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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天夜裡,人人忙了個人仰馬翻。他們一面將唐大汪送到醫院去急救,一面報了警。醫生證實了唐大汪的傷是被利刃劃出來的,只差那麼一點點,大狗的右前腳就要報廢了。醫生替他縫了十二針,又打了一劑抗生素預防感染,叮囑了一堆該注意的事項之後,這才放人回家。

  至於警察那方面則沒有多大的進展,因為沒有誰注意到闖入者——在這種「居民老死不相往來」的公寓生活裡,要找出古早那種守望相助的精神是太難了。更何況,根據唐大汪的傷口來判斷,徐慶家很可能是在晚上八點多闖進去的——每個人都守在電視機前看八點檔連續劇的時候,誰有精神去管什麼陌生人不陌生人?

  月倫的鎖並不曾遭受到什麼破壞——那種簡單的喇叭鎖是太容易開了,並不需要動用到什麼高深的技術;房間裡除了血跡——當然是唐大汪的血跡——之外也還乾淨,顯然那人是一進屋子便被唐大汪發現,發現大狗不好相與,便決定先行撤退再說。然而這樣的暴力留下的恐怖感也已經夠了。月倫一想到要回房間睡覺便臉色發白,不知道那個徐慶家會不會又回過頭來找碴。思亞看著她那慘白的嘴唇,心疼得簡直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好。

  「我看這樣吧,你先搬來我家住好了。」他說:「唐大汪反正得回家養傷,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再住這兒。」

  月倫的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依稀彷彿,記憶中也有人對她做過這樣的邀請……雖然是為了不同的理由,而那結果……她困惑地皺了皺眉,驚覺到這記憶帶來的痛楚不知道為了什麼竟然減輕了許多。是不是她的情緒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不是受回憶蠱惑的時刻,因而突然決定要聽從腦子的指令了?

  「這……不大好吧,小五?」她慢慢地說,試著讓頭腦保持清明:「這種事情怎麼跟你爸媽開口?再說,那個混蛋要是去找你爸媽麻煩怎麼辦?」

  「呃……」思亞說不出話來了。月倫的第一個顧忌其實沒什麼道理,因為錯不在她,沒什麼好隱瞞的:別人家的父母或者會因此而在心底生出排拒之意,但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都不是那樣的人。更何況,他當初將唐大汪借給月倫的時候,本來就或多或少地提到了一些月倫的處境,而今唐大汪都已經因此而受了傷,自然更加的瞞不下去了。然而她的第二項顧忌使他無法不躊躇。真的,那個神智已然錯亂的小子什麼事做不出來,萬一遷怒給自己的父母可怎麼辦呢?但——難道就教他對月倫的困境袖手旁觀嗎?那可也不是他會做的事!

  「你今晚已經受夠了,」他撫慰地說,輕拍著月倫的背脊,順著她光潤的髮絲:「不管怎麼說,我相信那個惡蛋今天是不可能再回過頭來找麻煩了,所以你今天晚上至少是安全的。今晚先到我家來窩一夜吧,好不好?我們明天再想其他的辦法。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出辦法來的!」

  月倫疲倦地靠著他寬闊的胸膛,只覺得自己累得快要虛脫。那種好幾年間累積下來的、無以言喻的疲累呵!而她是那麼地渴望著全然的休息——沒有恐懼、沒有憂慮的休息。棲息于思亞的懷抱之中,縱使外在的風雨仍然狂暴,敵意仍然濃烈,但她至少是安全的——即使只是暫時的安全。而現在的她沒有力量去拒絕這樣的安全,那種連她最細微的神經都能察覺到的安全……

  想到「安全」這兩個字,月倫的雙眼猛然間睜了開來,放在思亞腰後的雙拳也突然握緊了。察覺到她肢體的變化,思亞有些擔心地捧起了她的臉。

  「怎麼了?」他溫柔地問,而月倫給了他一個極輕極淡的笑容。「沒事。」她柔柔地說,重又偎進了他的懷中。而這回她的身體更為柔軟,神經也更為鬆弛;雖然疲累與焦慮使她心情沉重,然而她嘴角的微笑卻是出自內心的。因為就在方纔,就在此刻,她突然間清楚地知道了:她在思亞懷中感覺到的安全感,並不止是因為她知道他會保護她,而是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傷害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她。她知道自己的理智很早以前便已經明白了這一點,可是一直到了現在,這項認知才終於化入了她的情感、以及她的本能中去。

  這樣的解脫使得月倫幾乎因自由而流下淚來。呵,天,她在心裡頭喊:小五,你知道你對我做了些什麼嗎?你知不知道再次擁有那種純真的信任是一種什麼樣的恩賜?你知不知道再次在心愛的人懷中感覺到安全是一種什麼樣的幸福?你知不知道——僅只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愛上你,直到地老天荒?

