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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曉彤剛剛走出了家門,夢竹就開始忙碌起來了,首先是整理工作,把玻璃窗、門、桌椅都擦得乾乾淨淨,連那破舊的榻榻米都擦亮了。只可惜無法修補那些榻榻米上的破布條,也沒辦法讓那些露著木頭架子的紙門變成新的,考慮再三,依然只有用老辦法,把曉彤的房間和夢竹夫婦的房間中的紙門拆除,把破舊的傢具堆進了曉白的房間。然後,就該忙著上菜場了。在菜場中不住的打圈子,想以有限的錢,買一桌像樣的菜,這彷彿是人生最難的一項學問。最後,還是一咬牙,超出了預算好幾倍,買了一隻雞,一條活的草魚,和一些別的菜。回到家裡,立即就鑽入了廚房,一整天的忙碌,都只為了那位嬌客。魏如峰,他將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子?夢竹不止一百次在心裡揣測他的樣子,而一次比一次想得漂亮。雖然她對他的認識,只有從曉彤嘴裡聽來的一些,但是,她已經在以一個丈母娘的心情來愛他了。
  明遠看到家裡天翻地覆的整理,一清早就躲了出去,曉白也溜走了。下午明遠是第一個回家來的人,走進家門,他被室內煥然一新的佈置弄得呆了呆,接著,好久沒有聞到的肉香撲鼻而來,他本能的聳了聳鼻子,又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夢竹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臉被爐火烤得紅紅的,眼睛因為興奮和愉快而閃著光,看起來比往日似乎年輕了十歲。這使明遠心頭掠過了一陣微妙的不滿,不過是招待曉彤的男朋友罷了,又不是夢竹自己在戀愛,何至於緊張興奮成那個樣子!夢竹看到明遠,就不安的笑笑,好像有什麼事必須抱歉似的,然後在圍裙上擦擦手說:
  「幾點了?」「才四點鐘。」「唔,曉彤說她五點鐘左右和魏如峰一起來。」夢竹說,看了看明遠。「明遠,我看你換一件襯衫吧,我已經給你燙好了,放在曉白的床上。」「嗯,」明遠皺皺眉。「還有西服褲,也燙好了。」
  「夢竹,別人要追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丈夫!」明遠不滿的說。「噢!」夢竹抱歉的笑笑:「總不能弄得太寒酸相,讓曉彤沒有面子呀,聽說那姓魏的是一家大紡織公司的董事長的親戚,家庭環境很好,別叫人看不起我們!」
  「面子?」明遠更加不滿了。「我們窮,講什麼虛面子呢?打腫臉充胖子,何必?他要是對曉彤有真心,決不會因為我們家窮而看不起曉彤,如果他對曉彤沒有誠意,我們更不必顧慮什麼面子了!」夢竹知道明遠說的也是道理,可是,以一個母親的心,就不會這樣想了。在母性的心理中,能給女兒爭點面子就要給女兒爭點面子。她自己也有年輕的時候,她能深深體會到少女的心理,那是最敏感也最要面子的年紀。可是,看到明遠臉上有不快的樣子,她就不敢多說什麼,又鑽回到廚房裡,面對著菜刀砧板,她忽然覺得沉重了起來,她知道明遠為什麼不高興,如果明遠……她摔摔頭,摔掉了一個將要形成的思想,卻又無法自釋的歎了口長氣。
  曉白接著就回來了。他的頭伸進了廚房裡,先來了個深呼吸,閉著眼睛說:「唔,真香!」然後,他將藏在身後的手一揚,嚷著說:
  「媽,你看!」夢竹抬起頭來,發現曉白手裡高舉著一束插瓶的花,玫瑰、百合、劍蘭和大理菊,全是名貴花房中所賣的那種花。她驚異的說:「哪裡來的?」「買的!」曉白笑嘻嘻的說:「我也要為招待我這位未來姐夫貢獻一點東西呀!」「你哪兒來的錢?」「我那些兄弟們給我的,我對他們說,我需要一點錢用,他們就這個五毛,那個一塊的湊給我!」
  「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錢用呢?」夢竹不解的問。
  「我們是生死弟兄呀!」曉白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在乎區區的幾毛錢?」聽起來滿有道理的,可是,夢竹覺得總有點兒不對頭。但她沒有時間來追問這件事,湯鍋開了,熱氣正從鍋蓋裡冒了出來,蹄膀的火太大了,又必須趕著去弄小。她只對曉白說了聲:「去把壁櫥裡那個花瓶找出來,插起來吧!」
  曉白跑到房裡去取來花瓶,擠進廚房來裝水,站在水龍頭邊,礙手礙腳的,卻又不急著出去。反而伸過頭來,笑嘻嘻的對夢竹說:「媽,那個魏如峰長得很漂亮,有點像電影明星亞蘭德倫。」「哦?」夢竹停了切菜,看了曉白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見過。」「你見過?」「嗯,見過好幾次,他有輛『司各脫』,真棒!將來我有錢,也買他一輛,帶著女朋友兜風,才過癮哩!」
  「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嘛,」夢竹說:「你還知道些什麼?」
  「還知道一件事,」曉白神神秘秘的說。
  「什麼事?」「那就是:姐姐愛那個姓魏的愛慘了!」
