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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終於回到京城。
  當堯殿下一群人風塵僕僕地在王要出訪東日國前趕回宮後,面對的自然是所有不知情者的驚喜和訝異。原本關於太子殿下已遇害的傳言也不攻自破,於是整個王宮突然陷入喜悅的浪潮裡。
  而當鎮平王正打著太子已死,只要趁帝王出國,發兵攻陷王宮即可奪位為王的如意算盤之際;沒想到被鎮平王手下確定根本沒有生存機會的祁堯天竟「死而復活」,而且還以勢如破竹的行動,親自領兵指揮,在郭永叛動謀反前一舉將他擒住,當場消弭了一場可能引爆的戰爭,也結束了多年來威脅王室安危的潛在危機。
  鎮平王郭永圖謀叛亂,一切罪證確鑿,迅速被定罪論斬;而至於所有與他有關的人,也被一一依法處置。其中,包括了為求財富竟鋌而走險聽從郭永之命,意圖暗殺太子殿下的朱元季……
  當祁堯天回宮,身邊除了三名貼身護衛,還多了一名絕美英氣的女子出現時,所有人莫不對這女子感到高度好奇。而當答案揭曉,她即是恢復女裝的「曲護衛」時,沒有人不驚訝得膛目結舌的。曲護衛原是女扮男裝,英勇保護殿下的傳奇事件早在宮內廣為流傳,只是在這之前,還少有人見過換掉男裝的曲護衛。如今,曲弄鷹不但已換回女裝,還繼續隨著堯殿下到處走,這之間到底有啥戲劇性的發展,實在令人玩味!所以這些天下來,每回只要堯殿下出現,身邊除了雷風火三名護衛,照例跟著一名英風颯然的美麗女子時,人們也已從驚奇變為習慣了。
          ☆          ☆           ☆
  半垂首,靜默地長跪在冷硬的地面,黃衫美絕的女子自始至終維持著不言不動的姿勢,跪在帝王的寢宮門前——她已經不吃不喝跪在這裡半天,可憐卻又堅毅的舉動,連守門的侍衛看了也不忍。
  他們都知道她是誰——太子殿下身邊的「曲護衛」。恢復女兒身的她是近日宮中的新奇話題,連他們也對她以女子之身,竟一路護送殿下回宮的能力佩服不已。
  曲弄鷹無法眼睜睜看著師兄朱元季被處死。
  她知道,暗殺殿下之罪何等重大,而師兄竟為財莽撞到犯下這種大錯。他該死,可是她不能讓他死!她能做的,只有想辦法替他求情……可她既非達官顯貴,也無大功大勞,以她的身份憑什麼赦求師兄免除死罪?也只有在這時,她才體悟到當小老百姓的悲哀。
  祁堯天……不!她不能去求他,那只會更加深她卑微的心結。
  打從那日他大膽狂妄地告示後,她的生活便莫名其妙地在轉變。在人面前,他並不避諱對她的特別。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毫不掩藏地追隨著她……而她愛他又如何?除了兩人原有的差距,因為師兄的事,她愈無法面對他,更別說再在他面前替師兄求情。
  鎮平王的事總算安然告一段落,與祁堯天當初的協定也算結束了,她不能再留在這裡,也沒有理由再留在這裡,只要師兄的事一有著落,她就離開……
  抬頭看著眼前依然緊閉的宮門,曲弄鷹全身麻痛,又累又渴,可沸騰在血液裡倔強、不服輸的因子,卻仍支持著她。
  王不肯見她,她就跪到他肯見為止。
  日西斜,晚風乍涼。
  炅帝的寢宮大門終於緩緩打開,
  「宣曲弄鷹覲見!」一名侍官出來宣示。
  曲弄鷹大喜,精神為之一振!忙要起身,卻忘了自己跪在這裡半天,早已手軟腳麻、渾身無力。腳才動了一下,便不自主跌回地面。所幸侍官連忙派了兩名侍女攙住她,才使她免於暫不良於行的窘境。
  曲弄鷹被侍女扶著一路走進宮門,來到花園中,只見尊貴威嚴的帝王正與母儀天下的皇后一同於圓亭上品茗賞景,氣氛悠閒輕鬆。
