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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功蓋三分國,

  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

  遺恨失吞吳。

                (八陣圖——唐·杜甫)

  揚州西面,坐落在城郊附近,一所簡樸、幽靜的私塾,安詳地隱蔽於長於長垂於地的茂楊柳之間。清風拂過楊柳沙沙作響,更將置身其中的私塾柔暈霧化,恍若世外桃源的一角。

  私塾裡,傳出陣陣兒童吟誦的琅琅聲。童聲稚嫩清音調和諧,抑揚頓挫間,無一聲不是天籟,任誰經都會忍不住駐足良久。

  這是個微熱的午後。一名身著黃衫的美貌少婦,拉著一名勁裝打扮的青衣女子,緩緩走向私塾;朝仙樂源頭趨近。

  少婦聽著兒童的誦書聲,面帶微笑,露出讚賞之意,似乎有意多聽幾首;而那青衣女子卻僵著一張臉,臉色比她身上的衣服還要青、彷彿聽到了催命魔音。

  「多可愛的聲音!我的翔兒也在其中呢!你聽到沒?」黃衣少婦面有得色。她的丈夫便是私塾裡的先生,授課時順便連兒子也一起教,難得五歲的小孩,已經能吟幾首詩了。

  青衣女子皺起了眉頭。

  「小鬼頭們的聲音全都一樣,就算我有十雙耳朵也分不出你兒子的聲音,聽起來個個都是你兒子!唉喲!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悲哉啊——項羽你還不投降?」青衣女子胡言亂語,誇張的哀號。比手又劃腳。與其聽這些昏頭調?她還不如去看場好戲。

  她討厭聽這出些文縐縐、詰屈的調子。身為長江以南,或者可以說是全國最多分號的賭館大老闆」她每天的工作是巡視名下賭坊,偶爾客串莊家,.搖骸盤、數銀子、秤銀子,閒暇時則看個兩場好戲、再不就窩在家裡思考籌劃,為她賭館事業的未來打算。

  這樣的大忙人,幾時會有那閒情逸致去讀書學字?所以啦!她大字不識一個,這調調當然不合她胃口。

  黃衣少婦聽著她這怪腔怪調,不禁掩唇而笑,「鐘清流不在這兒,你不必窮嚷嚷,要他投降;就算他在,大概也不會理你。」

  話說鐘清流是青衣女子的死對頭。她;一向稱他為項羽,又自稱為劉邦,無非不是想佔點口頭上的便宜,鐘清流貶為手下的敗將,誰教他們之間的梁子結得不小。

  腦子嗡嗡地不知嗡了多久,青衣女子揉揉額頭,「討厭的八陣圖!聽起來像唸經,超渡誰呀?」念得她頭都昏了,為什麼不唱項羽的輓歌呢?」

  「八陣圖又沒惹你。」黃衣少婦笑道:「我還以為你只會聽音辯股。不錯嘛1你還曉得這首詩是八陣圖。」也只有此時,略懂文墨的她才偶爾能開開胸無點墨的青衣女子玩笑。因為除去這一劣勢,青衣女子在她眼裡.』幾乎是無所不能。

  這聲恭維挺沒城意的。青衣女子甩甩手,「謝謝你『的安慰。

  你慢慢欣賞吧!我受不了,先走一步,有事到場子找我。」說完便一溜煙逃離這幽靜的世外桃源。

  對她來說;賭坊裡的咳喝聲;銀子銀子碰撞聲才是雅樂仙聲,而那班小鬼的誦詩聲不啻是鬼魅哀號,還是快回她老窩去養精蓄銳一番,將方纔染上的一身酸餒氣給洗一洗,免得腐蝕了她才老大的威風。

  大凡事人們都是附庸風雅唯恐不及,有誰會像她一樣,將書香氣稱之為酸餒氣,沾染了還得洗一洗?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青衣女子一路逍遙地晃著,口中哼著一段「霸王別姬」,在一塊題著「白銀」的橫匾前停下。

  嗯!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伸手又按勞取酬按額頭,鬆弛一下情緒。

  這才是人間仙境啊!她露出滿足的微笑,聽著屋內傳來的各式各樣的聲調。

  喔!六點,這種搖法,只有那搖碎了不知多少顆股子的王老六才會,也不知道這回是比大還是比小?賭單不賭雙?別賠了啊!她擔心地叨念,隨即耳朵一豎,雙眼發光——

  好,這邊莊家通殺啊!聽銀子碰撞的聲音,這把起碼也有上百兩!幹得好!聽這方向,九成是「彩選戲」這邊,樓老四狠殺了一大票,真有出息!她滿心歡喜她正要拍手,眉頭又突然一擰——咦,該死的!哪個混帳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在這兒耍老千?青衣女子耳聞某顆灌了鉛的骰子流動的聲音,右眉揚了起來。

  一、二、三——她在心裡默念,七、八……十五、十六!

