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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覺華為著雍華勸警他遠離「四靈」一事,與他完全決裂。
  「罪魁禍首,都是那個寶兒。」
  英繪斜倚雍華的私人藥庫邊上,閒閒扇涼。
  「你五哥為什麼突然很積極地想與你一較高下?還不是為了她。他以為只要拚得過你,寶兒就一定會轉而看上他。哎,天真哪。」
  雍華專注於配製毒粉,不予回應。
  「你阿瑪若決定另外揀選高手來取代你,你五哥很有可能真會頂走你的位置。」英繪支頤深思。「雖然他太天真,但也確實是個人才。那你怎麼辦?貞德拋棄你的事已經使你處境很不利,加上上回燒燬四法王經的敗筆,我看哪,你那個事事要求完美的阿瑪鐵定不會繞過你。」
  最令人不安的是,王爺到現在都未有任何動靜。
  「搞不好他會突然殺出一詞狠招,教你措手不及。」英繪隨手抓過小碟裡的瓜子來嗑。「真要那樣,你的寶兒怎麼辦?」
  「英繪。」
  「其實你真該把寶兒趕快塞回給元卿貝勒。他引誘三昧窩裡反,讓寶兒矇混進來,一定別有企圖,而且絕不是你所推測的那樣,只是想幫你脫離『四靈』而已。他又不是什麼會做白功的大善人,你跟他又有傷眼舊恨,送寶兒來此的事,一定有問題。」
  「英繪。」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寶兒為什麼會背四法王經嗎?」他皺眉輕吐瓜子殼兒。「我覺得那個元卿貝勒不是簡單的角色。想想看,他既然肯專門找人替寶兒唸書,何不乾脆找人教她識字?他刻意不讓她識字,很可能正是防她窺視到了什麼機密。嘖嘖嘖,這種人,表面善良,城府深沉,翻雲覆雨的手段,你恐怕敵不過。」
  雍華輕歎。「英繪,別再吃了。」
  「我雖然猜不出那個元卿貝勒在耍什麼把戲,但他任由寶兒被你霸著,動機必定不單純。他那種人,嘴巴上說的不一定就是他肚裡真正謀算的。你以為上回小順子來你這兒逮人,真的是鎩羽而歸嗎?哼,我看哪,逮人只是名目,真正用意是來探查哪些人是為你掩護的班底。很顯然,我已經被盯上了。」
  「英繪。」
  「好啦,不吃就是了。」他扔回幾顆殘餘瓜子。「幹嘛吃你幾顆瓜子也得斤斤計較。」
  「因為有毒。」
  英繪臉色大變,就著喉頭拚命乾嶇,急得跳腳。
  「喝下這個。」
  他想也不想地搶過杯子一口飲盡,臉色變得比之前更難看。
  「這解毒劑雖可立即見效,但對腸胃殺傷力頗大。你到我房裡休息去,等吐完拉完了,吃下這兩包藥粉,補足元氣再回家。」
  「你這傢伙實在……」他胃郡翻攪得臉都揪在一塊。「我才說你兩句你就這樣整我。我若不是把你當朋友看,何必跟你耳提面命這些?你還以這種手段,你算朋友嗎?!」
  「我勸你快到冷泉苑去,藥效已經發作。」
  「你太過分了!」他胃部一路難受到腸子去,頻頻痙攣,整個人俯趴在小几上。「要命……我是來告訴你,下午到城西茶樓去,『四靈』會派人傳遞你的最終處決。我……」
  「恐怕你不能同行。」
  「我不要去冷泉苑休息,我要回府!」他癱在雍華的攙扶上痛苦大叫。
  雍華認命地將他扛往大門去。
  「我才不要在別人的地盤上又吐又拉……看什麼看,退下去!」幾個行經庭院的無辜僕役被英繪罵得四散逃逸。「都是你,害我丟人到極點,連下人都看見我這蠢樣子。噢……」
  他腹痛如絞,上馬車時幾乎已蜷成一團。
  「貞德那兒有些雲南帶來的藥,我待會過去向她借幾副,送到你府上去。」
  「不要……我才不要再吃你們這兒的任何東西。」他痛得咬牙切齒。
  「你每回都這麼說。」受了那麼多次教訓,從沒學到一次乖。
  「你去了茶樓之後,一定要告訴我結果,否則我死不瞑目……嘔!」他猛然吐了雍華一身,邊吐邊任由雍華撫順他背脊。
  馬車裡的嘔吐聲連連不斷,停息時,英繪已癱成廢人。
  「你……你的袍子……」
  「換掉就行。」雍華一身穢物地泰然指揮僕役到府裡取個臉盆,供英繪路上使用。
  英繪虛脫地看著他打理一切,連軟墊、茶水、冷手巾都替他備入車內。
  「雍華……」
  「記得,吐到胃空、拉到虛脫後,服下這兩包藥粉,別吃蘿蔔之類性寒之物,茶水也別吞下去,那是給你漱口用的。」
  「我剛才……」不是故意要胡亂怪罪到他頭上。
  「你剛才的吩咐我全記住了,會差人到你那兒報告結果,好好休息去吧。」
  才送走一個白癡,一踏入貞德院裡,立即碰到另一個也在亂吃東西的白癡。
  「啊,雍華!」寶兒鼓著塞滿朱古力糖球的雙頰,興奮地自椅上彈起。
  「不准靠近他!」貞德像母獅子般兇猛咆哮,悍然護寶。「你看他身上,全是髒東西,噁心死了!來人,把他給我轟出去!拿香水來,把他的臭味噴掉,快點!」
  「雍華、雍華!」寶兒一直在貞德身後開心跳著。
  「你八哥啊。」反反覆覆叫不停。
  寶兒才不甩他的不耐煩,又笑又跳,像見著主子的頑皮狗。「你特地來找我嗎?」
  「我來找貞德。」
  寶兒立刻呆下臉色。
  「可是我不想被你找,給我出去!」她受不了一身酸臭的髒男人──儘管他看來依舊冷艷魅人。
  「英繪吃錯東西鬧腸胃──」
  「我什麼解藥也不會給!」
  雍華也不囉唆,轉身就走。「告辭。」
  「雍華!雍華等我!」
  「寶兒不要走!」貞德馬上柔弱地纏黏上去。「你答應過我,今天會一直陪我的。」
  「可是雍華──」
  「不管不管,你答應過我的。我為你準備了這麼多好玩的東西,還特地請嗓子很棒的姑娘來唱曲兒,我還準備了三十三道江南點心,鹹甜冷熱兼具,我連紙牌都備好了,打算斗牌鬥個一下午。晚上另有──」
  寶兒嘴裡東西一時沒咽好,當場梗到,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寶兒,怎麼了?」貞德連忙撫向她背後,她一臉漲紅地發不出聲,急得嗚鳴叫。「喝點水,快,整杯灌下去!」
  不要!她現在正被一大球卡在喉間,吞吐不得,哪還有縫隙灌水。
  「寶兒!」貞德看她痛苦,自己也慌得快哭了。「用力吞下去怎麼樣?啊,用熱水灌下去融它!那糖怕熱,一熱就融化,快!」
  寶兒看到貞德親手拿來的火燙茶水,嚇得猛搖頭。
  「寶兒乖,快點喝下,馬上就沒事了。」貞德抬起她的下巴準備行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的舌頭會給燙熟掉!