  恭敬地參見過兩人,曲弄鷹被賜坐一旁。
  在宮裡,曲弄鷹雖有多次與兩人見面的機會,但單獨與他們會面算是第一次——她的心忐忑著。
  「你的個性跟脾氣,果真和曲老一個模樣!」炅帝開口。
  曲弄鷹沒想到帝王會提起她爺,一時倒有些慌張不知所措。「皇上!」
  「曲老當時在朝,可以為了一件利民案與本王堅持上十天半個月,現在你用這招來替人求情,你們爺孫倆倒真是一樣,為達目的可以不屈不撓到底。」炅帝的嘴角忍不住逸出微笑,柔化了他剛嚴的面部表情;而乍看之下,也彷彿疊著祁堯天的影子。
  曲弄鷹微怔,回過神,暗嗤自己的錯覺。
  「民女只是無法眼看親人因一時的貪念而被處死,民女知道謀害殿下之罪罪無可赦,可他只是被鎮平王唆使,其實他的本性並不壞,民女只求王給師兄朱元季一次改過的機會……」她立刻又跪在地面。
  驀地,一雙溫潤的手將她扶起——皇后溫柔嫻慈的聲音帶著笑:「別又跪了,你在門外跪了半天還不夠嗎?」若非她不忍再看下去,王還沒打算中止對她的試煉呢!
  曲弄鷹呆愣地看著眼前慈祥如母的皇后。
  「其實王已慎重考慮過許多件類似他的情況,禍首乃郭永,像是這般不知情被利用、在事後肯認罪者,王會決定給他和其他人改過自新的機會……」
  曲弄鷹不由驚喜交集。
  「謝皇上!謝皇后娘娘!」對這天外飛來的喜訊,她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你該謝謝的人還有殿下。」皇后仍牽著曲弄鷹的手,突然露出意想不到的笑容。
  曲弄鷹一怔!盯著皇后溫柔卻若有深意的神情,她的心猛地一跳,斂住了笑,遲疑著:「殿下他……」
  「事實上,王會考慮此事,是天兒早就建議的。在平定郭永的叛動之前,他就已經設想到了。」皇后美麗的眼睛眨了兩下,其中似乎閃過一道淘氣的光芒。「鷹兒,你跟在殿下身邊也一段時間了,我想你應該曾聽他提起過他終於決定立妃之事吧……」
  炅帝迅速瞥了她一眼,眸中多含笑意。
  曲弄鷹蹙眉,詫愣住!「立……立妃?!」明白了意思,她的心口霎時騰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澀。
  「是啊!天兒早過了該立妃之齡,所有人都替他著急,我們也急著要抱小娃兒呢!他卻一直遲遲不肯冊立太子妃,好不容易他終於點頭了,卻又不肯透露是哪位姑娘讓他心動……」這回連她的唇邊也蘊著頑狡的微笑,只有處在出神狀態的曲弄鷹沒注意到。「鷹兒,我想你最近一直跟在殿下身邊,想必會清楚這件事。以你姑娘家的直覺認為,會不會是——寧靖公主?」王后語出驚人,卻很滿意自己製造出的預期效果。
  她說的是在祁堯天回宮前不久,已千里迢迢由北國來此的寧靖公主…
  早在天兒告訴她,他收的第四名貼身護衛是如假包換的姑娘家,並且可能是曲相爺的孫女時,第一次見到一身男裝、英氣迫人的曲弄鷹,她就直覺喜歡!而她也看出他對曲弄鷹的興致盎然。如今經過出宮這一行,她更清楚地看見他對這女子不同於以往的表現,而這個娃兒呢……
  看來,她也抵擋不住皇兒的魅力!
  曲弄鷹看著王后欣喜的臉龐,心陡然跌落至谷底……她露出少許微笑以減少刺痛的感覺。「我……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娘娘何不親自問殿下?」
  立太子妃?!寧靖公主?!該死!既然她都決定要回忘憂山了,祁堯天要做什麼都不關她的事。任務完成了,她已不再是她的護衛,已為師兄求赦保住命,她的心願也達到了,她沒有理由再留在宮裡,更沒有理由再留在祁堯天身邊;可……她為何還是心痛?
