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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這幾日來,你一直都很沉默。」
  躺在病床上的律滔,受不了懸宥在他們之間的寂靜,終於打破這份她刻意凝 結起來的默然。
  自他遇襲後,沁悠就極少開口說話,也沒有主動待在他的病榻旁衣不解帶地 照料他,相反地,她將他隔得很遙遠,用一種會讓他感覺她似乎已準備離去的眼 神遠望著他,大多數的時間,她都在迴避著他。
  他一直錯認為她是在生他不讓她派人去追樊不問的氣,所以才會與他鬧性子, 可是就在她前來探視他的傷勢時,他才在她一身冷清的氣息裡察覺,她疏遠他的 起因並不是樊不問。
  她在想些什麼?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他?律滔無法理清她的心中事,也發 現以往總是能自蛛絲馬跡中推理得到答案的他,無法推敲出她刻意鎖閉的芳心。
  可是他無法忍受這種折磨。
  看不見她的笑,她的人近在身邊心卻遠在天端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在這份 折磨下,他的心底衍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他不禁要擔心,她這種看似罷手 的姿態,像是要離開他的前兆。
  沁悠的水眸停佇在他的身上,在心中千思百轉許久後,她的芳唇動了動。
  「傷口還會疼嗎?」她首先挑撿了一個安全的話題。
  「不礙事。」律滔搖搖頭,反而是在床上躺得太久讓他覺得很累。
  「待你傷好了,我們是不是就馬上離開這裡?」養傷以來,就一直沒聽過他 下一步有什麼打算,他有辦法繼續待在這裡,她可無法再多忍受這裡一分一毫。
  「嗯。」他的眼中抹過一份深思,「樊不問是認真的,他一定還會再派人來, 為了安全起見,非走不可。」樊不問從不是個懂得放棄的人,為了小命,還是避 一避好。
  「返京嗎?」她急於回京,或許回京後,她會親自去釐清那份心痛的來源, 又或許,她什麼都不會做,連她也在猶豫。
  「還不行,聖上交予的聖差還未完成。」巡視秋收的工作才完成一半,沒把 另一半做完,回京後他可不好交差。
  她冷冷地看著他,「你明知道那只是個幌子。」
  「就算是個幌子也師出有名。」他開始暗自解讀她冷漠的眼神,「總之,我 不能不照聖諭行事,免得朵湛會在我頭上安個抗旨的罪名。」
  「我可以代你去做。」她不願意在這裡有口難言,如果做些事能夠分散她的 注意力,她情願去做那些她向來就不願做的事。
  他十分反對,語調裡的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沒跟在我身邊,你不會安全的, 我不放心。」
  他的這句話,他眼底那份懸心於她的柔情,瓦解了她的自制力。
  「不放心?」始終深深壓抑著的痛苦爆發了出來,她難忍地道出那個血淋淋 的事實,「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身上!」現在看來,她像個傻瓜,為他歡喜為他 憂,豈知,他卻沒有辦法給她最完整的他。
  「沁悠?」他有些怔於她來得突然的怒意,一時之間卻找不出她這頓怒火是 從何而來。
  她自床榻旁站起身,站在高處開始跟他算清。
  「就算跟在你的身邊,你也不會安然無恙,我跟在你身邊做什麼?眼看著你 死嗎?」他以為只要跟著他,那麼他要的太阿兵書就不會跑了?還是他以為全天 底下只有他才能保護她?與其等著看樊不問的事件再發生一次,她大可把心收回 來,躲回她的世界裡,她也不會因此而再掉一次淚滴。
  「上回只是個意外。」他平淡地解釋。
  「那是預謀。」她火爆地怒嚷,「如果你有心想死,你願意就這樣死在別人 的手上,你可以告訴我,我會離你離得遠遠的不看也不聽!」
  律滔在她吼完欲走時連忙一手握住她的柔荑。
  「我何時說我想死了?」她怎會有這種古怪的想法?他活得好好的,幹嘛想 不開?
