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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蘋素軟,杏花明,畫船輕。雙浴鴛鴦出線汀,掉歌聲,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睛。紅粉相隨南浦晚,幾含情。
  許久未有的,如同春陽夏暖般,愉快的心情。
  畫舫緩緩地飄遊至大平湖心,悠遊地閒蕩天地水色間。輕輕撩撥一下沁冷的湖水,耳邊傳來兩名伴遊女侍們的琴瑟絃歌,身邊伴著的兩名俊秀公子是她最心愛最心愛的人。
  「大姊終於開懷一點了,今日尋她出遊果然是正確的。」搖著手中親題詩歌的紙扇,冷謙謙放下平日嚴謹的書生外貌,恢復一點點溫柔本性地說。
  把玩著手上的彈弓,即便是說話當中也捺不住性子坐下的冷堇堇瞇起一眼,打量著不遠前方一對戲水鴛鴦說:「待我把那兩隻鴛鴦擒來給大姊當寵物,她的心情必定會更好的。」
  畫舫前端的冷薰子聽到堇堇的話,回過頭說:「人家一對逍遙鴛鴦,你沒事去打斷人家的快樂做什麼?莫非你有拆散情人的惡好?休把這罪過推到我頭上,再說,寵物又養寵物,成何體統?」
  輕輕淡笑著的冷薰子,一抹自諷的把話帶過:冷謙謙敏慧地聽出了冷熏子的話中話。
  「大姊!這件事其實我早想說了。堇堇和我,都己經長大成人,已經擁有獨立的能力。你可以不必再委屈自己窩身紅摟,何不……何不乾脆……」
  「就是呀!」堇堇心直口快地接道:「不要再做這種形同玩物的差事。等我考上了武狀元,謙謙高中金鎊後,你就不需如此辛苦。我和謙謙都可奉養你的!雖然說瀧大哥安排我們的生活、照料我們、供我們讀書求知,這一點我們十分感激,不過……既然瀧大哥都要結婚,我想他人那麼好,一定會放熏姊姊自由的,不是嗎?」
  「他成親並不代表我和他之間關係有任何改變。我和他依然是前來狂歡的恩客與花妓的關係。定下契約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永遠失去自由了,直到我或者是他呼吸永遠歇止的那一天。」若無其事的說出這段自欺欺人的話,熏子像要讓謊言成真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複。
  自己與瀧傲都只是恩客與花妓,除此外,別無關聯。
  「但這幾天大姊不都是為了這消息,悶悶不樂嗎?」
  被講話直率的堇堇不留情面地一說,熏子牛脾氣再起,「誰為那種無聊事悶悶不樂來著?你是聽誰亂嚼舌根了?」
  「不是這樣嗎?那,巧兒說你這幾天茶飯不想是為啥?唉呀!該不是……大姊你向來極為小心的……難不成肚子裡有……」
  「越說越離譜了,堇堇。你身邊到底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把你慣得更野更耿直了。我開始懷疑當初我讓你們以男子的模樣生存在男子的天地裡,這個決定是否過於草率過於粗糙了。毀了我一人的幸福就夠了,別連你們都學我這樣,過著邊緣無根人的日子。」不時會產生的悔恨與懊惱再度侵襲著薰子的內心。她做錯了嗎?如花似玉的妹妹們,真的能過平凡人的幸福日子嗎?長姊如父、長姊如母的自己又真有權利替她們決定她們要過的未來嗎?「再說,我若真有什麼悶悶不樂,多半也是煩惱你們呀!此刻在我面前誇口自己己經能獨立了,好歹也拿出點真
  本事給我欣賞一下。先說說你吧,謙謙,你的會試準備得如何了?這回可不像當初選秀才那樣簡單容易,現在你要面對全天下的秀才書生,可有把握與他們同場較勁拔得頭籌?」
  紙扇靈活地轉動著,冷謙謙微微一笑,自信地說:「古文詩詞、五經四書,無一不熟讀爛透,現在就算要我倒背也沒問題。況且,托瀧大哥的福,所有居上位者的關卡也都打點得極好,我想今秋金榜題名指日可望。」
  「可別自信過了頭,臨場打秋風。」