  「碰——」好大一聲,跟著裡頭飛出一灘爛泥喔,不!是一具屍體……也不是,聽他哀叫的聲音,是個活著的人,「碰——」落地又是一聲響,哀叫更是慘烈。

  她湊近一看那掙扎著要站起身的人,很好,有長進!

  才數到十六,紀老三就逮到他,把他丟了出來,有他在,看誰以後還有這個膽子敢耍老千,她的嘴角微微揚起,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氣。

  「喂,你是誰?鬼鬼崇崇地站在這兒,搖頭晃腦個什麼勁兒,不知道這兒是鼎鼎大名的「海闊賭坊」麼?去——

  去去。」

  一個粗魯無禮的聲音打斷她飄飄然的思緒,青衣女子回過神來,瞇起眼睛,瞪著晃到她面前的陌生臉孔,這是打那兒來的豬頭三?

  玩玩他!「這位大哥,你是在那條道上發財的?」她露出溫柔甜美的笑容,笑容的背後,透露的是比血腥還令人戰慄的危險氣息,可惜對方不是熟識她之人。

  那豬頭三先是見這位青衣女子站在賭坊前搖頭晃腦,不知發什麼癡,才出言轟她走,但見她一臉笑意,明艷俏麗至極,他當場迷昏了,咧著嘴,不可一世道:「我在江家賭坊當差,雖然是第二天當差,但是就快發財了,大美人,你可真是慧眼識英雄啊!你叫什麼名字?」

  豬頭三的豬臉皮還真是厚啊!青衣女子嘖嘖稱奇。

  不容她驚奇太久,門內傳來轟隆雷吼:「朱拓山!

  第一天當差,就明目張膽的打混會會仗。小心我扣你工錢!

  啊——老大!」

  聲音霎時停住。那方才爆出雷吼的男人迅速走下台階,在青衣女子面前停下,一臉恭敬道「老大,來看場子嗎?兄弟們今天為場子賺了不少。手氣都挺順的哪!」

  「老大?」『這——朱拓山張口結舌,指著青衣女子。

  「你——你是——?」

  朱拓山?這豬頭三還真叫叫豬頭三?青衣女子忍不住笑意,嘴角微揚。

  「王八羔子!你在咱海派場子工作,竟然不認得咱們海派的老大?你嫌我命長,活得不耐煩了?男人的雷吼聲又起,順手賞朱拓山一記爆栗。聽他責備的語氣,好像朱拓山犯下十惡十赦的大過。

  「江——江老大——您老——您——好——」朱拓山流著汗。他本以為大老闆「江老大」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時改不了口,誰曉得是個年輕姑娘,還讓他當街調戲——真是見鬼了。

  「嗯!我『老人家』很好,」青幫女子笑瞇了眼。她喜歡人家叫她老大,也不介競被當老人,德高望重嘛!

  「衝你這聲老大,本來要罰你掃一個月的茅廁,這回折半,半個月就好。」她一臉和氣。

  江老大嚇人嚇夠了,不置可否地揮揮手,走進賭坊大門,將他們丟在身後。

  男人趕忙支使朱拓三,將那仍在地上哀號的詐賭客給綁起來,隨後跟進門去招呼他的頭頭,只剩猶自迷惘的朱拓山。

  他剛遷居揚州不多久,打聽到海派賭坊工資優厚,江老大又領導有方,沒聽說是個女人,才會想盡辦法進了海派賭坊當差,而現在,得罪了她,是不是該重新合計合計,另謀發展……

  好吧!看在月俸十兩的份上;這聲老大他是叫定只不過,老大的年紀,到底滿了二十沒有?

  好個年輕貌美的——富婆!朱拓山不由得垂涎起她的美色和財富。可惜,想想全罷,碰是碰不得的,他還沒那個膽。人家是賭場大老闆哪!走的江湖路,吃的是江湖飯,又不是一般良家婦女,他哪敢惹。

  好狠!掃半個月茅廁,嘖!

