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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寒假來臨了。小屋內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燈的火焰在燈罩下昏然的亮著,小屋內的一切,在如豆的燈火下,看來隱約而朦朧。夢竹坐在火盆旁邊,拿著火鉗,無意識的撥著火,把燒紅的炭疊起來,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臉映在爐火的光芒下,整個臉都被染紅了。長睫毛半垂著,一對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視著爐火。何慕天伸過手去,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驚,揚起睫毛來望著他。「為什麼不說話?」何慕天凝視著她的眼睛,低低的問。
  她惘然的笑笑。「說什麼呢?」她問:「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把火鉗從她手上拿開,用雙手握住了她的雙手,深深的注視著她的臉。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閃爍,一層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間流轉。他把她額前下垂著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緊盯著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說:
  「相信我,一個月之內一定趕回來。嗯?」
  她點點頭。「好好的等我,奶媽一定會常來看你,我給你留下了足夠的錢,一切都不要擔心。有時間,可以去找蕭燕他們聊聊,不要整天關在屋子裡。嗯?」
  她再點點頭。「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說明了,就可以回來,等我回來了,我們就立刻舉行婚禮。嗯?」
  她又點點頭。「不要難過,一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我馬上就會回來了,閉上眼睛想想看,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們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塊兒了,有什麼可難過呢?是不是?」
  她還是點點頭。他凝視她,握緊了她的手。
  「說話!夢竹!為什麼不說話?」
  她的頭垂了下去,依舊默然不語。
  「夢竹,怎麼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於是,他看到兩滴大而晶瑩的淚珠,正從她的眼眶中跌落,沿著面頰,滾了下去,擊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來,迅速的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裡,用胳膊緊緊的攬住她。「別!夢竹!千萬不要!不要這樣傷心!你這樣子,我怎麼離得開你?」蹲下身子,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想想看,僅僅是一個月而已!」「一個月,」她輕輕的說:「是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多少秒?」「夢竹!」他歎息的喊:「夢竹!」
  「慕天,」她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來注視他:「為什麼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瞭解,我們可以在重慶先結婚,然後你帶著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嗎?為什麼一定要離開這一個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結婚,那麼,萬一……萬一……萬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難道你就不娶我了嗎?」「夢竹!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兒戲,怎能如此草率?我願意和你有個規模很大,很講究的婚禮,我看著你穿著最華麗的禮服,由四五個花童牽著紗,走進結婚禮堂。我要為我們佈置一個很漂亮、整潔,而溫暖的小家……這些,都需要錢,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決經濟上的問題。而且,我父母只有我這一個獨子,那裡有結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們會希望參加我的婚禮,那麼,把他們也接到重慶來住住,讓他們主持我們的婚禮。要不然,假若他們願意,我接你到昆明去舉行婚禮,不是也很好嗎?總之,我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瞭解嗎?」「形式!」夢竹低低的,像自語似的說:「鋪張的婚禮,講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實上,還不是早已經——?」
  「夢竹!」何慕天喊著,緊盯著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須信任我。夢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夢竹……」他擁住她,激動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顫慄著。「夢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為我太愛你,我要……對你負責任……我要……你成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歎息:「我愛你,夢竹,那麼深,那麼切!」「但是,你並不一定要回去——」夢竹固執的說。