  「放手。」沁悠懶得再與他多廢言一句。
  怒氣沖沖的對他說了一大堆,然後她就想轉身走人,把這些莫名其妙的火氣 留給他消受?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要走可以,你得先把話說清楚。」律滔逐漸加重手中的力道,非要她把話 說個明白,不想再去猜測她的心。
  她用力想收回被擒握的手,「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律滔索性坐起身將她硬拉進懷裡,以兩臂密密地將她圈緊。
  顧忌著他有傷,她不好在他的懷裡多做掙扎以免會弄疼他,可是她卻發現她 在排斥著這具胸膛時,竟還存著過多的惦念和經他雙手揉拈而成的柔情。
  想掉淚的衝動令她別開眼,不去看他緊鎖住她的視線。
  她覺得好軟弱,一點也不像自己該有的模樣。
  「你又想逃了?」他以一指調過她冷澀的芳容,讓她轉首面對他。
  「我並不打算逃避。」她用力以袖拭去初初淌下的淚,「可是我發現,我並 沒有介入你們的空間。」
  「你們?」律滔總算是明白了,但,他卻不解她指的人是誰。
  「你與舒河。」
  他的臉色瞬然一變,凝望著她的眼瞳不由自主地游離開來,無法正視她。
  一顆淚珠落下她的臉龐,他的無言,正在摧毀她苦苦撐持起來的意志。
  她幽咽地問:「你……愛舒河?」
  「不,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愛。」他閉上眼搖首否認。
  雖然他曾想過她可能會看出什麼,可是他沒料到她將他洞悉得太過清晰,讓 他不得不正視起那道他一直不願去正視的心鎖。
  「是兄弟之愛?」無論她怎麼看,那都不是所謂的兄弟之愛,可是她還是希 望,他能親口告訴她這一切不是她想的那樣。
  「也不是。」他的否認,再次將她的心推落谷底。
  沁悠難以再多忍受一分,急急想要逃開。
  「聽我說完。」律滔將她按回胸前,讓胸口的衣襟汲取她的淚。
  俯在他的胸前聽著他穩定的心跳聲,她很想給他一個機會。
  他聲調低啞地向她坦白,「我若愛自已,那便是愛他,他是另一個我。」
  她怔怔地抬起螓首,從沒想過他的答案會是這樣。
  律滔邊說邊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淚,「在那麼多兄弟中,自小就只有他與我在 一起,我們每日一塊讀書、習武、玩耍,一直以來,我與他之間,存有一種別人 無法意會的默契,我們彼此惺惺相惜,瞭解對方更甚彼此,有時候我都會認為, 我們是不可分割的彼此。」
  「為什麼他會成為你的對手?」她完全不能理解他們兩人為何會從一面明鏡, 變成分據兩端的水火。
  「我只能說……」他微微苦笑,「或許是因為,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過往雲煙已在歲月中走遠,無論是再怎麼珍惜,也終究都將逝去。
  隨著他們的生命裡加入了愈來愈多的人,他早已發覺,他們所走的路途逐漸 分岔成兩條終點不相同的道路,而他們本身也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模樣,待他回過 神來時,他才驚見回憶已遠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沒有舒河參與的未來。
  他曾經覺得寂寞,覺得無人可一塊分享的感覺令他無所適從,但後來他才明 白,無論是再怎麼親近的人,哪怕是父母、兄弟、朋友,都有片各自獨有的天地,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永遠在一起而不分開,他必須成長,而舒河也需要有個 屬於他自己的空間,他們兩人若繼續走在同一條路上依賴著彼此,只會困住彼此 的步伐。
  試著把舒河與他分割開來後,他看見以往所看不到的人事物,也得到想要去 追求的東西,少了一份牽絆,他反而可以走得更好,而舒河亦然。
  發生在他們交織的世界裡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場不會結束的遊戲,如果這些 單調的遊戲是他必須加入的,那麼又何妨找個旗鼓相當的對手,相互較勁增添一 份刺激呢?打敗舒河是項有趣的挑戰,因為打敗他,就等於是戰勝過去的自己。
  「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他款款地撫著她的面頰,希望她能試著去瞭解他 說不出口,但卻不可否認的那份感情。
  「我能明白。」沁悠凝眸著他,眼底的傷心仍是寫得那麼分明,「但我呢?」
  「你?」他怔住。
  「我是你的誰?」在他一心想著舒河時,她在哪裡?在他的心中,可以挪個 空位給她嗎?
  律滔不語地看著她,在看向她亮如天上星辰的明眸時,也在她的眼底找到了 他所造成的憂傷。
  這是他所造成的?那麼,他是不是可以解釋成,她的在乎已超過尋常人的限 度,而她會超出這限度的原因,是因為她的心中有他?