  「我是什麼樣的性子,薰姊比我還清楚才是。非到萬全把握,我是不會這麼自信地說這種話。」
  沉穩莊重的謙謙不需人憂慮,真正惹人煩惱的……熏子轉頭朝著最小的妹妹堇堇,笑著問道:「你呢?謙謙努力飽讀詩書的時候,你又做了什麼啦?到現在連秀才都沒有沾到邊……堇堇?」
  「你也知道我不是那塊書生料呀,大姊。」堇堇拾起石子,漂打著湖心水花。隨著那在水面上連跳五、六下的小石子,她一面說:「我已經決定要投入宋軍營內,朝一名將軍之道邁進。」
  「什麼?」
  「我說我要當一名將軍!」
  「不行!」薰子猛烈地搖頭,「不行,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太危險了,當初我讓你習武並不是要讓你做一名將軍,而是你說你可以兼顧好課業,習武強身,我才應允。不要忘了,軍營出入者都是些不識字莽夫武漢,只知行軍打仗,你一名女子身在其中,無異羊入虎口。我絕對不准。你還是同謙謙一塊兒預備鄉試。」
  「大姊!你明明曉得我是什麼料呀!」堇堇睜大明澈的雙眸,反抗地噘起嘴說!「而且我不是隨便說說,這件事經過許多深思熟慮,大家也都贊同我的想法,覺得我從事軍途的確是個好路子。」
  「胡扯,你說的大家是誰?未曾與我商量過,莽撞地做出這種不理智的決定。」
  「謙謙姊與瀧大哥都同意了。」尋找支援的目光投向了冷謙謙。
  看樣子非得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謙謙硬著頭皮迎上冷薰子質疑的目光,「堇堇確實和我商量過了,起初我也覺得那麼做有點危險。可是她有她的想法與道理,與其勉強她在一條永遠也無法達成目標的道路上前進,不如放手讓堇堇在軍中大展長才,我是這麼想的。」
  「荒唐。不論堇堇武藝多高,畢竟——」
  搶先說出冷薰子未曾出口的話,堇堇不滿的說:「說去就去,薰子姊依然認為女子不能在男人的天下立足。要是你真的認為我們能力那麼差,又何必要我與謙謙姊改扮男裝,拋卻女兒身呢?熏子姊就不能相信我們這多年的努力嗎?薰子姊這樣子否定我,我實在好難過,我以為你一定能瞭解的。」
  「堇堇!」謙謙心細地搖搖頭,制止她再多說。「大姐不是不相信我們,她是為你的安危操煩,你也該站在熏子姐想想。」
  「但我說的全是實話!」這世上她最希望的不是他人的贊同,而是為她們做了如此多犧牲的熏子姊的理解。
  放鬆的安逸氣氛已經消失,不知何時兩名陪侍的歌妓都察覺到遊船上的氣氛轉為僵硬,小調歌謠也唱不下去了。三秭妹們各持所思地坐在船上。
  難得一個月一次的會面,就這樣搞砸了。
          ※          ※          ※
  頓失雙親後,那年她冷熏子十五歲。
  溫暖和樂的家園,像場虛夢轉眼成空。徬徨失所的三名姊妹,劫後餘生要面對的除了殘酷無情的現實人世,還有趕盡殺絕的暗處敵人,為虎作悵不懷好意的朝廷走狗。
  落腳處、填腹物、食衣住,哪樣不花銀子安排?像她們這樣手無縛雞之力,原本為父母掌上明珠的溫室千金,又有什麼謀生的技能?若不是遇上貴人相助,此刻的冷熏子早是路邊一黃土,更別提為雙親尋仇。
  那村候也是她初次體會到生為女兒身的無力感與脆弱。除了少數幾種女人外,世上多無例外的,女人就像是依附著大樹的攀籐,沒有樹就沒有活路。具有光鮮亮麗的美麗背後都是一條條隱而不見的絲線,它緊緊地把女人控掌著。三從四德、貞節廉恥都成為一副副難解脫的枷鎖,銬住了雙腳。讓人跑不動、走不了。
  看透這一點的自己,就算己經逃不了這命運,至少謙謙與堇堇能夠有不一樣的人生。所以,命她們忘記自己生而女兒身,從小就當自己是男兒身,規避這天下的狹隘的機制,活出真正的自我。
  而她,卻板起面孔,拒絕讓堇堇從軍。
  難怪堇堇會生氣,會認為她無法諒解是件奇怪的事;始作俑者不就是自己嗎?哪有權利,哪有資格站在保護者的立場,要那欲展翅高飛的雛鳥收起未臻成熟的羽翼,怯懦地藏在母鳥身後,一輩子做個不男不女的假面人?