  愛。她是什麼時候愛上思亞的呢?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只知道這樣的認知使她歡喜。雖然,激烈的情感已經在舌尖打轉了,月倫卻什麼都沒有說。這不是羅曼蒂克的時候,更何況她即將去面見思亞的父母……

  這種會面的時機使她不安極了,幸虧思亞為她做了十分周到的安排:他在電話裡先將事情解釋了一遍,因此一回到唐家,朱雪德已經將女兒出嫁前的房間整理乾淨了,趕著她去睡覺。

  「小五都跟我們說過了,你安心休息吧,把這兒當自己家看待,啊?」朱雪德慈祥地說。

  「謝謝,唐媽媽。真不好意思來打擾你。」月倫只能這麼說。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幾乎是一挨上枕頭就睡著了。本來以為驚嚇會使她輾轉反側的,是不是對小五的感情使她隔離了恐懼呢?月倫自己是沒有心神去理會這些。她再一次對週遭的景物有所知覺的時候,是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跳到了她的枕頭上來。月倫驚愕地睜開眼睛,正正地對上了一對黑鈕扣一樣的眼珠子——亂七八糟地蓋在前額搭拉下來的白毛底下。

  「嗨!」月倫笑著坐起身來,見到那個小東西有些戒備地朝後退了一步,唇邊的笑意不覺加深了:「你一定是唐小汪了,對不對?」

  哈巴狗的腦袋晃了一晃,伸出一隻爪子來碰碰她。就在這個時候房門被推開了一些,唐大汪一跛一拐地走了進來。月倫馬上就把唐小汪給撇到一邊去了。

  「唐大汪!」她高興地喊:「乖狗狗,過來,你睡得好不好呀?傷口還疼不疼?」一把將大狗攬進懷中,她憐惜地捧起它受傷的前腿看著。唐大汪發出撒嬌的低嗚聲。

  唐小汪顯然覺得自已被冷落了,跳上跳下地吠個不停。

  朱雪德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幕。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早呀,月倫,」她笑瞇瞇地說:「餓了吧?下來吃早餐囉!」

  「啊!唐媽媽,真不好意思我睡了這麼晚,現在幾點了?」月倫尷尬地跳下床來,唐小汪很興奮地繞著她腳邊打轉。朱雪德的笑意加深了。

  「幹什麼跟我客氣呢?你是應該多睡一會兒的。不說你昨天受夠了驚嚇,就說平常,小五也說你工作過度囉。那小子呀!成天跟我談你,我都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你一輩子了。」她笑著喝兩隻狗:「都給我下樓去,兩隻色狗,看人家小姐要換衣服了就硬賴在這兒!月倫哪,換好了衣服就下樓來啊!還有,小五已經上班去了。」

  那樣的親切使得月倫的生疏和尷尬很快就消解得無影無蹤了。思亞的父親唐悟時是一位慈詳長者,開明而風趣,對月倫目下遭遇的困境絕口不提,反而和她說了一大堆思亞小時候的糗事。看著他們兩人,月倫很能明白:思亞的開朗和樂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兩位老人家舉手投足、說話神態,一副已經把她當成準兒媳婦的模樣,使得月倫很不好意思。雖然她也不能不承認:能這樣被人接納,是一件很窩心的事。

  她在唐家吃過午飯,唐悟時堅持要送她去上課:此後就一切如常了。排完戲後思亞來接她,直直地將她帶回唐家去。

  「小五,我們不是說好了只住一晚上的嗎?」月倫困惑地說,思亞笑著將摩托車牽進了公寓樓下。

  「我知道,但在送你回家之前,我總得先做一點其他的安排呀!」他環住了她的肩:「走吧!上樓去,今天家裡還有個聚會呢!」

  弄不清他葫蘆裡頭在賣什麼膏藥,月倫只好乖乖地跟著走。才剛剛走到思亞家門前面,鐵門便被拉開了,一個塊頭很大的男生探出頭來。

  「我就說嘛!你們也該到了。」他大聲地說,聲音十分洪亮:「你一定就是石月倫了吧?我叫高珅維,外號屠夫,是小五的舊愛。」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立刻就喜歡上這個爽朗的大男孩。「很高興認識你,舊愛,」她笑瞇瞇地對著高珅維伸出手來:「我是小五的新歡。」

