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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太陽重新探頭出來,照亮大地之時,石澳別墅內的人,多半還在睡夢之中。
  只有穆亦藍早起,他換了泳衣,爬上了泳池的跳板,在做著熱身運動。
  然後,他拿腳尖鉤住了跳板的邊緣,正準備跳下泳池去。
  在美國唸書時,他是出名的運動健將,曾有兩年,幾個學分都是從體育課得來的。
  跳水是他的拿手好戲之一。
  當他微微開始躍動時,忽爾望向旁邊的別墅,竟見高掌西站立在露台上凝視著他。
  她臉上的表情是淡漠的、不經意的,甚至帶一點不屑。
  穆亦藍心上有種微痛的抽動,他又一次覺著高掌西看不起他。
  故而,她壓根兒沒有把從前的一段往事放在心上。
  如果在重逢後,高掌西找個機會對他說:
  「楊青,我們忘掉曾發生過的事。」
  他是會肯的。
  留下一段無瑕美好的曾經深愛與曾經擁有的情緣,不是人生的憾事。
  可是,她看不起他,故而,連這一點點的心靈安慰,也一手抹煞。
  她變得如此高高在上。
  正如她如今站在露台上俯瞰園子,看著他,顯得如此渺小,卻仍然躍躍跳動,打算高高地飛越自己的下腳處,其實是不可能的。
  這個叫做高掌西的女人,屢屢讓他感到自卑。
  穆亦藍把視線收回,往下望,那是一池清澈得見底的水。
  不知怎的,有一個恐怖的念頭,一閃而過。
  如果池中無水,他這樣躍高,再跳下去,就會肝腦塗地了。
  人死了,就再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情事,也無所謂自尊與自卑。
  天,穆亦藍想,為一個女人而竟有輕生與厭世的念頭,未免是男人至大的悲哀。
  他痛恨自己,憤怒得一躍而起,在空中打了一個觔斗,就整個人插進水裡去。
  濺起的浪花不多,那證明穆亦藍依然是個中好手。
  有人在池邊恭維著他,當他一頭鑽出水面時,就聽到熱。烈的掌聲。
  穆亦藍想了一想,就快快游到池邊,雙手一按,縱身跳上了岸,跟莊鈺華打招呼。
  「你早。」穆亦藍說。
  「你的跳水姿勢很優美。」莊鈺華說,「我太太也很喜歡游泳,她在水裡的矯捷並不比她在陸上的表現遜色。」『
  「是嗎?」穆亦藍答,「我以為莊太太只愛登山,不愛涉水」
  莊鈺華很從容地說:
  「她跟你談了她那攀登名山峻嶺的經驗,是嗎?根本上,掌西是個能文能武的出色人。有機會,你們在運動上可以好好交流,必成知己。」
  一句話,說得穆亦藍的心,卜卜亂跳。
  「吃過早點了嗎?」莊鈺華問。
  「我起得早,已經用過了。」
  「那麼,陪我喝杯咖啡。來,趁今日,我們好好地談。」
  莊鈺華帶領著穆亦藍走過園子的另一邊,在太陽傘下坐了下來。
  別墅的傭僕立即走上來,給莊鈺華擺下豐富的美式早餐,也給穆亦藍倒了一杯咖啡。
  穆亦藍說:
  「我習慣喝茶。」
  莊鈺華一邊吃他的醃肉煎蛋,一邊問:
  「你不是在美國長大?」
  「對,生於中國,後來才到美國去。」
  「現在又銳意回港發展?」
  「是機緣巧合,我鼓勵藥廠開發大陸市場。」
  「在今日,誰不。」
  「對,只除了英國。」
  莊鈺華抬頭望他一眼,像請他解釋。
  「不是嗎?一連幾個國家元首都親自拜會中國領導層,為什麼?無非是為了生意。有哪一國現今不是為自己的經濟打好基礎,才爭得選票。
