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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蘇州為江南靈秀之所鐘,風景無出其右,蘇州學士名媛之多更是天下第一。所謂「地人江南最有情,慵夫販婦皆冰玉」,更是說明這片土地如何獲得上天春顧,自古來出現不少才子住人。

  若論當代佳人,要以蘇州知府千金劉蔚雲為個中翹楚。她自幼以才華聰慧聞名於世,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傳說容貌更勝月裡嬋娟,再加上她惑人的「江南第一才女」封號,自及並起,求親者便絡繹不絕。

  只要是地方上有點財勢、有點學養的家庭,有個「待字閨中」兒子的,其父母莫不希望能娶進這個才貌雙全的媳婦,為自家增添光彩。除了地方鄉紳富豪,連外地名門貴族也不例外。誰叫劉蔚雲的名聲傳遍天下。

  往年,登門提親的,全被劉大人以女兒年幼為由而婉拒,大家總認為是劉大人捨不得出色的女兒,想多留幾年,而不知道這其中大有文章。劉大人當然疼這個女兒。但因為另有隱情,遲至劉蔚雲十七歲時,才有了這場轟動天下又別出心裁的「隔簾選瘠」。

  這個消息透過媒婆放出。往年提親被拒絕過的,看熱鬧的、跟流行的、慕名已久的,各路善兩新知皆共襄盛舉。一波波的求親人馬湧進了劉府,非富即貴,忙得劉府上下疲於接待。

  蘇州城內議論紛紛,謠言滿天飛。大家都想知道哪家公子能雀屏中選,贏得美人歸。求親者雖個個有機會,個個都沒把握,但為了能與劉蔚雲過招,甚至嬴得婚事,還是硬著頭皮上陣。

  究竟劉蔚雲容貌是不是其有傳說中那般出色,人們繪聲繒影,詛真說假都有,就是沒多少人親眼見過。不過,從她這兩個月來一一難倒各路求親者看來,起碼才華聰慧不是很得虛名,大大增加人們的好奇心。

  劉蔚雲作風也真是大膽。她告訴父親若不是親自會過、選擇的夫婿,她不要;僅憑媒妁之言訂下的婚事,她也不感興趣。才展開至今為時已有兩個月的隔簾選婿。

  說來,這是史無前例的創舉,甚至根本稱得上是驚世駭俗。在婚事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哪有官家千金膽敢光明正大的隔簾親自選婿?大半就只是男方本人親自登門求親下聘,女方偷偷於簾後看個一、兩眼,男方也有心理準備,大家心知肚明,不說破就好。但像劉小姐這樣親自考選丈夫,根本是有離經叛道之嫌,加上她的才女名聲,這場婚事競賽格外引人惻目。

  蘇州城內湯湯沸沸,評價正反兩面都有,天下人也意見不一。

  劉知府為何沒阻止?一來他溺愛女兒,希望能讓女兒幸福,二來這樣做可讓所有求親者心服口服,不傷和氣。礙於女兒有才女之名,求親者多非泛泛之輩,要是得罪了任何一家,不論是富是貴,對他官路均有妨礙。故事前點明女婿人選必須是才華出眾且能匹配者,經公開甄選下,敗陣者自然心服口服,知難而退。

  兩個月來,已經難倒了上百人。敗下陣來的,對於當時情況及考題均不願洩漏,除了不想白白讓後進者撿便宜外,基於男人的自尊,要他們說出如何被一個女人挫得灰頭土臉、鎩羽而歸,不如一頭去撞死。所以,儘管大家好奇,得窺堂奧的這些人,個個守口如瓶,不漏半點風聲,只說題目刁鑽古怪。選婿的過程仍是最高機密。

  這些都在劉家意料中。即使有人願意洩密,反正題目花樣永遠翻新,有備而來也無濟於事。隔簾選堉就在萬眾矚目下,進行了兩個多月——

  今日會見的只有三人而已。劉大人坐在堂上輕撫鬍鬚,笑盈盈地看著眼前的三個可能是他女婿的年輕人。

  嗯,雖然人數日漸減少,但品質卻是日漸提升。劉知府對此三人,第一眼都很滿意,希望簾後人兒能看得上何一人,為他女兒做最好的抉擇。他會答應隔簾選婿,其實還有第三個原因,那就是他相信小莫的眼光及實力。

