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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打從適意在神智都還不完全回到她軀殼裡的無意識狀態下,被東方朔用三言兩語給唬得一愣一愣,而乘機拐走了她的五十兩紋銀後,這個食髓知味的男人,就像抹冤魂似地緊纏著她,非但出了林子後不與她分道揚鑣,還緊跟在她的後頭,頻頻用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眸盯著她身上的銀袋直瞧。
  適意緊張地盯著身邊那抹與她形影不離的影子,在抬首看向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眸後,下意識地將腰間的銀袋捉得更緊,以免在他那種打劫的眼神下,不知不覺間又被他給掏走了幾錠銀子。
  都因這道影子的主人,她銀袋裡的盤纏已在他的救命之恩下,就這麼無端端地不翼而飛了五十兩。雖說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她是應該由經驗中記取教訓,以及遵照明訓與這種視財為命的人不要有所牽扯才是,可是被他糾糾纏纏了老半天,她就是鼓不起勇氣叫他離遠一點。
  也許是因為他的笑容實在是太過燦爛、低沉綿厚的嗓音聽起來血相常悅耳,再加上他一路上只是安靜地跟在她的身後,什麼不矩的事也沒做過半件,使得她就是狠不下心板起臉來趕他走。比且到現在,她還是有點不太相信這個在一開始出手解救她時,對她笑得耶麼甜、笑得那麼讓她覺得動心的男子,與剛才那個跟她要起錢來咄咄逼人、絲毫不手軟的男人就是同一人。
  爹爹說得沒錯,江湖裡果真楚臥虎藏龍,各種千奇百怪的高人都有,而她此刻更深信人不可貌相這一點,因為她眼前就有個最佳例證。
  一路靜默無語地走了大半個山腰後,走在前頭的適意終究是掩不住滿肚的好奇心,緩緩放慢了腳步,很猶豫地回頭看向那個似是閒著沒事做的男人。
  「為什麼你一直跟著我?」老跟著她,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說過我包了你這樁生意。」東方朔如沐春風地朝她微笑,「既是包了你,我當然得盡責的跟在你的身邊,準備隨時隨地的解救你一下。」他的這位小財主再次遭遇危險的機率很大,他不跟著怎麼行?萬一他錯過了任何機會怎麼辦?
  適意被他不倫不類的言詞酡紅了面頰,「說話客氣點!」什麼包不包的?把她當成是他的生財工具似的。
  「好吧。」他倒也從善如流,很配合地改了口,「誰教你是我的小財主?你的安危就是我的責任,若是又有別人也想賺你這門生意,你大可省略了高聲呼救這道手續直接向我求援,而下回我也會算你便宜些。」
  她簡直氣急敗壞,「你還想再乘機勒索我?」都已經給過他五十兩紋銀了,他居然還不知饜足,仍是一心一意地在她打的主意,滿腦子淨想著繼續在她的身上發災難財。
  「那就要看我會不會再有那種機會了。」東方朔撫著下巴期盼地盯著她,「不過依你身上銀袋的厚重程度來看,我想我會很有機會再度效勞的。」
  適意聽了轉身就走,「我的運氣才不會背到再讓你搶一次。」
  「難說,世事難料喔。」東方朔邊走邊挨在她的身旁問:「喂,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別走得這麼急嘛。」
  「戚適意。」適意在他又跟上來時,趕忙與他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
  東方朔一骨碌地攔住她的去路,「戚?濟南那個開古玩店的大富戚家?」原來這個小財主的上頭還有個大財主。
  「你怎麼知道?」在適意又再繞過他打算繼續往前走時,他卻萬分親切地拉著她走往另一個方向。
  他眼帶精光地打量著她,「放眼山束境內,各個大富大貴人家的底細,我都摸得一清二楚。」
  適意無奈地撫著眉心,心底不再對他存有什麼冀望。她早該知道這個滿嘴銅臭味的男人,他的心思就只會繞著銀兩轉,若是想指望他能夠有些江湖中人的正常思想,不再無時無刻不把錢字掛在嘴邊,這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是什麼地方?」當他突地停下了腳步不再前行時,適意不解地望著眼前這座她在泰山上第一次看到規模這麼大的建築。
  東方朔笑意盈然地領著她走進建築物外圍的大庭,「我想你初到泰山,人生地不熟的,一定不知道夜了應到何處去投宿,所以我就擅自幫你作主選了這裡。」
  適意任由他拉著她,走馬看花似地看著這幢雕粱畫楝、建築華美的大宅,對於這幢建築物的主人的大手筆直在心底讚歎不已。拂面而來的東風伴著桃花點點、綠蔭處處,落英繽紛地飄融在空氣間,四處小橋流水映照著漫天的晚霞,澄艷多彩地點綴了四周。
  她從未想到,在這俏遠的泰山上,竟有此似宮若殿,又更似世外桃源的地方。
  然而更讓令她驚異的,是這座建築物大門橫匾上的那五個字。
  「天下第一黑?」適意兩眼打直地盯著門匾。
  「這是咱們泰山上最有名也最舒適的客棧。」東方朔眉飛色舞地向她介紹。
  她不禁細蹙柳眉,「這是什麼客棧?」哪有客棧的名是這麼怪的?