  高珅維瞪著她瞧了半晌,仰起頭來發出了一聲怪叫。「喲荷,你死了,小五!碰到這麼個女人,你小子就算多生了兩雙翅膀也飛不了呀!」

  「嘿,你有沒有搞錯?我可是一點逃走的意圖也沒有,」思亞抗議道,但高珅維根本不理他,管自拉著月倫的手瞧上瞧下。

  「哇操,你小子走了什麼狗屎運,居然會讓你碰到這麼完美的女人?」他嘖嘖稱奇:「那小子在電話裡跟我炫耀我還不相信,想不到這個吹牛不打草稿的小子這回居然沒誇張!難怪他以前交了那麼多女朋友沒一個定下來,」

  「喂喂喂!」思亞緊張了:「我以前那有交很多女朋友?你別亂講喔!還有,你不可以一直握著我女朋友的手!」他一把將月倫搶了回來。

  「我不相信,小五居然是個醋罈子!天下奇觀嘛!」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帶笑:「嗨,我叫張鵬,小五他們都叫我大鳥。」

  月倫回過頭去,看進了一對帶笑的眼睛。這個張鵬中等身量,白白淨淨地看起來很斯文,也是個很惹人好感的大男生。

  「你好!」月倫說:「我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剛剛都聽見了。小五的新歡。」張鵬眉飛色舞:「我說石月倫,」

  「怎麼不進來坐呀?全擠在門口做什麼?」朱雪德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們再不進來,點心可要讓阿觀一個人給掃光了!」

  什麼?裡頭還有一個叫阿觀的呀?月倫有些不可思議地想:小五究竟請了多少客人?

  其實也沒多少。連阿觀在內一共是三個。月倫一踏進客廳裡便發現這一點了。那阿觀是個黑黑瘦瘦的高個兒,看起來比其他幾人都要老成得多。「林勇觀。」他自我介紹道,一對精光四射的眸子十分有神。

  「他們三個是我的死黨,從小一起長大的,一直到上了大學才分開。」思亞解釋:「他們三個早就想認識你了。」

  「是啊!但是小五把你藏得跟寶貝一樣。」高珅維笑著說:「開玩笑的,他只差沒拿你的相片拿去做T恤穿了。只是我們也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底下認識你。」

  這麼說來,他們三人都知道自己目下所遭遇到的困境了?月倫給了思而尋求肯定的一瞥,張鵬立時插口進來。

  「小五跟我們就像兄弟一樣,他老婆的事當然就是我們的事!你放心,石月倫,有我們四個在,那個混帳王八蛋連一根汗毛都動不了你的!」

  在男孩子們的義氣底下,說「謝」就顯得生分了。可是月倫忍不住。「謝謝你們,」她從哽住了的喉嚨中逼出了幾個字來:「可是這太危險了,我——」

  「不用擔心,我這幾個兄弟都不是好吃的果子。」思亞驕傲地打斷了她:「屠夫是空手道黑帶兩段,大鳥的西洋劍也下過苦功。至於阿觀,」他的笑意加深了:「阿觀雖然沒有正式學過什麼武術,打起架來只有更可怕。我如果和他單挑,十次裡有八次會讓他給擺平。」

  「你們到底要不要吃消夜?」林勇觀懶懶地說,將盤子裡最後的兩片滷牛肉塞進了口中。張鵬立時發出了一聲慘叫。

  「哇操,阿觀,你他媽的好狠!」他撲上前來打算搶救滷味,可是盤子裡頭已經只剩幾顆蔥花了。

  「別急別急,鹵抹冰箱裡頭還有,我再去切得了。」朱雪德好笑地說:「你們慢慢聊啊!」

  月倫自動自發地跟進了廚房裡頭去,卻被朱雪德攔住了。

  「你還是和他們聊聊去吧!要幫我做菜還怕將來沒機會嗎?」她慈祥地說:「小五找來了他這一票死黨,我可就放心了。你別擔心,事情一定可以解決得順順利利的。」

  月倫勉強地微笑了一下,壓下了一肚子的不確定,以及在心靈幽微處徘徊出沒的緊張。「我當然不擔心,唐媽媽,那傢伙根本成不了氣候。」她接過一盤雞翅來往外走:「對了,唐伯伯呢?」