  劉小莫坐在簾後,隔著竹簾,三人面貌她一覽無遺。經過兩個月的甄選,見識了各家名門公子後,她一眼就看出這三人的平均水準較以往為高,不像選婿之初,多的是濫竽充數。

  她在心裡暗暗析濤,保佑小姐的夫婿能在今天選出。

  這個活動搞了持續兩個多月,她一直扮演劉蔚雲的角色;剛開始蔚雲還興致勃勃地扮成丫鬟,同她站在簾後,一起欣賞那些三腳貓被她難倒的蹙腳模樣,過沒多久,沒耐性的蔚雲覺得越來越乏味,就躲起來涼快去了,彷彿事不關己,只剩可憐的小莫,孤軍奮戰一個多月。

  主意是她出的,爛攤子當然也得她收。現在她只能天天祈禱有人能合她標準,好讓她早早收攤,把小姐推銷出去。奈何每回部讓她失望,她又不能罔顧小姐幸福隨便挑一個,只能每天應付一張張陌生男人的面孔,像個疲累的風塵女子……呸呸呸!想到哪去了?小莫暗罵自己。

  她是劉家最得寵的丫鬟,老爺小姐對她簡直言聽計從。自她八歲入劉家後,因為有機會賠著小姐讀書習字,加上天資聰穎又勤學,十二歲時寫的一篇「揚聲賦」,被一個到府中作客的地方耆宿鴻儒無意中看見,誤為蔚雲所作,引以為當代奇葩。

  當時劉大人一時私心,顧慮小莫以丫鬟身份才華蓋過女兒,傳出去不光彩,並未加以解釋,劉蔚雲才女神童之名不脛而走。此後,地方上便不時有人要求能見見她,和她切磋琢磨,劉大人一律謝絕,僅同意她與人詩文往來,而小莫也就從此代蔚雲執筆。十五歲那年,更被人稱為「江南第一才女」,名滿天下。

  這個秘密劉府上上下下密而不宣,小莫也基於劉家栽培養育之大恩,樂意為情同姊妹的蔚雲小姐掙得名聲,甚至代她出了隔簾選婿的點子。

  「女兒啊,今天這三位,爹都挺欣賞的,家世名聲也都不錯,你要親自請教嗎?」劉知府刻意點明他滿意之意。他昨天已經事先與這三個年輕人會談過了,三人都是不錯的人選,所以他對今天的選增過程非常期待。

  小莫心裡也有數,今天可得仔細點了。她輕敵朱唇:「小女子虛名累及三位公子前來,心虛之至。今日不論能否與其中一人結緣,俱是天意。能結緣者,其實未必是福,也許小女子並不合君之理想;不能結緣者,未必是憾,天涯何處無芳草,佳人也許月在他方。」小莫官腔十足。兩個多月來,她這個不耐繁文縛節的人,重複這些話之多,都到了能麻木順暢背出的地步。

  簾後低綬沉穩的聲音,與嫻娜的身影,讓三人心中一動。

  「別處或許有佳人,但不會是江南第一才女。在下鐘清流,洞庭人氏,慕劉姑娘大名已久,有緣結識,甚幸。遠望今日劉姑娘高抬貴手,一償在下仰慕之宿願。」鐘清流對著竹簾長損到地。他搶先自我介紹,無非不是希望能得佳人注意。他外貌俊秀,但小莫卻總覺他有一絲詭異的邪氣。

  這麼在乎才女虛名?小莫對他的印象打了個折扣。小姐要是嫁給他,西洋鏡一拆穿,難保他還會善待小姐。

  「公子客氣。洞庭水秀之地,輩出才人,鐘家掌控內地水運,富甲一方;上官公子更是人中龍鳳,儀表不凡,小女子有緣結識公子,才是萬幸。」她在簾後回禮。

  人中龍鳳?儀表不凡?小莫被棒的有點心虛。

  上官君驊緊跟著對竹簾一拜,「在下上官君驊,來自京城。家父在朝為官,官拜禮部侍郎,區區乃上官家排行第三之子,久仰劉小姐芳名,能聽見聲音已是萬幸,能結識更是惶恐,若能訂鴛盟,則是在下前世修來之福。」上官君驊其實並不想抬出官家身世,因為他曉得前來求親者,官職高過他父親的不是沒有,但,起碼在今天的兩個對手前,他不能示弱。

  「禮部侍郎上官大人在官場上頗享清譽,公子亦是文質彬彬、斯文有禮,真是虎父無犬子,上官家之幸。小女子欽羨萬分。」小莫回禮。

  她講的話連自己聽了都要吐了,比酸啊!