  他很誠懇地據實以告,「就如匾上所寫的,黑店。」
  「明目張膽的開黑店?」適意愈想愈覺得不對勁,總覺得不太可能有這種事,這裡可有客人敢上門?」
  「當然有,生意還挺興隆的。」他指著裡頭高朋滿座的盛況來佐證他的話。
  適意探首朝裡頭看了一會,發現他這次所言不假,裡頭確實坐無虛席好不熱鬧,但他臉上的笑意卻不只讓她覺得很不安,還令她的背脊隱隱地竄過一陣冷顫……
  「我不要進去。」她不假思索地轉身離閉,決定不要進去這個男人推薦的地方,免得她的荷包待會兒又會莫名其妙地損失幾兩紋銀。
  「放心,除了我之外,沒人敢動你這位小財主的。」東方朔卻熱情地將她勾了回來,挽著她的手臂親切地拉著她進去,「我想你一定是餓了,一塊進來用個飯吧。」
  「你別拉拉扯扯的……」適意赧紅著臉推拒地想拉開他的手臂,不甘不願地被他強行拉進大廳裡。
  「你就坐這,我有事要忙,待會再來招呼你。」東方朔將她拉至廳裡的角落一隅後,隨即兩手按著她的肩頭強迫她落坐,一安頓好了她便要離開。
  適意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你要上哪去?」提議要一塊吃飯的人不是他嗎?
  東方朔的眼眸變得有些閃爍,「呃……我去去就回。」
  適意未及開口,東方朔就在店內的人群中溜得不見人影。她歎了口氣,不再管東方朔到底是在摘什麼鬼,她環頭左右正在進晚膳的客人看了半晌,覺得自己也真的餓了,於是招來了店小二點菜,打算一吃完晚膳就先行離開這個有點古怪的客棧。
  當端上來的晚膳就連第一口也還未送進她的口中時,位在不遠處的帳台邊,就傳來了令她食慾迅即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對話。
  「你說什麼?沒帶銀子?」負責帳台的貴叔拉大了嗓門,並且用力地拍著桌面。
  「我……我可不可以記在帳上?」付帳的酒客戰戰兢兢地朝他伸出一指。
  貴叔滿面猙獰地拎起他,「想賒帳?你有沒有打聽清楚這是什麼店?咱們開的可是黑店,黑店!」
  「我……」
  「砰」的一聲,一本寫滿了人名的厚厚債本,大剌剌地攤在酒客的面前。
  貴叔大聲地在他的耳邊咆吼:「識相的就快把債條簽一簽,不然當心你橫著被抬出大門!」
  「可是這債條裡的債額和利息……我是真的付不出來……」
  貴叔聽了臉色又是恍然一變,馬上不留情地朝身後的人拍拍手,「拖到後院去!」
  聆聽著後院傳來的陣陣慘叫聲,坐在角落裡的適意害怕地兩手緊環住自巳,顆顆細汗也自她的額際悄悄淌下。
  這、這……打劫呀?難道這真是間黑店不成?