  「我只是你譯兵書的工具?」她一句句地追問,「你會接近我,就只為了不 讓他人得到那部兵書而已?」
  仔細聆聽她的話語,他可以感覺到她的那份心焦,和她想與舒河爭奪的心情。
  不曾有過的喜悅在他的心底蔓延,匯聚成一種單純的快樂。在舒河之後,首 次有人將他端放在心頭,用明燦的眼眸尋找他的身影,想加入他孤單旅程裡與他 同行。
  沁悠俯身圈住他的頸項,在他的耳邊低語,「就算這是你把我拉來你身邊的 唯一目的,可是,我不甘於只有如此。」
  「你要什麼?」律滔拍撫著她的背脊,用全部的心神去領受她溫柔的依附。
  「記得嗎?」她側首看進他的眼底深處,「我才是你的未婚妻。」
          ☆          ☆          ☆
  被女人追求的感覺原來是這麼虛榮,真是受教了。
  從那夜沁悠主動向他承認她是他的未婚妻之後,她就像是要證明這一點,又 像是想要爭取他,不問他的同意,逕自對他展開熱烈的追求。
  作風敢愛又敢恨的沁悠,打定主意後,便衝著他施行柔情攻勢,以往她在長 淵侯面前演的戲碼,她全都如數地再搬出來用到他的身上,但她可不讓他存有半 點誤會,人家葛大姑娘事前就先對他聲明了,她是在玩真的可不是演假的,害他 連想懷疑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每當清晨律滔張開雙眼時,頭一個出現在他眼底的畫面,一定是她甜如畫的 笑靨,而他醒來的頭一個舉動,也一定是被位美女捧著臉龐細吻,讓他在目瞪日 呆之餘,愛死了這種起床的方式。
  形影不離不足以形容她緊迫盯人的方式,她幾乎是成天賴在他的身上,不時 還會送花、送手絹,再不然就是寫寫情詩給他看,她還會當著眾人的面,大大方 方地歌頌他是如河的瀟灑俊俏,是多麼的讓她意亂情迷。
  當他在辦公時,她會用一種深情款款的目光看得他心亂如麻,怎麼也沒辦法 把注意力集中在公事上頭,若想拎她出去,她水靈的大眼裡會竄著淚花,彷彿隨 時都會落下,害他不得不繼續接受那種心癢難忍的愛慕目光的注視,使得他的工 作進度大大地落後。
  於是他索性放棄辦公乖乖地養傷,沁悠賢淑地為他熬湯藥,日日親自捧著湯 藥來餵他。閒著沒事做時,她會伴在他的身旁陪他聊天解悶,可他的心思不在她 聊天的內容上,她靠得那麼近、把他攪得那麼緊,自她身上沁出的誘人芳香,總 會讓他心猿意馬,每回擁著有一副玲瓏身段的她,光是那一身滑膩細白如雪的玉 膚,就足以讓他的兩眼走位、兩手不務正業、兩片薄唇移至不該去的地方。
  這種日子,實在是太上火了,再挨下去,他準會更傷身。
  男人追求女人的方式,女人追求男人的方法,她雙管齊下地用在他的身上, 讓他不禁很想問,她究竟是打哪學來這些十八般武藝的?
  無法否認,她的作法……對他而言太過受用也太有效,每當她又為他做了什 麼事時,他幾乎可以低頭在他的胸口看見,他的心花正因她朵朵燦開,就像個情 竇初開的芳華少艾,總會為了她的一個小舉動,而暗自在心中竊喜上大半天。
  但在虛榮感遭喂哺得滿滿之餘,他日漸發現,他的男性自尊開始出現危機。
  現在的他,就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每天陶醉在她營造出來的浪漫情懷裡, 全心享受被人追求的感覺。
  可是當沁悠勤快地對他示愛時,他也不免接收到仇項和宮垂索己愛笑不笑的 眼眸裡透露出來的訊息,在他們的眼裡,他才赫然發現,他們兩人的情況……好 像是有點性別錯置。
  再怎麼說他也是個大男人,一天到晚讓女人追著跑,這也太……太有損他的 男子氣概了,他怎麼可以就任她一個口令,他便一個動作地迎合她,還快樂得任 她牽著鼻子到處走?
  他決定找個機會好好和沁悠說清楚,並設法重振他的男性雄風。
  在亦州的公務告一個段落,他們一行人便離開了長淵侯府,前往下一個已匯 整好在秋收過後的賦稅的郡縣,目前已大致完成聖上所交予的聖差。
  近中秋的夜晚,律滔選擇改走水路返回京兆,租下了一艘樓船,格外有心情 去體會月兒在江面東昇,夜色茫茫江侵月的風情。
  站在室內一隅的宮垂雪侷促不安地出聲,打擾正在樓船樓欄邊欣賞月夜江景 的律滔。
  「王……王爺。」他怎還能看得那麼出神?難道他都沒有聽到嗎?