  倪夙潮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言。來到這,讓女人像挑豬肉似的隔簾選婿,已經夠窩囊了,還得打官腔?其是要他的命啊!唉!偏偏他娘什麼媳婦不要,要她這種酸不溜丟的才女,可苦了他。

  他再怎麼不情願,還是輪到他了,只好起身拱手為禮,「在下倪夙潮,關中人士。能與姑娘結識,但憑一緣字,不論有緣無緣,在下已覺不虛此行。」

  能親眼看到這個大名鼎鼎的江南才女等會怎麼整男人,還真是不虛此行。倪夙潮對這個女人如何整人很感興趣,至於不能娶回家……就不太在意了。反正,只要親自來過,就能向娘親交代。

  不虛此行?分明話中有話,大概覺得親眼見我修理求婚者難得一見吧。小莫望著地暗歎:好個俊俏風流的人物,他看起來閒適自在與世無爭的模樣,很是令人心動。俊美斯文的外表,還比前兩人要多了一分剛毅之氣。這是個不受禮法拘束的人物。小姐若能嫁他……小莫沒放過他嘴角那一絲不屑之意,顯然他來求親不是自願的,速客套話也請的輕描淡寫。

  大概不是來看熱鬧就是被逼婚來的吧?

  「有緣無緣但憑天定;是福是禍尚難逆料。倪公子言之有理。」小莫回禮道。

  這下激起倪夙潮的興趣了,她模糊不清的回話讓人猜不出意思,似乎有那麼一點聽出了他話中有話的意味。

  「不論姑娘意欲如何出題,在下盡皆奉陪。」鐘清流見倪夙潮並不得劉小姐多言眷顧,趕忙想搶回佳人注意。

  「久聞姑娘文采,尚析高抬貴手。但兩位仁兄不必客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咱們是君子之爭,不論勝敗,大家可別傷了和氣。」

  上官君驊這席話講的漂亮,劉大人暗暗點頭。

  「上官兄說的有理,今日能與各位結識,才是最大收穫。」倪夙潮接口道。酸是酸,說的還不錯,他心想。

  意思就是,結交兩個朋友比較重要,是最大收穫,至於簾後坐的這個女人,根本不算什麼?小莫冷笑,抓出了語病:「倪公子說的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大丈夫何患無妻,千萬別為兒女私情所困,傷了和氣。」

  小莫這話聽在旁人耳裡,是女人識大體的漂亮話,聽在倪夙潮耳裡,卻比針還刺耳。他不過稍稍洩漏了點,對眾人遠道來此競爭婚事一椿,頗不以為然的態度,就被她冷嘲熱諷饑誚一番。旁人還以為是稱讚話,真是厲害!也許……娶個這樣的老婆回家過招一輩子也不錯。他微笑地緊盯簾後動人的身影。

  小莫看著他興味盎然的微笑,知道對方接下她的挑戰了。從來沒遇過這樣的對手,她也興味盎然地微笑著回視他,只可惜這傾城的一笑隔著竹簾,三人無緣得見。

  一直作壁上觀的劉大人開口了:「女兒啊,還是照以往慣例嗎?」

  「是的。」

  劉知府轉向三人:「那麼就讓小女一一與各位對談。每人題目各有異同,隨興而答,不必拘泥。也許一巡過後可定勝負,也許三天亦未可知,也許三人中有一人可為吾婿,也許三人皆無緣,全由小女泱定,老夫只為公證。」