  西方人比東方人更重實惠,誰讓他們吃得不夠豐富.穿得不夠華麗,住得不感不夠舒適,行得不夠暢快,一律格殺勿論,必須下台。這種民主,有助中國更領風騷。我不相信美國會幼稚到拿中國跟古巴比,英國是例外,他們故意的倒自己米。」
  「現今在英倫,唐寧街十號也在承受不少商界人的壓力。」
  穆亦藍說:
  「太遲了,英國政府要找下台階梯比美國還難。」
  「或者梅傑下台,給我們換個港督,會扭轉頹局,有好處。」
  穆亦藍隨即答:
  「是有好處,不過是英國人的好處,扭轉英國的頹局。」
  莊鈺華定眼看著穆亦藍,希望他解釋下去。
  可是,沒有。
  穆亦藍連連呷著傭人為他泡上的龍井,再不打算在那問題上多作闡釋。明者自明。
  況且,政局見解,見仁見智。很多時,執拗無益,反壞大事。
  偶然間忍不住發表一些意見,也只為穆亦藍是個愛祖「國的人。
  尤其是他有機會到過外頭世界,目睹過西方國家的社會結構與情狀,他更深信中國的問題必須以中國人的方式。來解決。
  從他赴美留學到他這最近回國來,目睹了國家的進步是多方面的。
  任何進步與最後成功,都必須要有過程,決不能一步登天。要求羅馬三日建成,否則論罪者,根本就是陰謀。
  單單十二億人口要獲得溫飽,就不是文革之後的一年半載就能做到。最基本的人權就是生下來要有溫飽,活得下去。
  美國在對付墨西哥的種種政策上,反映出的所謂人權尊重,會叫人齒冷。
  可是,這些都不必跟莊鈺華洋說了,他相信以莊氏家族的背景,莊鈺華應該對此瞭解甚深。
  於是穆亦藍打算言歸正傳,跟莊鈺華談商務好了。
  「你的計劃書,我收到了。」穆亦藍說。
  「覺得怎麼樣?」
  「相當吸引,相當不錯。」
  「你願意考慮跟我合作?」
  「我與公司有合同。」
  「不可以提前解約,或者補回對方應得的數目,以求早點脫身,加盟到我這間新籌組的中國成藥公司來?」莊鈺華說,「這是我把現有的專營大陸海味藥品的公司,加強陣容之舉,只要聲勢打響了,既可以把藥品公司獨立上市,也能加入現在的莊氏集團內,成為集資的項目。」
  莊鈺華稍稍把身子移前,繼續說:
  「你還可以多挑一個責任,如果你可以為我們穿針引線,跟美國的一些具規模的藥品廠表達合作意願,有他們的投資,我們更有把握發展得更輝煌更轟動。」
  「莊先生的雄圖大略的確很具吸引力,我會考慮。」
  「還要考慮?穆亦藍,你想想,你在美國公司熬下去,成為他們藥品科的第一把手,還是打工仔乙名。加盟到我莊氏旗下,你起碼是這家公司的董事,我答應你的紅股,能令你如假包換的成為股東,這等於是經營自己的生意,你的滿足感肯定大異於前。」
  「我說過是相當吸引的,值得好好考慮。」
  「你儘管開列條件,我未必不能如你所願。」
  「莊先生,為什麼如此的志在必得?世界上有名的藥劑師很多,不必是我。」
  「天下間的美女也不少,人人也只能娶一個老婆,是不是?這既要看緣分,也要視乎自己的需要。」
  「你對我已經調查得足夠?」
  「可以這麼說。我要發展的是中國成藥的海內外市場,請聽清楚,我要的不只是國內市場,而且也要國外的。你在醫藥界的盛名,中國有關當局固然看重,且最難得是在美國的醫學界叫座,這很重要,牌子攤出來,來頭要緊,能押得住陣,單是藥房批發商對你的信任,已經很值錢。」
  「我怕你高估我了。」
  「以我真金白銀的投資去吹捧你的才華實力,不必要吧!」莊鈺華說這話時的態度其實是傲慢的,但,他實在不虛偽,故而並非不能接受。
  莊鈺華補充一句:
  「你去年為卡迪藥廠發明的一隻專治喉嚨發炎的成藥,不是證明了既有大陸市場,也有北美市場嗎?卡迪沒有把握到這個突破性發展,讓我冷手執個熱煎堆,是因為我是伯樂。」
  穆亦藍笑,他不是不為所動的。