  「嗯?」
  「就、就是郡主她……」宮垂雪拚命向他暗示。
  「她怎麼了?」只可惜律滔看不懂他的提點。
  宮垂雪長長歎了口氣,滿面通紅地指著樓船另一邊的窗扇。
  「她正在樓下唱情歌給你聽……」他開始崇拜這個女人了,為了王爺,她什 麼事都敢做,也都做得出來。
  律滔呆怔了許久,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又有新花樣了?」真是服了她,這又是打哪學來的招數?該不會又 是她爹教她的吧?改天他得到她爹墳上,好好問候他老人家一下。
  「嗯,而且她還唱得很動聽,你快點去聽聽。」宮垂雪邊說邊推著他來到樓 船的另一邊,並為他打開窗扇。
  迎著江面上秋涼的西風,站在窗畔的律滔舉目往下四看,看見了她站在樓下 的甲板上,正仰首輕唱。
  「我會在這兒等待,是為了能在午夜裡,為你吟唱一闋清歌。我會在這兒等 待,是為了在你失去笑容時,一解你的憂愁。即使握緊你的手、親吻你的唇,我 仍舊感覺不到你的存在。我在這兒等待,是為了告訴你,虹彩易逝、花兒易凋。 請你,請你不要再等待,不要,錯過我。」
  聆聽著沁悠清脆悅耳的歌聲,站在窗邊的律滔,不禁仔細凝眸探視沁悠那張 沐浴在月光下的美麗容顏。
  他的雙眼,離不開她。
  他的雙耳,沉浸在她的歌聲裡,虔心傾聽她心底的希望。
  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從未抗拒過她,也沒有阻止過她入侵他的心房,直至 他已陷落在她編織的情網裡時,他才終於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而他該給 她的又是什麼。
  她恐怕不明白,她擅自以為是情敵的舒河,從不曾像她這般闖進他的心底占 據他的情愫,也從沒有人像她這般想讓他捉緊在手心裡。如果她允許的話,他可 以為她闢建另一座天空,在那片天際上,只收藏她這顆星子,只讓她為他閃耀。
  身為旁觀者,卻是臉紅心又跳的宮垂雪,在看律滔只是安靜地聆聽後,忍不 住伸手輕扯他的衣袖。
  「王爺,你還要……再讓郡主繼續這樣下去嗎?」瞧他一臉的陶醉,他不會 是樂在其中樂上癮了吧?
  「你有什麼意見?說來讓我參考參考。」他心情很好地問。
  宮垂雪只能想到這個,「趕快娶她過門吧。」還好現在他們並不在京兆,若 是回到京兆他們還在玩這個把戲,就不知……全朝的文武百官在撞見這些場面後, 會不會也跟他一樣臉紅。
  「好主意。」律滔同意地搓著下巴。
  他興匆匆地搓著兩掌,「你若同意了,我就去叫仇項擬份奏摺奏請聖上批准 你們成親。」
  律滔很是納悶地盯著他興奮不已的神情。
  「你在急什麼?」他們這些局外人,怎麼反而比他這個正主兒還來得心急?
  宮垂雪不平地白他一眼,「每天看你們情意綿綿的你來我往,這對單身者是 個很大的打擊你不知道嗎?」
  「回京後我盡快娶她過門就是。」律滔漾著笑,乾脆一次滿足他的心願也滿 足他們的成全之情。
  「仇項,他同意了!」宮垂雪得到他的這句話後,隨即對等在樓下書房裡的 仇項通報。
  仇項振奮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我馬上準備文房四寶!」
  「你們喔……都被她給帶壞了。」律滔搖搖頭,又把雙眼移回樓下那名比月 色還要明媚的人兒身上。
          ☆          ☆          ☆
  站靠在自已房裡的門板上,沁悠一手撫著嫣紅的小臉,有感而發地幽然長歎。
  「我愈來愈沒有節操了……」居然連唱情歌這麼糗的事她都做得出來,這要 是讓她娘親知道了,娘親八成會蹲在地上狂笑上半天,並在往後都以這事來取笑 她為樂。
  不過換個方式想想,當年她娘親也是用這法子追到她老爹的,往後和娘親一 塊閒磕牙時,她們也有個可以一起用力嘲笑對方的話題。
  唉,人家是衝冠一怒為紅顏,才會做些不經大腦的事,而她,卻是為了個男 人,而那個男人到現在卻連個表示也沒有,想來就叫人沮喪。
  她甩甩螓首,「不管了,反正做都做了,也沒什麼好後悔的。」唾棄自已不 是她的作風,她得加把勁把律滔給拐過來,以正她未婚妻的名分。
  靜謐的室內,窗扇忽地遭人輕敲兩下。
  「律滔?」他總算是打算來跟她談談了?