  劉知府一番話讓三人正襟危坐。聽說題目之刁鑽前所未聞,若三人全部敗陣,機會可要拱手讓給下一批求親者了。

  「先請問鐘公子,何謂三從四德?」小莫問道。

  她對於草包是一點都不客氣地直接老他們文采,讓他們馬上知難而退;可是對這些顯然文系不差的,她就直接探人主題,旁敲他們的觀點,以找出最適合小姐的夫婿。

  鐘清流一喜,沒想到劉小姐先點名問他。忙答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謂之三從。」雖然題目有點怪,問一個大男人這種問題不知是何理由,但還是照答:「四德乃好德、婦言、婦功、好容。三從四德均是女子一生應守之婦道。」

  「嗯!那麼請問鐘公子,對這三從四德可有意見?」小莫又問。

  「女子若能謹守這三從四德,相夫教子,家齊指日可待。家乃國之基石,家齊後方能國治天下平。似姑娘這等大家閨秀,知書達理,走瞭解其中道理。」鐘清流由H覺話很得體,一點都不知道小莫的陷阱。

  「過獎。」小莫淡淡回道。看來這個鐘清流是個食古不化的男人,恐怕不能接受小姐稍具叛逆的個性。

  先排除他了。

  她又轉問:「那麼上官公子可有何意見?」這個上官君驊相貌堂堂,儀表不凡,但願不要是個冥頑不化的人才好。小莫尋思。

  「若說天下女子均能守三從四德,的碓可安家興邦,但這也得天下男人均為重情重義之人方可。事實上,無情無義的男人委實不少,遇上這種男人,還要女子守這三從四德,就太沒道理了。」上官君驊身為禮部侍郎之子,整天跟禮教打交道,不過倒沒死守禮教,知道禮教吃人的可怕。

  小莫微微點頭:「依公子之見,是認為倘若所托得人,則三從四德可守;所托非人,則三從四德可棄?」她順著他的意思深人地問。

  「是的。事有意外,要懂權變。三從四德雖好,也要看所托之人值不值得。」上官君驊有兩個深閨寂寞的嫂子及拈花惹草的大哥、二哥,是故頗有感觸。

  「公子真知灼見,小女子佩服。」這是這兩個月來,最為開通的男人了,她不禁對他另眼相看。小姐的行徑,他應當能接受吧?小姐也許會喜歡上他吧?她暗想。

  她轉向倪夙潮:「不知倪公子的意見為何?」

  倪夙潮從頭到尾只覺並非考題,而是探問他們對女子角色的意見,一定有詐。不過這種問題非關生死存亡,他也就隨意答道:「三從四德,棄之不可惜。」他率性地笑笑。

  眾人大為詫異。

  「何出此言?」小莫突然眼睛一亮。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

  「父慈子孝、夫和妻柔是相對的,沒有誰絕對從誰之理。父為子綱、夫為妻鋼本就不合人性,父要是作奸犯科,子要從嗎?夫要是凌虐妻子,妻要從嗎?因此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便不得成立,夫死從子更是荒謬,子是要孝順母親的,照我看母慈子孝道才合理。」倪夙潮侃侃而談。

  「那四德有何不妥?」小莫問道。他的一席話深得她意,急忙想知道其他的意見。

  「婦德、婦言、婦功、婦容全是單方面要求女子,其實德行修養、證言慎行、辛勤工作、儀容整潔,只要是人均得遵守,單對婦女要求而不對男子要求,有所不公。」倪夙潮知道這些話實在驚世駭俗,但他不想作假。

  這話連劉大人聽了都暗暗搖頭,心想這個倪夙潮還真不是普通的率性。不過他知道小莫的目的,也相信她有分寸,不會選錯了人。

  此人著實思想獨到,令她耳目一新。沒想到男子當中,竟然也有肯承認自己既得之利益,而為女子抱不平的,小莫興奮不已。她暗暗比較他和上官君曄兩人,尋思該為小姐做怎樣的選擇。

  「公子妙言,精闢創新。」她笑道,「兩位有意見可隨時開口,不必客氣。」她見鐘清流似乎頗不以為然。

  「女子倚仗男子而生,自然必須遵從男子所訂下的規則。若女子一方面倚仗男子,一方面又與男子平起平坐,男子豈不吃盡悶虧?」鐘清流對其餘兩人的話不表贊同,怎麼好像劉小姐卻反而支持他們?這等於是鼓勵天下女人造反嘛,怎麼得了!希望劉小姐可千萬不要被這種男人騙了。他想道。