  不但不能賒帳,而且欠帳還得簽下鉅額債條,倘若不簽還會被拖到後院毒打一頓?
  她恐懼地拭著額間的冷汗,不意地看見坐在她隔鄰的酒客,正一錠一錠地掏出身上的銀兩準備會帳,而那位酒客所準備的酒資可不是普通的小額酒資,反而是她從未看過的天價,這令她忍不住揣想,要是她再侍在這坐上一會,她可能會被這裡的人給掏得半兩無存,然後在她無法再填滿他們的無底洞時,被他們一腳給踢出門外或是也拖到後院去……
  適意當機立斷地提起身邊的包伏準備離開這是非地,方一起身,即冷不防地被一名醉漢給撞個正著,急於離開的她,當下也不多作細想,但就在她才站穩想離開席桌時,一名店小二已神不知鬼不覺地立身在她的面前。
  「姑娘,你要會帳了嗎?」
  她驚嚇地撫著胸口,「對……」她哪還敢再多留片刻?光是那名付不出飯資者的前車之監,就足以把她肚裡的餓蟲嚇光了。
  店小二在一得到她的答覆後,馬上朝某個方向大喊:「老闆!」
  適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怔然地看著方纔那個一溜煙走人的東方朔,此刻正棒著一具銀光閃閃的算盤朝她這方向走來。
  她驚訝地望著他,「你是這家黑店的老闆?」指使著這家黑店上上下下賺這種不義之財的人,居然是他?
  「還沒正式向你打過招呼。」東方朔優雅地朝她頷首,「我就是這家天下第一黑的老闆,在下東方朔,請多指教。」
  「你……」怪不得他會特意帶她到這家黑店來,原來又是這個財奴想坑她的錢!
  東方朔不理會她眼底的訝愕與怒意,轉首瞥了桌上的菜餚一眼,架式十足地揚起手中白鐵製成的算盤,修長的十指在算盤上動作飛快地清算出她的飯資,而後接過店小二棒來的帳本,提筆在上頭龍飛鳳舞地書寫了好一會,再將那張筆墨未干的帳單拎至她的面前。
  「總計是一百兩紋銀,多謝惠顧。」
  適意滿腹的怒火瞬間被他嚇得一乾二淨,直愣愣地盯著那張洋洋灑灑、壯觀無比的帳單發呆了老半天,直到東方朔趁她猶在怔仲的片刻,又開始在她的面前撥起算盤時,她才趕緊在他那具算盤清脆的響聲中回魂。
  「一百兩?!」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桌面,「我才點了兩碟小菜和一壺濃茶而已!」
  這麼點東西就值一百兩?他不如去搶算了!
  「你忘了加上我領你來此的引路資、大廚為你燒菜所需的爐火資、打發跑堂小二的茶水資,還有我這黑店老闆親自站在這招待你這位貴客,以及為你結完飯資的索費。林林總總加起來算上你三分利,再加收你所坐的這天字一號桌的額外費,總共是一百兩紋銀沒錯。」東方朔有條有理地向她分析完後,又再坐地起債地補上一點,「不過因你方才發呆了片刻耽誤了我不少時間,因此再向你多收十兩,所以總計應是一百一十兩才是。」
  適意瞠目結舌地指著他的鼻尖,「黑……黑店……」
  「是天下第一黑的黑店。」東方朔在為她更正時還不忘好心地提醒她,「小菜鳥,你若是再與我多聊兩句,你的帳資又要開始住上攀升羅。」
  適意隨即招回差點就被嚇得找不回來的神魂,一心只想速速逃離這間吃人不吐骨頭的黑店,不然等他又開始打起算盤來時,他又要跟她加收一大籮筐聽都沒聽過的名目。
  「我馬上付帳!」不能讓他老兄再閉金口了,她會被他給坑個一窮二白!