  沁悠漾著滿足的笑意來到窗邊,打開窗後,映入眼簾的臉龐,卻不是她預料 中的律滔。
  「你……」她試著想出聲,來者卻迅速掩上她的小嘴,並將她自窗內拖抱出 去。
  整理好滿腹的思緒,好不容易才想出該怎麼跟她談的律滔,此刻心情輕鬆得 很,帶著輕快的腳步走下樓船的階梯來到她的房門前。
  他的指節輕點兩下門板,「沁悠,你睡了嗎?」
  等待了大半天後,門內並無傳來任何回音。
  「沁悠?」律滔有些好奇地推開她的房門,踏進房內後,也沒有見著她的身 影。
  只是在空無一人的房裡,那扇窗扇正迎風拍打著,他走近古邊,在月光下, 他看見登船者留下濕淋紛亂的足印,自船緣一路蔓延至窗邊,遠遠地,還能聽見 江岸上馬蹄疾奔而去的聲音。
  「垂雪!」他振聲往外一吼。
  「王爺?」聞聲趕來的宮垂雪點亮了房內的燈火,不解地看著他鐵青的臉色。
  他一手指向窗外,「沁悠被人帶走了,你馬上派人沿路追上去。」
  「是。」在宮垂雪走後,風聞消息的仇項差點迎面撞上正大步走出房的律滔。
  一望他的臉色,仇項便直覺的認為事情大大不妙了。
  「王爺,你要去哪裡?」他伸出兩臂攔住一臉山雨欲來的律滔。
  律滔繞過他,「我要去把她帶回來。」
  「可是你的傷……」仇項忙不迭地拖住他。
  「少囉唆。」律滔抽出手,執意要跟著已經登岸的宮垂雪後頭一塊去。
  可是這一次他卻不肯讓步,「垂雪會把她帶回來的,你就在這和我一塊等。 你的傷好不容易才好了大半,就要回京了,我可不能讓你有半點損傷,不然我要 怎麼跟聖上交代?」
  「我要親眼看到她毫髮未傷。」律滔冷眼直視著一直攔阻他的仇項。
  「看在她是郡主的份上,我想擄走她的人還不至於敢對她做什麼的。」仇項 還是不同意,並要他別往壞處想。
  「可是擄走她的並不是別人,是樊不問。」他憤然握緊了雙拳,「倘若樊不 問對她做了什麼,我不會原諒我自己。」
  那日,他若是聽沁悠的話,主動去找樊不問算那筆帳,或許就不會有今日的 事發生了,就因為一時心軟,造成了這個不知能否彌補的錯誤。
  回想起樊不問在朝中的為人,這時仇項才知道他執意要去的原因。
  「你怎知道是樊不問下的手?」沒憑沒據的,他怎能說得那麼篤定?
  「因為樊不問要拿她的太阿兵書獻給舒河。」那一日,樊不問是為了兩個目 標而來,而其中之一,就是她。
  「這樣吧,我代你去看看。」仇項只好想辦法讓他的火氣緩下來,拍著他的 肩頭安撫他,「你別衝動,我這就派人去查出樊不問是否在這一帶置有產業。聽 我的話,你就先留在這!我會代你向樊不問把舊帳新仇一併算一算。」
  望著仇項轉身去張羅準備登岸的身影,律滔的心思沉定在他的那句話中。
  衝動?
  他從來不曾衝動過,舒河曾說過他是個慢郎中,無論做任何事,他向來都是 溫吞吞的,除了逃命那一次之外,他幾乎不曾出現過這種行為。最不可能發生在 他身上的事,就是失去冷靜理智,在人前,他永遠都是那麼自制,他從未想過他 會有失控的一天。
  可是現在,他甚至就想直接跳下船上岸,不管仇項所說的話由自己去找人, 親自把她給帶回他的身邊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哪來的衝動。
  為什麼……那個人會是她呢?