  倪夙潮心中一動,有些明白劉小姐問這些話的目的了。這應該是她老早就設計的題目,好引導出她想要的答案,而這個答案沒有被引導出的話,就沒有人能贏得這樁婚事。而這個答案是……他在心中推測。

  「話是沒錯。但這社會已先對女子設下重重限制,使得女子不得不倚仗男子生活,這個世界是方便男子生存的世界。倘若去除這些限制,女子的生活空間與男子相同的話,很難預料女子會有怎樣驚人成就。」倪夙潮插嘴道。對這個唯男人獨尊的鐘清流他有些看不慣。

  劉大人思索這話含意,不得不認為他是對的。小莫是活生生的例子,她便是個隱藏在台面下的出眾女子,眼前的環境限制下,她就為蔚雲造就了不小的名聲,一旦她有了出頭的機會,成就定然驚人。

  「這我贊成。不過,改變現狀非一人之力能成,我能做到的,僅是善待自己身邊的女子,對母親、妻子及姊妹給予和父兄相同的尊重。」上官君驊不忘推銷自己。他也有些明白了,一個膽敢隔簾選婿的女子登會是個平凡女子?這樣出眾的女子,想選個能接受她才華、膽識的丈夫是可以想像的。

  鐘清流見這兩人似乎達成共識,而劉小姐好像也認同他們,心裡頗為懊惱氣憤。

  小莫對這兩人都滿意極了。倪夙潮有向世俗挑戰的勇氣,上官君驊則是在不合理當中尋求合理,兩人都足以為小姐夫婿,她決定今晚跟小姐商量一下。

  她忙開口截住想說話的鐘清流:「謝謝三位公子的意見,今天就到此為止,明日將繼續請教。小女子深信,明日定可給各位一個滿意的答覆。」小莫隔簾起身為禮,帶著一顆雀躍的心緩緩退出。

  「各位,請隨老夫至東苑用膳。」劉知府知道小莫心中似乎有了滿意人選,高興的不得了。三個年輕人卻仍是望著空蕩蕩的竹簾,若有所思。

  「初更了,小姐,該安歇了。」小莫張開那床繡著粉荷的黃緞被抖了抖,為蔚雲小姐整理床鋪,準備伺候她安歇。

  「今天的那些求婚者如何啊?」

  蔚雲穿著薄薄的單衣,一頭鳥亮長髮如瀑布般直瀉而下,淹沒了雙肩及前胸。手上正抓著一把青絲,緩緩地用烏木梳子輕輕刷著,雕花的烏亮木梳尚遜她秀髮一籌。她很難得有這樣柔靜的一刻。

  小莫纖殲身影轉了過來,雖說梳著雙髻,年方十七,但她芙蓉出水般的容顏及些微的淡漠,讓她看起來要比同齡的小姐還要大上個兩、三歲。

  「今日的三路人馬,都還挺不錯的。尤其是關中倪夙潮公子和禮部侍郎之子上官君驊二人更是出色。這兩人是這兩個月來我所見過最能匹配你的。」小莫有些興奮。

  「爹的意思呢?」蔚雲問道。

  「大人屬意禮部侍郎之子。」

  「那你認為呢?」

  「我跟大人意見相同。上官公子雖是官家出身,卻挺開通的,相信能夠接受小姐的『與眾不同』,人也忠厚純良,就算知道才女是虛名,也會善待你。」

  蔚雲歎道:「唉!我這虛名還不是你弄來的。」又好奇地問:「那倪夙潮不好嗎?」

  「不是他不好,小莫認為他好過頭了。他的想法說好聽是精闢創新,詛難聽是離經叛道。這人心思難以捉摸,若他肯好好待你倒罷,若不能……我怕你吃虧。」

  「呵……說離經叛道誰比得上你啊?竟想出這隔簾選婿的歪點子。嗯!他跟你要是配成一雙,不曉得誰會吃虧喔?」蔚雲異想天開地道。

  「不不不,小莫是下人,倪公子可是陝北絲綢富商之後,其姊是當今皇上寵妃,門不當、戶不對的,折煞本丫鬟了。」她的心中早有意中人,聞言不禁嚇了一跳,趕緊岔開話題:「明天你可以親自到簾後來看看。相信我的眼光吧,他二人絕對比最初你看過的那幾批人好太多了。」