  別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就是跟洋鬼子打工一段日子之後,也實在有著不少氣餒,不足為外人道。能有機會為一個如此器重自己且給予更大自由度發揮的中國人機構服務,真是沒有不好的道理。
  問心說,莊鈺華那種大商家與世家子在談論生意時,一派志在必得,取之而後快的咄咄逼人氣勢,在另一個角度來看,有他相當的魅力。
  這令他要獵取的對象有種上為知己者死,不怕自投羅網,鞠躬盡瘁的衝動。
  莊鈺華且把問題的癥結說了出來,卡迪藥廠真的是捉到鹿也不曉得脫角。
  去年,穆亦藍發明的喉嚨發炎藥片,功效奇特,只服三片,就立即消炎去腫,不必要吃西藥中的抗生素成藥,那非要服完一個週期不會見效。
  真是既簡便又神速,那就是穆亦藍結合了幾種中國草藥與西方藥品提煉的製成品。銷路好的緣故,除了效用,也為他在世界醫學界一連發表了幾篇論文,都分別獲了國際獎狀,名氣越來越棒,群醫樂於採用,一下子又有成效,於是就打開了美國藥在短期內於大陸市場站得住腳的局面。
  偏就是這麼艱難才打開的市場,美國卡迪仍不以為然,穆亦藍也不大有意思管什麼市場發展,他只是渴望把良藥推介給更多有需要的人,尤其是中國人。
  卡迪並不打算積極開拓中國市場的話,無疑這成藥的專利權在他們手上,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穆亦藍也不是不失望的。既如是,莊鈺華的三顧草廬,禮賢下士,應是能說服他的。
  可是,穆亦藍無法飛越一重心理故障。
  他不要成為莊鈺華的僱員,那等於要他向一個情場假想敵俯首稱臣,他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一億個不願意。
  這種心態也就只有他心知,卻說不出口來。
  於是只能再三推搪說:
  「莊先生,我會很快地給你答覆。」
  「快?何時何日?快到什麼程度?在我們離開這幢別墅之前?」
  穆亦藍差點笑出了聲,因為莊鈺華那種半步都不放鬆的神態實在令他整個人都飄飄然地輕鬆起來。
  商家人那種分秒必爭的慣勢,也真是名不虛傳的。
  穆亦藍還沒有再作反應,就看到莊鈺華站起來,向前揮手,道:
  「來,來,跟我們一道吃早餐吧!」
  穆亦藍回頭,只見穿著泳裝的高掌西背著陽光,站在泳池旁,那個欲行又止的姿勢,捆上了一度淡淡的金邊,叫她整個人像一座雕塑得十分精巧優雅的女神像似。
  穆亦藍禁不住看呆了。
  高掌西沒有走過來,她撲通一聲就跳到泳池內,水花在她矯捷的動作中濺開來。
  莊鈺華聳聳肩,重新坐回椅子上,呷了一口咖啡,道:
  「掌西和我在商場上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我跟她提及過辦成藥開拓市場的事,她一點兒都不熱衷,差不多是澆了我一頭的冷水。」
  「為什麼?她對市場不看好?」
  「她認為我不容易找到好人才。」
  「嗯。」穆亦藍說,「莊太太知道你要我加盟一事嗎?」
  「我約略提過,她很不以為然。或者應該說,她有點第六靈感,知道要你助陣,並不是容易辦到的事。」
  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莊鈺華閒閒地提出的這兩句話,就令穆亦藍心上七上八落,不得安穩。
  高掌西對莊鈺華邀他加盟不以為然,是為了她壓根地討厭他跟自己有更多相見會談的機會,抑或是覺得莊鈺華的選擇是個錯誤,她並不信任自己的才氣?
