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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幽
  雨兒乍歇,
  向晚風如漂冽。
  那聞得哀柳蟬鳴淒切。
  未知今日別後,
  何時重見也.
  西元一九九三年冬

  近午夜時分,萬籟寂靜中,偶有幾聲犬吠貓鳴點綴著這個無星無月、黯淡冷幽的夜。十二歲的裴汝寧靜靜地坐在書桌前,靜靜地凝視著手錶,靜靜地等待著,等待時間一分一秒的逝去,孤寂感逐漸爬上心頭,落寞點點沾上她的眉梢眼角。
  終於,她移開視線!惆悵地望著漆黑的窗外。不敢有所期待,卻又無法不期待的一日過去了,她知道,爸爸、媽媽再也記不得她的生日了,就如同旅遊時不小心忘了帶她同行,聖誕節忘了準備她的禮物,週年時忘了給她紅包一樣。
  但是她實在是不能怪他們,畢竟,她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畢竟,他們有自己的親生子女需要關懷疼愛,他們無條件撫養她到這麼大了,也曾經疼愛過她、寵溺過她!她真的不該有什麼抱怨了。
  只是……她忍不住要感到徬徨茫然,雖然戶籍上她是裴家的長女,但是,當養父、養母都不再在乎她,甚至忘了她的存在時,她實在不知道該將自己定位在何處?她的歸屬又該是何處?
  不、不!她真的不是在抱怨,她很瞭解,真的,她瞭解,爸爸的事業越做越大!媽媽忙著照料四個弟妹!她瞭解他們是真的沒有時間來分給她了。
  何況,弟妹是那麼的可愛活潑,教人不能不去疼愛、不能不去寵溺,雖然有時候相當任性乖戾,但那也是有父有母、被寵壤的小孩該有的權利,不是嗎?
  而她……她已經長大了,應該已經不再需要父母的特別關懷了……吧?
  然而,她還是禁不住要想,如果一開始她就是在孤兒院中長大的,如果一開始她就不曾被任何人特別關愛過,這樣是不是比較好呢?
  不曾擁有過,就不會有失去的痛苦,人家不都是這麼說的嗎?至少,她不需要類似強迫中獎似的,無奈地看著爸媽弟妹們一同歡笑,而自己卻只能苦澀、落寞地被排斥在一旁,雖然他們不是故意的。
  真的,她真的很瞭解他們絕對不是故意的,只不過,人類的本性畢竟是自私的,缺少了血緣的聯繫,和弟妹們比起來,她怎麼樣也是個外人——一個被施捨的外人。這是有一回大弟太過於無聊而向她挑釁時脫口而出的話,很傷人,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她知道弟妹們都早就明白這個事實了,或許爸爸、媽媽就是為了要藉由弟弟、妹妹的口來提醒她別太貪心,才特意讓弟妹們知道的吧!
  當然,她實在不該有什麼抱怨了,因為她的生活依然奢侈,爸爸、媽媽依然供應她最富足的物質,只不過,這些並不是她所希冀的,她真正渴望的是歸屬感!那種讓她能感覺到不寂寞、不孤單的歸屬感,但是……
  冰寒的夜風輕撫過她的面頰,將那股冰冷無望的感覺深深刺入她的體內,汝寧依舊無限悵然地凝望著窗外的虛無……
   
         ☆        ☆        ☆
   
  唐貞觀十一一年冬
  在這細雪紛飛、冰寒徹骨的深夜裡,明明是個貌如天仙,絕對有資格把鼻孔對準了天睨視人的大美人,卻偏偏是滿臉憨厚傻氣的裴家長女,竟然仍舊讓窗閭大開!任憑那棉絮般的雪花朵朵飄落在她的雲鬢髮髻上。
  她的手中兀自專心地就著雪光把玩著一個精緻的白玉玩偶,那是她六歲生辰時爹娘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最後一次收到爹娘送她的禮物。
  聽說那是番邦的貢品,是高祖賞賜給爺爺,爺爺再轉贈給娘的,因為她一見就喜愛上了,所以,娘便在她六歲生辰那天送給了她這個養女,可見得當年爹娘有多麼的疼愛她。
  然而如今,爹娘只顧著為才九歲的妹妹定下名門親事,對於她這個及笄之年已過的養女的終身卻始終未曾聞問。溫柔乖巧的她雖然不急!只是,無論她再如何單純憨傻,在這種孤寂的冬夜裡,腦海裡仍不斷地迴響著白日裡她那個任性刁鑽的妹妹的嘲諷
  「說不准爹娘是要等到需要巴結哪位王公大臣時,才要把她送出去給哪位糟老頭續絃,甚至做妾呢!」
  一想到這裡,她也不禁要感到些許悵然,在這個家中,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地位呢?