  寶兒背脊猛然被只鐵掌重擊,咕的一聲,吐出整團糖球,連連嗆得涕泗縱橫。
  「雍華……咳咳咳!」她死巴著他不放,也不管他身上有多髒。「雍華好厲害,還是你最棒……惡咳咳!」
  他皺眉,聞出地上那團半融的糖球裡不尋常的氣味,立刻調眼瞪視貞德。
  「你在打什麼主意?」
  「熱絡情誼啊。」她挑眉笑道。
  「所以就餵她吃這種東西?」
  「我要餵她吃什麼,輪得到你囉唆嗎?你是她什麼人?你也不過跟我一樣,是個想獨霸寶兒的外人,你無權擺個主子面孔替她說話,她不是你的!」
  「雍華是我的!」寶兒突然用力環住雍華身軀,視線渙散。「他是我一個人的,誰都不可以碰。」
  她說著說著,兩腿一軟,差點抱著雍華跪下。
  「寶兒?」貞德興奮地閃動雙睜。「你是不是開始不舒服了?」
  剛剛一直坐著還沒感覺,這一站,血氣似乎全衝到腦門去,頭昏腦脹。
  「寶兒,去我房裡休息一下吧,你臉色不大好。」嘻嘻,紅得像蘋果似的。
  「不……我……」居然在貞德面前抱著原本是她的男人,還受她如此關懷。
  「別跟我客氣了,快快快,到裡頭躺一下,我替你準備些藥,馬上讓你舒服些。」
  別人向她討藥,她都不給,對自己卻如此溫柔、如此周到……
  「我對不起你,貞德!」她反常地扣住貞德眉頭,一臉悲壯。「你對我這麼好,把我當朋友看待,我卻對你這麼壞,搶走了你的雍華。可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是這麼這麼地喜歡雍華,停不下來了。」
  「寶兒……」貞德被她的語無倫次楞住。「沒關係的,其實我也沒那麼想要他,喜歡他也只是在認識你以前的事了。我現在最喜歡、最想要的……」
  「你打我吧、罵我吧,詛咒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大壞蛋吧!何必對我這麼好呢?我好喜歡你這個朋友,可是我的作為卻如此惡劣,我──」
  「寶兒。」貞德恍惚夢囈。「你喜歡我?真的喜歡我?」
  「嗯。」她癡呆地用力點頭。「托三昧的福,我看到了你的真面目──你太孤單了。因為孤單才變得脆弱,很容易難過。可我這個混蛋,沒心沒肝的大混蛋,搶了你的雍華,讓你更孤單,把你害慘!」
  貞德噙著淚水,倏地失聲啜泣。
  「你別哭,你這樣會讓我更難過。你要恨我呀,罵我呀,攆我呀,讓我遭到報應,讓我活該!我對不起你啊我……」
  「今兒個就唱到此為止,散戲了。」
  雍華鐵面無私地抓回打算跟貞德抱頭痛哭的寶兒,拖回冷泉苑去。
  「郡主,別傷心了。」
  「郡主。」
  一群嬌美婢女圍著伏案痛泣的貞德柔聲安慰,卻止不住她的傷悲。
  「寶兒她喜歡我,她說她好喜歡我……」她難過地哭濕了整條絲絹。「她真的好可愛。我從來……從來沒有這麼想要一個人,我實在太喜歡她了啊。」
  「郡主,您如此疼惜寶姑娘,真是她的好福氣。」
  「好得連咱們都有些嫉妒了。」
  「是啊,我真的很疼惜她呢。」
  「寶姑娘也一定很感動,才會有方纔那番肺俯之言。」
  「我見識過的美女太多了,但從沒有一個像寶兒這樣,深深貼著我心坎兒。我好喜歡她,喜歡得心裡好難過,都揪成一團了……」她痛聲嬌泣。
  「郡主。」一屋子心疼的勸聲融為波波浪潮。
  「我好想好想要寶兒啊。」
  而她渴望的小人兒,此刻正渴望著另一個人。
  「我好想好想要雍華啊。」
  「手伸進去!」他不爽地為他倆更換衣棠,不時得打掉她一直想攀上來的八爪章魚手。
  「我不要穿衣服,好熱,你也說過我可以不必穿衣服的。」
  他努力沉下火氣。「你到底吃了多少顆那種糖球?」
  「嗯……」她醺醺然地亂扳手指。「六個。不,七……八……喔,我後來吐掉了一個,所以應該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真想捏扁這個糊塗蛋。
  「那種東西吞一兩個就夠教人慾火焚身,你居然真拿它當糖吃!」他將藥粉完全打散在小壺裡。「整壺灌下去!」
  「不要。」她神智迷糊地耍脾氣。
  「你敢?」
  「那你餵我。」她伸長小手討他抱。
  雍華挫敗得想殺人。看她一副妖嬈的裸裎模樣,熱情得令人心神蕩漾,他卻得逼迫自己與激挺的慾望對抗。
  「過來這裡。」
  她立刻熱切地側坐他腿上,勾住他頸項。
  「把這個喝下去。」他一面撫揉她滑膩身軀一面哄騙。「再喝,要全部喝完才行。」
  她乖乖聽話,努力喝光,灌不進小嘴的藥水由嘴角流下,一路燦亮地滑入深陷的雙乳中央。飲畢的一聲滿足嬌歎,令他體內烈火更加狂妄。
  但現在不是縱慾的時候。
  「穿上衣服,待會跟我一起去城西茶樓。」
  「為什麼?」
  「省得你又被拐到別人屋裡亂吃東西。」
  「貞德是很有誠意地請我去玩。而且你看,我這麼對不起她,她卻依舊對我好好,我怎能讓她失望?」
  「虧三昧還特地使計讓你看看貞德的真面目。」顯然三昧太高估她這一腦子漿糊。
  「是嗎?」她扭動著,似乎想在他腿上調整到最舒適的坐姿,摩得他咬牙痛咒。
  「別亂動!」
  「雍華,我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壞?為什麼只是喜歡你,會傷害這麼多人?」
  「我才叫受害者。」
  「我傷了貞德,還背叛了主子,對我好的人全都受到了最不好的對待,讓我好難過,覺得好對不起他們。」
  「你更對不起我。」
  「哪有?」
  「拿我當仇人看,不屑嫁給我。」
  「不是我不屑,而是我不能。其實我好想嫁給你,好想當你的妻子,可是我是個叛徒,我沒有權利傷害所有人後自己去過幸福日子,所以我必須懲罰自己的忘恩負義。」
  「結果你連我也懲罰進去。」
  「當然,我們是同一國的,就算是地獄,也要一起去。」她埋首棲息在他頸窩。「你有過這種做錯事,很難過的感覺嗎,雍華?」
  他空洞凝望遠方,彷彿望盡蒼茫天涯。「有啊。」他以靈魂輕喃。「有啊,寶兒。」
  「那你都怎麼辦?」
  「我也在找答案。」
  她似醒似醉地側望著他。「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找。兩個人找總比一個人找好。」
  他摟著柔軟的小身子,兩人靜靜相擁。非關情慾,而是寂寞。
  他曾瘋狂地與女人縱慾狂歡,對抗內心的糾葛與罪惡感,激情的剎那是得到了暫時解脫,而其後面臨的,總是更大的空虛與落寞,今他一再質疑──
  他是誰,他身在何方,他在做什麼?
