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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逃避

  黃昏。天邊是紅色的,圓而耀目的太陽正迅速的沉下去。室內,所有的傢具都染上了一層紅色,沙發、桌子、椅子和飯桌上放著的晚餐,都被那朦朧的紅色所籠罩著。憶陵把最後一個菜放在桌上的紗罩底下,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望了望窗外的落日和彩霞,她皺了皺眉頭,神思不定的解下繫在腰上的圍裙,把它搭在椅子背上。然後,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她默默的發了一陣呆,猛然,她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
  「不行!今晚絕不能去了!絕不能!」
  走到客廳裡,她的丈夫鄭夢逸正坐在沙發裡看畫報,看到她進來,他不經心的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晚飯好了嗎?」「是的,」她說:「等小逸和小陵回來就吃飯!」
  「唔。」夢逸應了一聲,又回到他的畫報裡去了。
  那畫報就那麼好看嗎?她想問,但到底忍住了,只望著窗子出神。窗外的落日,已被地平線吞掉了一半,另一半也正迅速的隱進地平線裡去。她坐在椅子裡,雙手抱住膝,感到一陣心煩意亂。把頭髮掠了掠,身子移了移,那份心煩意亂好像更強烈了。「不行!今晚絕不可去了,絕不可去!」她在內心中反覆說著,望著太陽沉落。夢逸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把畫報拿到面前,指著畫報裡的一排西式建築說:
  「你看,我最近設計的房子就想採取這一種,就是經費太高,公司裡不同意,怕沒有銷路,其實大批營造並不會耗費很大,我們台灣的房子一點都不講究格局、美觀,也不要衛生設備、好像馬馬虎虎能住人就行了!」
  憶陵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思想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又是這樣!他的房子,他的建築,他的設計!什麼時候,她才可以不需要聽他這些房子啦,建築啦,什麼哥德式啦,這個式那個式呢!她望了那畫報一眼,確實,那照片裡的建築非常美麗,但這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但,望著夢逸那等待答覆似的臉色,她知道自己必須說點什麼。於是,她不帶勁的聳了聳肩說:「本來嘛,公司裡考慮得也對,現在一般人都苦,誰有力量購買這樣的房子呢!」「可是,這房子的成本不過十二、三萬就行了,假若公司肯少賺一點,標價不太高,一般人可以購買的!而且還可以採取分期付款的辦法……」
  哦,什麼時候可以不聽這些房子的事呢!憶陵懊惱的想著。房子!房子!他腦筋裡就只有房子!夢逸把畫報拋在桌子上,在室內繞了個圈子,仍然繼續在發表著意見。憶陵重新把眼光轉向窗外,思想又飛馳了起來。忽然,夢逸站定在她面前,審視著她說:「你在想什麼?」憶陵吃了一驚、有點慌亂的說:
  「沒什麼,在望孩子們怎麼還不回來!」
  像是回答她這句話一般,大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十歲的小逸像條小牛般從外面衝了進來。一邊肩膀上背著書包,一邊肩膀上掛著水壺,滿頭的汗,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頭髮被汗水弄濕了,垂在額前,滿臉的汗和泥,憶陵皺起了眉頭:「你怎麼弄得這樣髒?」
  「在學校打球嘛!」小逸說,一面跳起來,做了個投籃姿勢,然後把書包往地下一扔,嚷著說:「飯好了嗎?我餓死了!」
  「看你那個髒樣子,不許吃飯!先去洗個澡再來吃!」憶陵喊,一面問:「妹妹呢?」
  「在後面,」小逸說,得意的抬了抬頭:「她追不上我!」
  「你們又在大街上追,給汽車撞死就好了!快去洗澡去!一身汗臭!」「我要先吃飯!」小逸說。
  「我說不行!要先洗澡!」
  大門口,小陵的小腦袋從門外伸了來,披著一頭散亂的頭髮,也是滿臉的汗和泥。她並不走進來,只伸著頭,細聲細氣的說:「媽媽,我掉到溝裡去了!」
  「什麼?」憶陵叫了一聲。
  小陵慢吞吞的把她滿是污泥的小身子挪到客廳裡來,憶陵發出一聲尖叫:「哦,老天,看上帝份上,不許走進來!趕快到後門口去,我拿水來給你沖一衝!」小陵轉過身子從外面繞到後門口去了,憶陵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夢逸悠閒自在的靠在沙發裡,正銜著一支煙,在那兒微笑。憶陵沒好氣的說:「你笑什麼?」「他們!」夢逸笑吟吟的說:「真好玩、不是嗎?看到那個髒樣子就叫人發笑,這是孩子的本色!」