  然而就在她伸手採向腰際那只貼身的銀袋時,卻摸不著那只能夠解救她脫離這個地方的唯一救星。
  「咦?」適意大惑不解地看著自己的裙擺,一點也不曉得她的銀袋是何時失去蹤影的。
  「發現了嗎?」東方朔愛笑不笑地瞅著她那張血色盡失的小臉。
  她幾乎失聲尖叫,「我的銀袋不見了!」
  「它沒長腳不見,是被剛才撞了你一下的那位仁兄順手摸走了。」他慢條斯理地向她指點,一手指向門外竊賊失去蹤影的方向。
  「有人偷了我的銀袋?」她氣岔地揪住他的衣領,「既然你看見了為什麼沒阻止
  他?」
  東方朔不好意思地搔搔發,「我以為你身上銀袋挺多的,應當不會在意少了那一隻才是,所以我也就沒缺德地去阻攔那位仁兄的財路。」
  「那是我僅有的財產!」她怎麼會不在意?那名醉漢偷走的是她全部的家當!
  東方朔壞壞地揚高了劍眉,「僅有的?」
  突然發現他的眼神變得很詭異的適意,猛地察覺上一個付不出帳資的酒客的遭遇,現下好像正如數地在她的身上重演。
  「這麼說……」東方朔沉沉地拉長了音調,「你是付不出帳資了?」
  她怯怯地捧高手上的包袱,「我……我可不可以用其他東西來抵債帳資?」
  「本店不收抵押物品,不過……」他在朝她搖首否決後,欲言又止地凝視著她美麗的臉。
  適意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不過什麼?」
  「你可以考慮用你的人來抵債。」他暗自思忖了許久後,曖味地朝她眨眨眼,並以一臉滿意甚極的神情看著她。
  她忍不住揚高了音量,「你想賣了我?!」他除了開黑店,還兼差做人口販子?
  「小聲點……」東方朔適時地掩住她的小嘴,在引起眾人注意前將她拖全角落裡。
  「不要賣我……」她緊閉著雙眼惶恐地直對他揮著手,「你……你也看見了,我身上東拼西湊也沒有幾兩肉,就算賣了我也不值幾個錢的,求求你千萬不要賣我……」
  一開始就打算把她困在這裡的東方朔,任她兩手掩著小臉偎在他的懷中細聲細氣地哀求,敞開雙臂將她那顫抖得如秋風落葉的身子攬入懷中,心滿意足地緩緩拍撫著她。
  一直沒聽見他即將怎麼發落她,卻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有些詫異的適意,臉紅心跳地推開他懷抱,在較為填定了些後,納悶地抬起頭想問他他到底有什麼打算。
  「小菜鳥。」他一手輕拍著她的臉龐,朝她笑得很開心,「你……會不會洗碗盤?」
  她顫抖著纖指指著他臉上那抹萬惡不赦賊笑,「你要我留下來洗碗抵帳資?」
  「沒錯。」東方朔含笑地彎下身子,與她眼眸齊對地在她面前低喃,「我建議你可以從現在開始挪動你的雙腳前往廚房,好好的與後頭那些待洗的碗盤聯絡感情。在把帳資還清之前,你休想踏出這家黑店一步。」
  適意無語地盯著他那雙黑亮的眼瞳,簡直難以相信在這一天之內,自遇上他之後所遭遇到的種種災禍。
  拜這個男人之賜,在她剛剛正式踏入江湖的第五天,她身上的銀兩就被偷得一乾二淨,還落個付不出帳資被留下來洗碗盤的境遇,而她憧憬已久的江湖美夢,才只維持了短短五天就正式地在他的手中宣告終結。
  適意哀怨地抬起雙手,看著一雙本是蔥白水嫩的小手,此刻因過度操勞而被折磨得紅腫不堪,而堆積在她四周的碗盤,更令她忍不住含淚地再一次為自己的境遇自艾自憐。
  現在她會蹲在這家黑店的廚房一角,暗無天日的洗著堆積如山的碗盤,全都只因她兩日前付不出所欠下龐大的債務,而那個一腳將她踢進廚房當洗碗工的東方朔還告訴她,她的債款每日正以七分利的速度急速激增中,她若是不努力點多洗幾碟碗盤,她這輩子恐怕怎麼也還不完那筆天文數字……
  她是個負債纍纍的女人。
  適意抬手輕捶著疲澀不已的兩臂,已經算不出在她進入這家黑店後她已經洗了多少碗盤,她目光晦暗地看著窗外掛在天際上閃亮的星子,即使是在這夜色深沉的時分,她的差事還是多得做不完。
  不行了,再這麼洗下去她真的會累死,適意將手中的瓷碗往盛滿清水的水盆裡一扔,認真地思考起該怎麼做才能夠盡快地脫離苦海。她還記得,在她隨身攜帶的包袱裡,有三隻爹娘吩咐一定要帶上的信鴿,那些信鴿還是後來她向東方朔苦苦哀求了老半天,才沒讓他給捉去燒成客桌上的佳餚,如今在這非常時刻,沒理由放著它們而埋沒不用。