  寶兒環緊他頸窩,臉貼臉地摩挲,心對心地承諾。
  「你是雍華,我的男人。不管你去哪裡,都會回到我懷裡。不論你做什麼,都有我陪你一起承受。」
  啊,寶兒。
          ☆          ☆          ☆
  愈是熱鬧的地方,愈容易隱匿形跡。
  「四靈」挑的茶樓緊臨市集,小販的吆喝、熙來攘往的喧囂、說書人的口沫橫飛、跑堂的爽朗高叫,掩去茶樓一角兩道樸實的黯淡身影。
  「那位是?」
  「我的人。」雍華淡然飲茶,一身僕婦扮相,舉止依然優雅。
  「啊。」白鬢老人明瞭地朝身披連帽大斗蓬、到處遊走的好奇小人兒頷首。
  白胡老人算是「四靈」中的元老級軍師,會派這種大角色親自出馬,顯然他將要面臨的處決不大樂觀。
  「先不必抱那麼大敵意,我雖然是來傳遞你任務失敗的處決,但我想以私人的身份先和你談談。」老人慈祥一笑。「你,覺得『四靈』對你有點過分苛刻吧。」
  雍華無有動靜,等待對方出招。
  「其實他們也是用心良苦,希望能逼出你的潛力。想你父親年輕時,是『四靈』中多麼優秀的一員,你的身手和天賦,頗有他當年的味道。只可惜……」
  「我母親是漢人。」
  「不,不是血統的關係,而是性情的關係,這一點,你倒真的較像你母親。」
  縱使母親在他腦海中已是遙遠的記憶,依舊抹不去深深的渴望。
  「你認識我母親?」
  「一面之緣,但印象之鮮烈,難以忘懷。」老人安然撚鬚垂眼。「乍見你之時,有些與你母親重逢之感。我說的不是外貌,而是性子。看似冷艷,實則熱切,對世人,對生命,都有著不為人知的熱切。」
  他從不知道,母親是這樣的人。
  「這份天性在她來說是好的,對你而言,卻是禍患。」老人感歎。「『四靈』行事,最忌慈悲,他們一再地苛刻待你,無非正是想將這無謂的慈悲斬草除根。只是啊,唉,有些過於求好心切。」
  雍華凝眸審視,眼前老人究竟企圖是善是惡,立場是敵是友,言詞是真是假?
  「聽多羅郡王說,你和你母親一樣,喜讀醫書是嗎?」
  雍華一愣。母親也有嗜書之癖?「我和母親不同,我攻毒經。」
  「一樣的,殺人救人,不過手心手背的差異爾爾。通曉其中精義後,要殺要救,易如反掌。你多少也曾經救過人吧?」
  他不語,算是默認。
  「這就對了嘛。」老人突然興致好了起來。「你都在哪間鋪子買藥材?推薦一下吧。」
  雍華隨口說了幾間知名藥鋪,老人頻頻頷首默記。
  「這幾間裡頭有沒有你較熟識的?我這把老骨頭了,毛病一大堆,要嘛就找間最可靠的,否則這兒吃一帖那兒配一副的,麻煩。」
  雍華望了眼他虛弱的老態。「尚德堂,廣渠門大藥鋪,老字號,我常上那兒買藥,很可靠。」
  老人滿意一笑。「好、好,那就決定為尚德堂了。」
  雍華蹙眉。「決定什麼?」
  「你的最後處決。」老人淡淡夾了口豆莢。「就選定尚德堂為目標。」
  他一時僵住,這話或許不是他所想的意思……
  「我正是這個意思。」老人笑望她的震愕,悠然喝茶。「尚德生,上上下下一個活口也不留,全殺。」
  紛攘熱鬧的茶樓在他耳中倏地化為死寂,什麼也聽不見,倒是老人話語,清清楚楚地烙進了腦海裡。
  「我說得夠明白了嗎?你也別想在任務上耍什麼小花樣。我說全殺,就是全殺。」
  為什麼?明知沒有質疑的權利,他仍在心中吶喊。一個與「四靈」毫無瓜葛的藥鋪,一群無辜的小老百姓,莫名其妙地就選定為他的下手目標?
  「怎麼,在為他們抱不平嗎?」老人冷笑。「我才說過,行事最忌慈悲,你在這方面愈有弱處,咱們就愈是會挑這點下手。要放下良心,方能化做羅剎。」
  可他是人,良心殘存的人。
  「只要你能完全摒除無謂的良心,捨棄慈悲,『四靈』中第一好手之名非你莫屬。上頭也已經下令,只要你成功辦到了,立刻將西方『白虎』的位置交由你頂替,成為『四靈』,這不正是郡王爺對你最大的期許嗎?」
  我好失望啊,雍華,你為什麼不是「四靈」?
  父親掐在他肩上的狠動與憾恨,在他肩骨深處刺痛著。
  「只要摒除良心,你就可成為人上之人。天下的權勢、地位、財富、名望,都可輕鬆落入手中。你想受人景仰,就能受人景仰;你想名利雙收,就能名利雙收;只要你捨棄自我,世間的一切要什麼有什麼。」
  老人眼神一銳,盯緊雍華的木然。
  「甚至連你的血統都能更改,讓你成為純粹精良的滿洲子弟,也可在獲得權勢後改回男兒身。如果你有意,『四靈』更可讓你襲爵,取代你兄長們成為繼任的郡王爺。」
  只要捨棄良心、拋卻自我就行。
  「如果你要保有慈悲心腸,無妨,只是正直做人,得付極大代價。先不說你會繼續受到何樣處罰,光是你父親那兒,就夠你受的。我已經見過王爺準備用來取代你的新手了。」
  雍華抽緊拳頭,是五哥嗎?
  「雖然天真了點,但不要緊,磨練磨練就會懂事。可是你,恐怕不必再待下去了。」
  阿瑪要攆他走?
  「郡王爺的完美是出了名的,自然無法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小瑕疵。沒用的東西,就算是親生骨血,他也照樣能捨棄。看明白了嗎?就是這樣的人才能成大器。」
  別桌傳來的喧鬧喚回雍華意識。
  「寶兒。」
  「怎麼了?」
  「我過去看看,恐怕她又惹出亂子。」
  她沒有。她乖乖透過低垂帽簷杵在角落看熱鬧,卻是雍華脫離老人魔魘的光明出口。
  「雍華。」她粲然轉望,熱切衝入他懷抱。
  小小的身子,暖暖的體溫,緊緊的擁抱,她的笑容、她的依賴,讓他重新變回一個人,只在方才剎那間,他幾乎動搖,連骨子都化為羅剎。
  「他們在趕那個說書人。」她對著哀叫與怒罵融合的混亂場面為他解釋。「那個說書人不知在說什麼東南西北的故事,說得好開心,因為那個聽故事的吩咐,如果他最後一個故事說得好,就付他整錠銀元寶。可是這些人卻在故事聽得差不多了,開始攆人,說故事不好聽,要他滾,所以,他就變這樣了。」她指指人群中央。
  「客倌、客倌您不能這樣,故事都聽了才賴帳不付錢,這樣小的豈不虧慘了。」
  「哎喲,吵死人了。小二!你們這店是怎麼著,咱們還要不要安靜喝茶呀!」聽故事的那桌客倌傲慢嚷道。
  「是是是。」小二陪笑,馬上翻臉踹著連滾帶爬的乾瘦說書人。「快滾快滾,少杵在這兒妨礙別人做生意,到別處耍嘴皮子去!」
  「可是我說了故事……」
  「那又怎樣,不花本錢的生意,還有啥子好嚷嚷?」小二打得對方哎哎叫,野狗般地逃出大門。「去,沒叫你賠錢補償咱們耳根子的清靜,就已經夠客氣,還想揩老子油?」
  一屋子哄堂大笑,繼續喝茶聊天,沒事兒似的。
  「好奇怪啊,雍華。我怎麼覺得是這一屋子的人不對?」
  他失神看著街外狼狽的佝僂背影,彷彿看見自己。
  「人家這麼努力地伺候他們,他們卻享受完了就回頭攆人。不付錢也就罷了,剛剛他們明明聽得很入神,為什麼連個掌聲都不給,還嫌人家故事爛?」
  「也許他說得確實很爛。」
  「那也多少付一點嘛,怎麼可以把人利用完了就隨便亂丟,太沒良心了!」
  「在這世上,良心不值錢。」他無力輕喃。
  「不值錢又怎樣,不值錢並不代表它就不重要啊。」她沒好氣地嘰呱叫。「水不值錢、氣也不值錢,可哪一個人沒水沒氣地還能活下去?不成死人才怪!」