  「能讓你稱讚肯定不壞,反正我好久沒去看你整人了,明天就去玩玩吧。你打算怎麼整他們?」

  「嗯……叫他們以『三從』、『四德』為首做個對子吧。草包鐘公子大概馬上就玩完,我看他從來沒想過這三從四德的不合理,抓不到精髓,做不出好對子的。」

  「好刁的題目,聽都沒聽過。」蔚雲吐吐舌頭。

  「哈哈!過獎。」

  蔚雲歎道:「說實在的,那些名門分子其實一個也配不上你,就連我哥哥……我看也配不上。我由衷希望爹能為你安排一樁好親事。我不要你跟著我陪嫁過去,那會埋沒了你。」

  蔚雲意味深長地望了望小莫。

  「嘿,該不會是怕未來的姑爺把我收做小妾,跟你爭寵吧?」小莫陰惻惻地笑道。

  她知道蔚雲的好意。可是她的意中人正好是蔚雲口中那個配不上她的哥哥,她不敢讓世人知道這段煬風敗俗的戀情,也沒有勇氣向老爺、小姐坦白,只是癡癡的等著意中人有朝一日能將她娶進門,就算是為妾也好。

  她才智過人,劉知府也普想收她為義女,但她擔心喜歡的人將因而成了義兄,遂婉拒了。

  「別別刖,我爭不過你,所以你最好嫁的越遠越好。我看明天你就順便為自己挑個丈夫好了,刖又來場隔簾選婿,荼毒天下男人。」蔚雲開玩笑道。其實她並不想與小莫分隔兩地,但她又不想小莫嫁做妾,一輩子低人一等。她寧願日復兩人永不相見,也要小莫得到她應得的幸福。

  「還有,天下哪有丫鬟敢對主幹自稱『本』丫鬟的?」蔚雲伸了個懶腰,非常不淑女地爬上床。

  其實蔚雲一點也不在意。她二人情同姊妹,私底下毫無主僕之別,言談間百無禁忌。

  「劉蔚雲小姐啊,要是讓人看到你爬上床的樣子,肯定口吐白沬,暴斃而亡。」小莫幾道。

  「囉嗦。」蔚雲打了個大阿欠,終於如小莫的願閉上了眼睛。

  她跟小莫同年紀,有著稚氣可愛俏顏,惹人憐愛,不同於小莫微微深沉嫵媚的美。兩個世人無緣目睹的江南美人,將會有怎樣的未來呢?

  小莫看了看她嬰兒般的睡臉,吁了日氣,緩緩退出。

  從剛才她就一直心急的要離開,卻又不能表明。她跟蔚雲無話不談,但就這件事她絕口

  不提,那就是她跟蔚雲的哥哥劉逸揚的關係。

  下午看見逸揚少爺房前的窗邊插上了半截的松枝,小莫高興不已。這代表今晚少爺要她到他房裡侍寢,這是半個月來的第一次。半個月前,她終於忍不住向少爺提出要求,希望他能迎娶她,哪怕是被納為卑微的小妾也罷,她不願再偷偷摸摸了。

  若能正大光明跟心愛的人一起,即使將來要與刖的女人分享他,她也認了,她只要個小小的名份和承諾。

  沒想到少爺聽了十分不悅,竟然罵她不知足,能侍寢已是萬分榮寵,竟然還想要名份。

  他一怒之下,半個月沒召小莫,天天流連煙花之地,找青褸女子替代她。小莫傷心地等了半個月,終於等到他回心轉意了。

  今天講話一定要小心,不能惹少爺生氣,納妾的事就暫緩吧,等將來有一天,也許少爺會改變心意的。小莫小心翼翼,深恐魯莽行動會再度破壞兩人之間的關係。

  她環顧四周,躡手躡腳的走近少爺房間,三急三綬地輕輕敲著門。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