  「我必須回去!」何慕天輕聲說,然後突然推開夢竹的身子,拉長了兩人間的距離,審視著她的臉。「夢竹,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玩弄你?你以為我會不再回來?夢竹,你在害怕什麼?懷疑什麼?」夢竹愣愣的望著何慕天。望著,望著,她忽然跳起來,撲進何慕天的懷裡,用手緊抱著何慕天的腰,臉埋在他的衣服裡,低聲的嚷著說:「慕天,你別走吧,別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麼,但是,你別走吧。我心裡好亂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你別走吧。」何慕天拉開她的手,繼續審視著她。
  「我只去一個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
  「別傻!」他吻她:「你數日子,我一天也不超過,准在三十天之內回來!好不好?」
  她瞅著他,牙齒輕輕的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說:「一天也不許超過。」
  「一天也不超過!」他保證似的說。
  她含著眼淚笑了。「你要給我寫信。」她說。
  「當然。」「你的地址也給我,我好給你寫信。」
  他略事猶豫,有些不安。
  「好,」終於,他說:「我地址給你,但是非不得已,你還是不必寫信來,因為我可能一到家,幾句話一講,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頭走。你知道,路上來回的時間就要一個月,我還是有熟人的車子可以搭,萬一再碰到點事情耽誤呢?所以,我不會在家中停留的。」「可是,你總要給我地址。」
  「那——好吧。」她眨動著眼睛,淚珠仍然掛在睫毛上。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她靜靜的依偎著他。他動了動,她立即抓緊他,輕聲的,做夢似的說:「別動,別離開我。」她歎息一聲。「但願今夜無限的長,永不要天亮,那麼,你就一直在我身邊,不能離開。」
  他用手撫摩著她的頭髮,那一頭濃髮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瀉開。他的下顎靠著她的頭髮,輕輕的在她的髮際摩擦。她閉上眼睛,手環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後,才輕輕的,囈語般的說: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時時,刻刻!等你回來。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著,我是怎樣的期盼著你,你就不會在外面多事停留。你知道,雖然我們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續,但,我已經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他彎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後,他強烈的,炙熱的,狂猛的吻她。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照射之下,她的臉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臉上也有她的。室內暖氣騰騰,她的面頰在發熱,胸中似乎也燒著一盆火,那樣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緊緊的壓著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鐵索般箍緊了她。她頭中昏沉四肢鬆懈,身子軟而無力的貼著他的。
  天濛濛的亮了,桌上的燈仍然在燃著。昏黃的光線在曉色中顯得更加朦朧。窗紙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遠處,一聲雞啼引起了各處晨雞的響應。
  「我該走了。」他說:「七點鐘就要開車。」
  「不。」她說:「有霧,車子不能準時開。」
  「你看錯了。」他輕聲的:「今天不會有霧,窗紙上那麼亮,太陽都快出來了。」「是嗎?」「嗯。」「再睡五分鐘,然後我送你去搭車。」
  他吻她。輕輕的、低低的、溫柔的,在她耳邊念了一闋「如夢令」:
  
  「顛倒鏡鸞釵鳳,纖手玉台呵凍,
  惜別盡俄延,也只一聲珍重!
  如夢如夢,傳語曉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夢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凝視著遠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內是暗沉沉的,沒有點燈,也沒有爐火,冷冰冰的空氣和濃成一團的暮色膠凍在一起。窗口的風很大,窗欞被吹得格格作響。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冷風,夢竹端坐在風口之中,卻寂然不為所動。
  一聲門響,奶媽閃身進屋,關上了房門,立即驚呼著說:
  「夢竹!你在幹什麼?」
  「沒有幹什麼。」夢竹幽幽的說。
  「這房裡是怎麼了?好像比外面還冷。你這樣開著窗子吹風,是想送命嗎?」奶媽叫著說,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關上。「奶媽,你少管我。」夢竹不耐的說,想阻止奶媽關窗子,但窗子已經關上了。奶媽還特地把窗栓都閂好,推了推,關得很牢了,才回過身子來,用手摸摸夢竹的手,又是一聲驚呼:「看你!手都凍成冰柱了,你簡直是找死!夢竹呀夢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這樣不會招呼自己呢?奶媽要是一天不來,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麼過的,這樣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來,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火也不起,燈也不點,大概飯也沒吃,是不是?」
  夢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來朝向窗外的臉轉向屋裡,木木的坐在那兒,一聲也不響。奶媽跺跺腳,歎了口氣,先把燈點上,捻亮了燈芯,放在桌子上。再忙著把火盆燒著了,鼓著腮幫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夢竹身邊,搖著她說:「坐到火邊上來,好不好?」