  海派賭坊的分號大多散佈在長江以南各地,每年少說也有七、八家新分號開張,而近兩年來,觸角漸漸伸向江北,賭坊的生意更像滾了雪球,利上加利,讓江老大數銀子數得眉開眼笑。

  海派賭坊的「隱居……位於揚州之東,四面是「黃金」、「白銀」、「銅板」、「鐵皮」四大賭坊,圍繞著江老大的家,。讓她想賭時隨手可得,不想賭時避人家中,也能圖個耳根清靜』,真個快活似神仙。

  揮走了一個惱人的豬頭三,江老大走進了名為「白銀」的場子,身旁跟著那名有著雷吼般嗓門的男人。

  她優閒地負手於身後,緩步繞著,笑意盈然地打量著場子內的狀況,—沉醉於事業成功的滿足當中。

  既然名之為「白銀」,自然有它的特別意義——凡進了這場子的大門,賭客手中的籌碼必須是白銀。「白銀賭坊」不收金子,不收銀票,不收珠寶首飾、古玩奇珍,只收銀子;最低籌碼是一兩銀起,上限則是百兩銀,整數計算,不得超過或不足。

  同理,「黃金賭坊」只賭黃金,自然來者非富即貴。

  但這種人畢竟不多,是故「黃金賭坊」開門做生意的次數最少,多半是聚集了少數幾名富豪顯貴,約了時間,才上這兒來叩門,請賭坊當公證;並抽賭金一成做為佣金。「黃金賭坊」不當莊家的原因很簡單,叩黃金門的人,來頭通常不小,下的注又大,有了糾紛,。動用官府的勢力恐怕也難以擺平,江老大當然不想趟這混水。

  至於「銅板賭坊」,自然只賭銅板,下限是一個銅上限是千個「銅板」是為了下階層和畏懼高額賭碼人們所設,來者不拒。

  「鐵皮賭坊」則是破銅爛鐵皆可賭,以物睹物。端出的是什麼。因之,常有可能出現以石頭賭寶玉的,只要兩方肯賭,就能成一賭局。這個場子生意也多,賭局卻樁樁怪異,比方說有些賭客在別個場子散了家財,逼急了異想大開,拿著老婆來賭,妄想贏人棟房子,徹底翻本;。要不是江老大不許賣妻女的劣出現在她的場子裡,否則還真有可能成交。

  此刻,江老大眼睛亮得發光。

  「白銀賭坊」是她最愛巡視的場子。這兒既稱「白銀」,環顧場內,自然所有的賭客手上拿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她陶醉地四處張望;白光的閃爍爍,此起彼伏。

  「呵——還是銀子最可愛,銀白的色澤又亮又美,白花花的銀子啊!亮晃晃的光芒啊!

  「嗯?怎麼有除了銀子之外的閒雜物出現?」

  眼尖的江老大一個哼聲,見著一個書生模樣的男人衣著寒酸,手裡拿著一張極可能是銀票的紙,紅著臉,站在三號賭桌前猶豫了許久,不敢下注。

  江老大皺眉頭,對著身旁的男人道:「紀老三門口的告示難道教風吹掉了,還是教牛屎污黑了,不然怎有人不懂場子規矩?」她指那書生示意。

  紀老三忙道:『沒有!老大!告示好好的貼在牆上,沒有掉也,清楚著哪!我剛才還看見,至於這小子,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雛,教他兌了票就是。

  果然!只見莊家撩任性子解釋『白銀賭坊」不收銀票的。你要下注、先去將銀票兌現。這是場子的規矩。」「我——我——」那落魄書生吞吞吐吐。

  還杵在那兒做啥,去啊!我們可不等等人的。」莊家不耐道。

  「我——我可不可以先借幾兩當本錢?」書生小聲道。

  「你手上有銀票,還借什麼?更何況。咱場子是不能賒根子當賭本的。」

  「我——我也不想輸啊!但是,輸到這步田地,不翻本又不甘心,我手頭上的現錢就只行剩下三個銅板。

  ……」書生囁蠕著。

  「那就去「銅板」賭坊!「白銀」不是你來的地方。」

  莊家沒有好氣的說。

  「可是,我輸了好多,賭銅板幾時才能翻本?大爺?