  「愛慘了?」夢竹搖搖頭,孩子們的形容詞用得真怪,「愛」字還有用「慘」字來形容的呢!「你又知道了!」
  「當然,姐姐自己告訴我的,她說認識了那個姓魏的,她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可愛!」
  「哦!」夢竹的菜刀停在砧板上,這句話使她的情緒蕩漾了一下。曉彤,她是真的陷入情網了!她目光朦朧的看著切了一半的菜,依稀又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曉彤這樣的年紀吧,可能比曉彤還要大一點。嘉陵江畔,沙坪壩,小茶館,南北溫泉……那個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倜儻不群……
  「媽,」曉白的聲音把她喚了回來:「將來我有了女朋友,你是不是也這樣招待?」「當然,」夢竹的菜刀恢復了工作,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動。「你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夢竹這句話原是順口說出來的,但曉白卻一下子紅了臉,拿著花瓶,他往房裡跑去,一面拋下一句話來:「哈!八字還沒一撇呢!」
  夢竹看看那個竄走的影子,怔了怔,接著就微微的笑了起來,還是沒長大的毛孩子呢,也懂得聽到女朋友就臉紅了。跟著時代的進步,孩子們彷彿都越來越早熟了。
  曉白跑進了那間「臨時客廳」,忙著把花剪枝插瓶,從沒有藝術的修養,他剪了個七零八落,亂七八糟。明遠在旁邊看著,忍不住的搖搖頭,歎口氣說:
  「太上皇來了大概也不會這樣緊張!」
  然後,他接過曉白的剪刀來,把花一枝枝的剪好,插入了瓶裡。曉彤和魏如峰看完一場電影,已經四點半了。從電影院出來,魏如峰在存車處取出了摩托車,扶著車子,他咳了一聲,把臉色正了正,又拂了拂已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再整整領帶,拉拉衣服,板著一張臉說:
  「曉彤,你看我能夠通過嗎?」
  曉彤望了他一眼,不禁掩口一笑,說:
  「馬馬虎虎,只是太漂亮,太正經了一些,像是去參見皇帝。」「老實說吧,」魏如峰皺皺眉,一股苦相:「我今天實在比參見皇帝還緊張哩!」曉彤坐在摩托車的後座,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說:
  「快點吧!」車子向街道上滑去,魏如峰一面駕著車,一面提心吊膽的問:「喂,曉彤,你那個爸爸很嚴厲的嗎?」
  「有一點兒。」「怎麼個嚴厲法?」曉彤噗哧一笑,說:「他會盤問你祖宗八代,你的私生活,如果上過酒家舞廳,一律列入不純正派,他還會看相,眼睛正不正,眉毛歪不歪,談吐風度,要求得苛刻之至。假如你說了一個字的謊,他馬上就看出來了……」「喔,曉彤,你也學會嚇唬人了!」
  車子轉了一個彎,魏如峰吸了口氣說:
  「說實話,曉彤,我這人是什麼都不怕的,見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讀書的時候,什麼演講比賽啦,學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為我不緊張,到泰安之後,公司裡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麼回事,就是定不下心來,好像有一個預感……」
  話沒說完,車子險險的撞上一輛三輪車,魏如峰緊急煞車,才沒有撞上,那車伕還拋下一聲咒詛,自顧自的走了。曉彤驚魂甫定,拍拍魏如峰的背脊說:
  「喂,好好的騎吧,別說話了,等下撞上了汽車才冤呢。那麼,你的鬼預感大概真的應驗了,我不相信你的預感,告訴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預感,覺得爸爸媽媽一定會喜歡你。」
  「那麼,為你的預感祝福!」魏如峰嚷著說。
  車子到了巷口,他們停止了談話。轉進巷子,在曉彤家門口停下車來,還沒有熄掉馬達,大門就開了。曉白含笑站在門裡,說:「我一聽到摩托車聲,就知道是你們來了。」
  走進大門,明遠已站在玄關等候他們,他終於換上了乾淨的襯衫和西服褲,不過有點繃手繃腳的顯得不大自在。曉彤訥訥的站著,微紅著臉,不知該如何為魏如峰引見。還是曉白說了一聲:「爸,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峰乘機彎了彎腰,喊了一聲「老伯」。明遠點了點頭,冷眼看著魏如峰,他原以為曉彤的男朋友,一定是個和曉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見之下,文質彬彬的,也挺持重的,和他的想像大不相同。就這樣一眼,他已經斷定這孩子的分數比曉彤高,不禁對曉彤擇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請進來坐吧!」明遠說,領先走進了「客廳」。