  回憶當年,她的親生爹爹是如今這位爹爹的至交好友,在故世前把獨生女交託給膝下猶虛的裴儒生。在六歲之前,因為裴家夫妻倆始終未曾生育,是以視她為奇珍異寶般愛逾生命,甚至對外人表示,她的確是他們夫妻倆的親生女。
  然而,當她滿六歲後未久,娘親終於得以身懷六甲了,自此之後,她在爹娘眼裡便逐漸變得什麼也不是了。
  輕柔地撫掌著溫潤的白玉!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後,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白玉雕像上。
  記得爹爹曾經向她提過,這個白玉玩偶是有典故的,似乎是遠方番邦宗教流傳出來的神祇雕像,他們稱之為天使,類似漢族所說的仙女,而他們的天使是有翅膀的,就如這尊白玉雕像上六對栩栩如生的溫柔羽翼。
  不過……六對?會不會太多了點兒?
  呃……既然是神仙,多幾對翅膀應該也是不奇怪的吧?
  爹爹還說,這尊白玉雕像名為「天使之翼」,番邦進貢人甚至還信誓旦旦地宣稱,只要心誠,還可以向它許願呢!不過,當然沒有人會去相信那種無稽之談,番邦異教的東西會有什麼靈驗效果才怪!
  可是……
  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彷彿隨時都可能會掀動的翅膀。
  真的只要心誠就能夠許願嗎?
   
         ☆        ☆        ☆
   
  西元一九九八年冬
  深夜過十二點後,汝寧才從老中醫的診所裡出來,疲憊地回到同一楝大廈頂樓,那個無論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一個非常美滿快樂家庭的裴家。
  父慈母愛,五個子女各個健康活潑,家境又是如此富裕,住的是高樓大廈,過的是極品的生活,兒女上下學皆有專車接送,任誰都禁不住要羨慕,但是對汝寧而言,生活在這個看起來如此幸福的家庭裡,卻是她痛苦的根源。
  當年,因為婚後多年不孕,裴家夫婦經過仔細檢查之後,不幸被醫生宣佈懷孕的機率雖非完全沒有,卻是微乎其微,而問題似乎在裴媽媽身上。那時,好友夫妻正好因空難雙雙去世,獨獨留下一孤女,他們索性領養那個嗷嗷待哺的女嬰,並且愛若親生女。在六歲之前,汝寧一直是裴家夫婦的心肝寶貝。
  然而,就在她剛過六歲生日後不久,拚命把藥丸當糖果吃的裴媽媽終於懷孕了,而且,一生就是雙胞胎,過三年後又生下另一對雙胞胎。從此之後,裴家夫妻倆的疼愛便很快的轉移到自己的親生子女身上了。
  小孩子是最敏感,也是最容易受到傷害的生物,不用多久,汝寧便感受到她在這個家裡的尷尬處境她是多餘的。
  雖然她並沒有因此走上街頭舉白布條抗議,但是,原本開朗活潑、愛玩愛笑的她,卻逐漸轉變成一個死氣沉沉的女孩子,整天默默無語、落落寡歡。
  直到那一天,她寂寥的度過十二歲生日之後的第三天,一個金髮的混血十七、八歲少女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請問你是裴汝寧嗎?」
  那口洋腔洋調的國語實在有夠令人受不了,汝寧聽了不覺直皺眉。
  「我是,你是?」
  少女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逕自進行審訊似的詢問。
  「你剛過十二歲生日三天?」
  「沒錯,你到底……」
  「你是養女,養父是裴建生,養母是任敏珠,還有兩對雙胞胎弟妹?」
  心頭驟然竄過一股刺痛,汝寧不由得沉下了臉。
  「我是,你到底是要干什……」
  沒想到她話還沒說完,那個少女便猛然把手中的箱子丟進她的懷裡。「哪!如果你就是那個裴汝寧的話,那這個就是屬於你的了,OK!可以交差了,我要回英國去了!」語畢,她轉身便要走人。