  門開了,一隻手伸了出來把小莫迅速地往裡拉。

  「怎麼這麼晚才來?我等慘了。」劉逸揚一把抱住小莫,兩隻手不安份地在小莫身上游移。

  「小姐太晚安歇,我已經盡量早了。」小莫雖然高興見到他,卻不喜歡他見了她只想那檔子事。半個月沒機會獨處,她想同他靜靜坐下來互訴情衷。

  「半個月沒陪本少爺,讓我看看你身子可好?」他涎著臉將小莫抱上了床,動手便解她衣扣。

  「少爺,刖這麼急,小莫想和你說說話嘛。」她紅著臉伸出手來遮擋春光已洩的酥胸。

  「有話以後再說,有的是時間。」他不停手地脫下小莫最後一件衣服。這樣青春美麗的芬芳軀體,只怕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了。他慾火高張地撲了上去……小莫閉著眼睛承受。少爺的動作雖然粗魯,但為所愛的人忍受是應該的,只要少爺滿足,她就於願足矣。

  八歲入劉家起,她就深深傾倒於俊俏風流的少爺,剛開始他並不把她放在眼裡,直到她漸漸成長,如春花般即將盛開的經芙容顏,漸漸吸引他的注意。終於,在她十五歲的那年,被他誘姦得逞。

  小莫為得他歡心,從來沒有拒絕他的要求,雖然飽讀詩書的她知道這麼做是違背禮教的。

  許久,抓著她細瘦雙肩的有力臂膀抽搐顫抖著,她知道快要結束了。伏在她嬌軀上的精壯身體終於喘息地離開了她。

  他翻過了身,呼吸還未平穩,抓起棉被就睡。

  「少爺……」小莫輕輕搖搖他,希望他能說幾句體已話。好不容易再度碰面,她不希望就這樣過了一晚。

  「你可以回去了。」他的聲音很冷淡,聽的小莫有點寒心。

  「少爺沒有話跟小莫說嗎?」她猶帶一絲企盼,盼他回過頭來。

  「明天起你不必來了,你還是比不上停春閣的綺蘭姑娘,她才是真正的女人,你像個木娃娃,沒趣的緊。」他的話像柄剛下磨刀石的利刃,在她原本就累積了無數傷口的心上,狠狠加重砍了一刀。

  小莫望著床上男人的背影,淚水湧了上來,迅速地佔滿眼眶。他當她是什麼?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狗?當初他對她的溫言軟詻、柔情蜜意呢?

  也許是她抽咽的輕泣軟化了他吧?他終於轉過頭來:「快走吧,被人發現就不妙了,爹和蔚雲不會原諒我,於你清譽也有損害。別想納妾的事了,不納你為妾是為你好,本少爺不喜歡良家婦女,娶了你只怕冷落了你。乖乖回去吧,以後就當咱們只是主僕,知道嗎?」

  「少爺……」小莫聞言更悲傷了:「我只求能永遠待在少爺身邊,其他的刖無所求。」

  他見她猶是低泣不已,輕聲細語哄著她,希望她不要再苦苦糾纏。這半個月來,停春閣的綺蘭給他的快樂勝過兩年來與小莫共度的春育。他不是沒喜歡過小莫,只是,小莫的才華氣度,有時會讓他自慚形穢,雖是丫鬟卻傲氣逼人,他要的是懂得屈意承歡,以他為天的女子,就像綺蘭。

  小莫抓起被單抹了抹淚清。既知失寵了,再待下去徒然自取其辱。匆匆地穿起衣服,頭也不回的奔出房門。

  她煙藍的身影伴著沙沙作響的羅裙害章聲漸行漸遠,留下一堂馨香與若有所思的劉逸揚。

  夜風颼颼。初春的天氣說暖不暖,倪夙潮有點後悔,就寢時間沒好好窩在被窩睡大覺,跑到林子散步,又忘了披件長袍。

  一定是被婚事搞得心煩,才會半夜不睡覺,像個幽魂似的在這晃蕩,他心想。

  唉!奉母命大老遠地跑到江南來提規。娘親希望他能迎娶江南第一才女劉蔚雲,竟要他親自送上門來來讓劉家驗貨,其是令人氣結。本來想,隨便應付一下應該就能過關了,沒想到呆子還不只他一個,竟然另有兩路求親人馬跟他競爭,而且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叫他不得不好奇劉蔚雲到底是怎樣的人物?