  魏如峰和曉彤跟了進去,望著室內的佈置,曉彤覺得心裡一陣溫暖,那瓶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動的伸展著枝子,窗明几淨的小屋給人一份說不出來的溫馨之感。雖然沒有辦法和何家的豪華相比,卻另有一種寧靜雅致。曉白在曉彤進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邊悄悄說:
  「那一瓶花是我『捐獻』的,漂亮不?」
  「謝謝你。」曉彤喜意盎然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別謝我,我這是投資。」
  「怎麼?」「將來我會叫我的姐夫加倍償還我!」
  「呸!去你的!」曉彤脹紅了臉說,走進了屋裡。
  夢竹從廚房裡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淺藍色的旗袍,頭髮很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這打扮使她看起來很老氣,但也很清爽和高貴。魏如峰從椅子裡站起身來,曉彤輕聲的作了一番介紹:
  「這是我的媽媽,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的叫了聲「伯母」。夢竹打量著他,頎長的個子,濃眉下一對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闊,不過,「味道」頗佳,她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準女婿」。坐了下來,她微笑的問:
  「魏先生府上是——」
  「雲南。」「哦,」夢竹說:「雲南什麼地方?」
  「昆明。」「噢,」夢竹似乎微微的有些震動:「你在昆明住過嗎?」
  「我十歲離開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後又跟我姨夫到台灣來。」「哦,那麼,你也跑過不少地方了?」明遠插進來問。
  「是的,」魏如峰回憶的說:「抗戰勝利之前都在昆明,勝利後,因為我姨夫到上海經商,我就跟著他到上海。我姨夫雖走入商業界,卻是個非常瀟灑的人,那兩年,我經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杭州還記得嗎?」夢竹問:「我們也在杭州住過一段時間。」「記得清楚極了,三潭映月的迴廊,蘇堤的垂柳,靈隱寺的暮鼓晨鐘,還有那些滿湖的小船。我記得我最喜歡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廟裡的點點燈光,和聽那些木魚鐘磬的聲音,使人覺得好寧靜,好悠然。」
  「那時候你已經能夠體會那麼多了?」夢竹問。
  「我是個很早熟的孩子。」
  談話似乎一開始就很順利,繞著這個西湖的題目,談料源源湧出,曉彤和曉白這兩個台灣長大的孩子,反而沒有插嘴的餘地了。六點鐘左右,飯擺了出來,曉彤幫著母親端碗擺筷子,添飯添菜的,忙得不亦樂乎。魏如峰談鋒一順,也就拋開了那份拘謹和緊張,恢復了原有的灑脫自然。這天,夢竹並沒有準備酒,因為她覺得招待小輩,酒是不太必須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興,夢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賞,連原來感到的他的缺點,也都被他的優點所掩蓋了。明遠雖然談得不多,但顯然也很愉快。曉彤看到大家都那麼融洽,心裡自然有說不出的高興。曉白背著人,不斷對曉彤做鬼臉,更弄得曉彤時時刻刻都要調開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綻放出來的微笑。吃過了飯,曉彤幫夢竹把碗筷撤回廚房裡,夢竹望著曉彤,對她含意很深的笑了笑,曉彤想問什麼,但一看到夢竹的笑臉,就知道什麼都不必問了。夢竹把曉彤拉到身邊來,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的說:
  「曉彤,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媽媽?你以為媽媽一定會反對你的朋友嗎?這是個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曉彤,好好的享受你的生命,創造你的未來吧,說實話,我喜歡這孩子!」