  只要她捎幾封家書回到濟南,向爹娘告知她目前的處境,爹娘一定會快馬加鞭地帶足款子前來泰山贖她出去,而她也不必再辛辛苦苦的蹲在這兒洗得沒日沒夜,又可重新快樂地踏上她的江湖之行……
  適意愈想愈開懷,「呵呵,我真是聰明……」她已經看見那美好的遠景在等著她了。
  站在窗外看她一逕在屋內傻笑的東方朔,不可思議地問著身旁被他派來監視她的大廚。
  「她還是堅決的認為江湖是個真善美的好地方?」狠心的讓她連連洗了兩天碗,她竟還能笑得出來?她的性子究竟是有多鈍呀?
  「嗯。」套了她口風兩日的華叔,滿是挫折地擰著眉心,「也不知道她爹娘到底是灌輸了她什麼,那小妮子滿口就是一些不切實際的虛幻美夢,不然就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大道理,壓根就不相信什麼人心險惡。」
  東方朔簡直對她甘拜下風,「被我又搶又坑了那麼多之後,她還學不乖?」如果這樣她都還不能有點心得,那他不就白忙了?
  「她什麼也沒學到,還是一天到晚的在那邊『爹爹說』,完全把她爹說的話當成聖旨般地奉行不誤……」活了大豐輩子,還是頭一回見到能夠天真到那種程度的女人。
  東方朔轉首再度看向屋裡那個兀自笑得好開心的適意,為她臉上的那一派單純而結結實實地捏了把冷汗。
  他還以為,只要讓她洗個兩天的碗盤,就能夠讓她這隻小菜鳥重新思考什麼是真實世界,對自己為何要受此委屈的原因好好的反省一番,好讓她不再那麼漫不經心、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地輕易地相信別人,能夠隨時注意自己出門在外的行為舉上,也好減少她一人獨行的危險性……可是他萬萬沒想到,他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作法,竟不能博得她一絲絲的醒悟,而那位姑娘反而還好像很樂在其中似的。
  要是就這樣讓她走出這扇大門而不指點她一下,可以預料到的是,她很快又會再度落得兩日前遭劫的相同下場,而後或許還會遇上某些更不幸的事,最後不明不白地消失在這座山頭上。
  東方朔喪氣地長歎,「好吧,也只有對她下猛藥了。」既然這招對她不靈,那他也只有再祭出更狠一點的。
  「下什麼猛藥?」老早就對她無能為力的華叔,根本就不認為她還有藥救。
  他速速做出裁示,「就先餓她個三天,我就不信在她的肚皮餓扁了之後,還無法為她帶來些寶貴的正確觀念。就算她的小腦袋再想不通也無所謂,我敢擔保她的肚皮很快就會明白什麼叫痛苦的領悟。」
  「真要餓她幾頓?」
  「她太需要重新學習踏入江湖的心態,而飢餓則是眼前對她最有助益也是收效最為快速的不二法門。」良藥總是苦口的,希望在餓她幾頓之後能夠敲醒她那渾沌的小腦袋。
  華叔聽得好不心憐,這麼嬌滴的女娃哪禁得起挨餓?我看咱們還是不要……」
  「我這是為她好。」扮壞人的東方朔感慨地搖首,「再給她一天到晚的爹爹說,而不塞點知識進去她的小腦袋裡,總有天她會被江湖上的人給吃了。」再不這麼做就沒別的法子了,若是這招都不能打動她,他也只能選擇將她一輩子留在這洗碗,或是直接將她打包送回濟南交由她的爹娘看管著。
  「我還以為你天生就是個狼心狗肺的財奴,役想到,你對這個小妮子還有些沒喪盡的天良。「華叔唇邊帶笑地看著他,對他這難得一見的善心大大地感到不尋常。
  東方朔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是特例。」不知為何,他就是不願見到這朵嬌美似荷的小女人,在沒有人的保護下,獨自在外頭遭受到任何的不測。
  「你很關心她?」華叔擠眉弄眼地推了他一把。
  「我是很關心她,因為我正想收個徒弟。」他輕撫著下頷,淡淡地說出他在心底已做出的打算。
  華叔被他嚇得不輕,「你想收她當徒弟?」他有沒有說錯?收她?