  他雙眸豁然明亮,低頭望她,一股想笑的念頭湧上胸口。
  「小姑娘挺有見識的嘛。」
  猛回頭,老人竟如幽魂般無聲飄蕩在他倆身後,和藹輕笑。
  「你先前何不坦白告訴我,她就是被掉包過的新手呢?」
  雍華將寶兒護在身後。「你早就知道,我何必多說?」
  「小伙子,愈是刻意隱藏的東西,愈有意思。」他的猙獰在笑望寶兒時轉為慈佯。「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寶兒。」
  「好、好。」他滿意點頭。那神情,就和他從雍華嘴裡套出尚德堂之名時一樣陰邪。
  或許,他得盡快為寶兒另覓安身之所,情勢對寶兒愈來愈不利。
  但雍華沒料到危機會來得如此急遽。
  「這位陵陵,將會接替雍華的位置,由我親手調教的『四靈』的新任大將。」
  郡王爺在書齋公佈此事時,雍華的震撼比五哥更為強烈,連一旁的寶兒都感受得到。
  陵陵,大約十八、九成的年紀,身形妖嬈婀娜,媚眼中盈滿流氣,看她與郡王爺手指交纏捏揉的暗勁,就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真正令雍華震撼的不是這些,而是她的臉──
  一張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你的失誤實在多得令我厭煩,我沒必要養個廢物在府裡。」王爺冷睇雍華。「這次你的任務若好好達成了,我就讓你留下,否則,就由陵陵頂替你,做這府裡的六格格。」
  「誰都知道這府裡的六格格是雍華,她哪能頂替!」
  「寶兒。」雍華低聲制止。
  「那麼從今以後,陵陵改叫雍華吧,做個真正的女人,真正的格格。」
  「謝王爺!」陵陵的身子立刻揉上他臂膀。
  「噯,以後要改叫阿瑪了。」
  「阿瑪?」陵陵艷俗地璞哧一笑,貼在王爺身旁低語,勾起王爺淫邪笑意。
  「阿瑪,為什麼不選我接替雍華?」覺華終於忍不住憤怒。「為什麼不訓練我,讓我成為『四靈』的手下大將,讓我出任務,讓我立功勞?難道我就這麼不如雍華?」
  「傻孩子,你和你哥哥們才是阿瑪最大的期望,我怎能讓你的手沾染那些污穢事兒?」
  「那雍華呢?他不也是您的兒子?」為何雍華可以,他就不行?
  「有嗎?我明明記得我只生了五個兒子啊。」他呵呵笑。
  「阿瑪?」覺華微愕。平日嚴謹的父親,怎會在這時候開起玩笑來了?
  「這座府裡不需要兩個雍華,要留要走,就由你的任務結果來決定吧。」王爺道。
  雍華寂然孤立,面容淡得沒有一絲情緒。
  「覺華,先替我安頓一下陵陵的住所。帶她去看看小跨院的環境如何,如果不滿意,回來告訴我。對了,這小傢伙也一起帶走,看了就煩。」老想到新手竟被偷偷掉包的大烏龍。
  明知王爺這是有心調離,覺華也不得不從。豈知一行人已走離書齋一段距離,仍聽見了暴烈的巴掌聲與傾跌巨響。
  「雍華!」
  「寶兒,不許去!」覺華連忙抓住她。
  「放手,我為什麼不能去!他在打雍華!」
  「打就打,他活該被打!他該辦的任務沒辦好,又把和貞德的婚約搞砸,自己屬下窩裡反,還安然逃之夭夭,對於你被掉包進來的事處理得含含糊糊,捏造個爛藉口,好霸著你不放,他理當受罰!」
  「你這是什麼態度,雍華可是你的親生兄弟!」
  「什麼兄弟,他哪時把我當哥哥看待?我受夠了!」覺華痛罵。「為什麼你只願意跟他,不肯跟我,我真就這麼不如他嗎?為了你,我甚至拚命跟阿瑪求一個能進入『四靈』旗下的機會,結果我得到了什麼?你被雍華奪走,而我冀望得到的機會又被另一個雍華奪走,我算什麼?!」
  「你在說什麼呀。這醜婆娘算什麼另一個雍華,她那臉皮根本就是易容術的漿糊糊出來的。我又哪有什麼只跟雍華不跟你的?」她這不是跟他一起離開書齋了嗎?
  「我是說,你為什麼只喜歡他不喜歡我!」她怎麼這麼拙!
  「我哪有不喜歡你,我很喜歡你啊。」她冤枉地氣嚷。
  覺華突然紅透俊臉,火氣頓消。「是……是嗎?」
  「大家都是朋友,幹嘛為這點小事比來比去?如果我不喜歡你,何必拿你當哥兒們看待?」
  「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她到底有沒有搞懂?
  「喜歡就喜歡,哪還分那麼多種?」煩死人了。
  「雍華和我,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都一樣!」她斬釘截鐵地回瞪。「只不過我會為雍華去死,卻不會為你去死。」
  「為什麼?」
  「你沒有我,周圍仍有很多人喜愛你;他沒有了我,還有誰去喜愛他?」
  「他才沒你想的那麼可憐!他──」
  「就拿這個取代雍華位置的醜婆娘來說。你沒被你阿瑪選為接替者,你仍是他兒子,可雍華一旦沒被選上,他就什麼也不是!他為你阿瑪殺人放火、假扮格格、收拾不可告人的爛攤子,結果得到了什麼?你阿瑪甚至不認為自己有這個兒子!」
  「阿瑪只是開玩笑!」
  「他什麼時候跟你開過玩笑?早不開晚不開,幹嘛偏偏挑住雍華都快完蛋的時候開?你不相信的事實,就拚命為它捏造理由,寧可逃避,也不肯接受!」
  「你他媽的則把我阿瑪講成了奸佞小人──」
  「所以你寧可把雍華當成是小人?」簡直混蛋!「你不肯承認你阿瑪是壞人,就把一切矛盾和錯誤全推到雍華頭上?你既然可以拚命地袒護父親,為什麼不也這麼全力地袒護弟弟?」
  「他有你袒護不就夠了!什麼委屈、什麼不平,全都有你一相情願地為他申冤抗議,何必我雞婆?」
  寶兒沒力地望著他,沉寂半晌。
  「你變了,根本不是我原來認識的那個人。」
  「什麼我變了!我一直都──」
  「你以前從來不會刻意出口傷害雍華,都只是說著耍帥罷了。可是現在的你好可怕,好像他搶走你什麼東西似地恨他,連氣味都變了。」一種充滿攻擊性的戰鬥氣息。
  「我不聽你鬼扯淡!不必因為你不肯接納我就掰出這套狗屁歪理。我寧可你直接把話講清,我到底哪裡不如雍華!」
  「誰說過你不如雍華了?都是你一個人在說而已。而且你哪裡不如他?你可是我在這裡第一個交到的朋友。」
  「我不要當你的朋友!」他怒吼。
  她無可奈何地輕輕聳肩。「我當然不能勉強你。但你是我來這裡後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所以我還是覺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過心情不爽時照樣翻臉就是了。
  「寶兒!」他痛心重喝。
  「我去英雄救美了!」
  「你這混蛋……要是救不出我弟弟,回頭看我怎麼揍扁你!」他哽咽大罵。
  「瞧我的!」
  開心的小小人影隨即殺入書齋裡,引爆一陣驚天動地的亂局。覺華無奈苦笑,笑得何其絕望,何其蒼涼,何其疼惜,連眼角都泛潮。
  最好的朋友呵……
          ☆          ☆          ☆
  「這個怎麼辦?」寶兒瞪視他顴骨上的淤青。
  「不必你囉唆。」雍華對鏡以藥粉敷抹嘴角的破裂血潰。