  你行行好。賒我銀子吧!就一兩好不好?」那書生哀求道。

  又是一個夢想一夜致富的賭徒。江老大暗暗搖頭,「你手上那張票子是假的,拿好看的?不能賒就是不能賒,你當「白銀賭坊、』的規矩是屁啊?瞧你還是讀書人的模樣,外頭的告示看不懂?」莊家劈哩啪啦地責備了一番。

  「那我——我去去就來;一定要等我!」那書生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捏著票子急急地想要離開。

  欲速則不達。那男人低著頭,一臉不願見人的模樣,只顧快快出門兌銀子,便莫名其妙地撞上江老大。

  「唉喲!你走路不看路嗎?」江老大吃痛罵道。

  「對不起!對不起!啊!姑娘——」當他抬頭見著與他相撞的是個女子,臉不禁紅了起來。奇怪,賭場裡怎會有女人?還是個挺貌美的女人,他賭了三天還沒見過半個女人下場呢!

  「你是輸了多少?這麼急?——咦?」江老太低頭問。

  「這是?」她隨意瞧了銀票一眼。不夢大驚失色。

  「請還給我。」那書生急道。

  「房地契,你要賣家產?江老大眉頭擰了起來。

  「姑娘,這裡不是女人家來的地方,你手上拿的是我的祖產,請還給我,快回去吧!」

  江老大右眼圓睜,隨即又瞇起眼,「人輸得山窮水盡,還打算賣祖產?」她的聲音有山雨欲來的血腥氣。

  只可惜聲音聽起采依然嬌嬌柔柔。那書生縱然有些慚愧,但被個女人責問,面子上總有些掛不住。只見他面露不豫之色道:「這是我的事,婦道人家不該多管閒事。快回家去吧!這裡不是良家婦女來的地方。」

  完了!一旁的紀老三為書生捏把冷汗。

  怎麼今天盡碰見些豬頭男人呢!外頭才剛罵了一個豬頭三,裡頭又來下個豬頭書生,哼!

  江老大皮笑肉不笑,「那麼這位公子爺,瞧您是個讀書的人,不知可有功名?」那個書生以為江老大對他動了心,心頭飄然,「剛中過鄉試,是個秀才。」畢竟美麗女子的傾心。是讓人熏然欲醉的。

  「喔!」江老大一臉恍然大悟。「良家婦女不值得進賭坊,可是秀才賭到散盡家產,變賣祖產,十年寒窗寒到賭桌上,還真寒盡你祖宗十八代的面子!」說到未尾,聲音是又尖又苛的。

  讀書人身居社會階級的最上層,人過功名更是人人尊敬,不論貧富皆享盡特權,自然不同一般販夫走卒,秀才不思上進,活該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賭客們為瞧熱鬧,紛紛停下手,齊齊跟著點頭。

  「我——我——你說的是,可是——」那書生漲紅臉,想起除了祖產,已輸盡了所有家財,他又羞又愧,但還是不甘心。

  賭上癮的人,要他放棄翻本的機會,可比登天還難,江老大開了這麼多年的賭場,見多了這種人。她雖然賺錢,但她的場子不詐賭,不賒賭本,不做誘人跳賭坑的勾當,所以她也從不同情這些自甘墮落的敗家子,但這人畢竟是個秀才,她一時動測隱之心,不忍心,想幫他。

  「你等著。」

  江老大朝身旁的莊家要了一錠銀子,又朝那書生「這是你的房地契「,這是五兩銀子,拿回去,別想再賭了,也不要典押或是變賣祖產,從現在起,我保證揚州城內沒有人接手你的祖產。至於銀子怎麼運用隨你,就是別想再續賭,揚州城內也沒有一家賭館會讓你進門,沒人敢跟你賭。一年之後,你可以帶著五兩銀子,回到這兒還利息多少隨你給。現在,滾出去吧:「「你——你究竟是誰?」那書生聽她的語氣,不免有心驚肉跳,她是什麼人,這樣霸道地斷了他的「賭路」她真有這樣的影響力?

  「我是這兒的老闆。」江老大沒好氣道。

  「對啊!」書生醒悟了。早就聽說海派賭坊的大老闆是個女人;怎麼早沒想到?他上這兒是因為海派的場子最公正,也最『少人滋事,但怎麼也沒想到會碰上傳聞中的女老闆,還被狠狠教訓了一頓,汗顏啊!