  「不錯的主意吧?」東方朔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對她最是有用,也最能讓她學會怎麼保護自己。
  「她就像張白紙一樣,你怎麼捨得染黑她?」他一個人黑心肝就算了,何必再拉一個人作伴?
  「正所謂高處不勝寒。」他徐徐地露出一抹兩全其美的笑意,「這些年來,我那搶遍天下無敵手的日子過久了也是很索然無味的,不如就調教個高手出來同我搶一搶,也好免得我一個人搶得太過孤單寂寞。」
  華叔根本就不贊同他的餿主意,「你看看,那女娃橫看豎看根本就不屬我們這等人,你要找徒弟大可去挑別人啊,幹嘛非帶壞她不可?」
  「你以為我是人人都收的啊?要不是對象是她,別人想拜師我還不想收呢。」這些年來想找他傳授能夠開家天下第一黑秘訣的人,都從泰山排到東海去了,他能破例地指名要收她為徒,她該感謝地去多燒幾支香了。
  「喔?」華叔想了想他話中的含意後,別有深意地瞄了他一眼。
  東方朔邊說邊點頭,「我觀察過了,她現在是因為還沒開竅,所以顯得魯魯鈍鈍,但只要能激發出她的潛力,說不定我這天下第一黑,可以在她身上造就出個天下第二黑來。」
  「天下第二黑?」他不看好地聳聳肩,「她哪是那塊料?」
  「徒弟成不成材,就看做師父的功夫了。」東方朔卻是雄心萬丈,非常看好她的前途,「你等著,只要在我拿出我的拿手絕活後,我相信她很快就會拋棄她爹爹說過的金玉涼言,成為我的頭號高徒並且搶遍泰山!」
  人間煙火是什麼味道?
  這三日來,每日回到了屬於洗碗工專屬的柴房後,適意躺在極不舒適的柳木榻上,夜夜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
  明媚的月光旖旎地灑落了一室,溫暖舒適的夜風緩緩地吹入帳廉內,窗外春花在靜夜下依舊妖嬈地盛綻著,但適意在這情氛下卻一點也浪漫不起來,因為在她那有些神志不清的腦子中所存著的,儘是盤旋不去的虛幻食景。
  肉香四溢的蟹肉蒸包、烤得酥黃金澄的橘味醬鴨、巧手做得細緻剔透的水晶花餃、燉煮得吹彈可破的紅燒蹄膀、清爽甘冽的攻瑰凝露……在她的眼前飄過來晃過去的,飄飄然地鼓動著她的心神,不一會兒,它們開始在她的腦海裡翩翩起舞了起來,讓她想著想著,又忍不住嚥了嚥唾沫。
  好吧,她承認,她是有點潦倒,但就算她目前處於兩袖清風的貧窮狀態,她依然相信她還是擁有武林人士們該有的志氣和節操,謹遵著貧賤不能移、戚武不能屈的信條,絕不會忘了這些年來爹爹苦心教導她的江湖大義,更不會為了餓扁肚皮這種小事而忘卻了她應有的尊嚴,可是……可是……
  天曉得她多久沒吃過一頓飯了!