  「你身手這麼好,怎麼可能連這種攻擊都躲不過?」
  雍華逕自理傷,檢視被掐出五指血洞的臂膀。
  「你好奇怪啊,在你父親面前都好順服,像一隻被馴養得很徹底的老鷹。」她趴在桌上直直看他。「你是不是在等什麼?」
  雍華皺眉瞥視。
  「就像老鷹若聽從主子命令後,它就會乖乖杵在主子臂上,等著主子給賞。我覺得你好像也在乖乖地等著,期望你阿瑪給你些什麼。那些到底是什麼?」
  他不語,眼神卻有深深的空洞。
  「如果你阿瑪不肯給,那我來給,怎樣?」她興奮地撐著下巴。
  「你無法代替。」
  「為什麼?」
  「你不是我阿瑪。」
  「喔……」這她就無法理解了。
  「曾經期盼有個父親或母親嗎?」
  她憨然想了想,搖搖頭。「從來沒有過的東西,我期盼那個幹嘛?」
  「總該看過別人有父有母的模樣吧。」
  「有啊,尤其是看到小雞一隻隻躲在母雞翅膀底下時,就覺得好羨慕。可是看人就沒感覺了,因為我沒有就是沒有,再想也沒用。不過很奇怪,別人一家和樂我雖然沒感覺,但還是很喜歡看。」
  「是嗎?」他的雙瞳深邃如昏暝幽谷,迴盪著清冷低訴。「用看的就好。真正得到了,不見得就會幸福。」
  她聽不太懂,但雍華的神情令她隱隱不安,連忙裝笑。「那你呢?你也盼望過有個父母嗎?」
  「有,我也確實得到了。但是……」他望著鏡中的慘澹容顏。
  明明是男兒郎,卻硬被扮做美嬌娘。一張絕俊容顏,被打得青腫淤血。一顆期盼父親關注的心,已經冷得沒有一絲感情。
  曾經對父親懷抱的夢想,在這二十多年中已然完全粉碎,他為何還要緊擁這些尖冷的碎片,刺穿自己的血肉心腸?
  等到完成父親對這最後任務的期許,就帶著寶兒離開吧。
  就這一次,最後一次,違逆良心瘋狂的嘶喊放手去殺。從此不必再看見人們驚突的垂死雙眸,不必再感受到濺了滿臉滿身的熱血。他可以帶著寶兒遠走高飛,去遠方建立他們小小的家,管他江湖上正邪恩怨,都與他們無關。
  「啊,雍華格格。這麼晚了,忽上咱們藥鋪來是──」斷裂的喉頭中止了他的問候。
  對,就帶著寶兒遠離這妖異詭譎的京華。想到白髯老人笑看寶兒的陰邪模樣,他才首次體會到被威脅的恐懼感。
  「天哪,雍華格格你──」來不及尖叫,胖婦的血濺滿壁上。
  他從不知道自己也有恐懼的一刻,更沒想過恐懼的關鍵會是寶兒。她不能受到一絲傷害,也不能看見這世界一絲醜惡,他必須極力守護這塊寶。
  「你為什麼要殺咱們?咱們哪裡對不起──」尖叫聲只出了一半,便永遠死寂。
  「格格,求求你手下留情!求求你──」鮮血與熱淚一同灑盡。
  「我弟弟才五歲呀,請你放過他!」
  「姊姊,姊姊!」
  這是最後一次。他再也不要幹下這種今他嘔吐欲絕的蠢事,為了阿瑪,就再殺這最後一次。他殺的人遠比救的人多,他愛的人永遠比恨的人少,這種日子究竟要持續到何時?
  停止吧,結束了這段任務就完全停止吧。
  「來人哪!救命──」
  「雍華格格,你不是人!枉費我們將你看做──」
  一陣混亂過後,世界歸於寂靜。
  當雍華回神時,才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幽暗的尚德堂藥鋪內,周圍一片死寂,血腥氣味四溢,手中大刀浸潤著鮮血,一滴一滴,墜至屍首錯落的磚地。
  他殺人了嗎?他又一次完成任務了嗎?
  漆黑的藥鋪已然化做一片死城。他提著刀,幽魂似地在血泊中巡行。剛才向他親切招呼的、驚叫的、哀求的、躲避的,全都靜靜地睡了,永不甦醒。
  雍華格格,你不是人!
  淒厲的嘶喊似乎仍殘蕩在空中。
  「我本就不是人,我是玉面羅剎。」他失魂落魄地囈語,勾起油燈潑灑滿地,一把烈火送他們歸西。
  好累,一種由心底深處完全爆發的疲累,幾乎將他的意識吞滅。回冷泉苑去,回寶兒身邊去,在那裡他可以休息。
  可是冷泉苑裡並沒有寶兒蹤跡。
  「格格饒命,奴才真的不知道寶姑娘去哪了!」
  「奴才該死、奴才知錯了,奴才們一直用心守著,卻在王爺傳喚咱們後回來就不見她人影──」
  阿瑪!
  「啊,你回來了。」正在書齋裡和陵陵玩著淫浪遊戲的王爺豁然開朗,笑望雍華一身鮮血淋漓。「尚德堂的事,全擺平了吧?」
  「阿瑪,寶兒呢?」
  「幹得好,幹得好。」他咧著駭人的滿意笑容。「我就知道你有潛力,只是不太聽話罷了。全殺光了嗎?可別又留下什麼餘孽要人收拾殘局。」
  「阿瑪。」
  「這樣就對了,你要做個有用的人,才能報答阿瑪對你的一片苦心。這回,你終於可以成功地擠進『四靈』之內,成為西方『白虎』,我可盼到這一天了。」他仰頭狂笑。「好孩子啊,你真是阿瑪的好孩子!」
  「阿瑪。」
  「你要什麼,儘管開口,阿瑪什麼都給!」他綻放著狂喜的猙獰。「我就知道『四靈』是故意整你、故意苛待你,因為他們正打算要拉拔你,你可不能忘了阿瑪的恩情啊。」
  他陰邪地捧著雍華雙頰,勾起詭異嘴角,笑如豺狼,眼如兀鷹。
  「你以後仍要好好聽我命令,我來指導你如何成為稱霸『四靈』的西方『白虎』。我人雖已不在『四靈』之中,但我的勢力依舊伸展進去了。我的好棋子,我會教你如何走下一步,把世間權勢與財富踏在我腳下。」
  「阿瑪。」
  「你真像你娘啊。」他轉而迷醉凝望。「還敢反抗我嗎?我看你怎麼反抗我啊。解救蒼生有個屁用,用刀解救豈不是更快,反正這世上都是一群人渣。」
  「阿瑪,我是雍華。」
  「你現在感覺怎樣?厭惡殺生的女華佗成了嗜血羅剎,快不快樂呀?」
  他突然爆出瘋狂大笑,勝利的、征服的、血腥的邪佞高笑。
  「你給我殺,繼續殺!你愈是反抗我愈是要你殺,這就是不順從我的下場!」
  「阿瑪,我不是我娘,我是雍華!」他痛聲掙離王爺病態的箝制。「殺人的不是我娘,是我!玉面羅剎,雍華!」
  王爺僵著仍捧在半空的雙手,瞠眼冷瞪他的反抗。
  忍了二十年的吶喊,當了二十年的啞巴,頭一回聽見自己吼出的真心話。
  「阿瑪,您看得見我嗎?我是雍華,您的兒子雍華!別再對著我向我娘說話,也別再透過我看著她。她已經死了,現在站在您跟前的是您兒子,雍華!」
  一個輕輕的巴掌揮至他臉頰,打出如冰而破裂的細微聲響。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有幾個兒子,輪得到你這雜種提醒嗎?」他冷傲而輕蔑的哼笑凍結雍華的靈魂。
  「阿瑪。」這輕輕一掌,打碎他殘存的期望。
  「講話要看身份,別以為你任務成功了就可以在我面前囂張。」他看也不屑多看一眼地轉回美人敞開的腿間。「退下吧,別杵在這兒礙眼。」
  雍華寒下神色直視著他,一動不動。
  陰沉的狂亂氣流頓時充斥整個書房,連專注絞揉在一起縱慾的兩人都感覺得到,壓得人惴惴不安,透不過氣。
  「還不快滾出去!」王爺痛罵。
  「寶兒在哪裡?」
  「王爺……」陵陵被雍華森幽的低語懾住,彷彿那是傳自冥府深處的死亡呼喚。
  「你說呢?」王爺回眸冷笑。
  「阿瑪。」他隱隱掐緊掌中冰寒的刀柄。
  「壞孩子就該受到懲罰,而你實在壞得令人厭煩透頂,當然得受到額外懲罰。」他咯咯笑。
  「寶兒呢?」
  「去問『四靈』吧。」哈哈哈哈!