  「好!我陳子明在明年的今天,——定登門拜訪,將五兩銀子連本帶利地奉上。謝謝你。」他躬身一揖,讀書人的骨氣被罵了出來。他暗暗誓言要中舉,要發達,要還她百倍的五兩,要功成名就讓她瞧瞧!然後……當頭棒喝之後,他看著貌美如花的江老大,有了一絲絲的綺念。

  「我等著。」江老大好整以暇道。

  陳子明心頭振奮不已,這算是一個約定吧!傳聞她是個老姑娘,還沒許人,可是今日一見,怎麼看也不會過了二十,她到底多大年紀?滿二十了沒有?:

  陳子明離去時,滿腦子裝的是伊人一個。

  一年!他只有一年的時間!陳子明激勵著自己。

  江老大滿了二十沒有?』一早在五六年前就滿了!只是她生就一張清傲秀氣的臉龐,加之尚未出嫁,在江家經營的是自己喜愛的賭坊事業,整日隨心所欲,逍遙自在,自然比不得其他同齡已婚甚至為人母的少婦們。

  身材既不見發福跡象,也沒有一絲無情歲月的痕跡。

  老夫爺何其厚愛她,都二十五、六了,容顏像才十九。是她駐顏有術?才不!

  她每天照鏡子的時間,不會比她搖一回骰中盤再掀來得久。

  她一年花在衣服上的錢,抵不上她賭一回所下的注。

  「她嗜酒,嗜食辛辣,管他氣燥上火,肝脾失調,她的膚質依舊細膩雪白,不上胭脂花粉,也強過盛妝的曲齡少女。她麗質天生,腦子裡只有骰子、銀子、場子——全是她的事業——這些,讓她精神抖擻。

  或者要說吧,她的事業才是她的駐顏良方吧!

  這樣一個美人,到了這把年紀,從沒有過丈夫,該如何活下去?

  在江老大之前,沒有一個揚州女人可以說出答案,因為她們全趕在十八歲前就嫁出去了。嫁了,有丈夫可依賴,死了丈夫的寡婦也有兒子指望,沒兒子的可改嫁,就算守寡也有婆家娘家可靠——總之只要嫁過了,有個男人的姓氏冠在頭上,便是受人尊敬的夫人。

  逾齡末嫁的,家人引以為恥,鄉里傳為笑談,人前人後的指指點點——這些可以預料到的後果,在江老大身上全沒見著,沒人敢說什麼」真正奇哉怪也!活到了二十五、六沒嫁,她看起來卻沒有一天不快活,天天瀟灑寫意,放浪形骸,臉上永遠帶著笑;淺淺的,乍著純稚,細看有點冷淡慵懶,偶爾又透著點精明世故,微微洩漏了她有些年紀。

  再怎麼說,她就是過得好!好得天怒人怨!好將沒有道理!好得不能再好!好得沒人敢說聲不好!

  豈有此理,江老大的死對頭「洞庭帝王」鐘清流曾說過。他等著瞧!他才不相信江老犬能免掉婚嫁一途!

  總有一天會讓他等到,到時,他一定會狠狠鬧她洞房,教她「永生難忘」「回味無窮」,以報他們之間的深仇大恨。

  至於他們有何仇怨,那就說來話長了。總之,鐘清流發了誓,一定要看到江老大走人婚姻牢籠,親眼見一個男人整治整治她,他才甘心。至於那人男人會不會因而倒楣一輩子,這就不關他鐘清流的事了。

  江老大到底嫁不嫁得出去;每個人都有這個疑問,誰都懷疑,但誰都不敢當面問,私下咬耳朵也都小心翼翼。只見當事人憂閒的過日子,旁人好心勸個她兩句,她老大悶哼著對方閉嘴;私下嘲弄個她一句,不讓她知道還好,要是不幸知道了,就可以準備棺材了!久而久之,無人敢提。

  「嗯!」再下個月就滿二十六了,真好!年紀越大,就越好,年紀越大,就離婚嫁之事更遠,妙啊!江老大隨即憂閒地翹起二郎腿,得意地笑了。

  「先放到帳房桌上,我一會兒看。」江老大懶懶道。

  剛剛睡醒,最愛的工作也先擺一邊再說。

  她順手拿起挫刀磨指甲,這是她唯一喜歡的「美容」別心為她總算也懂得愛美,那是因為長指甲不好摸骰子的緣故。

  樓老四也抹抹額角的汗,「那,老大,福州城南新開的房子草圖已經完成了,您要不要看?」等下到底的開口?