  「存心想餓死我……」餓得頭昏眼花的適意,趴在床上氣若游絲地發出微弱的悲鳴。
  陣陣的饑鳴聲,彷彿唯恐她會忘記她的處境還不夠悲慘,像在通緝她似的在她腹中鼓噪震天地大作著,讓她險些就忘了她剛才拚命說服著自己的是什麼,以及安慰自己的又是些什麼,反而又再度水深火熱地憶起那個居然餓了她三日二夜的主使者是誰。
  倘若她能有幸離開這裡,她一定要自家中搬來大批的銀兩,然後用力吃垮這家黑店,讓那個害她此刻餓得六神無主的東方朔,後悔他曾這麼可惡地欺負過她,再讓這家黑店永遠的關門大吉再也不能危害世人!
  當然,以上純屬她的個人幻想,成真的機率微平其微,因為日子一天一天的等過去,她所放出去求援的信鴿,到現在為止,都石沉大海似地尚未有只回來這裡向她報佳音,她那距離結束苦難的日子仍是遙遙無期……
  一縷方纔還在她腦海中幻想的香味,輕輕巧巧地滲進空氣裡,讓嗅覺已變得十分敏感的適意猛地從自憐中清醒過來。
  食物的味道!
  適意一骨碌地自床上坐起,飛快地點上柴房的燈火,在燭光下四處尋找著那簡直勾去了她三魂七魄的人間美味。
  站在門外兩手棒著美食許久的東方朔,在她終於點亮了屋內的燈火後,極力忍下心中所有的笑意,伸手敲了敲她的房門,而後緩緩地探進頭來。
  適意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是什麼味道?」為什麼他整個人聞起來就是這麼美味可口?
  「鴿肉與香肉。」東方朔自身後拿出一大盤燒肉,誘惑地捧至她的面前,「要吃嗎?」
  就在適意正想美夢成真地大快朵頤時,絲絲的堅持又在她的心底提醒著她,不可接受這個罪魁禍首的施捨,她必須有志氣、有節操,爹爹說過人可窮志不可窮,千千萬萬不可為了區區五斗米而折腰,她才不會因一盤燒肉,就輕易地原諒這個餓了她幾頓的江湖人士的頭號公敵……
  她極力地撇過頭去,試著不去看他手中的那盤誘惑。
  「怎麼,不想吃?」她不是已經餓了很久嗎?明明連手都伸出來了,何必那麼勉強地收回去?
  適意高高地揚著小巧的下頷,盡量不去管她腹中正咕嚕咕嚕大聲地抗議她口是心非的聲音,依首堅持己見不願與他同流合污。
  「既是不想吃那我也不好勉強,只是……就是可惜了這些特地為你燒的肉。」他一臉惋惜地看著她,而後邪惡地轉了轉眼眸,「不如這樣吧,我替你吃完它。」
  一聽到他要吃掉那盤燒肉的適意,反悔得有點晚地朝他伸出手,還來不及阻止,就見一點也不強人所難的東方朔,伸手抓起了盤中酥脆的燒肉就往嘴裡放,嘖嘖有聲地在她面前吃了起來。
  「啊……」她心痛如絞地看著一塊肥美的燒肉消失在他的唇邊。
  壞心眼的東方朔邊吃邊讚歎,「嗯,華叔的手藝是愈來愈進步了,這肉燒得夠正點,皮薄、汁多、不油不膩、入口即化,真是過癮。」
  「啊、啊……」看他閉上眼滿足地細細咀嚼的模樣,適意的口中又逸出一聲小小的惋惜。
  「你怎麼了?」他刻意攏著一副關懷備至的模樣,頗無辜地看向她。
  適意忍痛地朝他搖搖首,好不痛心地逼自己不要被他所影響,努力的抵抗著那盤鮮嫩欲滴的美味燒肉所帶給她的強大吸引力。
  「這裡沒養鴿也沒養狗,這些肉是打哪來的?」她振作地甩甩頭,試圖用一些話題來分散她的注意力。
  「弄來的。」東方朔慢條斯理的又將一塊燒肉塞進嘴裡。
  「哪弄的?」她極力不要去看他那很想由自己取代的動作。
  他指指地面,「就這座山頭上呀。」
  「這座山頭?」她來這裡也有五日了,怎麼從沒看過這兒有那些動物?