  厲鬼一般洶湧的烈焰衝上雍華腦門,他瘋狂揮起大刀,掃向該死的罪魁禍首。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
  剎那間,王爺爆出驚吼,滿身鮮血地跳離忽然沒了腦袋的美人,一頭一臉的熱液嗆得他作嘔,正欲開罵,雍華早已了無蹤影。
  「該死的雜種!」他低咒地揮抹著骯髒血跡,厭惡地重歎。「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屏風後的暗門內安然走出秀麗身影,甜甜輕笑。
  「辦得好極了,王爺。」
  「那個混帳,竟然宰了我才得到的新鮮貨。」
  「我會加倍補償您的,反正那種臉皮您要多少,我就能請人做多少,還怕玩不夠嗎?」
  「你的寶貝呢?」
  「托王爺的福,已經騙到我車裡了。就照咱們談的條件,我會替您安個眼線在老佛爺身邊,之後該玩什麼把戲,就全權交給您了。」
  王爺微揚冷邪嘴角,忽而覺得雙腿大張的無頭女屍,別有一番誘人風情。
  「至於雍華……」
  「讓他去找『四靈』算帳吧。等他弄清了真相,你也早和你的寶貝回雲南去了。」
  貞德開心笑瞇了嫵媚雙眼。只要她想要的,沒有一樣得不到手。嘻!
          ☆          ☆          ☆
  雖然元卿貝勒喪失了雙眼,但他的感覺,也因此變得份外敏銳。
  「深夜來訪,有何貴幹?」他悠然自床榻上起身,毫無被人擅闖入內的驚惶。
  「我來了結咱們之間的債。」雍華冷道。他一身血跡散發著濃郁氣味,濺至他頭上的熱血也早將他的亂髮凝為冷絲,襯著蒼白艷容,活脫就是地獄羅剎。
  「寶兒出事了吧。」元卿精準地在暗夜中步至椅前,優雅入座。
  「被『四靈』帶走了,我正要去『四靈』那兒追回寶兒。」
  元卿支頤輕歎。「恐怕凶多吉少。」
  「就算那樣,我也要奪回她的屍首。」
  「啊。」他縹緲搭起十指,等候下文。
  「我是來告知兩件事,省得我死後,真相無人得知。」雍華雙眸滿是堅決的煞氣。「其一,是告訴你,我當初並未下手重到要讓你失明。」
  「我知道。」
  雍華微愣,元卿卻平淡如常。
  「你正面傷我雙眼的衝擊,宮中太醫三個月之內就將我完全治癒。」
  三個月,完全如雍華下手時所預料。「那為何還會失明?」
  元卿微微聳肩。「只能歸咎於那時腦後同時遭到的突擊吧。」
  「我已經替你幹掉那個貪功的手下。」
  「我也已經送你寶兒做為報答。」
  雍華微瞇雙眸。「我不覺得你把她送到我這兒來,就只為了報答。你的附加目的恐怕才是真正的企圖。」
  「喔,真的?」他無辜地阿呵笑。「那你來告訴我,我還有什麼其他歹毒的企圖吧。」
  「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四靈』的底細。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告訴你,剩下的謎,自己去解。」
  「你不需要替自己保留後路嗎?」招供得這麼徹底。
  「死人不需要後路。」
  待雍華傾盡一切所知秘密,終於問出隱藏已久的疑慮。
  「你明知我是男扮女裝、明知我是『四靈』屬下,明知我害你眼盲,為何遲遲不揭露我的真相?」
  「你手腳太乾淨俐落了,我抓不到證據。」他漫不經心地挑眉。
  雍華明白,他是在打馬虎眼,但時局至此,也沒什麼好追問的。「我知道寶兒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奇才,你肯割捨,我十分感激。」
  「好說,若能因此斬掉形同『四靈』右臂的你,這個代價付得也挺值得的。」
  「你已經成功斬掉了。這條右臂,如今正要砍向他們自己。」
  是夜,「四靈」的京中十六分部一一遭人殲滅,有如蝗蟲過境般,黑風旋掃而至,一離去,整座分部橫屍遍地,所有待訓新手與「四靈」精要下屬,悉數斃命。
  「四靈」雖然緊急調派高手鎮守尚未波及的分部,及時救回的人數依舊趕不上被襲殺的速度。
  「羅剎將會來襲,全數人手盡速撤離!統統撤離!」
  搶救至最後,只得下達竄逃的命令,以保全氣數。
  「寶兒在哪裡?」
  一陣陰冷的黑風已然飄至樑脊,傳來地獄般的輕吟。
  「來了,他已經來了!在上頭!」
  「不要呼吸,快閉氣!」
  即使閉住氣息,仍未及時閉上眼睛。隨風飄散的毒粉引發一陣陣雙眼潰爛的哀號,有的滾地掙扎,有的揮刀亂砍,有如人間煉獄。
  「寶兒在哪裡?」
  羅剎輕聲歎息,每一歎,奪走更多人命。
  「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裡!我們沒有擄走你的人!」
  「羅剎饒命!」
  幽冷的失落吐息,瞬間引發眾多淒厲叫嚷為共鳴。又一分部完全淪陷,化為死境。
  他深知「四靈」的脈絡與格局,一環環由外城殺進去,逼入內城,幾達「四靈」核心。
  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感覺、沒有父親、沒有自我、也沒有良心。他曾願意出賣靈魂來換取一個關愛他的父親,最後得到的,卻是滿手污泥與血腥。如今,連唯一的寄托也失去。
  「寶兒在哪裡?」
  「羅剎來了,放箭!」愈後期的分部準備愈齊全,嚴陣以待。「『四靈』已經下令,殺無赦!」
  霎時數箭齊發,卻只射中屋樑。被打滅燭火的堂屋裡,伸手不見五指。
  「人呢?」頓時人心惶惶。
  「『四靈』除了下令殺我外,還說了什麼?」
  突然湊至耳畔的輕喃,嚇得那人魂飛魄散。「玉面羅剎,納命來!」
  極度的驚嚇導致漫無目的胡砍,週遭開始蔓延混亂,人人不知身邊站的是敵是友,碰到人就斬,尖嚷狂吠伴隨噴濺的血跡,交織成另一出慘劇。
  「玉面羅剎,還不束手就擒!」一陣齊聲重喝,連同多支熊熊火炬,打亮整座堂屋。
  「四靈」的四大護法倏然包圍雍華,其後團團圍著二十八部眾,其後又更圍著環環黑影高手。
  持國天,增長天、廣目天、多聞天,護法四天王全員出動。殺入「四靈」,只差一步。
  「寶兒在哪裡?」
  「咱們正是來傳遞『四靈』口信,『四靈』並未對你的人動手。倒是你,擅自搗毀多處分部,罪無可宥,下令就地處斬!」
  雍華艷然冷笑,妖異氣息似男似女,似仙似魅,令人不寒而慄。
  「沒問題,想要我的命,儘管拿。可是,我要整個『四靈』陪葬。好填補這裡的缺憾。」他伸指比向自己的心口。「這裡已經空了好久,我要找回最初的元兇,來填補這個破洞。冤有頭,債有主,你說是吧?」
  見他吟詩般地經喃,神情恍惚,四大護法暗自交換眼色,突然齊聲下令:殺!