  在摔不及防之下,汝寧差點來不及抱住那個箱子,一抱住,卻又險些讓它摔到地上去,因為那箱子還滿有一點份量的,至少對她這個年紀來說是有些過重了。
  她捧著那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寬寬大大卻扁扁的箱子,實在不曉得是什麼東西。汝寧呆了好片刻,隨即回過神來急呼,「等一下、等一下,這個東西……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即將走到大門口的少女及時停住了腳,然後徐徐地轉回身來,對她聳了聳肩。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這個箱子是老祖先流傳下來的,還有一封信上交代子孫們務必要在這個時候交到你的手上。我甚至不明白那個年代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存在,但是,既然這玩意兒經過一千三百年後還能安安全全、完完整整的保存到現在,我又剛好很無聊,閒得發慌,所以,就搶著跑這一趟,完成祖先的交代,順便逛一逛亞洲羅!」她搔搔耳朵,笑笑又說:「原本是爹地要親自送來的,但我抱著東西就跑,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整理呢!」
  腦中一團疑惑、混亂的汝寧,盯著手上的箱子直發愣。祖先流傳下來的?還交代務必要在這個時候交給她?若不是對方的腦筋有問題,就是她的耳朵有問題了!
  「沒問題了吧?」少女問,隨即又撇撇嘴。「反正就算你問了,我也是一問三不知。」
  汝寧抬眼望著少女。「那……你究竟是誰?呃……或者我該問,你的祖先是誰?這你應該知道了吧?」
  「我?」少女指著自己的鼻子,詭異的笑了笑。「嘿嘿!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你的子孫,你會相信嗎?」
  嘎?啥米?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是她的子孫?
  汝寧以一臉「你頭殼壞去了」的表情瞪著少女,令少女笑得更開心頑皮了。
  「還有,我的祖先是劉季寒,這箱子裡的東西就是他的妻子特地留下來遺言,說交代要給你的;至於劉季寒又是哪號玩意兒,我實在不太了,只知道他的爺爺是唐朝開國功臣劉文靜,或許你可以去查查中國初唐的歷史,雖然記述得少之又少,但好像真有這麼個人喔!」
  初唐?她是在講古嗎?汝寧不可思議地盯住少女。
  少女指指汝寧懷裡的箱子。「你還是去看看裡面到底有些什麼吧!也許裡面有交代也說不定喔!老實說,在劉季寒的老婆留給我們的信裡,除了千交代、萬囑咐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把這東西送來給你之外,其他的什麼也沒解釋!我才奇怪她那個古代人怎麼會知道有這個年代和這種地址呢?你相信嗎?上面甚至還標明了她所處的是西元哪一年呢!」
  一聽見她的提議,心想也對,汝寧甚至忘了和少女說聲謝謝、再見,就忙不迭的抱著箱子回到房裡,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
  而後,就在看清裡麵包裡的東西時,她不禁愣住了,難怪那個少女會覺得莫名其妙,在厚厚實實的包裝下的,竟然是一個絕不應該屬於古代的東西。
  那是一個手提箱,一個現代人使用的公文箱,一個上面有著複雜的七碼對號鎖的手提公文箱,一個……既非鐵,也非塑膠、更不是皮製的手提箱,那是……不會吧?不會是她在外國雜誌廣告上看過的那種銑合金的手提公文箱吧?!
  是誰在開她的玩笑嗎?再說……沒有號碼,她如何打開這個手提箱?七碼耶!不是三碼、五碼,而是七碼耶!光是三碼就會試到吐血了,更何況是七碼?而且,又是鈦合金的,難道要她拿炸彈來炸開不成?