  「你不知道咱們這間黑店佔盡了多少地利人和的優勢,隨隨便便拿起彈弓往天上打一打,或是在門前多擺幾個誘餌,就有一籮筐的信鴿和他人養來看門的家犬可來加菜。」
  這就是當年他會英明神武的選擇這個地方開店的原因之一。
  適意瞬間睜大了眼,「這是泰山各大門派所養的家禽和家畜?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
  「同時也是咱們這黑店的免費菜單。」他還得意的撇撇嘴角,「不花半兩銀子就可財源滾滾,要我放著這種無本生意不做?我又不是呆子。」
  她終於知道她那些失蹤的信鴣的下落了,難怪她發出去的信鴿統統一去不復返,原來就是被他當成端給客人的下酒料和給他當消夜!
  在餓意和怒意下,挨餓太久的適意巳沒有多餘的力氣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可是東方朔竟還不放過她,刻意地在她面前打了個又響又滿足的飽嗝,讓她聽了實在是很難忍下將他碎屍萬段的衝動,只能氣抖著身子,試著叫自己不要在心底暗暗問候他的祖宗十八代數百回。
  「肚子餓不?」東方朔一手勾起她的臉龐,得意洋洋地對她笑問。
  她兩眼無神地呆望他。餓……她餓得前胸貼後背,餓得都快忘記生她的爹娘是誰了。
  「想不想吃一口?」他再指向盤中所剩的最後一塊燒肉。
  她緊按著叫聲連天的肚皮。想……好想呀,她想到連肚裡的餓蟲都爬出來在她的面前遊街哀號了。
  看著她眼底儘是久餓過頭、急需食物救急的眸光,東方朔又再度當著她的面,惡毒地將盤中最後的一塊燒肉飛快地送進口中,讓一旁悲不成言的適意看了差點沒愴然而淚下。
  「沒吃到這塊肉,恨不恨?」東方朔在她抱憾不巳時,一邊吮著指尖香噴噴的油脂一邊揚眉問她。
  她憾恨地捶打著胸口。恨……好恨哪,她剛才到底是在堅持個什麼?在他吃完最後一塊燒肉前,她就該過去動手把那塊燒肉搶下來,當初她幹嘛要管他那什麼自尊和自己的肚子過不去?
  現在若是能讓她嘗到一口肉味,或者是能有一碗白飯裹腹,她願將那中看不中吃的尊嚴和家訓全都給扔到天邊去,然後用力地搖尾討頓吃食,以祭她那已經空虛很久的五藏廟。
  將她餓得昏昏沉沉、又利誘得她心動無比的東方朔,眼見她那冥頑不靈的態度似乎是有點動搖了,於是又打鐵趁熱地湊到她的面前。
  「你還記不記得你爹曾跟你說過什麼做人的大道理?」在這麼折騰她之後,就看她願不願自己誠實點別再作弄自己了。
  鼓足全身的餓意和最後一絲的氣力,適意毫不遲疑地朝他用力搖首。
  「不記得!」爹爹所說的都是騙人的,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比她現在這快餓扁的肚皮還來得重要!
  東方朔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再問:「那你可明白『為五斗米折腰』這六字的由來了?」
  「非常明白!」經過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後,她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他所謂的「路有餓死骨」到底是怎麼來的,更加明白了識時務的人就不該放著五斗米,而不彎一下腰來犒賞自己一頓溫飽。
  「懂不懂身在這座山頭上該有的規矩了?」他又是滿心成就感地看著她那雙此時顯得明亮不已的水眸。
  她再度自暴自棄地朝他頷首,「再瞭解不過!」身在這座山頭上,首先圖的就是衣食足這項要務,她要將她從前所知的一切全盤拋棄!
  「很好,你可以開始學習重入江湖了。」東方朔佳許地拍拍她的肩頭,「小菜鳥,歡迎你加入折腰一員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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