  對於一個瘋子,不必浪費唇舌。
  二十八部眾聯手出擊,擺出繁複陣式,目不暇給。
  雍華垂眼輕笑。「都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手牽手玩遊戲。」
  聽得眾人怒火攻心,立刻猛烈攻擊。
  「不要中了他的計,切忌動怒!」四大護法的重斥形同廢話,二十八部眾已憤然與他殺成一片。
  「不對,玉面羅剎不在裡面!」護法之一赫然驚喚,二十八部眾卻像中邪似地衝鋒陷陣,激烈地與不存在的死敵奮戰。
  「人呢?」四大護法連忙張望。
  「找誰?」
  突來的耳語嚇得四大護法愕然卻步,連忙端出備戰架式,卻不見方才耳邊輕柔的吐息。
  「人在哪裡?!」
  「不管了,咱們直接拚了!」再耗下去,人心都會被他擊散。
  但玉面羅剎畢竟是層級在他們之上的「四靈」悍將,形勢在短時間內一面倒,直到堂屋外一個箝住嬌小女孩的巨大人影出現──
  「玉面羅剎,你要的人在這裡!」
  「放開我!」小人兒狂亂地扭頭掙扎,拚死反抗。
  「寶兒!」雍華立即猛然抓去,卻在剎那間被刺穿肚腸。
  「幸會,玉面羅剎。」偽裝寶兒叫嚷的少女艷然一笑,抽出掌中匕首,雍華頓時鮮血如注,失勁跪地。
  寶兒……寶兒?寶兒在哪裡?
  「算你厲害了,玉面羅剎,竟得逼咱們『四靈』親自出馬收拾你。」巨大人影摟著少女,笑吟吟地看他緩緩伏倒在地。
  腹側傷勢不輕,但尚有氣息,然而心傷,卻已致命。
  寶兒,你在哪裡,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你?
  「斬下玉面羅剎,帶回『四靈』府邸!」
  「遵命!」
  大刀悍然砍向雍華頸際時,一道疾風竄入廳堂,捲住那只持刀臂膀,痛得那人失聲大叫,震掉刀柄。
  「什麼東西?」眾人驚愕。
  那人猛烈狂嚷,抱著手臂滾地蜷曲,方才纏在他臂上的嬌小怪物正咬著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臂肌,如猛獸般地四肢著地,弓著暴怒身勢,面容猙獰,守在雍華身側。
  「別耽擱,連這東西也一起斬了!」
  「大夥一起上!」
  呼嘯一聲,火炬全熄,整片黑漆。一雙駭人的晶透藍眸卻犀利地發動兇猛攻擊,哀聲四起,一個俐落身影立刻趁亂潛入雍華身旁,將他扶起。
  「格格,咱們快逃!」
  「三昧……」雍華頹然推開他,跌坐在地。「不必逃了,逃到哪裡都一樣。寶兒活著就好,你帶她走,我,要和『四靈』同歸於盡。」
  「格格!」三昧痛心低嚷,在黑暗的亂局中緊箝著他。「你娘辛苦把你生下,不是為了讓你把寶貴性命送給這些混帳!」
  「我要報仇,我要『四靈』還我公道!」他形容蒼冷地痛切咬牙,顫然起身。「他們虧欠我的,我要他們還回來!這筆帳、這個恨,我要他們加倍奉還!」
  「格格!」三昧護著他閃過一記亂刀揮砍。
  寶兒狂野地嘶咬襲殺,原始而野蠻的攻勢全無章法,卻狠准精猛地撲擊每一個咬殺目標,態勢千變萬化,無從應對,整團人猶如跟只不知名野獸戰鬥。
  「三昧,帶寶兒走!我要徹底毀了這裡!」雍華不顧淌流滿身的鮮血,傲然佇立。
  「格格,你還不明白嗎?你真正恨的不是『四靈』,你處處刻意反抗的也不是『四靈』,而是你的父親!」
  不,他沒有!他從沒恨過父親,也沒違逆過父親!
  「是他糟踢你的一生,作賤你的靈魂,不是『四靈』!」三昧抱著他跪地痛聲哭泣。
  沒有,阿瑪從沒那樣對他!
  「你不肯恨父親,不願恨父親,只好恨『四靈』。但你這樣玉石俱焚有什麼用?你對得起懷你九月的母親嗎?你對得起她當年冒死帶你逃離北京嗎?你處處顧念你不仁不義的父親,為何就不想想你的母親?!」
  混亂的瘋狂刀光中,小小身影發出一陣劇烈獸嗥。
  「寶兒!」雍華立刻衝入亂局中。
  「格格,帶寶兒走,這裡由我來頂!」
  在三昧的突圍下,雍華終於抓住肩部被砍傷的小身子,她卻失去理性一般,拚命嘶咬掙動,不肯就範。
  「寶兒,是我!我是雍華!」
  她恍若聽不懂人語,如受困受傷的野獸般猛烈反擊。
  「寶兒!」
  她發不出一句人類的語言,狂野地嗥吠亂咬,冰藍的雙瞳錯亂而不見人性。屋外更不知為何引來一大群淌滿白唾的野狗,如狼似虎地殺入屋內攻擊。
  「寶兒!」他狠狠將她捲入懷中,死不鬆手。
  「她畢竟認得主子的心,你不肯活,她當然會有所感應。」三昧勉強自混戰中擠出空隙。「快帶她走吧,格格,快走!」
  「我不能就此罷手!」
  「你必須就此罷手!」三昧渾身是傷他狠箝雍華肩頭。「趁局勢尚未亂到不可收抬,你罷手,『四靈』也就沒有立場追究。不要完全斷了自己的後路!」
  「我不需要後路!」他憤吼。
  「可是寶兒需要,她需要你。在這世上,她也只能靠你。」三昧柔聲低吟。
  寶兒,啊,他的寶兒。感受到她嗚嗚咽咽的細小掙扎,彷彿在亂世洪流中尋求庇護的小動物。她只能倚靠他,他的寶兒!