  但是,堇堇身在那堆粗野莽漢中,真的會安然無恙嗎?
  「聽說……你要找我?」暗夜裡傳來的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人。
  薰子望著半倚在門邊的瀧傲都,「什麼時候到的?」
  「不久前,看你面色凝重地沉思,不想打擾你。什麼事讓你想得如此深入?考慮怎麼把我殺了嗎?」
  「如果是呢?」
  「那你得想得更用力一點。有人稱我為九命怪貓不是沒道理的。」慵懶的步伐隱含著天生掠殺者的優雅,踩著沒聲的腳步到她身邊。
  「為什麼背著我答應堇堇從軍?明知道我不可能答應她從事那麼危險的事?把她放入那些狼虎陣中,豈不是教我夜夜不得安眠。」
  「那就不要睡好了,睡不著的夜晚,我陪你打發。」富有趣味的語氣,調侃著。
  「這不是開玩笑的。」
  「陪你打發時間,我向來都很認真,全力以赴。」從背後撫上她的頸項,揉搓著她的臉頰。「需要我現在證明給你看嗎?」
  「回答我,堇堇的事——唔!」拇指突兀地探入她開啟的唇間,恣意的撫弄著她的唇舌。背脊處感應到那溫熱的人體熱度,逐漸升起異樣的感受。
  「她的事你不需擔心,堇堇已經不是黃毛丫頭的年紀了,這些年她相當認真的在習武練藝,所有我聘請來指導她武功的夫子們,個個都對她聰穎天資讚不絕口,十八般武藝沒有一樣她不熟悉。而且她對軍事陣仗的興趣也遠大於軟弱無力的詩文歌賦,我認為從軍對她而言是最好的抉擇。」
  當他移轉陣地開始揉搓起她的耳垂後方敏感之處時,熏子換口氣又說:「你認為?你憑什麼如此認為?不管怎麼說,堇堇是我妹妹,她年紀尚淺見識未深,哪能應付軍旅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危機!」
  「那又如何?有危機才有轉帆,時勢造英雄。端看她如何掌握機會。」
  「你說得如此容易,要面對那些豺狼虎豹的人可不是你!」她慍怒地打掉他那分散心思胡意亂來的手,轉身瞪著他。「你能保證她的安全嗎?」
  以微揚的鷹眉,他唇角浮現一抹諷笑,「你未免太過貪心了。你到底想要什麼?假如你想要謙謙或堇堇平安快樂的度過這一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她們成長為無識無智的平凡婦人,一輩子糊里糊塗的在有能力的丈夫身邊受他保護。可是當年你做的抉擇是什麼?當你要她們改扮男裝,以男兒的身份活下去的那一刻,你就已經置她們於危險中了。事到如今,談安全不安全?你應該聰明得不會犯下這種矛盾的論述。」
  皓白的上齒咬住紅潤的下唇,她確是明白於心,卻無法讓理智接受。「一定還有……更好的法子,為什麼非從軍不可?像謙謙那樣去考個高官,有什麼不好的?」
  「你認為身在朝廷就會比較不危險?沒聽過伴君如伴虎嗎?朝延詭譎多變的情勢,軍旅生涯還顯得單純多了,至少軍旅之人多半是性情真人。你亡父不也是文宮,但招惹而來的殺身之禍導致的結局,你這受害者理當比我清楚。」
  「……」這是她無法反駁的明證。
  「不要一個人把所有的事都承擔下來,也讓謙謙與堇堇用她們的方式盡點為人子為人妹的心意。她們心中有多尊重你的意見,多需要你的諒解,你難道不知?當年你為她們犧牲的,難道你要她們一輩子都愧疚在心?覺得她們永遠還不完這恩債?」
  「我做的是該做的事。」
  環抱住她的雙臂,堅實有力,牢牢地囚禁她。「現在讓她們做她們該做的事。好嗎?她們已經不需要一個處處為她們打點好一切的姊姊,她們需要的是一個當她們需要的時候,隨時會在她們身旁的姊姊。」
  如許的溫柔,從臂彎流入心中。破碎空虛的自己被凝聚起來,脆弱無助的自己,被支撐住了。為何要如此溫柔?不要對她這麼溫柔,這樣的溫柔是她無法付得起的高價奢侈品啊!