  會不會因為,她就是那顆星?
  如果天際失去了那一顆星辰,那麼漫黑無邊際的暗夜,又將再次來到他的生 命裡。
  恍惚中,他憶起沁悠曾貼近他的面容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才是你的未婚 妻。
  或許就是因為她在他不知不覺中,將他整個人都佔據了吧,就要成為他的妻 的她,是他想要用大掌緊緊牽握住的,是他想要納在懷裡備加珍惜的,他都已經 將她放至心底,只等她點頭應允她願接受他的感情,可是卻在這當頭失去了她的 身影,那頓失所依的感覺,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王爺,」打點好一切準備下船的仇項,在回過頭來時,卻赫然發現他已不 在原位。
          ☆          ☆          ☆
  月兒遭濃雲捲去,大地昏黑如潑墨。
  都已是八月了,西風又急又冷,秋日不肯歸根的枯葉,在枝上颯颯如泣,蕭 瑟得令人心煩,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憂籠在心頭上,盤根錯結。
  聆聽著松濤拍窗的聲響,被人押在書案前的沁悠,手中正拈著一支筆,但在 她筆下的絹紙,卻是一片空白,就像她此刻在剪不斷心中煩憂後而刻意放空的腦 海,空蕩蕩的。
  一時半刻間要她譯出整部太阿兵書,這原本就已經是很為難她的事了,加上 強迫她譯書的人,是這個站在她身邊讓她心情又回到那日被秋日孤單所淹沒的男 人,於是在這坐上大半夜,她手上的那支筆就是無法移動分毫。
  她試著不去在意!也試著不去想這男人身後的另一個男人,因為這兩個男人, 都曾折騰過她的心,一個是藉由傷律滔來讓她傷心,另一個則是仗著自己在律滔 心中的地位,讓律滔來使她心酸。
  沁悠抬起眼眸,在一室的人們中尋找律滔的身影。
  他人呢?在她為他做了那麼多之後,還是無法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嗎?他 會不會來?他會不會在知道是誰帶走了她之後,不來尋她?
  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揣想,或許現在,他正和上回一樣,在左右為難的猶豫中 又閉上眼,把她的身影隔離在眼簾之外,然後又回憶起他與舒河往日的記憶,遺 忘了這些日子來,她刻意為他製造出來的記憶。
  「你還要想多久?」催促的男音又在她身畔響起。
  沁悠微仰起蟯首,「很久。」
  要譯出她爹摻了謎語又加了笑話的那部兵書,哪有那麼簡單?想當年,她可 是花了好久的時間來背那些她爹擅自加在書中的奇怪東西,而且她現在,心思有 一半放在律滔身上,她根本就不能集中精神在譯書這上頭。
  樊不問揉揉酸澀的頸項,「我們耗了很久。」磨蹭了這麼久,這女人到底在 玩什麼花樣?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地望著她手中的那支筆望了大半夜,而她姑娘不知到底是 在猶豫什麼,每回看似要下筆了,不一會她又提起筆偏頭沉思,一次又一次的讓 人空等待一場。
  「我完全同意。」折騰了一整晚,她也著實累了,現在她只想趴在書案上大 睡一場。
  「你還是堅持不幫我譯這部兵書?」樊不問把她遲遲不下筆的舉動,在心中 自動解釋成她是想拖延時間,好等律滔他們來救人。
  她無奈地搖首,「我是真的沒辦法勉強我自己。」該怎麼告訴他呢?她總不 好說她這個人是不能遭受意外狀況驚嚇的,每回一遭嚇,她的腦袋就會變得空空 如也。
  「你無法勉強自己,這一點,我倒是可以幫你。」樊不問抽走她手中的筆, 一手支起她的下頷對她微笑。
  「喔?」他能幫她記起那些笑話來?
  他朝旁彈彈指,「把她帶到庭外綁在柱上。」
  被人架起來往外拖去的沁悠,忙不迭地回首問他。
  「你想做什麼?」事前他們不是說好了,譯書是件很斯文的事,加上大家都 是文明人,他絕不會用大內酷刑來伺候她嗎?
  「屈打之下,必能成招。」他沒耐性再等下去了,在律滔發現她失蹤前,他 得把那部兵書弄到手。
  沁悠的小臉失去了血色,「咱們倆又不熟,不需要用到這麼熱情的招待吧?」 騙子,他出爾反爾說話不算話!