  又或者從好的一方面想,高掌西心知穆亦藍不會成為莊鈺華的手下,是因為這個身份就更難高攀高掌西了。
  這意味著什麼呢?代表高掌西決心不讓他有任何機會輕易與之接觸,還是留一個重要的餘地,讓他以更大的自由,在日後發生新的不與家族相干的交往。
  不管現實如何,這一系列的思潮起伏,立即有力地證明了一點:高掌西的每一個微細的直接抑或間接的表態,都如此有效而厲害地牽制著穆亦藍的思維與顧慮。
  這種情況,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
  只除了一個。
  他的確已經愛上了這個叫高掌西的女人。
  一夕情緣,可以牽制心靈到這個欲罷不能,不可自控的地步,令穆亦藍本身都驚異。
  他刻意地、處心積慮地靜候著與高掌西接觸傾談的機會,他是要直截了當地探索高掌西對他加盟莊氏的反應。
  機緣只要留意,總是會有的。
  就在中午時分,別墅擺開了豐富的海鮮午餐,在飯廳內穆亦藍見著高掌西,正與陳有誠夫婦在聊天。
  陳有誠的太太容潔瑩非常容光煥發,她對高掌西說:
  「掌西,你今兒個早上的神色不比昨日好,是昨夜睡不安牢的緣故嗎?」
  也真是世風日下,昨夜偷吹過的一陣春風,豈只如此無悔無疚,還不著痕跡。
  就像完全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高掌西與容潔瑩無論如何是兩個站於極端的女人。
  高掌西只微微一笑,回應道:
  「也沒有什麼,可能每天習慣早起,凡是星期天早上沒有活動應酬,可以任情睡晚一點點,反而是睡多了,人就會莫名其妙地疲倦起來,真是奇怪。」
  容潔瑩立即轉身向穆亦藍道:
  「穆醫生,你看掌西這情況是正常,抑或長期操勞過度而引致的一些病症,冒出來了還不知道呢?」
  高掌西一聽,雙眼瞪著穆亦藍,看他如何答覆。
  穆亦藍很溫文地答:
  「睡多了反而累是很正常的現象,也有可能是婦女常見的先天性貧血,令腦部氧氣不足,就會有分明睡足了,也覺得昏昏然的問題,不是很嚴重的一回事。」
  高掌西還未有反應,陳有誠就在飯廳的大門處向他妻子揮手道:
  「來,定北找我們。」
  容潔瑩於是撇下了穆亦藍和高掌西就走出飯廳了。
  高掌西不期然地輕喊:
  「噓!怎麼一個也不吃午飯呢,到哪兒去啊?」
  容潔瑩的聲音從走廊傳過來:
  「別等我們,你倆先用午飯。」
  穆亦藍施施然地坐下來,道:
  「無法請到救兵了,如何?」
  穆亦藍忽然生了要戲弄高掌西的心,於是把餐巾擺平了在膝蓋上,示意隨侍在側的傭僕們,他已準備好要用餐。於是美酒佳餚,立即陸續奉上。
  這使得站在一旁的高掌西有點進退兩難。
  她如果這就掉頭便走,在僕役們的限內,便成了個很不得體,且行動有著突兀的女主人,這可不是她一向予人的印象。
  況且,這就顯得相亦藍剛才跟她鬧鬧地聊起的那句話,起了刺激作用,她就會輸了這小小的一役了。
  於是,高掌西不服氣。
  她似乎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夠隨遇而安,兼且聽若罔聞,就這樣坐下來,以女主人的身份陪著這位客人吃午飯。
  穆亦藍見難不到高掌西,自己都不辨悲喜。
  或者,應該說是高興還來不及,說到底,他得著了一個與高掌西坐在一起共進午餐的機會。
  不久之前,他們曾有過類同的經驗。
  他為她煮了熱騰騰的即食麵,在黃獅籌巔的那個晚上。
  當那碗麵食的熱氣往上升時,叫人眼前一片模糊,可是,穆亦藍還能把高掌西一副可愛的狼吞虎嚥的模樣印記在心頭,直至今時。
  跟這女人在一起,雖然是遙遠的對坐在餐桌的兩端,可望而不叮即。然而,她就是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奇特力量,讓他的思維不斷緊張,以致體內熱血逐步奔騰,渾身生了一種不能抗拒的亢奮。
  當男人有著這種具有牽動心弦力量的亢奮感覺時,他唯一對自己的解釋,就是他已愛上了那個女人,且極有可能是深深地愛上了她。
  穆亦藍知道他必須趕快抓著一個正經而正常的話題,以衝破他和高掌西之間的靜默。否則,他將會無法好好地控制憶念黃獅寨的情景,弄得一份原本教自己舒服的興奮感覺,變質而為難受的精神與肉體交煎的酷刑。
  於是,他說:
  「剛才我跟莊鈺華談論得很愉快。」
  「嗯,是嗎?鈺華是個健談的人。」
  「我們在商談一個合作概念,他邀我加盟莊氏集團,你已在他處聽聞過這項建議了吧?」
  「莊氏的公事,我很少參與,只是聽他偶然提起過。」
  「你並不關心?」
  關心什麼呢?
