戀情之所以令人難忘,是因為李鳳姐病逝於進宮途中,否則她一旦入了深 宮,也不過是那眾宮妃之一,並不特殊,也不特別地令人心繫。

  自己和風間翼何嘗不是如此呢?一個上班族跟一個紅遍亞洲的頂尖藝人,不會有交 集的。他現在擱淺在心的是多年前未成名時所擁有的一場平凡戀愛,她不想把曾經美好 的回憶,用令人心痛的結果來收場。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風間翼挺起身子,注視著站在面前的她——冷靜、利落不 似當年有口直言的她。真是都改變了嗎?他久久長長地呆望著她,很難相信期待已久的 戀情還是幻化成空。握緊了拳,胸口的悸動讓他加重了呼吸的節奏。

  「真的。」她眉未曾皺一下地撒謊。「我會跟公司說你認錯人了,這樣可以省去你 不少麻煩。」

  「有人在裡頭嗎?」化妝室的門響起一陣輕敲。「有人在裡頭嗎?」

  「有人來了。」不忍心再看他一眼,怕自己的心又起動搖。安瑋亞轉過身,背影是 瀟灑且不留戀,而他看不到的面容卻是枯澀的淒清。淡淡的一句「再見」是她為彼此所 畫下的句點。

  「喂!起床了!」一陣粗啞的聲音配上大力的搖晃驚擾安瑋亞的晨夢。

  「我的名字不叫『喂』,走開。」她翻過身,拉過被子蓋住頭、耳,想阻止那煩人 的噪音。

  「我是你老爸,我高興叫你什麼就是什麼。」大嗓門的安偉士扯開了包裹住女兒的 棉被。「起床!你曉不曉得現在幾點了。」

  「幾點?」安瑋亞不得已放開抱住的棉被,轉而把臉埋到枕頭中,頭昏腦脹地想再 度入睡。

  「七點了!」安偉士驚天動地地大叫出聲後,動手扯起女兒的枕頭、棉被。「隔壁 家王太太的女兒已經起來兩個鐘頭了,對門楊先生的小兒子也起來一個多鐘頭了。所有 年輕小輩都起床了,只有你還賴在床上貪睡,丟不丟人啊!」

  「王媽媽的女兒在早餐店打工,四點上班,她五點出門叫做遲到。楊伯伯的兒子因 為暗戀便利商店的小妹,所以每天一早起來打扮以利泡妞。」安瑋亞蜷成蝦米狀的身子, 仍不願張開雙眼,只有一張嘴開關不停地和老爸對峙。「而我是個可憐的上班族,好不 容易有一個星期的假回到我南部可愛的家,沒想到我的父親竟然無情地在一大早把我弄 醒。我命苦!」最後一句以歌仔戲的哭腔唱出,眼睛還是沒有睜開。

  「你還狡辯。早起身體好!」安偉士高大的身子靠近女兒,威脅地拉起她的領子, 「給我起來!」

  「暴力不足以服人,唯有仁政能收人心。」她不畏強權地讓自己帖盡床面,打算堅 持到最後一秒。「起床。」聲音中帶著十足的火氣的安偉士踢了女兒最後一腳,終於放 棄地把她的棉被、枕頭都丟回床上,才用力地甩門離去。然而他離去的臉上卻帶著慈愛 的笑,女兒久久回來一趟,豈能不多找些時間和她練練口舌。

  門用力關上的聲音,讓安瑋亞張開了紅著血絲的眼,不悅地咕噥著,「我明天就去 住旅館,沒有人會來吵我。我要睡到看不見太陽!」

  躺在藍色小碎花的床鋪上,她伸手揉著因睡眠不足而有些疼痛的雙鬢。該死的風間 翼!