  「他睡得早。」朱雪德微笑道,一面切著滷牛肉:「我待會兒也要上床了,你們年輕人慢慢聊罷!」

  等月倫重新進入客廳裡的時候,方纔那輕快的笑謔已經全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氣氛凝重的研討和磋商。

  「我們可以將月倫保護得很好,這點我毫不懷疑——只要你們的資料來源正確,那個姓徐的小子確實不可能弄到槍彈一類的武器的話。」說話的是林勇觀——這點月倫並不驚訝。他看起來確實一付精明強悍、深思熟慮的樣子,十分之不好惹。

  「我相信我們的判斷不會錯的。那小子要是有槍的話,昨天夜裡早用上了,不會留得唐大汪一條性命。」思亞說:「再說,根據他過去的行蹤來判斷,他一向獨來獨往,也不可能和黑道份子有所掛勾,一時半刻要想弄到槍枝並不是樁容易的事。」

  「那我們就得確定他不會有時間去弄到這種東西才行。而且還有一個問題,」林勇觀沉吟著道:「如果我們保護月倫保護得過份嚴密,那小子說不定會決定來個長期抗戰,那樣的話我們可就累了。」

  「我也擔心這一點。」思亞承認道,兩道濃眉皺得很深:「要想速戰速決,最好的辦法是留個漏洞把那小子引出來,可是……」

  林勇觀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了思亞的手。「不用擔心,我們絕對不會讓月倫發生任何意外的。」

  思亞抿緊了雙唇,看得出來他還在猶豫,月倫已經握上了他空著的那隻手。她的手心冰冷:心跳紊亂,然而她的笑容卻是勇敢而堅定的。

  「沒有什麼好考慮的了,小五,這是唯一的辦法,你也知道的。」她輕輕地說:「你們不可能保護我一輩子,我也不想老是這樣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再說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不拿我當餌拿誰當餌?」

  思亞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他反過來握住她的手幾乎比她的更涼,但是月倫已經下定了決心。「你一定已經策劃好要怎麼做了,是不是,阿觀?」她問林勇觀。後者的眼睛裡露出了無可置疑的欣賞之意。

  「要想逼他動手,必須讓那傢伙以為:他再不動手就沒機會了。」他簡單地說:「我們可以放出風聲說,你在公演之後馬上就要再度赴美,攻讀博士學位。」

  「博士!」月倫的鼻子不悅地皺起,張鵬立時丟過來一個好奇的表情。

  「博士有什麼地方不對了?」

  「沒什麼不對,只不過是理論掛帥而已。」月倫皺著鼻子說:「導戲完全是創作,比起理論來要有趣得多了。打死我我也不要去念那個勞什子的博士!」

  「不過那個姓徐的小子並不知道這一點,對不對?」林勇觀微笑道:「所以啦,我的計劃是這樣的……」

  他們一直談到十二點多,才算是將所有的細節都敲定了。由於時間已經太晚了,大夥兒又認為:月倫在唐家多住一天沒有大礙,所以散會的時候是:思亞和月倫站在門口向這三位好友揮手道別。

  「你這幾位朋友真的都很不錯,」她一面收拾客廳一面說,思亞溫暖地笑了。

  「他們都是真正的好朋友。」他接過月倫手上的碗盤端到廚房去:「我很幸運。」

  「只有「你」很幸運而已麼?」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不,我認為他們也同樣幸運。這樣的友情本來就是相互的。如果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遇到了同樣的麻煩,你也會毫不猶豫地為他們兩肋插刀。物以類聚呀,你知道。」

  思亞的眼睛裡發出了明亮的閃光。看著月倫的時候,他的神情卻是小心翼翼的。「那麼我呢?」他問,唇角的笑意也沖淡不了他鄭重其事的眼神:「你信任我麼?」

  月倫放下了手邊待洗的碗,直直地走到他的身前,伸出手來環住了他。「你是說你不知道麼,小五?」她輕輕地說,清澄的雙眸彷彿要看進他心靈的深處:「我當然信任你呀。我以我全部的靈魂來信任你。」