  「奶媽,你就別管我吧!」夢竹不耐煩的皺皺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奶媽說:「如果慕天回來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會管你。現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這副樣子,整個臉龐上就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來,該都認不出你了!」
  「你少說幾句好不好?」夢竹蹙緊眉頭說,煩躁的站起身來,把椅子拉到火邊。「我不說,」奶媽嘰咕著:「我就不說,我才不愛說呢!只要慕天回來,跟你結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們少夫少妻和和氣氣過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媽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討厭,只等慕天回來,我就什麼都不管,也什麼都不說了!」「奶媽!」夢竹喊:「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喊著,她一下子垂下頭,把臉埋進手心裡,重重的啜泣起來。「喲喲,你這是怎麼了?」奶媽慌了手腳,趕過去,撫著夢竹的肩膀說:「好好的,又哭什麼?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媽以後就再不說了,行不行?別哭別哭,哭起來像個小娃娃了。」「奶媽!」夢竹哭著喊:「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會回來了!準是他家裡不讓他娶我……」「哎呀,夢竹,你就是成天呆坐著胡思亂想。怎麼會呢?慕天那孩子不是個負心人,奶媽對他放得了心,當初才會幫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這兒那裡是一個月可以來回的呢?人家走上兩三個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搖頭:「他有車可搭,不像別人要用走的,一個月來回是足夠了!他說過三十天之內一定回來!現在,他是不會回來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們說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給土匪綁票了,殺掉了!」
  「阿彌陀佛!」奶媽呼出一口長氣:「好小姐,你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不要急,小姐,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你也該弄得整整齊齊,吃點東西,別讓他回來看到你這樣慘兮兮的,對不對?來,你坐在這裡烤烤火,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
  「你不要費事了吧,」夢竹瞪著爐火說:「我什麼都吃不下,一點胃口都沒有!」「吃不下,餓著也不是辦法呀!」奶媽說著,已挪動著笨重的小腳,自顧自的走了出去。
  當奶媽端著碗熱氣騰騰的面走進來時,夢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著筆,對著油燈發愣。燈下,一張空白的信箋正平攤著,奶媽把面放在夢竹手邊,說:
  「來,先趁熱吃了,再寫信!」
  「我不想吃。」夢竹無精打采的說。
  「吃一點,胃口就會提起來了。」奶媽好言好語的勸著。
  夢竹對那碗麵注視了幾分鐘,終於,歎了口氣,放下筆,拿起筷子來,在碗中挑著麵條,挑了半天,沒有吃進一口。奶媽忍不住了,說:「夢竹,你在洗筷子嗎?」
  夢竹不經心的望了奶媽一眼,低下頭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開說:「吃不下,胃裡不舒服,想吐。」
  「你別是生病了?」奶媽擔心的說,用手摸摸夢竹的頭:「自己不愛惜身體,有一頓沒一頓的,又在風口裡吹風,再像上回那樣病一場就好了。」
  「沒病,」夢竹躲開奶媽的手,繼續對著信紙發呆,好半天,皺皺眉說:「那個桐油燈燒起來有個怪味道,聞得我頭暈。」
  「你的身體是越來越壞了,」奶媽說:「我看你怎麼辦才好?」夢竹用手托著下巴,盯著那張信紙,盯著盯著,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筆來,她在信紙上胡亂的畫著。一張男性的臉,鼻子,眼睛,眉毛……。咬著嘴唇,她凝視著自己畫出來的臉譜,又用筆在那張臉譜上一陣亂塗,塗成漆黑一團,嘴裡喃喃的,無聲的問著:「你為什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夢竹,你這是寫的什麼信呀?」奶媽伸過頭來問。
  「你少管我的事!」夢竹沒好氣的說。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媽也翹起了嘴,一面收拾夢竹的碗筷,嘴裡嘟囔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面,她又心軟了:「夢竹,你不吃東西怎麼行呢?我給你煮兩個敲敲蛋來吧!」
  「敲敲蛋——」夢竹想著,一陣翻胃,差點嘔吐出來,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別提敲敲蛋了吧,提起來就要吐!」
  奶媽端著碗,突然一頓,就站在那兒,愣愣的望著夢竹的背影發起呆來。夢竹伏在桌上,凝視著燈芯下的燈花,據說燈花結得大,象徵有喜事,這燈花夠大嗎?他會回來?今天?明天?或者,他現在已經回來了正向這兒走來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說不定已到了門口了,下一秒鐘就會推開門走進來,讓她又驚又喜又怨又恨……她側耳傾聽,屋外,除了呼嘯的風聲,只有遠處,鷓鴣單調的啼聲: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她坐正身子,無精打采的提起筆,在紙上歪歪倒倒的寫著:
  
  「憶了千千萬,恨了千千萬,
  畢竟憶時多,恨時無奈何!」
  

  拋下筆,她站起身來,一回頭,發現奶媽端著碗,像個石膏像般站在那兒,呆呆的瞪著她。她怔了怔,詫異的說:
  「你看什麼?奶媽?」「你——」奶媽拉長聲音說,語氣有些特別。「你是不是有了?」「有了?有什麼了?」夢竹不解的問。