  聽說她在江南的聲名鏗鏘響亮,不是親眼所見,總持幾分保留態度。今日一見,雖隔著竹簾,但見識到她氣度不凡,心中好感頓生。

  原本競爭之心略萌,再被強敵一激,發誓要嬴得美人歸。

  正當他明思亂想之際,遠處窸窣聲吸引住他。

  尋向聲音來源,別見一抹淡藍身影與飄散著的長髮同時飛舞。是個女子!

  風輕吹著淡藍衣袂,糾結的長髮掩蓋住半邊的臉,單薄的衣裳下,雙肩微微顫動,水袖遮著另一邊的臉。

  咦?她似乎在哭泣,她是誰?倪夙潮滿腹疑問。

  這時間這地方不應有人,更何況是個單身女子。

  看她披頭散髮、衣衫不整,難道是煙花女子?可是看來楚楚可憐、脫俗優雅,毫無媚態可言。不像!

  藍衫是質地上好的亞麻輕紗所染,服色簡單但是高貴,不會是一般小戶出身的女子。難這會是劉小姐?

  看她雙手空空,顯然是住在附近。可是官家千金怎會三更半夜在野外遊蕩?

  他看女子漸漸行近,未免驚嚇她,便閃身人樹林之內。

  小莫一路掩面飛奔至此,淚水決堤地撲簌而下。

  等待多年的夢幻徹底粉碎了,怎不叫她傷心?該是她咎由自取吧,明知少爺用情不專,一縷芳心卻緊緊繫在他的身上,結果卻連尊嚴都喪失殆盡。

  怨誰呢?所托非人,自己的錯!她自認眼光獨到,老爺、小姐也這麼以為,所以放心地讓她幫蔚雲選婿;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因為愛而蒙蔽了眼睛,先為自己選錯了對象。

  早該看出來他只是對自己的身體有興趣,一朝她美貌不在,拿什麼留住他?眼前她猶青春貌美,他就案她如敝屣了,來日呢?

  小莫伸出水袖輕輕拭掉眼淚,狂奔了一段路,狠狠哭過一陣,波瀾洶湧的心境也漸漸平息了。

  這個林子是她最愛的。每當少爺兒她或他心中不如意時,杭會半夜狂奔至此,吹吹風,吹去心中不快。這個林子對她來說意義非凡,是她療傷所在。

  夜很深了,林中寂靜無人。這個解她心事的林子伴她多年,吞噬掉她許多傷悲情事;既然與少爺情斷義絕,這個林子她就不該再來了。夜半至此被人看到了總是不好。

  今晚就當是告別過去的最後一晚吧,小莫心想,仔細地把林子看過,以後不再來了。

  她伸手開始解下腰帶,原本不整的衣衫竟因此散了開來,前襟露出一大片雪膚及白色褻衣,但她只把注意力放在腰帶,用力向樹枝上一拋……「千萬不可!」左方突然冒出了一男子聲音。

  倪夙潮終於忍不住現身了。從剛才到現在,他無一刻不是瞪大雙眼,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女子,做出一切令他瞠目結舌的事。

  他先是驚艷。自己不是沒見過世面,但這張絕色容顏仍撼動了他的神經。這是他活了二十三個年頭所見過最美的女子,朦朧柔和的夜光為她添上幾分不真實感,彷彿樹之精、林中仙。

  授著是看她解腰帶。他自詡還算君子,本應別過頭去不去看她胸前肌膚,但是又想知道她接下來會做出怎樣的事,才……他發誓不是故意的。雖然美人的雪膚令他心跳急促。

  當她將腰帶拋上樹枝時,他終於忍不住了。

  「凡事都有解決之道,千萬不要尋短!」他衝上前去,一把搶過小莫的腰帶。

  小莫愕然。隨即戒心驟起,連連倒退。

  「你是誰?」她喝問。完了,今晚怎會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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