  思亞定定地回視著她,從她眼中看出了她的全無保留,正心誠意。心安和愉悅同時間自他心底升起,使他幾乎因為幸福而歎息。無限溫柔地他低下頭去,輕輕地吻上了她的額頭、眼瞼,鼻尖,以及……那等待了他一生一世的雙唇。

  他們的計劃第二天就開始實施了。離公演只剩下八大,所以每個人都卯足了全力來配合這個計劃。月倫有個專跑影劇新聞的學姊,替她在報上發了「狂女」即將公演的新聞,還順便提到「該劇團負責人石月倫聲稱:這是她在國內製作的最後一齣戲,公演結束的第二天便將再度赴美進修,攻讀博士學位」。當然事實真相這位學姊並不知道,只對她學妹的好學佩服不已。

  月倫煞有介事地準備起出國事宜來,連補習班那方面的課都取消了。雖然徐慶家似乎還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上課,但她不想遺漏任何地方,以免引起他的疑心。至於防衛的工作則做得再周密也沒有了:無論什麼時候,她身邊總有一個以上的保鏢跟著。那四個男生輪流請假,連學耕都來軋一腳。晚上則輪流睡不同的地方。通常是思亞來接她,而後來到事先說定了的、有兩個以上出入口的地方吃消夜,由另一個人來將她接走。這樣一來,就算徐慶家有通天的本事,也跟蹤不到她了。

  這種做法的效果非常顯著,因為徐慶家顯然急了。他打到排練場的電話越來越頻繁,說的話也越來越惡毒;除了惡毒之外,公演的日期越近,話聲裡歇斯底里的意味就越明顯,諸如:「你他媽的以為你逃得掉是不是?門兒都沒有!我一定會逮到你的,而且很快!」

  「你以為你釣來幾隻笨鵝繞在你身邊我就動不了你了?我操,那幾個蠢蛋的眼睛都讓屎給糊了是不是,居然看不出你是個什麼樣的婊子?你以為我會吃這一套?石月倫,我他媽的會要那幾個白癡給你陪葬,剁得你們幾個分不出誰是誰來!」

  苑明嫌惡地切下了錄音機的開關。「老天,最近的日子過得比蝸牛還要慢!」她抱怨道:「我才真想把那姓徐的小子剁成肉泥呢!要是姊夫在台灣就好了,看那小子還能不能這麼囂張!」

  學耕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放下了手上正在清理的攝影機——他今晚要幫「狂女」的綵排拍錄影帶。自從爾祥鼎力相助、使得他們兩個得以順利結婚之後,苑明就彷彿將她這個姊夫當成了千手觀音來崇拜,老以為她姊夫無所不能以的。「忍耐點,明明,總不能什麼事都找姊夫呀,他的事業還不夠他忙嗎?好歹咱們也得學著自己處理事情吧?」

  「對不起,學耕,」苑明不好意思地說,明白自己方才是說錯話了,連忙偎進他懷裡撒嬌:「我只是心疼你嘛!那混帳把大家都磨得雞飛狗跳,我真恨不得有根魔術手指,輕輕一點就把他給變沒了!」

  「我也這樣希望呀。不過既然誰也沒有魔術手指,就只有耐著性子設陷阱了。」學耕歎氣:「等我們逮到他以後,先讓你揍他兩拳出氣,這樣可以了吧?」

  「我要賞他兩個黑眼圈!」苑明宣佈:「要比學姊眼睛底下的陰影黑很多很多倍!」

  才剛剛說到這裡,他們正在談論的人就進來了。學耕抬眼望去,注意到月倫眼睛底下果然有著兩塊陰影。她所承受的壓力是一目瞭然的,排練場中的每一個人都清楚分明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不止是因為她的氣色越來越差,也因為她的脾氣越來越壞了。她原本豐沛的幽默感越來越薄,使得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跟著緊張,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將她觸怒。事實上她昨天才和思亞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卻小得誰也記不得了。

  幸虧再兩天就要公演了,苑明在心裡頭暗暗慶幸:再忍耐幾天就沒事了——只要事情能如意料中一樣地圓滿解決。天啊,求求你,事情可一定要圓滿解決啊!