  當然,孩子的髒樣子很好玩!憶陵心中狠狠的想著,反正孩子弄髒了不要他來洗,不要他來忙,他盡可以坐在沙發裡欣賞孩子的髒樣子,而她呢!忙了一整天的家務,到了這個黃昏的時候,筋疲力竭之餘,還要給孩子洗陰溝裡的污泥,她可沒有閒情逸致來對孩子的髒樣子發笑!帶著一肚子的不高興,她跑到後面,給小陵洗刷了一番,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又把小陵的亂髮紮成兩條小辮子,這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可是,當她走進飯廳裡,一眼看到小逸正據案大嚼,用那只其髒無比的手抓著一個饅頭,狼吞虎嚥的啃著。而夢逸卻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小逸笑。她覺得一股怒氣衝進了頭腦裡,走過去,她劈手奪下了小逸手裡的饅頭,大聲說:
  「我說過不洗澡不許吃飯,你怎麼這樣不聽話!」轉過身子,她怒沖沖的對夢逸說:「你為什麼也不管管他?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怎麼。」夢逸用一種不解的神情望著他:「孩子餓了嘛,先洗澡跟先吃飯不是一樣嗎?為什麼一定要他餓著肚子先去洗澡呢?」「他把細菌一起吃到肚子裡去了!」憶陵叫著說。
  夢逸聳聳肩,笑笑。「孩子嘛,」他說:「你不能期望他變成個大人,沒有一個孩子會很乾淨的。好吧,小逸,先去洗洗手再來吃!」小逸站起身,默默的去洗手。憶陵忽然發現,孩子對父親比對她好得多,他們聽夢逸的話,不聽她的話。默默的,他們一起吃了飯,桌上沉默得出奇。夢逸不時打量著她,眼睛裡有一種使她困惑的深思的表情。
  吃完了飯,憶陵洗淨了碗碟,又監視小逸洗了澡。夜來了。窗外的晚霞已經換成了月色,她不安的看看手錶,七點十分!在廚房裡胡亂的繞著圈子,擰緊水龍頭,整理好繩子上的毛巾,排齊碗碟,把炒菜鍋掛好……終於,她甩了甩頭,走進了臥室裡。機械化的,她換上一件橘紅色的旗袍,把頭髮梳好,戴上一副耳環,略略施了脂粉,拿起手提包。一切收拾停當,她轉過身子,忽然發現夢逸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正坐在床沿上望著她,眼睛裡仍然帶著那種使她不安的深思的表情。
  「要出去?」他問。「是的,」她有點不安的說:「到王太太家裡去,可能打幾圈牌,那就要回家晚一點。」
  「嗯。」他輕輕的應了一聲,繼續望著她,然後,低聲說:「早點回來。」「好。」她說,像逃避什麼似的走出了家門。一直走到大街上,她才鬆了一口氣。家!她多麼厭倦這個家!丈夫,孩子,做不完的家務……夢逸是不會寂寞的,他不需要她,他只要孩子和他的設計圖!孩子們也不需要她,他們愛父親更勝過了愛母親!在街角處,她叫了一輛三輪車。告訴了車伕地址,上了車,一種強烈的罪惡感突然攫住了她。她覺得背脊發涼,手心裡在冒冷汗。「我不應該去的,我應該回去!」她想著。可是,另一個意識卻掙扎著,找出幾百種理由來反對她回去。「家給了我什麼?燒鍋煮飯帶孩子!一輩子,我就是燒鍋煮飯帶孩子!沒有一絲一毫自己的生活,沒有一丁點兒自己的享受!不行!我已經賣給這個家賣得太久了!青春消磨了,年華即將老去,我要把握我能找到的快樂,我不能再讓這個家把我磨損,埋葬!」車子停在一棟小小的洋房前面,她下了車,付了車錢,走到房門口去按了門鈴。門幾乎立即就打開了,一隻強有力的手把她拉了進去,她還沒站穩,就感到一份灼熱的呼吸吹在自己的臉上,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仰望著這張臉,濃眉,虎視眈眈的眼睛,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的嘴角,她不喜歡這個人!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討厭他那個近乎輕蔑的笑,討厭他那對似乎洞穿一切的眼睛,更討厭他身上那種具有魔鬼般邪惡的誘惑力!可是,在他的臂彎裡,你就無法掙扎,無法思想。他是一種刺激,一杯烈酒,一針嗎啡。明明知道他是有毒的,但是你就無法擺脫。
  「我為你準備了一點酒。」他說,仍然帶著那個壞笑,有點像克拉克蓋博,但是,比克拉克蓋博的笑更加邪惡,她打了個寒噤,掙扎著說:「不!我不喝酒,我馬上就要走!」
  「是嗎?」他問,給她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你不會馬上走,你也要喝一點酒!來,喝吧,你放心,我沒有在裡面放毒藥!」她討厭他這種說話的語氣,更討厭他那種「我瞭解你」的神情。她和自己生氣,怎麼竟會跑到這個人這裡來呢?這兒是個深淵,她可以看到自己正墮落下去。但是,她卻像催眠般拿起了那個酒杯,啜了一口。
  他的手攬住了她,她的身子陷進了他的懷裡,他望著她的眼睛,讚美的說:「你很美,我喜歡像你這種年齡的女人!」
  她感到像一盆冷水澆在背脊上。她想掙扎,想離開這兒,想逃避!但是,她是為了逃避家而跑到這裡來的!