  「拿鞭子來。」樊不問站在她身後朝一旁的人揚手。
  被人正面綁靠在樑柱上的沁悠,聽了不禁悚然而驚。
  鞭刑?
  出生在官宦世家的她,哪一種大場面沒見過?在她的印象裡,所有刑罰中, 以鞭刑最是讓人無法消受。
  她急忙想打消他的念頭,「鞭打一個女人,是很缺德很缺德的一件事,而且 這也不是英雄好漢該有的作為是不是?」大男人被鞭幾下都會皮開肉綻,花上數 月也沒辦法讓傷口復原,她是個女人耶,痛是一回事,他想要她留下那醜陋的疤 痕一輩子嗎?
  「我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我只是個忠心的臣子。」手握長鞭的樊不問試了試 鞭子的彈性。
  「等一……」在她還想為自己求情時,劃破空氣朝她而來的聲響,讓她忘了 她的話尾。
  感覺,好像有點奇怪……
  不痛,只覺得背後熱熱的,麻燙得什麼都感覺不到,可是,好像有什麼液體 正順著她的背脊流了下來。
  「譯不譯?」他邊問邊再甩出一鞭。
  這回沁悠的所有知覺,全在這重重一鞭下醒過來了。
  好痛……真的只能用好痛來形容。
  她緊咬著牙關,深深明白了什麼叫咬牙切齒,她能感覺背部每一處都在焚燒, 深入骨髓的刺痛感讓她昏盲了片刻,倘若能暈了那倒好,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會這 麼折磨,可是又暈不過去,她神智清醒得甚至能夠清楚的感覺鞭子的形狀,並繃 緊了身子,想像著下一鞭將會落下的地方。
  「律滔愛利用人是出了名的,為了他,賠上你自己,值得嗎?」沒等到她的 哭泣或是求饒,樊不問在落下另一鞭後刻意地問。
  「他是我的未婚夫。」她兩手揪緊了綁縛她的繩索,用全身所有的力道與身 後的痛感抗衡。
  他加重力道,「你也是個聰明人,他會與你搭上關係的原因,我想你比誰都 明白。」
  她將下唇咬出血絲來,「我的心底非常有數,不要提醒我……」
  「不疼嗎?」他走至她的身旁,低首看著她血汗交織的小瞼。
  「為什麼……你不自己來試試看?」沁悠抬起眼睫虛弱地問。
  樊不問笑了笑,「好,我就看你能撐多久。」
  此刻,沿著馬蹄印一路追來的宮垂雪,帶著大批人無聲無息地來到宅院外, 翻身上牆後,頭一個看到的情景,就是庭院裡令人心驚的畫面。
  「宮大人。」一名親衛在宮垂雪愣住不動時,悄聲地提醒他回神。
  他忙不迭地指示,「把這座宅子包抄起來,我要一隻蚊子也飛不出去。」
  「那……」另一個親衛指著裡頭的沁悠,「郡主呢?」不先進去把她救下來 嗎,他苦惱地皺著眉,「我正在想辦法……」就這樣大刺刺的衝進去好嗎?萬一 樊不問狗急跳牆拿她的性命來威脅他怎麼辦?可是看她那樣子,又好像已經撐不 下去了。
  律滔的聲音冷冷地自他身後傳來。
  「為什麼你的動作這麼慢?」明知道沁悠就在裡頭,他卻待在這連動也不動。
  「王爺,」看著律滔躍至他的身畔,宮垂雪心跳不禁漏跳了一拍,「你…… 你別看!」
  他慌張的神色令律滔不禁起疑,迴盪在風中的鞭嘯聲,也洩漏了空氣中的異 樣。
  這聲音,該不會是……
  用力揮開宮垂雪阻止他看向院裡的掌心,院裡的景象,讓律滔的氣息驀地緊 縮在喉間。
  還記得,頭一回在見著沁悠時,她粉頸後嫩滑的雪膚,吸引了他流連不去的 目光;也記得,每每透過衣料撫摸她時,衣料底下總是傳來令人心蕩神馳的觸感, 可是如今,放眼望去,他只看得見血肉模糊。
  附在她背後的衣料已然破碎不堪,殷紅的血漬佈滿她身後,旋蕩在空中落下 的一鞭又一鞭,打在她背上,簡直就是直接鞭在他的心坎上。
  「等等……」宮垂雪死命拉住勃然大怒的律滔。
  心火能熊在竄燒,欲窒的感覺讓他無法呼吸,他的眼定定地落在沁悠那張找 不出淚痕的小臉上,他抬起手來,顫抖地撫著胸口,感覺裡頭的那顆心,似乎已 被人狠狠挖去。
  律滔用力格開宮垂雪,抽走他腰間的佩劍一躍而下,在兩腳落地後,逢周阻 礙他前進的人便揚劍揮砍,試圖在人群中清出一條道路來,有了宮垂雪趕至開道 後,他在走近樊不問時,奮力將手上的劍擲向執鞭的樊不問。