  曉彤紅著臉鑽出廚房,回到「客廳」裡去了。剩下夢竹,一面擦洗著碗筷,一面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心懷蕩漾得很厲害,她是真的弄糊塗了,不知是女兒在戀愛還是她又戀愛了?可是,在這種醉意朦朧的感覺中,也有一份難言的酸澀和淒涼的情緒,她在戀愛著的女兒身上,看到了過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歡樂。洗完碗筷,回到屋裡,魏如峰正在和明遠暢談文學,這使她愣了愣,明遠素來不長於談話,可是,看來他們卻談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國之古典文學,談到西洋的現代文學,接著,他們就辯起論來了,明遠認為中國之舊文學,決非西洋的新文學所能比擬,魏如峰卻堅持西洋文學有中國文學所沒有的長處。這場辯論的時間不長,很快就因為兩人都同意各有所長,各有所短而取得協議,宣告辯論結束。夢竹含笑的聽著他們的談話,衷心欣然。等他們談到一個段落,夢竹就笑著問魏如峰:「你學文學,為什麼又在商業界服務呢?」
  「因為我姨夫的關係。泰安的股份大部份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歡過問公司裡的事,我畢業之後原說在公司裡幫幫忙,誰知一插進手就退不下來了。現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離開,事實上,我一直希望能從事文教工作,最大的願望,是到報社做記者或編譯。」
  「你住在你姨夫家裡嗎?」
  「是的。」「你姨媽也在一起?」「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媽仳離了。」
  「哦?」夢竹有點意外:「那麼,你怎麼還跟著你姨夫呢?」
  「這裡面關係很複雜,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親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親又是生死之交。據說,我姨夫娶我姨母並不很情願,我姨夫在重慶讀大學,然後,不知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彷彿姨夫發生了一點桃色糾紛,就和我姨媽鬧翻了,我姨媽一氣遠走,失去了消息。可是,這件事並不影響我父親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唸書時,我父母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給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裡,一直跟著姨夫到台灣。」
  「噢,」夢竹凝視著魏如峰,深思的說:「你說你姨夫在重慶讀大學?什麼大學?」「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
  「中國文學系?」夢竹皺攏了眉頭,似乎在尋思著什麼,接著,就微微的變了色,艱澀的說:
  「你說你姨夫姓何?」「是的。」「何什麼?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說話,夢竹卻又突然跳了起來說:
  「噢,談這些沒什麼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給你換一杯熱的。」她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顫著的,面容青白不定。曉彤吃了一驚,站起來說:「媽,你不舒服嗎?」「沒有的事。」夢竹力持鎮定的說,拿起了那個茶杯,剛剛轉身,她就接觸到明遠銳利的目光,那對平日憂鬱深沉的眼睛現在看來陰鷙而兇猛,狠狠的盯在她的臉上。這使她渾身一震,臉色就更加蒼白了。然後,她聽到明遠冷冰冰的聲音,像從個遙遠的冰窖中傳來:
  「魏先生,你還沒有說完,你姨夫的大名是——」
  「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的說,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雲外了。夢竹的身子晃了晃,彷彿挨了一下突然的狙擊,她試著站穩,但兩條腿忽然間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著無法站定,手裡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聽到明遠冷幽幽的聲音在說:
  「曉彤,你沒看到媽媽不舒服了嗎?你最好扶她到曉白屋裡去坐坐。」她心中翻湧著,許許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熱如火的巨浪夾攻著她,她呻吟了一聲,任由曉彤把她牽進那堆滿傢具的小屋裡。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曉彤不安的跪在榻榻米上,仰視著她說:
  「媽媽,你怎麼了?你一定是在爐子旁邊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夢竹呻吟著說,在紊亂如麻的腦子裡整理出最後一縷有理智的思想:「曉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好的,媽媽。」曉彤匆促而恐慌的答了一聲,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廳裡,夢竹的驚惶失措和驟然變色使他驚疑惶惑,而在驚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囑像電光般來到他的腦子裡。這裡面有什麼不對頭的事?何慕天一定預先已知道!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曉彤匆匆的跑出來了,一臉的焦灼和不安,對他劈頭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媽媽不舒服!」
  魏如峰點點頭,想找到明遠告辭,但明遠不知何時也已不在房間裡了,只有曉白錯愕的瞪著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魏如峰只得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問曉彤:
  「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曉彤困惑的搖搖頭。
  「你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晚上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我……」曉彤的話還沒說出口,屋裡傳來明遠嚴厲的一聲呼叫:
  「曉彤!進來!」曉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頭向裡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說:「這事並不單純,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認為——」
  「曉彤!」明遠又在叫了,這次的聲調已接近憤怒:「我叫你進來,聽到沒有?」曉彤擺脫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裡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門口,好半天,才回復過意識來,第一個來到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姨夫去!謎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車,他風馳電掣的向家中駛去。
  夢竹聽到屋外送客的聲音,客人走了,然後一切又趨於平靜。她把臉緊埋在手心裡,喃喃的自語:「怎麼是這樣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這樣呢?」有人走進來了,她把蒙在臉上的手拿開,看到的是明遠穿著拖鞋的一雙腳,她慢慢的仰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冷若寒冰的怒目。「明遠!」她喊了一聲,又把頭埋進手心裡,渾身顫慄的、哭泣的、哀求的喊:「發發慈悲!我並不知道是這樣的!我並不希望是這樣的!」曉彤跑進來了,跪在母親面前,她用雙手抓住母親的手腕,叫著說:「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媽媽,你怎麼了?」
  夢竹放下手來,她含淚的眼睛緊盯著曉彤,然後,她一把握住了曉彤的手,握得緊緊的,迫切而激動的說:
  「曉彤!如果你愛媽媽,你就對我發誓,從今起,你永不許理那個姓魏的,你答應我,和他絕交!」
  「媽媽!」曉彤驚慌的大喊,如同被兜頭澆來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為什麼?媽媽,為什麼?」
  「你發誓!曉彤,你立刻對我發誓!」夢竹喊,把曉彤抓得更緊。「可是,」曉彤臉色蒼白,黑眼珠裡盛滿了驚恐和哀求:「你說他很好,你說你喜歡他!」
  「現在不同了!」夢竹叫:「你對我發誓!」她猛烈的搖著曉彤。「我不許你理他!永遠不許你理他!」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哭著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許多「為什麼」像一個個大浪,排山倒海的對夢竹捲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幾千萬個聲音在腦中翻攪掀騰呼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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