  「我喜歡你,」他繼續說:「因為你不是個壞女人,看到你掙扎在聖女和蕩婦之間是有趣的!」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嘴唇,她感到渾身無力。「今天晚上不要回去,就住在我這兒,怎樣?」「不行!」她說:「我馬上就要回去!」
  「你不會回去!」他說,繼續吻她。
  「你是個魔鬼!」她說。
  「我不否認,我一直是個魔鬼、但是比你那個書獃子是不是強些?」「他不是書獃子!」「管他是什麼!」
  她不喜歡他這樣說夢逸,這使她代夢逸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夢逸和這個男人是不同的,夢逸有心靈,有品德,這個人只是個流氓!夢逸比他高尚得太多太多了!
  「你在想什麼?」他問,撫摸著她的面頰,她討厭這隻手,罪惡的感覺在她心中強烈的焚燒起來。她想擺脫,渴望能走出這間屋子。「不要做出那副受罪的表情來。」他說:「你既然在我這兒,就不許想別人!告訴你,憶陵,你是個道地的蕩婦!」
  「不!」她猛然跳了起來,像逃避一條毒蛇般衝到門口,他在後面追了上來,叫著說:
  「怎麼了?為什麼要跑?」
  她衝出這間屋子,踉蹌的向大街上跑去,直到看到了街上閃爍的霓虹燈,她才放慢腳步,疲倦的走進一家冷飲店。叫了一杯冷飲,她茫然的坐著,面孔仍然在發著燒,心臟在胸腔中狂跳。深夜,她回到了家裡。家!這個她要逃避的家,仍然是她唯一的歸宿!用鑰匙開開了門,她走了進去,立即呆了一呆。客廳中是零亂的,沙發墊子滿地都是,茶几翻倒在地下,報紙畫報散了一地,好像經過一番大戰爭似的。小心越過了地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向小逸和小陵的房間裡走去,突然渴望看看他們。推開了門,她看到兩個小東西歪七扭八的睡在一張床上,小陵把小腦袋鑽在小逸的懷裡,小逸用手攬住了她。兩個都和衣而臥,衣服零亂而不整,臉上全是泥灰,像兩個小丑。可是,他們睡得很香,臉上帶著愉快的微笑。憶陵覺得眼眶有點濕潤。輕輕的,她拉了一條毯子給他們蓋上,關掉了燈,退出了房間。走進臥房,她發現夢逸正坐在床上,正在抽煙,床前的地下,堆滿了煙蒂。她詫異的說:
  「你還沒有睡?」「我正在等你回來,」他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玩得好嗎?」她覺得有點狼狽,逃開了他的眼光,她脫下旗袍,換上睡衣,故意調轉話題。「客廳裡怎麼弄的,那麼亂?」
  「我和孩子玩官兵捉強盜。」
  憶陵注視著他,和孩子玩官兵捉強盜!興致真不小。想像裡,他們父子一定過了個十分快樂的晚上!而她呢,卻逃避出去,掙扎於善惡之間!忍受著煎熬,得到的只是恥辱與罪惡感。「孩子們玩得很開心,」他輕輕說:「可惜你不在,他們笑得房頂都要穿了。」他望望她,又加了一句:「孩子們是非常可愛的!」憶陵覺得如同挨了一鞭,她一語不發的脫去絲襪和高跟鞋。「憶陵!」他忽然柔聲叫。
  「嗯,」她應著,有點惶恐、驚慌的望望他,他深思的注視著她,眼睛很溫柔。「早點睡吧,」他說:「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我以為——你或者會玩一個通宵的!」她緊緊的盯著他,但他不再說話,只輕輕的攬住了她,非常非常溫柔的吻了她,然後,在她耳邊低低說:
  「憶陵,我真愛你!」憶陵感到心底一陣激盪,然後猛然鬆懈了下來。好像卸掉了身上一個無形的枷鎖,終於獲得了心靈的解脫。她緊倚在夢逸懷裡,一剎那間,心中澄明如水,她知道,她正屬於這個家,她再也不會逃避了。望著夢逸的臉,她忽然有一個感覺,夢逸是知道一切的,他讓她逃開,同時,知道她一定會回來,而耐心的等待著她。
  「夢逸,你真好。」她喃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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