  瞪著那個手提箱幾乎有十分鐘之久,腦袋裡什麼也不能想,也想不通,突然!她福至心靈地想到,如果是她,會用什麼樣的密碼呢?毫不考慮的,她立刻把自己的生辰年月日率先使用上去試試看……唔!還差一碼,那就……把時辰也用上去好了。
  真的,她真的只是試試看而已,其實心裡是完全不抱半點希望的!所以,當她聽到那一聲細微的喀聲時,她幾乎自己嚇到了自己,驚喘一聲後,她立刻反射性地跳離開那個手提箱遠遠的,不敢置信地瞪著它。
  哪有這款A代志?!
  良久過後,她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再猶豫片刻後,才戰戰兢兢地,戒備萬分地,一副彷彿若是一打開!便會有只恐龍跑出來一口吃掉她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靠過去,緊張兮兮地把那個手提箱打開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封信上封厚厚的信,上面用毛筆寫著「裴汝寧親啟」五個大字……
  就從那日起,汝寧便奇跡似的變了個樣,從一個落寞孤寂,沒有生氣的女孩子!倏然變成一個積極且充滿了希望的女孩。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她仍然是那個沉默、安靜的小女生,然而,她閃閃發亮的雙眼中卻寫滿了前所未有的豐富色彩,期待、興奮!還有一些疑惑與畏懼。
  同時,她開始趕場似的把自己的時間塞得滿滿的,差不多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了。譬如,她不但每天放學後就跑到大廈一樓的老中醫診所裡作學徒,而且還拚命啃一些歷史書籍、高楊的歷史小說、武俠小說等等,努力學毛筆字、學國畫、學唐字古文!甚至不只這忙靜態方面的活動,她還學騎馬、學射箭、學跆拳道。
  為了留長髮,她還在國中畢業後,特意選擇那種沒有發禁的三流五專就讀,除了讓自己能勉強升級之外,她幾乎利用所有的時間做自己計劃中的事,反正那種爛學校,只要有學生讓它賺錢就好,管你是不是有真的在用功唸書。
  另外,她還開始說一些很拗口的話……
   
         ☆        ☆        ☆
   
  唐貞觀十五年夏,交河都護府
  「聖旨下,跪——」
  傳令官拉長了嗓門,直到偷眼瞥見大都護和副大都護大人都跪下後,他才得意洋洋地繼續往下宣旨。當然!他絕不會再偷看下去,因為他知道聖旨一旦宣讀之後,大都護大人的臉色肯定不會好到哪裡去,說不準還會就地找個出氣筒來消消火,所以,他早就準備好隨時開溜了,至於驛官呢?嘿嘿!只有請他自求多福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
  果不其然!傳令官宣罷聖旨,不小心眼一抬,瞧見了大都護的神情之後,立即打了個寒顫,他毫不猶豫的立刻把聖旨往大都護大人的手上一扔,便匆匆施了個禮,咕噥兩句告退之類的話後,就一溜煙地逃了。
  而可憐的驛官卻只能戰戰兢兢地等在一旁,期待那個還跪在地上,滿臉驚怒之色的大都護大人能早點施捨他兩句交代,好讓他回去覆旨,之後大人自己想要跪多久都盡可隨意,就算跪到地老天荒也不關他的事。
  可是,他可憐兮兮的眼光始終是給錯了人,因為,最先回過神來的是大副都護,而且,給他一個肯定回覆的也是大副都護。
  「請回覆皇上,大都護大人謹遵旨意。」
  瞧見驛官活像火燒屁股似的跑了之後,副大都護才慢吞吞地看回上司大人那張鐵青的臉。
  「我說將軍大人哪!你要不要先起來,再繼續考慮到底是要自殺,還是殺人呢?」
  大都護聞言,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後,這才怒氣難消地站起來,然後開始來回的踱步,同時雙手不斷憤恨地狂揮亂舞。