  大手滑入衣襟處,掌握住那一手溫潤飽滿的玉峰,她顫動了一下,意識到自己正反抗地捉住他的腕,制止住他繼續下去時,他停下手。
  「我……不是為了這種事找你。」她低語著,想為自己的反抗找藉口,即便它薄弱得無法說服任何人。
  灼熱的氣息吞吐在她的耳邊,暖昧的麻痺快感蔓延。「你或許不是,但我卻有這個意思。還是說……在你冰冷無情的心中,也會因為我即將婚娶這件事,而產生激烈的情緒?那種名之為妒火的罕見之物?」
  溫柔是幻影吧?抑或是換取服從的手段?宛如捕蠅草本能的魅香,設下那甜蜜的陷阱,讓人不自覺地掉落其中,墜入無底的黑暗?
  「為什麼不說話?你拒絕的背後,藏著什麼……理由?告訴我。」
  「只是累了,沒什麼其它理由。」
  「累了?」低沉的笑聲伴隨著話語,「真是個不誠實的人。我不記得我做了什麼讓你疲累的事。如果要說是沒體力和我周旋,恐拍就是你這幾天沒有好好進食吧?瞧,你的腰再瘦下去,恐怕稍稍一用力就可以被我折斷了。」
  「你不覺得光和你周旋這種事,就夠教人疲憊不堪嗎?」迴避的,不去正視那技巧性的刺探,像是挖掘著尋找著她心牆脆弱的裂縫,好擊潰它,顯露出藏匿其下的,真正的她。
  「這恭維我很樂意收下。但是,它可沒辦法澆熄我的渴望。」攫握住她的手帶往自己亢奮灼熱的腿間,「知曉情人的醋意,燃起的不只是心而巳,這裡也一樣火熱的期待著。」
  「不是已經說了嗎?沒有人在吃醋,那種東西在尋芳樓是不存在的。我只是無情的賣笑女,就像你自己說的一樣。」手心底下悸動的,像是另種生物一樣,意氣風發的男性,既是殘酷又有效地,讓她顫抖著。
  環抱著纖腰的雙臂,輕而易舉地把她押入緞綠綢絲的床鋪,高大有力的身軀覆蓋住她嬌小又女性的身子,貼合的部位與曲線,自然地就像是為他而打造的般契合。
  指尖挑起她不情願的下巴,「這笑容或許是可以用金子買到的,但是你卻是我用命換來的,所以……我絕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任何情緒,任何借口。當我想要你的時候,就算你吃醋,不高興,也都是我的、我一個人的東西。明白嗎?薰子。」
  「……隨你高興吧。」在放棄對自己身子的權利的同時,她就不斷地對他讓步,讓步到自己都無立足之地的那一刻,她只能封鎖所有思想與真心,空出除了內心以外的地方讓他佔據。只有這顆心……絕對不能讓出
  「喚我的名字,告訴我你是屬於我的。」
  獨佔的唇降下時,胭紅的菱唇木然地重複著,「傲都我是你的。」
  「總有一天,不用命令,你也會這麼告訴我的。」
  熟悉的大手撫摸過每一寸的自己。沒有被他碰觸過的地方,已經找不到了,為何偶爾仍然會感覺到對他如此陌生呢?為什麼當身子燃燒得像要化為灰燼,心,卻是那麼地那麼地寒冷?
          ※          ※          ※
  照往例天邊泛起紫藍晨光就是他離開的時分。雖然他刻意不驚醒她,小心翼翼地把手由她頸子下方移出,但她依然被擾醒了。眨動著雙眼,睏倦的睜開惺忪大眼,打了個呵欠。
  「不用起來沒關係,繼續睡吧。」全然清醒的獨特男低音說著。
  薰子伸了個懶腰,「我讓巧兒為你打盆水吧!」
  他頃身在她的臉頰上香了個吻,「她早就送水過來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看你少有的睡得那麼沉,這幾天為了堇堇的事煩惱,一定有好幾天沒睡好,對不對。」
  她勉強地勾勾唇角,沒有回話。
  愛憐的摸摸她的髮絲,「這件事我不再多說了,你自己與堇堇談吧。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之所以不會反對的理由。」
  「是什麼?」
  「因為當年你進入尋芳閣,以搏命遊戲換得兩個妹妹生存機會,那時候你的年紀比現在的堇堇還小,卻已經成為我的人。」說完這句話,走離床釁,取過自己的黑色披風,「你自己再好好回想一下當時的心情,也許就會瞭解堇堇的決定。」
  門關上的瞬間,像有什麼東西敲打在胸口上,咚咚咚地……啊,原來是自己的心跳脈動。
  睡意被遠遠地忘在腦後,薰子披著一件薄衫,來到扶木花台上,憑欄而坐。眺望出去遠遠的天邊漸漸由深紫轉回靛藍色,濃得化不開的綠意也隨著曙光的接近,慢慢地現形。
  失去雙親的那年,自己多大年紀呢?十五?十四?似乎是十三吧。還記得謙謙是十歲,而堇堇是九歲。三名年紀都不大的孤女,天涯雖大卻無處可容身。親戚、老友凡是有關聯的人,在慘案發生後,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誰還有辦法去理會三名半大不小的孩子?