  徐慶家的事很難說,綵排倒是挺順利的。排完戲後思亞來接她,見到她憔悴的樣子,真是心疼極了。

  「累壞了?」他問,月倫的眼睛連睜也不睜,還自癱在沙發裡。「廢話!」她沒好氣地說。

  「要不要喝點什麼?你一定渴了吧?」

  「不要。」

  「不補充點營養不行呀,」思亞老母雞一樣地說,月倫突然爆發了。

  「我說我不要你聽不懂嗎?」她暴躁地叫:「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渴了餓了自己都不知道!你讓我安安靜靜地休息一下行不行?」

  一看到這種風雨欲來的前奏,苑明立時拉著學耕離開了辦公室。她知道月倫這些日子是因為心情惡劣,所以控制不住自己;改天她要是發現自己當著別人的面和思亞吵架,心裡一定會很不舒服的。

  這個道理思亞也明白,但是當出氣桶的滋味到底不是很好,所以悶聲不響地坐一邊不吭氣。

  過了好一會,月倫朝著他偎了過來,一隻軟軟的小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臉。

  「對不起,小五,我最近脾氣壞極了。」她抱歉地說,清楚地看見他眼下也有睡眠不足的痕跡。他所受的壓力絕不在我之下啊!她懊悔地想,而這通通都是我的錯。要不是認識了我,他就不會受到這種無妄之災了。替我擔驚受怕還不夠,現在還得承擔我的壞脾氣:「早跟你說過的嘛!我的脾氣不太好。」她軟軟地說:「你不要生我的氣喔。我請你去吃消夜?」

  思亞苦笑著捏了捏她的手。「我也說過這種生活比較刺激,現在可真是刺激極了。」他咕噥道:「等我們結婚以後,我要在家裡弄個沙袋,一發現你有發脾氣的跡象,就把你跟沙袋擺一起,那樣我就安全了。」

  「嘿,我沒有那麼暴力啦!」月倫抗議,而後想起了什麼似的微笑起來。「你知道嗎?小五,我們兩個相處的模式,有點像我和徐慶國的呢!只不過立場正好相反。」

  思亞的耳朵全豎起來了。這是月倫第一次主動提及她和徐慶國的過去,這使得他歡喜極了。因為一個人肯將過往的傷痛敞開來談的時候,即使不表示他已經走出那個傷痛,至少表示那傷痛已在癒合之中了。「怎麼說?」他小心地問。

  「嗯,怎麼說,他……」月倫沉吟著道:「應該說他是缺乏安全感的那一方吧!我過了許久才明白這一點。他很容易吃醋,稍有不如意就對我發脾氣,對自己的生活又沒有半點概念,時時刻刻要求我的注意和照顧。」

  聽起來是個一無是處的大孩子嘛!思亞不以為然地想,卻聰明地不予置評,只說:「那你為什麼還和他在一起呢?」

  「因為我們剛交往的時候,他並不是這樣子的。」月倫慢慢地說,眼神因回憶而變得遙遠了:「徐慶國高我兩屆,是外文系的高材生。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在擔任話劇社的社長,是個很有才華也很有情致的男孩子,很浪漫,很唯美……你知道,就是愛情小說裡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主角。」

  「我還以為不食人間煙火的都是女主角呢!男主角只要很有錢就行了。」思亞干干地說,無法掩飾聲音裡的醋意。我明天就開始背唐詩三百首,他暗自決定道,如果月倫喜歡浪漫和唯美,就算那種情書會麻得他雞皮疙瘩掉一地他也認了!

  就算月倫聽出了他的不對勁,她可也沒說什麼,只微微頓了一頓,便又慢條斯理地繼續往下說。「我從他那兒學到了很多東西,包括如何欣賞文學之美,如何深入地瞭解一樣作品……」以及愛情可以有著什麼樣的甜蜜,什麼樣的狂喜,她在心底悄悄地加了兩句,臉上因回憶而閃過錯綜複雜的感情:「當然他有他的缺點,我方纔已經說過了。但是學生時代裡,現實生活的壓力還很遙遠,他的那些毛病並不構成真正的問題,我們在一起的前半年裡裡一直很甜蜜,很快樂……」她的聲音漸漸地沉了下去:「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是什麼,思亞仍然忍不住問了一句:「他打你了?」

  「欸!」月倫的聲音很低沉,彷彿她對那樣的回憶仍然難以承擔似的:「那一次是為了什麼原因而起的爭執,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的脾氣來得非常突兀,而我——完全嚇呆了,甚至連躲都不曉得要躲,」她的身子無法自己地顫抖了一下,思亞立時緊緊地將她攬進懷中。