  昨晚匆匆自「橘」離去,她只向公司同事說「風間翼認錯人」之後,就連忙自台北 搭末班飛機回南部。一向好吃好睡的她,竟然在飛機上輾轉無法入眠,就這麼睜著疲憊 的大眼看著窗外一路回到台南。腦袋瓜裡只有一個人的影像。

  安瑋亞翻了個身,不自覺地捉起一隻毛絨絨的玩具無尾熊在胸前,這是風間翼五年 前送給她的,他說無尾熊睡眼惺忪的樣子和她很像。人的記憶是很可怕的東西,一旦根 植腦海中,即使執意不去想,那些曾經擁有過的點滴還是會飄上心頭。瞪著懷中圓滾滾 而有些掉毛的熊寶寶,她想起的卻是另一對有神而爽朗的眼眸。

  她吁了口氣,不知道現在心頭複雜的感受是什麼!昨天在轉身的那一刻,她心裡可 曾隱約的希望他留住自己?你是的,安瑋亞。她無力地點著頭,承認自己心頭的失望。 她,畢竟只是個有著虛榮心的正常女人。

  管他的,過去的生活不該影響到未來,好不容易掙來的七天假期,她可不想胡思亂 想擾亂心情。

  拉開了被子起身,梳洗完畢後,一身藍色短洋裝的她,光著腳跳到一樓餐廳,貪婪 地吸了一大口蔥蛋的味道。「嗯!有爸爸的味道。」

  「巧言令色鮮矣仁。」安偉士不客氣地敲了下女兒朝培根肉伸出的魔爪,「用筷 子。」

  「用手抓比較有真實感嘛。」她不甘不願地收回了手,抓起筷子夾了滿滿一箸送入 口中,感動地閉上眼睛。「我已經好久沒吃清粥小菜當早點了。老爸,我愛死你了。」

  「真給你愛死,你就沒飯吃了。」凶巴巴的語氣掩不住因聽了女兒的話帶來的滿足 感。「這次回來幾天?」

  「一個星期。很棒吧!」吸了一大口稀飯的她,打了個飽嗝。

  「你幾歲了?」安偉士忽然擔心地發問。

  「小女子年方一十八。」

  「呸!」啐了理直氣壯的瑋亞一聲,他走到客廳的抽屜拿出一堆紅色炸彈。

  「哇,這年頭不怕死的人還不少。」安瑋亞瞄了下那堆紅色的東西,繼續埋首於她 的土豆麵筋。

  「這個二十二歲,這個二十五歲,這個二十八……」安偉士開始張張地把喜帖放在 她面前,「這個就更了不起了,二十歲發的是彌月喜帖。」

  「二十歲才補辦彌月啊,真是勇氣可佳,可能是想要彌補童年的不快樂。」在明白 老爸的企圖後,她開始閒扯淡。

  「安瑋亞!」安偉士莫可奈何地對著女兒大叫。

  「到。」她起立向他鞠躬,用老爸在學校慣用的命令語氣自顧自地下令道:「稍息 後解散。」遂動手收起碗盤。

  「喂,你可憐的爸爸已經接近六十,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我辛辛苦苦把你撫養到這 麼大,想的就是含飴弄孫的美好晚年,可是你竟然對父親的用心良苦視而不見。唉!」 左一聲吐氣,又一聲歎息,安偉士努力想比手畫腳出一個垂垂老父的心情。

  「我對不起你在天上的媽,她若地下有知……」

  「請問我可憐的老父,」她打斷了爸爸的長篇大論,表情鎮定地嚴肅發問:「老媽 究竟是在天上還是地下啊!」

  安偉士癟嘴,銅鈴的大眼瞪著女兒,用力地拍了下桌子。「你……」開始狂笑。 「哇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女兒,算來這方圓百里也只有和你鬥嘴才夠意思。」

  「對啊,其他人光是看到你的嘴巴快速地一張一闔就嚇死在原地了。」她親熱地拉 著父親到客廳,心裡的愧疚感油然而生。獨生女的她對於不能常回來陪父親,總是覺得 沒善盡為人子女之道。