  落井下石有人做,雪中送炭卻未曾聞,這就是當年她們姐妹三人遭逢無數白眼的際遇。
  為了謀生存,偷取他人農作物,偷殺人家養的雞鴨,甚至是在熱鬧市集中扒竊婦道人家的銀兩,什麼樣的事她都做過。知道被人捉到若不是一頓好打送到官府,就會被公然斬手殺雞做猴,可是她沒有選擇,必須要過著這種提心吊膽又有一頓沒一頓的浪女生活。因為沒有人會僱用一個手無縛雞力的女孩子,尤其她又帶著兩個拖油瓶。
  謙謙與堇堇曾經因為想要幫忙她,瞞著她去做童工,卻不夠機靈不會認人,差點被人捉去賣,從此薰子就再也不准她們做傻事了,不管到何處都牢牢地守著兩名妹妹的安危,吃的喝的也都是先給妹妹們,最後有剩下的才是屬於自己的。
  流浪的日子過了大半年,薰子遇上當時尋芳閣的名妓杜三娘,成為這一生的轉折點。
  後來,杜三娘曾經對她說過,之所以會把她撿回去,並不是因為自己的馬車把她擄傷這種事。畢竟,路上流浪的那麼多,不小心撞死一、兩個,對當時結交皇親貴族的高級妓女的她而言,這一點都不構成問題,至於愧疚……那更是沒有。
  杜三娘說真正讓她注意到薰子的理由,就是她那雙眼中流露出強烈的「我要活下去」的訊息。那時她就知道這名小女孩會為了生存面不擇手段,這是人性最卑劣卻也是最誠實的一種本能。
  帶回當時受了輕傷的熏子,給她吃、住的地方,甚至連兩個妹妹也都允許她們守在姊姊身邊,對於這樣的恩人,杜三娘笑著說:「傲慢的用懷疑的目光,一直審視著我,連說聲謝都沒有。你就是這樣一個擁有強烈性子的頑固孩子,但我想證明自己的目光沒有錯,你和我是同一類的人吧!我們都不願意向命運低頭,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所以當她的傷已經完全痊癒之後,杜三娘也沒有趕她們離開自己的身邊。幸而那時杜三娘是尋芳閣中數一數二的紅牌,就連老鴰對於她私自收下薰子姊妹三人,也是一點抱怨都不敢說。
  認識杜三娘的人都知道她絕非「仁慈」之人,一名煙花女子卻能交際應酬於無數的王公貴族,讓他們紛紛為她傾倒,這絕不止是光靠一張漂亮出眾的容貌就能辦到的事。聰穎過人,美麗卻有兼具殘酷的破壞力,徹底而無情地拜金女子是他人對她的評斷。數名紈褲子弟為了她散盡億萬家財,當他們門沒有銀兩能孝敬她之時,她可以毫不吝情地把他們掃地出門。
  許多人都對她的絕情咋舌不已,杜三娘依然高坐她一代名妓的地位而毫不動搖。
  「薰子,千萬要記得煙花女子是什麼意思。姻花是虛幻的,我們也是,要是對人動了情,產生了任何俗世的情愛,那麼……罔論你是手段再高超的妓女,終究會被無情的現實逼得走投無路,失去所有一切。我們是不能在現實生活中活下來的人。明白嗎?」
  這是她做了杜三娘一年跟班後,決心跨入這圈子,好供養謙謙與堇堇能讀書、習武,靠自己能力為父母,為冷家的將來,鋪下一條好路子。杜三娘以她一代名妓的過來人身份,送給她的一段話。
  陪笑賣唱一年左右,十五歲的時候,尋芳閣的嬤嬤極力遊說熏子考慮接客的事。熏子苦惱許久,最後是杜三娘為她下了決心。
  「你和我畢竟是不同,薰子。我這個人對於自己是很淡薄的,世間的道理我不具有那種常識,當我爹可以為了三兩銀錢把七歲的我賣給隔壁的老爺子做些變態見不得人的事時,我就己經不怎麼在乎這個身子了。對我而言它只是個工具,讓我錦衣美食的東西。可是你呀……以前畢竟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怎麼樣都不能忘記那些四書五經的道理。這實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說著這些話的杜三娘平淡地提著那些駭人過往,熏子知道她說的也許是事實,但是她就是無法想像自己像杜二娘一樣,一個男人又換過一個。陪笑賣笑是一回事,但是說到賣身……