  是關心莊鈺華的莊氏集團生意,抑或關心穆亦藍,還是關心這重新的關係所會帶來的影響?
  高掌西當然不能直接地問,她只可以間接地答:
  「鈺華是商場老手,且他的計劃有其父親給他作最後的參謀,應該輪不著我操心。」
  穆亦藍最恨高掌西這種把事情她得老遠,只遙望,卻實在是遙控的態度。
  於是他開門見山地追問下去:
  「你會反對我加盟嗎?」
  「反對?為什麼呢?」
  「你不喜歡跟我有更多的見面機會,不喜歡我與你的生活圈子沾上更密切的關係。」
  「穆醫生,怪人須有理,是吧?」
  「高掌西,請你把我們的關係正常化。過往的可以不再提起,可以一筆勾銷,但過去是存在的,這何須否定。否定了,除卻傷害到個人自尊外,還對誰有額外的好處?我需要有你的承諾,然後,我才會加盟莊氏,很努力且很合情合理地跟莊鈺華發展一個極有前途的新事業。可是,如果你還是漠視過往曾發生過的事,我只好選擇以後也不再見你。」
  高掌西的心,差那麼一點點就要跳出胸腔來。
  她以為自己在下一分鐘就會碎然暴斃。心臟病發的人就是這個樣子的,胸口內的心撲通撲通的亂跳,急促得使血液直往腦袋沖,然後一陣暈眩,就再不省人事了。
  她但願如此。
  可是,情況又並不惡劣到這個地步,她仍然好端端地坐在這個叫穆亦藍的男人對面。
  他直截了當地要她承認那一夕情緣。
  他的意思是,只要把曾發生過的歡愉在心上留個印記,那就可以了。他不是要求情緣的延續,甚至不是盼望關係的蛻變。
  他與她仍可以像兩個在商場與社交場合上來往的一般朋友。
  否則,穆亦藍將不要再見她。
  再不相見,其實更表徵著他們之間有特殊的感情輜輸與肉體關係。這不是不令高掌西恐慌的,因為黃獅寨的一夜並非灰飛煙滅,而是民夜留痕,深刻而且永恆。
  那就乾脆答應他吧!
  可是,高掌西翻心一想,不禁吃驚。
  承認了那一夕情緣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如果眼前人不是個正太君子,他絕對能從此興波作浪,把握著這個借口為所欲為。高掌西的身份與地位,不容許有這些情事公諸於世。
  所有秘密都會有洩漏的可能,除非壓根兒就沒有秘密這回事。
  故此,她一直堅持要當沒事人一樣去應付穆亦藍。
  又或者,更糟糕的情況是,對方是個有情人,他並非乘人之危做出什麼威脅,卻會得把這段情緣一直延展下去。高掌西只消承認了彼此的關係,對方的感情就會如堤壩有了個缺口般,很容易把持不住而全面崩潰。
  高掌面凝視穆亦藍。
  她做了一個決定,絕不可給予對方這個礬會。
  她甚至聽到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她:也不可給予自己這個機會。
  高掌面微微坐直身於,一本正經地說:
  「穆醫生,別說鈺華家的生意從來都不是我需要負責的範圍,就算找有份參與,也會以正常的條件去羅致人才。你提出來的條件,我覺得莫名其妙。你喜歡加盟與否,純粹是你個人的抉擇。簡單一句話,你信任得過自己的才能會對莊氏有所建樹,又相信鈺華會對你投桃報李,你們就可攜手合作。否則,不必為了你沒有把握肩承重責,在個人事業上接受挑戰,而要找個什麼借口。照目前的情況看,我不妨坦白說出我的感受,你若選擇永不見我們的面,於我們,尤其於我,是毫無損失的。」
  穆辦藍在聽完這番話之後立即站起來,扔下了餐巾在椅上就走。
  他直奔出園子去,在網球場畔找到了正與其他客人談話的莊鈺華。
  「找你!」穆亦藍有一點點的氣喘道。
  「什麼事?」
  「我決定接受你的邀請,加盟莊氏。」穆亦藍語調急促,有點像要趕快在自己改變主意之前落實此事的味道。
  這使莊鈺華要稍為思考一下,才能消化這個訊息,做出反應道:
  「太好了,歡迎,歡迎!」
  穆亦藍給自己的解釋是,唯其高掌西如此輕蔑自己,越是逃避越便宜了對方。選擇與她不相見是不對的,應該刻意地在她的生活圈子內不注出現,讓她不得安寧,不可以把前事一筆勾銷。
  這個姓高的女人是要教訓的。
  如此的一個解釋,雖然帶著濃重的晦氣味道,可是,就比穆亦藍架了一道下台的階梯,算是相當有效地遮掩了他其實捨不得高評高掌西的意願。
  高掌西估計得沒有錯,即使她在他跟前承認自己就是黃獅寨上的露茜,他還是不會以此為滿足的。
  高掌西的憂慮並不多餘。
  只是連她自己都沒法子再有餘暇剩力在穆亦藍的事件上多費思量,多花時間,一件突如其來的事令她擔心至極,無法他顧。
  當高掌西結束了石澳的假期,一回到市區大宅之時,管家就給她說:
  「高家剛來電話,說請你從速回家去一趟。」
  高掌西奇怪地問:
  「什麼事?」
  管家臉上也一派焦急,道:
  「是三太太出了事,身體很不適。」
  這麼一說,高掌西就歸心似箭,飛也似的奔回娘家去。
  才一腳踏進家裡,就迎頭碰到了高崇清的元配勞長興,身旁還有他們的家族醫生周偉光。
  「大媽,」高掌西急忙地跟勞長興打招呼:「你來了。」
  「嗯,來看你媽嘛,真嚇死人,怎麼會咳出血來。」
  「媽媽她…什麼事?」高掌西驚問。
  「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周醫生剛診斷過,說等你回家來商量。」勞長興這樣說。
  「周醫生,究竟媽媽是什麼病?」
  「她說喉嚨處像有一粒硬塊似的堵著,近日有幾聲咳嗽,今兒個晚上,晚飯後忽然咳得厲害,且咳出血絲來。」
  「病況嚴重嗎?」
  「可大可小,明早要立即把她送到醫院去做切片檢查。」
  「周醫生,」高掌面情急地說,「你所說的可大可小,是什麼意思?最嚴重的情況會怎麼樣?」
  「很可能是喉癌。」
  「天!」高掌西嚇傻了眼,直瞪著周醫生,不曉得反應。
  「不用著急,明天檢查了再說。掌西,你快進房裡去見見老三才是正經,別向她提起這個可能性,省得白擔心,我替你送周醫生走吧!」
  高掌西回過神來,立即衝進房內,只見她母親伍芷洋正閉著眼睛,睡在床上。
  高掌西放輕了腳步,坐到床前去,輕輕地握起母親的手。
  「你回來了?」伍芒洋問。
  「是的,媽媽。」高掌西答。
  伍芷洋睜開眼睛,道:
  「原來是你。」
  「是我,媽媽,你以為是誰了?」
  高掌西這樣問了就自悔失言,這個答案是教她母親難於啟齒的。
  伍芷洋在生病中,最渴望前來探望她的當然是自己丈大。
  「媽媽,你覺得怎樣?辛苦就別多說話。」高掌西只能支開話題。
  「不吐不快,納悶在心上更不舒服。」
  伍芷洋移動了身體要坐起來,高掌西只得攙扶她,用一個軟枕墊在她的背後。
  「這樣舒服嗎?」
  伍芷洋點頭,然後說:
  「有沒有人通知你父親,我病倒了?」
  這問題並不好答,高掌西根本不知道,她也是一聽到消息就飛奔回娘家來的。
  於是她只能想當然地答:
  「怕已經通知爸爸了,因為剛才是大媽陪著周醫生出去的。」
  高掌西的意思是,既然連勞長興都知道伍芷洋病倒,高崇清自然也會知曉,她還補充:
  「怕爸爸有些什麼應酬,一時未回家來。」
  伍芷洋苦笑,道:
  「枉你在江湖上歷煉了這麼一段日子,又是高家的人,都不知乾坤輕重。」
  被母親這麼一說,高掌西就登時呆住了。
  她的腦袋正霍霍霍地活動著,趕緊思考母親的說話,予以消化,以便做出適合的回應。
  高掌西不是真如伍芷洋說的那麼愚憨,她只是沒有料想到今時今日,在父親身邊的幾個女人,仍然要生活在酸風妒雨之中。
  不都已是一把年紀的白頭人了嗎?還要為了爭榮奪寵而勾心鬥角,各出奇謀?