  「放到我桌上」江老大依然專心地修著她的指甲,閒著也是閒著,她不慌不忙地打了個呵欠。

  「老大,在「白銀」場子裡詐賭的痞子現在跪在偏門,您要問他話嗎?」王老六背上的汗已經濕透了衣衫。

  他是老六,等一會的倒楣事,不會輪到他的頭上吧?

  「放到我桌上。」江老大的聲音懶懶的,似乎是睡意朦朧,挫刀磨網磨,還是磨個不停。

  「怎麼?你怎麼放到桌上?著來老大還沒睡醒的樣眾人心想。

  樓老四靈機一動,—想到也許可以混水摸魚,忙道:「「老大,有個自稱是您未婚夫的男人,現在人站在外頭,說要見您一面。」他的聲音有點抖。

  「放到我桌上。」江老大的聲音連調子都沒變,頭也沒抬。

  還經一樣沒回過神?太好了!

  樓老四順利闖關成功,鬆了口氣,眾人不禁大喜。

  誰都知道江老大避諱談婚事,避諱到威脅要把上門提親或者說媒的人砍了的地步。那男人方才在江家大門外,信誓旦旦地自稱是江老大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只說有婚約信物為證,他們半信半疑,不敢放他進門。

  轟他走,萬一是真的,不就得罪了老大功未來丈夫,要是沒轟他走,到時證實是他信口雌黃,老大發起火來。會殺了一屋子的人;這是很有可能的。

  更何況,就算婚約不假,證實了此人真是老大的末婚夫,依照她的性子,定是不情不願的成婚後,先狠狠懲罰當初一干引他進門的人,再對付她的丈夫。

  江老大很講理,偏偏談到婚事就不講理。

  怎麼辦呢?幾人啄磨許久,決定去問問老大。

  但,問題是:誰問?又沒人敢開口。

  如今好不容易樓老四先開了口,老大似乎仍來回過神來,沒仔細聽樓老四的話,那麼何不趁此機會,打蛇隨棍上,想辦法混過去再說。

  「可是,老大,人是不能放在桌上的,趕他走可好?」王老六進一步道。

  「好啊!—趕他走。」江老大又打了個呵欠。夏日炎炎正好眠,她才剛睡醒呢!

  「是!這就趕他走。」反正這是老大說的,先解決眼前難關為要,到時出了錯可不能怪他。樓老四示意其他人,一起轟人去。

  「趕——」江老大突然停下挫刀,抬起頭,「等等!

  趕誰走?」

  「趕——」老大何時不清醒,偏偏挑在這人節骨眼?

  樓老四結結巴巴照實道:「趕一個自稱是老大您的——

  未婚夫的人。」

  「你說什麼少?」她沒聽錯吧?江老大的眼球子要迸出來了,樓老四沒膽再說一遍,似眼神向其他人求援,紀老三和王老六小心翼翼地複述。

  江老大豁然起身,「他在哪兒?」

  「在外頭。」眾人齊道。

  江老大吸口氣問道:「他——有沒有說姓什麼叫什麼。」挫刀握在手上,捏得緊緊的,指節泛白。

  「他說姓石,還有婚約信物為證。」王老六道。

  「什麼信物?」,江老大的聲音有點急促。

  老大的態度有點奇怪,難道這未婚夫是真的?眾人一齊望向最沉默的馮老二。他是在場唯一讀過幾天書的人。

  馮老二眾望所歸,緩緩吟道:「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他說:「信物就是這—首「八陣圖——。

  才念完,「咻」地一聲,江老大手中的挫刀飛射而出,擦過馮老二的髻角,直直嵌人牆壁中,跟著,所有同聲驚呼。

  馮老二摸著發熱的髻角,不由得全身冒了冷汗。

  「去他爹的!」說我不在!江老大發狂似的大叫,憤然轉身往內廳衝去;似乎不打算引他人內,也不打算出去見他。

  眾人見了從未失控的老大,慌亂得發了顫,心想:

  老大反應這麼激烈,這位,「未婚夫」應該不是冒牌的了,但老大一聽說他人在門外,倏地便沒了影子!似乎是挺討厭他的,要趕他走麼?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該不該去招呼他,准也沒敢決定。

  至於門外的男人,就讓他去等好了?按理說。他都能等到老大快滿二十六才上門提親,還有什麼不能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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