  「那個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嘎?明明……」
  「那個皇上的意思不都寫在聖旨上,剛剛由傳令官宣讀給你聽過了嗎?」副大都護咕噥道。
  「……知道我和裴家有不共戴天之仇,還……」
  「真是的,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你還不滿十歲呢!虧你還能記得那麼緊!」副大都護又嘟嚷。
  「……要我娶仇家的女兒?!」大都護怒吼。
  副大都護聳聳肩。「那不正好?你啊!也不想想自己都快三十了,到現在為止!也可算是功成名就了,是時候娶妻生子,為你們劉家傳遞香煙了吧?何況還能藉此消弭兩家的仇恨,豈不是一舉兩得嗎?」
  大都護倏地在太師椅上坐下,同時猛一拍桌子脫口道:「作夢!」
  副大都護更無所謂地聳個肩,然後回身也在側邊的椅子坐下。
  「那也行,隨便抗個旨,讓你們劉家來個滿門抄斬什麼的,恰好一了百了,什麼仇、什麼恨就此煙消雲散,對方躲起來偷笑都來不及呢!」
  大都護驀然轉過臉來,用那雙恐怖的火眼金睛瞪住他。
  副大都護不由得深深歎了一口氣,在喚了一聲劉季寒的字號——「子秋」後,語重心長的開口。
  「子秋啊!不是我喜歡嘮叨,但是,雖然先皇的確是賞罰不均、待遇不公、耳根子也太軟了些,可誰教他是皇帝老太爺呢?他愛怎麼著,我們就得怎麼著去承受嘛!對不對?而且,要是認真追究起來的話,當年的事可是雙方都有錯的喔……」
  但當他一眼瞧見上司大人的手握上了劍柄上副很想當場拔劍教他腦袋換個地方長長看的模樣,副大都護連忙補充道:「好、好!我知道、我知道,裴寂那個人也確實是性格怯懦,又無將帥之才,只靠著那一張能言善道的嘴便得到先皇的寵信,勝仗必厚賞,敗仗卻連半句責備都沒有,這種情況很多人都不服,但是,你也知道先皇……」
  突然想到再說下去的話,可能真的會讓自己吃飯的傢伙搬家,他趕忙住嘴,旋即改口道:「無論如何,先皇想如何寵信裴寂,作臣下的都無話可說,偏偏你爺爺他……」他無奈地搖頭。「他竟然利用在朝議事之際,經常藉故頂撞,凡是裴寂認為可行之事,他必定起而反對,這根本是公私不分,只為反對而反對嘛!我們姑且不論他如此做是否太過愚蠢,先想想這樣你能說他有理嗎?」
  「即使如此,爺爺也罪不至死吧?」
  望著忠誠可靠又勇敢機智的副手,同時也是從生死相伴中培養出來的知己好友,大都護冷冷地說。
  「裴寂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是以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我爺爺和叔爺身上,而在當今聖上為我爺爺說情時,他卻堅持一定要問斬我爺爺和叔爺,難道他那樣就有理嗎?」
  副大都護窒了窒,「但是裴寂也得到報應了呀!」他反駁道:「他不是也被罷官流放到靜州了嗎?即使皇上也曾想召他回京,他卻在途中病逝了!他死前那三年也很不好過呀!這樣還不夠嗎?」
  「一命抵兩命,你認為夠嗎?」大都護冷哼。「還有我叔爺一家,在叔爺問斬之後,不得已黯然地回老家徐州,卻在一場瘟疫中全數死亡,這筆帳又該怎麼算?我爹和我大哥為了洗刷爺爺的罪名,每戰必拚死打先鋒,結果我爹在四十四歲,我大哥在二十五歲,兩者皆是壯年之際就命損沙場,我大哥甚至尚未留下半個子息,這怨恨又該如何消弭?」
  眼看副手無言可應,他冷笑兩聲後又說:「如今,劉家只剩下我娘、可憐的寡嫂和我,而他們裴家不但子孫滿堂,無功無勞,皇上卻特別拔擢裴寂的兒子為官,這又算哪門子的公平?」
  「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七品校尉而已,哪比得上你這個正二品大將軍大都護嘛!」副大都護終於找到話可以頂回去了。「想想,你未滿三十,而裴寂他兒子卻已經快年近五十了呢!」