  「夢竹,」奶媽折了回來,把碗放回桌子上,審視著夢竹的臉說:「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還不知道嗎?我問你是不是有孩子了?」「我——?」夢竹一驚,腦中迅速的思索盤算著,接著就雙腿一軟,坐回到椅子裡,無力的吐出一個字:「哦!」
  「好了,夢竹,」奶媽把手放在夢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總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個負心人,他一定這兩天就會趕回來,等他回來了,你們還是盡快把婚事辦一辦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媽突然興奮了起來:「這是喜事呀,夢竹,你別看奶媽年紀大了,帶娃娃還是會帶呢!小襁褓,小虎頭鞋,就好準備起來了。你可別勞動了,給我好好的休息著吧,從明天起,我一早就來幫你忙,要做點補的東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來,你媽那兒沒關係!夢竹呀,你別以為你媽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這兒來,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過裝作不曉得罷了,她嘴裡不說,心裡還不是惦記著你……這下好了,有了孫子,還記什麼怨呢?等將來抱著娃兒和慕天回家來轉一趟,管保你媽什麼氣都沒有了。那一個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媽是心軟嘴硬,脾氣強。就你這麼個寶貝女兒,那裡會不愛呢?只是太要面子,現在抹不下臉來認你,等有了孩子,就什麼都好了,什麼都好了……」她猛的縮住了口,夢竹呆呆的坐在那兒,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著前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奶媽推推她,說:「怎麼的?夢竹?發什麼愣呀?」
  「慕天,」夢竹慢吞吞的說:「不回來呢?」「你想些什麼?怎麼會呢?慕天不是那樣的人!」
  「你說過,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過,慕天不會的呀!那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媽看人看了這樣多年了,決不會走了眼!」
  「可是,」夢竹叫:「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許許多多個日子又輕悄悄的來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陽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隱,接著就是雞啼報曉,夕陽方沉,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疊著來到,又在期待的狂熱中緩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剛走的幾天有信來,以後就連片紙隻字都沒有了。這種絕望的期待和無邊的岑寂使夢竹精神緊張到要發狂。每日,從窗邊走到門邊,門邊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變得抑鬱而神經質,當第五十天又從黎明來到,她抓住奶媽的手腕,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恐怖的說: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別觸霉頭!」奶媽啐了一口。
  「真的,奶媽!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夢竹哭了起來:「渝昆路常常翻車,他不是翻車死了,就是給土匪殺了!他一定是死了!」「好說!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來!喏喏,別哭,別哭,哭了要動胎氣的!」奶媽拍著她,像哄一個小孩子。「我不能這樣等下去,」夢竹絕望的搖著頭:「我要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著喊:「再等下去我要發瘋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瘋了?」奶媽喊:「昆明那麼遠,你一個女孩兒家,又帶著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夢竹狂熱的說:「我要去找他!我什麼都不管!我寧願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無盡期的等待!等待!等待!」「我決不放你去!」奶媽嚷:「你發瘋!」
  「我要去!」夢竹堅決的說:「我有錢,他留給我足夠的錢,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個朋友,搭黃魚車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這裡等到頭髮發白!」
  「你別傻!」奶媽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來了!」
  「明天!」夢竹發狂的叫:「有多少個『明天』!奶媽,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他要回來,早就該回來了!他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會回來了!」她用手蒙住臉,痛哭失聲的說:「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會薄情至此!」
  「夢竹,夢竹,」奶媽喊,鼻子中也一陣酸楚:「你千萬別傻,那麼遠,路上又不安靜,你年紀輕輕的……夢竹,千萬別傻,再等幾天看看!再等幾天!」
  「再等幾天!」夢竹抓住奶媽的衣服,淚如雨下。「再等幾天?幾月?還是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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