  這麼多年了,鬥得還不夠累?
  高掌西似乎不解,於是很自然地問:
  「媽,不都是自己人嘛,不會在小事情上白花心力的。」
  伍芷洋立即嗤之以鼻,連連的又有幾聲乾咳,這真使高掌西著慌了,道:
  「好好躺一會再說。」
  伍芷洋沒有理會女兒的勸告,她似乎把一古腦兒的不快都借題發揮,發洩到高掌西身上去。
  她說:
  「你的這兩句是什麼活了?我和勞長興、劉雪琴永遠都不會是自己人,誰會把搶自己大夫的女人看成自己人,太天真、太笑話了吧!至於說,能爭取一點權利是一點,這在一夫多妻制的家庭之內,爭權弄權根本就不是一件小事,哪個女人都看成一件大事來辦。」
  「媽,你身體不適,就別在這些情事上掛心,這樣對病情不會好。」
  「這麼多年了,受的委屈和鹹苦相當多,到今日才發作,我看是積悶成疾,受閒氣受得生出病來。」
  「媽!」高掌西一把抱住母親,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
  「你別哭,眼淚是白流的。想深一層,我是自做自受,真要落得一個比勞長興她們幾個先走一步的下場,也叫做活該。當年,我曾有過選擇的。」
  伍芷洋竟這樣說,然後她又禁不住歎氣,再乾咳幾聲,道:
  「是不是徐什曾說過的話,有選擇才是愛情,是吧?可是……我告訴你,女兒」她緊握著高掌西的手,「你父親以及他身邊的那些女人,怕連徐計是誰也不知不曉,他們和我是活在兩個天地裡的人。這麼些年了,我被逼受到污染,跟他們混在一起,鬥在一起,渾身的惡俗,無以清洗過來,不是嗎?我就知道今日勞長興又來對付我了。」
  「媽,你別多心。」
  「我多心?你試跟我賭一場,今兒個晚上,你父親就不會上我這兒來。」
  高掌西細心想一想,可也無法弄清楚今天是否該輪到高崇清留宿於她母親房間的日子,於是不期然地問:
  「爸爸今天是否該上這兒來了?」
  「不是,是老二的日子。唯其如此,勞長興才能下手,她本人來看望過我了,囑咐家族醫生給我診斷了,回頭就給老二打聲招呼,叫她轉告你父親一聲,說是小毛病,不必擔心,於是就讓他連個內線電話都不必搖來問候,好洩心頭之恨。掌西,我告訴你,反而是老二沒有城府,她不會弄這些陰惻惻的手段,偏是勞長興她會。」
  高掌西不能回話,事實上,她很瞭解高家內各人的個性,也明白母親的隱憂與苦衷,伍芷洋的指控不是沒有道理的。
  勞長興對兩個小妾,都一般地看不起,尤其是對老二劉雪琴。
  在高鎮東與高耀南還未成長時,勞長興還對劉雪琴顧忌三分,說到底高家的血脈,都是由她所出。
  可是,直至這兩個高家大少爺與二少爺長大成人,成家立室之後,勞長興就舒了一口氣,把緊張的心事放下來了。無他,這高家第三代的長房與二房都太不成氣候了,壓根兒就不是他日繼承高家大統之任的人選。
  這一點她是太清楚了,因為高崇清不是個優柔寡斷的入,他在家族聲望與事業上不會感情用事。
  為此,劉雪琴在高家的地位到目前為止,已是巔峰,她的母憑子貴,亦僅至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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