  一道淺淡的血痕出現在閃避不及的樊不問手臂上。
  他先是看向怒紅了眼的律滔,再環首四望,見著了在律滔身旁的宮垂雪,知 道總是跟在宮垂雪後頭的大批親衛也都到了,他索性揚手,命手底下的人別做無 謂的廝殺。
  隨著律滔一步步的前進,他有些掩不住眼中的訝異。
  「沒想到你會親自追上來。」這個女人比得上舒河在他心中的地位嗎?真沒 想到會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儲存了一身不斷狂湧而上的戾氣,律滔必須緊握住雙拳才能克制住自己此時 的衝動。
  「那日,我不該放你走的。」他不該一時心軟,不該忘了樊不問是多麼的有 始有終,更不該想守住已經變質的友情。
  「咱們的友誼結束了嗎?」樊不問扔開手中的長鞭,抬首對他笑問。
  他沉著聲回答,「到今日為止。」
  眼看宮垂雪包圍在宅子外頭的親衛們都已進來了,律滔卻只是站在原地沒有 發落該怎麼處置他們,樊不問忍不住將懷疑的眼眸移向他。
  「不殺我?」何時起,他的心腸變得那麼軟?
  「我要用別種方式讓你更後悔。」
  「我得把話說在前頭,這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與他人無關。」為免他把帳算 至舒河的頭上,樊不問有先見之明地澄清。
  律滔只是陰險地朝他咧出一抹冷至骨子裡的笑。
  看著他的笑容,樊不問心驚地明白,他才不會管這是誰的主意,他可能將會 對舒河或是其他人採取行動……
  「再不走,我也會在你身上抽上幾鞭。」見他兩腳生根地站在原地時,律滔 的耐性也到達了界限。
  樊不問立刻帶著手下離開,而他的步伐顯得十分心急。
  「垂雪,去弄輛馬車來。」在他走後,律滔首先安排讓沁悠離開這裡的方法。
  自始至終沁悠的神智都很清醒,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乏力地偏遇螓首, 將額際抵靠在樑柱上,看著一語不發的律滔,小心地解開她手上的繩索,扶著她 的頸項將她攬至他的胸前,再脫去自己的外衫將她包裹起來。
  這可能是她看過他最難看的表情了。
  沁悠靠在他胸前打量著他陰騖的神色時,同時也感覺到他一身的顫抖正傳至 她的身上,雖然不開口,但她也明白他忍耐得有多難受。
  「除了皺眉頭給我看之外,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嗎?」她歎口氣,聲音顯得 有氣無力的。
  他自牙縫中迸出一句:「為什麼不把兵書譯給他?」她若肯譯,樊不問也不 會採取激烈手段,她為何不乾脆成全樊不問?
  「我說過,那是我的嫁妝……」欲站乏力,沁悠忍不住深深倚向他。「我想 嫁的人又不是他。」她是個有信用的大女生,該堅持的,她就會堅持。
  律滔扶著她坐下來,不再浪費她的體力,邊拭著她額上的汗珠,邊看向她倔 強的明眸。
  在她朝他擠出一朵艱澀的笑時,雖然明知很不是時候,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心 底的這股衝動。
  「我可以娶你為妻嗎?」
  她的笑意加深了,「那要看你的誠意。」
  綿密的吻,從她的唇蔓至她的臉龐,他執起她的柔荑,親吻她的掌心,再拉 著她的柔荑按向他的心口。
  「裡頭的空位,是只為你一人安排的。」只要她想要,只要她希望,他會把 心房裡所有保留的空位都留給她棲息。
  盈眶的淚泛在眼睫,背部強烈燒灼的疼痛,令沁悠分不清,使得她想落淚的 原因是痛還是他。
  「這誠意夠不夠?」他在她耳邊呢喃。
  「很夠了……」她閉上雙眼,讓掩不住的淚花掉進他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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