  「這是我拿血汗換來的,他哪有資格跟我比!」大都護嗤之以鼻。
  副大都護凝視他半晌。
  「子秋,都這麼久了,你為什麼就是不能忘了呢?」
  「因為我發過誓,在爺爺被斬首前那最後一面時,在我爹臨死前的那一刻,我發下了誓言,一定會替爺爺報仇的!」大都護臉頰抽搐著,咬牙切齒地說:「爹和大哥的責任是為他洗刷惡名,他們做到了,而我的責任便是替爺爺報仇,我發誓我一定會做到的!」
  「老天!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副大都護喃喃道:「你要知道,現在你們同時在朝為官,上頭盯著個皇帝老太爺,我請問你要如何報仇呢?」
  大都護咬咬牙。「我會等的,等到他犯下錯誤的那一天,屆時我會讓他嘗到他父親讓我爺爺所嘗受到的痛苦的!」
  副大都護微一挑眉。「請別忘了,將軍大人,屆時他也是你的岳父喔!」
  大都護猛一皺眉。「該死!我不……」
  「喂、喂!你想這樣嗎?」副大都護說著,橫掌往脖子一抹。「抗旨可是死罪喔!何況,這也是皇上的好意,他就是不希望你們兩家再如此對立下去了,才特別賜婚的。拜託你,就這樣算了吧!」
  大都護臉一沉。「想都別想,我絕對不會……」
  「大人、大人,我們剛剛碰到……」
  在大都護的鄭重宣言才剛發表到一半時,就突然衝進來打斷他的都護和副都護,在一看清上司的臉色後,就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氣止住腳步,同時也硬吞回剩下的話,改而悄悄湊近副大都護身邊,幾近耳語地問道:「皇上真的賜婚了?」
  副大都護歎口氣點點頭。
  「對象也真的是裴家?」副都護不敢置信地又問。
  副大都護更無奈地頷首。「入冬後,宮裡會派人護送文成公主到土蕃和土蕃贊普松贊干布成親,屆時會同時派人把裴家大小姐送來這兒,並且為大人主婚。」
  副都護頓時傻住了。「哇!這下子大人可不是要氣瘋了?」
  「但是,聽說裴家大小姐擁有驚人的美貌呢!」都護突然打岔道。
  副都護猛點頭,「嗯、嗯!我也這麼聽說過,不過……」他偷覦一眼大都護。「我也聽說裴家大小姐美雖美矣,人卻憨傻得很,常常做岔事、鬧笑話,所以,遲至今日將近雙十年華,卻始終未曾婚配。」
  大都護的臉色瞬間變得更烏黑了,副大都護聳聳肩。
  「那又如何?既然是皇上賜婚,就算對方是隻豬也得認了,何況,只不過是個白癡兼老姑娘罷了!」
  副都護不覺失笑,「還不算老啦!只是有點委屈大將軍就是了,憑大將軍的身份,想娶個年輕的公主都不成問題。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他斂曰笑容。「對方的身份……」
  大都護突然陰森森地冷哼了兩聲。
  「沒問題,對方若真的敢嫁過來,我正好結結實實地讓她吃足苦頭,包管讓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說不準她還會另外尋求慰藉,屆時我就有藉口名正言順地休妻了。如此一來,前仇加上新怨,我看皇上還怎麼阻止我對裴家報復!」
  其他三人一聽,不由得面面相覷。
  「老天,我還真有點同情那位未來的大將軍夫人呢!」
   
         ☆        ☆        ☆
   
  西元一九九九年十一一月三十一日近午夜時分
  汝寧佇立在房內正中央環視四周,嗯!一切都準備好了,除了家人全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倒數計時了,所以,她無法和他們說聲再見……呃!或許還是不要道別比較好,否則,要是那個手提箱和裡面的東西純粹只是某某人想整她的玩意兒,那她不就出糗出大了?
  希望不是!