  「還有一個法子吧,你可以試試看。不如提高你賣身的價碼如何,把它變成一樁難以迎接的挑戰,這樣也是另一種有趣的法子喔。」
  吐出灰藍水煙,如同她過去向王公貴族們獻策時,一種精光乍現,純粹只是場遊戲般的態度,杜三娘的計謀依然帶著冷酷又精準的角度切入了熏子的思想。沒錯,當初想出這以命命的賭注與玩法的人,就是杜三娘。
  也因此,薰子才會有機會與瀧傲都邂逅,說起來杜三娘也在其中扮演幕後黑手般的角色吧。
  現在杜三娘已經褪盡鉛華,隱姓埋名地在某座山中度過後半生。照她自己的說法是,這世上除了青山綠水相伴外,她已經什麼都不想要了。看過浮華奢侈的前半生,後半生的她只想偶爾吟詩弄調,做個隱居山林的俠士。
  從以前到現在,杜三娘行事迥異常人的作風,向來沒變。
  「咦?薰子姊姊,什麼時候起床的?」端著熱水盆進入屋內的巧兒,驚訝地看著坐在憑攔邊的她。
  不曉得自己呆坐多久,只知當她再度眺望遠方,天際已泛起一層薄霧的淡天藍色,「己經完全天亮了……」喃喃地說給自己聽。
  「我馬上為您準備早點去。」
  「巧兒?」
  「是,還有什麼事要吩咐嗎?」
  「找個人,我要捎訊給堇堇,喚她來見我。」
          ※          ※          ※
  面色凝重的冷堇堇策著馬兒往前行,一旁並騎伴隨著的年輕男子歎了聲氣,「堇堇,你不看著前面,小心撞到樹枝喔。」
  「煩死人了,尚志,你不要吵行不行。我在思索著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不耐煩地,她促促身下馬兒的腳步,超前了他。
  輔尚志算是堇堇在武木館的良友兼保鏢。他的父親是瀧幫的舵主,從小就跟著父親身邊也算是瀧幫的一份子。當堇堇對武術發生興趣後,央求薰子姊讓她到名師門下拜師學藝時,薰子附加一個條件,她希望有人能在堇堇身邊看著她,以免她露出什麼馬腳,讓人家識破她的女兒身。所以當時瀧傲都情商自己心腹的輔舵主,請他年紀與堇堇相近的兒子一起進入武術館,既可以同時學藝也可以保護堇堇的秘密不被識破。
  因此尚志也是少數幾個知道堇堇本是女兒身的人之一。
  「還有什麼好想的?當初我不就告訴你了,你想從軍是太勉強了。雖然大多數的師兄們也都進入軍營內,托同門之誼,也許你想闖出一番天下會比較容易,可是別忘記薰子姊的個性說有多保護就有多保護,她不太可能會答應的。」撅起紅唇,堇堇索性促起馬兒快跑,把尚志拋於腦後。
  一早收到尋芳閣傳來的訊息後,堇堇就一直擔心著與薰子姐的會面結果。萬一薰子姊還是不肯答應的話,自己該怎麼辦呢?她不是塊書生料,和謙謙那沉穩又睿智的腦筋比起來,自己往往行動勝於理智。她喜歡實際生活中讓人興奮刺激的挑戰,而不是書中那些繁複難解的理論構築世界。
  希望瀧大哥有依照約束幫她向薰子姊說話。不知不覺放慢了馬蹄的速度,堇堇沉重的心情一想到瀧大哥與熏子姊的關係,變本加厲地宛如巨石壓頂地讓她抬不起頭來。
  薰子姊為她們倆而犧牲自己下海這種事,當年自己年紀那麼小,就算她們兩姊妹千萬般不情願,誓死反對,熏子姊也是不會聽進去的,因為自己什麼都不能做,無力改變大人的世界,所以只能讓薰子姊照她自己覺得最好的方法去做。當時還覺得幸好有瀧大哥出現。
  在她們那時的眼中,瀧大哥不像一般人,把熏子姊當成「買來」的女人,他不但信守諾言的為她們兩姊妹聘請最好的師席,而且在她們姊妹看得到的地方,他對熏子姊的溫柔呵護可以說是少見的柔情漢子。來到尋芳閣的客人雖有仁人君子,但也夾雜不少粗暴又好色的傢伙,只曉得對花妓們動手動腳,不把花妓們當人看。