  「最近工作怎麼樣?」

  「老爸,我回南部工作好不好?」腦中乍然浮出的人影,讓安瑋亞衝動地向父親開 了口。

  「為什麼?」安偉士一驚,完全沒想到女兒會開口這麼回答。「你把公司吃垮了嗎? 不然幹嘛回來?」他知道她熱愛現在的工作,也知道她可以漸漸地接受人群,有部分是 因為這工作性質所賜。

  「人家是想回來陪你耶!」才說出口,她就猛搓著自己的手臂,與父親相視一笑。 「好噁心。」

  「工作遇到困難了嗎?」他很慈愛地拍拍女兒的頭,就像她小時候跌倒時一樣, 「如果真的不感興趣了,我不反對你回來發展。但如果純粹是想逃避的話,你就算躲到 恆春、綠島去,事情仍舊是存在的。」

  她感激地握了握父親的手,雖然父親並不知道她為何突生離職之意,可是卻給了她 力量。沒有什麼是要逃避的,那個人一星期後就回去了,他們的世界沒有交集。

  電話聲響了,讓安瑋亞一躍而起,跑向電話。「八成是你外頭那群難兄難弟打來 的。」這幾年,她的薪水和父親的退休金剛好付清一戶三十來坪的小公寓,提早退休的 父親在那裡和一群老人品茗、弈棋,走訪老人院,生活充實而且有重心。

  「喂!」她笑嘻嘻地接起電話。

  「瑋亞嗎?我鄭興國啦!」「全影娛樂」的宣傳部主任報出自己的名號。

  「原來是興國兄啊!」好心情讓她怡然暢快地答話,「沒想到您老這麼快就懷念起 我了,小女子不敢當啊!」

  「你知道你一向是宣傳部的主力,我得力的左右手,對於公司的業績極有建樹,對 於工作的付出,也絕對是一等一的優秀……」

  「停!老大,你到底要宣佈什麼?」安瑋亞不無懷疑地詢問,「無端獻慇勤,必有 詭詐。我先聲明,如果是壞事,你就自動掛上電話,我休假的第一天要當個快樂的懶 蟲。」

  「怎麼會是壞事呢?許多人求還求不到,我是看重你的能力才把這個重責大任交到 你身上。」鄭興國近乎諂媚地說。

  「老大,請用一句話說出重點。」她不耐煩地開始命令。

  「我要你取消休假到高雄九華進行活動協辦。」

  「什麼?」安瑋亞瞪著話筒,叫聲大如雷鳴。「我休假中咧!休假就是不用上班、 在家休息的意思啊!我拒絕。」

  「支援一天換休假兩天。」電話那頭開出條件。

  她眼睛一亮,「這個嘛!讓我考慮一下,你要知道我的休假行程早就排好了。臨時 變動會造成我很多的不便與困擾,更別提因為更動計劃而引起的精神負擔……」

  「三天,支援一天換休假三天。」鄭興國下最後通牒。「要不要隨你。」

  「沒問題,沒問題。我就說老大是個體諒下屬的好上司嘛!」她呵呵笑出聲,賺到 休假的感覺很愉快。七天的陽春假期暴漲為二十一天的超級豪華休假,安瑋亞高興得簡 直想翻個觔斗來慶祝——如果她會的話。「高雄『九華』辦什麼活動?我記得近來行事 歷上沒有南部行程啊!」

  「風間翼臨時決定的。」鄭興國在電話中丟下顆炸彈,轟地一聲炸得她啞口無言, 「喂喂……你還在線上嗎?」

  「在。」驚魂未定的她說,心想:怎麼會這樣?

  「好了,記得下午三點前到『九華』和莊於恩他們會合。我去開會了!」

  「喂!我拒絕啦!」對著聽筒那頭的掛斷嘟嘟鈴吼了幾聲,安瑋亞挫敗地仰頭看向 天花板。最不想見他,卻偏偏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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