  她的掙動有如他心臟的跳動,她的體溫有如他人性未眠的溫度。他還活著,他還是個人,他還有份生命可以守護。
  「格格,走!」三昧猛然反擊背後殺來的攻勢,與敵陣殺絞成一團。
  「寶兒,我們走!」他咬牙抱起蜷成一團自衛的小小身子,提刀奮戰。
  她緊緊蜷在他懷中,似乎聽不懂人語,卻懂人心,乖乖任這個胸懷帶她到安全之境。
  「我帶你離開這裡,永永遠遠脫離這團污泥,開始我們的新生活。好嗎,寶兒?」
  他不斷喃喃自語,保持清醒,縱使自己已血流滿地,依舊湧出源源不絕的戰鬥力,悍衛他的寶貝。
  「走吧,寶兒,有我守護你,什麼也別擔心。」
  她安然憩息在他熾烈的心跳裡,沉溺在他醉人的低語。
  三昧滿意地傲然遠眺離去的背影,拉開衣裳面對這一團瘋狂戰局。
  「我三昧尊奉格格指令,徹底毀滅這裡!」
  幾名眼尖者看清他衣內捆了滿身的火藥,駭然驚叫。「住手!不准輕舉妄動──」
  一聲劇烈爆響,炸毀整座院落,霎時紅光滿天,烈焰四起。「四靈」的最後一處分部,徹底夷為平地。
          ☆          ☆          ☆
  「然後呢?那個大羅剎和小羅剎有沒有死掉?」
  「不知道。」大群專注的村夫民婦老老小小中圍著的說書人道。「後來聽說正邪兩派人馬都趕下南方搜尋大羅剎,認為能幹下如此轟轟烈烈慘劇的人才,放了太可惜,同時他們也想搶奪小羅剎。」
  「用來威脅大羅剎乖乖聽他們的,對吧?」一名瘦少年叫道。
  「或許吧,但他們真正的企圖,恐怕是小羅剎的那顆腦袋。」
  「為什麼?」
  說書人一笑。「你們難道沒人想到,小羅剎為什麼會背出四法王經、卻一個大字也識不得嗎?大羅剎為什麼會特地去謝謝那個瞎眼貝勒送給他一個曠世奇才呢?這小羅剎曠世在什麼地方,又奇在哪裡?」
  「因為她很漂亮?」一個胖少年天真道。
  說書人咯咯竊笑,努力拉回超然形象。「其實,她是奇在有個聽人讀一遍,就能全部背下的怪腦袋。」
  「真的假的?」眾人嘩然。
  「哎呀,聽說西村的霍老闆就有這本事,帳本只要聽一遍就什麼爛帳都記得一清二楚,賴也賴不掉!」
  「我家三嬸也有這本事,她連三十年前她大嫂的表哥的小姑的兒子的未過門的媳婦的姊姊的手帕交曾經跟她傾訴偷人的事,她到現在都還記得。」
  「我好像也有這本事!我記得我那口子年輕時跟我講過的每一句肉麻話。」
  「你們還聽不聽故事呀?」說書人都卯了,眾人卻忘我地熱情宣揚各家專長。
  「那個大羅剎這樣不是很笨嗎?離開了那麼舒服的王府,那麼多金銀財寶,那麼多人伺候的日子,到處逃亡,多慘哪。」瘦少年嚷嚷抱怨。
  「那些東西,是將他捆在地獄的枷鎖。如果拿來捆你,你會很快樂嗎?」
  「那……那可以改成捆在天堂啊!」他硬辯。
  「在天堂,需要任何東西捆綁嗎?」
  「那那那、那個……」
  「只要保守著你的良心,無牽無掛,哪裡都是天堂。」
  「我聽不太懂。」胖少年憨憨咕噥。
  「聽不懂沒關係,給錢就好──」說書人正要伸手,冷不防腦袋被只鐵拳扁到。
  「又胡鬧什麼?」
  「啊,華公子!」眾人突然癡狂地擁上去。「您看好樓上那名客棺的病啦,可以也順道替我們瞧瞧嗎?」
  「是啊,我這牙疼了十多年,一直醫不好。」
  「我這腰骨近年來常常作怪,站久坐久都酸疼。」
  「我我我那口子最、最近都不跟我好了,您您您也幫他瞧瞧是啥毛毛、毛病吧。」
  「華公子,我女兒老大不小了,一直沒人要,能不能請您醫醫看是怎麼回事?」
  「華公子──」
  「走開走開,別死纏著我的人不放!」說書人悍然轟開煩死人的大群蒼蠅。
  「你這瞎子逞什麼威風,咱們是找華公子醫病又不是找你,囉唆什麼!」
  「剛剛還說了一個很爛的故事想騙錢。」
  「一定是看華公子俊美絕倫、醫術高超,就想佔他便宜,拿他當搖錢樹!」
  「亂講!你們統統給我閉嘴!」說書人連打帶罵地殺過去。
  「華公子……請等……」樓上連忙踉蹌奔下一個受傷男子。「我還沒付你錢……」
  他冷峻的容顏微揚。「你有錢嗎?」
  「沒……沒多少。」受傷男子慚愧道。
  「沒錢就別逞英雄,回房歇著,別糟蹋我才幫你上好的藥。」他漠然繼續和掌櫃的結算自個兒房錢。
  「但你昨兒個替我打退的可是『四府』的追兵,你這一得罪他們,恐怕……」
  「我只是救重傷的人,管他官府冥府臭豆腐。」他不耐煩地排開眾人的激情擁戴,拎過陷入混戰中的小小說書人。「上路了,你還玩什麼?」
  「又要走了?這次只在同一個地方待兩天而已耶。」
  「再待下去會走漏行蹤。」他拉下說書人的頭巾,也圍上自己的大斃。「乾脆越過翰海,往西域去吧。」
  眾人不斷在他倆駕馬遠去的背影后嘰哇喧嚷。
  「我在這黃沙小鎮待了四十幾年,第一次見到那麼俊美的男子啊。」
  「那氣質、神采,像故事裡說的仙人一樣。我看他八成是由中土來的,而且一定是好人家出身的王公子弟。」
  「可我聽前一個驛站的朋友說道,他那兒才住過一個身手很厲害的美男子,還帶著個小瞎子,把當夜來襲的劫匪一口氣全宰了,我看分明就是華公子!」
  「胡說八道,你看人家多俊秀斯文,哪拿得動刀!」
  「可樓上那個受重傷的──」
  胖少年撇下哄鬧的人群,一路拚命追著遠去的駿馬。
  「喂,你等等,你故事沒說完哪!」
  馬蹄止息,靜待在黃沙中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胖身影。
  「你……你故事還沒說完,我……我我有錢……」骯髒的小肥手掌上袒露兩塊沙礫般的小碎銀。
  「我故事已經說完啦。」華公子懷中的說書人隔著低垂的頭巾邊緣答道。
  「可是你沒告訴我,那兩個混血羅剎怎麼活下去的。」胖少年扯下卷在頭上的布巾,底下竟是一頭淺褐的卷髮。「我以為只要有很多錢,不管是偷是搶是騙是贓,我就能有好日子過,可你又說那是將人捆在地獄的枷鎖,我該怎麼辦?我娘和我村裡的人都說我該──」
  「別只顧著聽別人怎麼說,聽聽你自己這裡的聲音吧。」她指向少年心口。
  他傻傻眨眼,努力試圖聽懂。
  「我說故事,有人認為好聽,有人認為難聽,那它到底是好聽還是不好聽?」
  「我……不知道。」
  「這就對了。將來你做事,一定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但你不應是為他們的嘴巴做事,而是為你的心去做事。」
  「這樣我就會過得很幸福嗎?」
  她咯咯笑。「至少你不會活得很痛苦。」
  「真的嗎?真的?」他又開始追著揚蹄前進的馬匹。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卻在狂勁的黃沙風暴掩映中,看到一對非常美麗的晶藍笑眼。非常藍、非常亮的剔透雙眸。
  就像黃沙之上,無垠廣闊的晴空。
  作者註:四法王經原始於一,於一九○八年出土,現存於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編號CollectionPelliot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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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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