  「所以呢?你就和他分手了?」他咬牙切齒地問,恨不得徐慶國就在眼前,好讓他狠狠地揍上一頓。

  「沒那麼快。」月倫的笑意很悲傷:「我那時愛他愛得很深,而他事後的痛哭流涕、深自責備也使人很難不原諒他。我後來知道了;那是有暴力傾向的男子對待女友或妻子的典型反應,傷害之後道歉,週而復始,變成一種惡性循環,而被害者則往往因了罪惡感和自卑而不能、也不敢離開這個男人……」

  「你……你是說,你落入這種暴力悲劇的模式裡去了?」思亞全身的寒毛都因了這樣的可能而聳立,月倫連忙安慰地拍了拍他。

  「沒有,我比較幸運。」她沉沉地說:「這種事情才發生了兩次,我臉上的淤傷就讓我哥哥給發現了。他那時候在研究所讀書,主修心理學,一心一意要出國繼續深造,所以除了拚命用功之外,還訂了一大堆原文的雜誌。」

  思亞長長地吁了口氣,抱著她的胳膊到了這個時候才放鬆了一些:「這麼說,是你哥哥勸你和徐慶國分手的了?」

  「嗯!」月倫點頭簡單地應了一聲,滿足地靠在他的懷裡。過往煙塵的細節就讓它們過去罷!她對自己說:我自己都不想再記憶的東西,又何必說來讓小五難過呢?當年雖然有了哥哥、以及瑾姨的勸告,要想和徐慶國分手卻也並不是那麼簡單。長時間交往下來的深濃情感豈是說斷就能斷的呢?何況徐慶國的便條、書信都寫得那麼教人迴腸蕩氣,而他討她歡心的方式又那麼教人難以拒絕。打從她發現徐慶國的暴力傾向開始,又花了她半年多的時間才終於和他分開。而這中間她還又挨過兩回打……

  察覺到月倫又顫抖了一下,思亞的手臂本能地收緊了。

  「既然是難過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他溫柔地說:「你哥哥大概很疼你吧?」

  「是啊!」月倫的微笑裡有著真心真意的溫柔:「當年如果不是有他的專業知識,以及他的耐心在幫助我,我絕對沒有辦法用客觀的方式來看待自己與徐慶國之間的事,那——」她心有餘悸地搖了搖頭:「算了,還談這作什麼?早都過去了。」

  早都過去了?不見得吧?至少還留了一個後遺症沒解決呢!思亞很不舒服地想,對自己的反應不悅之極。但是他沒有辦法。那種五味雜陳的情緒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從月倫的敘述中聽來,那個徐慶國死是死了,只怕仍然在她心裡佔有一個相當的地位;否則的話,她和他的分手也不至於如此困難。花了整整半年才分成耶!搞不好還是因為那小子當兵去了才終於分開的。想到這個地方,思亞只覺得滿肚子都是酸水。但他又不想月偷說他沒風度,只好硬生生地將話題轉開。

  「那你哥現在在哪裡呢?」

  「美國啊!在威斯康新,做博士後研究員。」

  「這麼說,徐慶家找你麻煩的事,你哥哥一點都不知道了?」真要命,怎麼又把話題給轉回來了?思亞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但月倫好像一點也不以為意。

  「他知道了也幫不了忙,幹什麼讓他操那個心?這件事連我爸媽都不知道呢!」月倫笑著偏過臉來看著他:「再說,我已經有了你呀。」

  這樣的話本來應該使思亞覺得歡喜的,然而這回例外。對徐慶國的醋意使他不安,畢竟他們兩人是太不相同了,月倫究竟為什麼會愛上自己呢?在這一剎那間,舊有的疑慮悄悄自幽暗的巖洞中探出頭來,以醜惡的懷疑動搖他的自信:

  「是不是因為在非常時期裡,她需要一個人在她身邊,所以才選擇了我呢?」

  不,不會是這樣的!月倫不是這樣的人!她那麼誠實又那麼勇敢,不可能會對我、也不可能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而且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一些——

  彷彿是要說服自己似的,思亞緊緊地將他心愛的女孩抱在懷裡;生似只要他稍微放鬆一下,她就會溜到空氣裡頭去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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