  她緊張地用左手抓緊了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手提箱,右手握住那個她六歲生日時爸媽送她的最後一樣生日禮物,那是個十二翼的白玉天使,聽說是最高級的熾天使,由於市面上很少見到這種熾天使雕像,爸爸在羅馬的某一個跳蚤市場瞧見了後,便興高采烈地以高價買了回來送給她。
  「天使之翼是最重要的媒介物!」
  這是書信上所特別交代的,沒有它,就什麼奇跡也不會發生。
  又瞄了一眼手錶,她情不自禁地更加緊張起來,而且越來越懷疑這件事到底有幾分可信度?
  她不得不承認,寫那封信的人實在很聰明,雖然她著實認不出來那是誰的筆跡,那可是她頭一回收到別人給她的毛筆書信呢!
  總而言之,姑且不論那是何人,是否真的是書信上所自稱的人,但那人確實是相當瞭解她,懂得什麼時候才是最恰當的時機,然後適時把那份訊息送到她手上。
  那是正當她感到最寂寞孤獨的時候,也是正當她亟需找份歸屬感的時候,更是正當她心靈最空虛軟弱的時候,更別提那還是個充滿幻想的年紀,所以,即使多麼不可思議,她也寧願相信那是一個機會、一個希望而去接受它。
  然後,在往後幾年間!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沒事就展開手提箱內的那張照片細細端詳。
  結果有那麼一天!她驀然發現自己居然對照片裡的人產生了一份莫名的情愫,而且,這份情愫在她毫無防備之下,竟然早已根深柢固!於是,在她本該認清現實的年紀,她卻比剛開始時更渴望實現這件奇跡了。
  若是那份訊息延遲到她已經長大到有能力獨自走出那份陰霾,而且也脫離了作夢的年紀之後才出現,有九成九的機率她一開始就會把那份訊息當作是一個純粹的惡作劇而不予理睬,也不會對那幅畫像感到好奇,更不會莫名其妙的去喜歡上一個根本不確定到底存不存在的人,直到現在,也就更不會因此有那個決心去追求一份不可知的未來了。
  當然,這一切也必須基於她是一個喜歡挑戰,也樂於接受挑戰的人才會有後續的發展,因為這是一個超越時空的超級大挑戰,缺少足夠勇氣的人是沒有膽量去嘗試的。
  汝寧又瞥了一下時間,旋即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只要再幾分鐘就夠了,只要再幾分鐘之後,她就可以弄清楚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從頭到尾就只不過是一個惡質的玩笑、拙劣的惡作劇而已,也可以確定她是不是浪費了八年時光在這種愚蠢的事上了。
  她緊握住天使之翼闔上了眼,開始專注於心中最渴望的事……
   
         ☆        ☆        ☆
   
  唐貞觀十五年正月
  愣坐在床治上,她握著天使之翼癡癡地發呆。
  明兒個了,就是明兒個了!
  明兒個皇上便會派人來護送她到邊疆去嫁給那個大都護,那個恨了裴家二十年的大將軍!
  原來皇上的意思是讓爹自己選擇一個女兒嫁過去即可,而以那位大將軍的身份,應該是妹妹嫁過去比較合適,然而!爹爹卻藉口妹妹已定過親事,所以,硬是將她的名字呈上去。
  她立刻明白時候到了,是她該承擔下犧牲品的身份!來報答裴家養育之恩的時候了。
  然而,即使她再單純、再憨傻,也明白伺候她的婢女偷偷告訴她的消息——
  基於對方是個仇恨裴家多年的男人的事實,所以,她嫁過去之後,肯定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而且,對方還是個征戰多年的大將軍,個性想必野蠻粗魯得很,說不準會天天以拳打腳踢當正餐,無聊時再來幾份甩耳刮子作點心,消夜當然是冷嘲熱諷,直到她吃足了後,才會讓她歇息。
  天哪!光是用想的,她就覺得心寒!上天若不夠慈悲的讓她早登極樂,難道她的下半輩子都得這麼熬下去嗎?
  不由自主地!她緊緊的握住了天使之翼,闔上眼開始默默地祈禱著。
  求求你,讓我離開這兒吧!無論是到哪裡都好,只要讓我能避開這件事就夠了!求求你、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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