  可是,聽到瀧大哥打算結婚的消息後,堇堇唯有的幻想也破滅了。到頭來,還是沒有人肯對薰子姊付出真心真愛,就因為她寄身煙花巷內,所以沒有那資格成為瀧幫幫主的夫人。
  男人的溫柔不可靠,這點算是讓堇堇再次的得到明明。她決心薰子姊的幸福要由自己來守護。她一定要進入軍中,有番轟轟烈烈的作為,等她榮歸故里的時候,拯救熏子秭脫離那些男人的魔掌,讓薰子姊可以過過平凡幸福的日子。
  對薰子姊而言,報父母仇恨是第一大事,但在她眼中有著養育之恩的長姊,如何為她謀取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從武館到城內再到最繁華的南二胡同,尋勞閣顯目的五層紅樓大老遠就可以看得到。當堇堇翻身下馬的時候,尚志也己經追上來了。門前侍童的引領下,越過重重迴廊,渡過池塘拱橋後就是熏子姊獨棟的寢閣……雲薰樓。
  「薰子姊,早。」
  撥開晶簾清脆的叮吟聲讓坐於檀木桌後方,正提筆寫字的人兒抬起頭來。「你來了,堇堇。」再一看妹妹身後佇立著的,向來如影隨行的男子。「尚志,好久不見。」
  「薰子姑娘好。」
  「我吩咐人,為你在花廳泡壺茗茶、送點茶點。」她輕搖一下手上的銀鈴,巧兒出現在門邊。「帶輔公子到花廳坐坐。」
  「那,我失陪了。」輔尚志知道兩姊妹們要說悄悄話,自己也不便打擾,隨著巧兒離去。
  「那邊坐,堇堇。」指指寢室一角的雕花太師椅,自己則從青花水瓶內倒出杯茶來遞給落座的妹妹。接過杯子,堇堇微微仰視著姊姊說;「熏子姊,有話直說就可以了。有關我打算從軍的事……」
  「我已經考慮過了,就讓你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我不再阻止你過你想過的生活。」
  「咦?」突如其來的勝利讓人措手不及。「熏子姊……真的可以?」
  幾許悵然的微笑,雙眸底下的暗影,都說明了這並不是薰子己經想開,不再為堇堇的安危擔心。若要說有什麼理由改變她的決定,也許是瀧傲都提醒了她,自己當年也是一心不亂就算要冒再多險,也要達到目的的輕狂少年,現在的堇堇不也是這樣的年紀嗎?給她飛翔能力的人是自己,那自己又何必成為折翼之人呢?鳥兒總有一天要學會飛的……擔心她摔下山崖,擔心她會被更可怕的敵人攻擊,所以才教會她如何磨利自己爪子,教她如何去飛,不是嗎?
  「可是我還有附帶條件。」
  堇堇吃驚的嘴轉而一笑,「呵呵,果然還是薰子姊。每次都要談條件,這一次的條件又是什麼呢?我己經不是需要保鑣的年紀了,不過如果你會擔心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尚志也會和我一同加入軍營的。有他照料我,你多少安心點吧?」
  「尚志為人穩重又多慮,和你這從不顧前想後的個性不同,是個相當值得依靠的人,我相信他可以照顧你。但是我的附帶條件不是這個。」
  「那是……」
  薰子緊握住她的手,「要答應我,捎信回來。不管遇到什麼事,一定會回來,知道嗎?我不期待什麼將軍回來,只要你回來就夠了。」
  「姊!」
  只有這句誓言絕不能忘喔,堇堇。薰子在心中念著,緊緊地擁住投入懷中的妹妹。守候六年的小鳥終於長大了,要讓她們從自己手中飛出去,竟會是如此難受的一件事,薰子初次體會到椎心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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