          ☆          ☆           ☆
  天快暗了。
  從帝王的寢宮出來,曲弄鷹便一直心神不寧,腳步下意識地往祁堯天的書房走去,直到一個呼喝聲驚醒了她。
  「喂!那個宮女!快替我把紙鳶撿過來!」
  回過神,曲弄鷹看了看庭前有一群少女正在戲耍,而顯然對她氣勢十足下命令的,是最前方的艷妝女子——寧靖公主。
  曲弄鷹認得她,這些天來已和她見過數次,而且多是她來找祁堯天時……
  太子妃?!心底突兀地躍上這三個字,曲弄鷹不由抿唇,突然煩悶得想狠狠發洩一番。
  「喂!本公主要你把紙鳶撿過來,你沒聽見嗎?」橫氣嬌蠻的聲音不耐煩地再響起。
  偏頭看到腳邊躺著一隻畫著蝴蝶的紙鳶,曲弄鷹眨眨眼,微轉頭;再看了前方插著腰、對她怒目而視的寧靖公主一眼。她哼了哼,一腳跨過它,繼續往前走。
  「站住!」氣惱的喝聲立刻傳來,並且一陣藍色旋風也隨之飆了過來。「大膽奴才!你竟敢藐視本公主的命令!你給我站住不許走!」不僅是寧靖公主,連她身邊那群宮女也簇擁著過來。
  曲弄鷹被她們團團包圍住。
  「我要你立刻把紙鳶撿起來,聽到沒有?」站在她面前,寧靖公主艷麗非凡的臉上滿是怒氣,而在注意到這宮女竟是不時待在堯殿下身側的那名美麗女子時,她的心裡同時也升起一股醋意。
  冷冷抬眼看她,曲弄鷹動也末動。
  「公主,我看她是聾了……」
  「公主,她故意違抗你的命令……」
  「……真是好大膽!」
  寧靖公主身邊的侍女們開始冷嘲熱諷,為的就是討她歡喜。
  「你——」寧靖公主指著她。
  「東西就在你腳下了,何不自己拾起?」曲弄鷹的忍耐力正在崩潰邊緣。
  「本公主就是要你撿!快撿!」從沒有人敢反抗她的意思,她火了。
  曲弄鷹生平最痛恨的就是這種依仗身份欺負人的人!是公主又如何?她可不稀罕!
  就在她突起噁心,想一腳踩扁地上的紙鳶時,一陣清嘯聲猛地在此時響起——心一動,她立刻抬頭,看到了上空正朝她飛衝下來的影子。
  「鷹奴!」曲弄鷹驚喜地喊。
  蒼鷹以令人心驚膽戰的速度與聲勢俯衝而來,看見這一幕的眾侍女連同寧靖公主都被嚇得大聲尖叫,並且趕緊四處竄逃,形成一幅有趣的逃難畫面。
  鷹奴飛降而下,目標竟是地上的紙鳶——只見它衝下,準確地啄住紙鳶,然後旋身,再停在曲弄鷹伸展出的臂上,動作一氣呵成。
  曲弄鷹好笑地看著鷹奴刁在嘴上的紙鳶,被它這突來的一記,逗得心情陡然輕鬆了起來。
  而被大鷹嚇得四處躲藏的眾女,此時也一個個探出頭來,驚奇又錯愕地看著人鷹共處的這一幕。
  「你……你……它……它竟然敢壞了我的紙鳶!來人哪!來人哪!」又驚又駭的寧靖公主也看見了,她突地大聲召喊著她的侍衛。
  只一下,數名北國的侍衛立刻出現。
  「公主,發生了什麼事?」負責公主安全的統領裴業迅速看過整個庭院,除了獨立庭中一名黃衫女子和她手上那只刁著紙鳶的漂亮大鷹外,並無其它可疑的。他懷疑地盯著那一人一鷹,佩服也由心底升起。
  「那只鷹嚇住了我,還搶走了我的東西,我要你替我殺了它!」寧靖公主恨恨地看著那讓她飽受驚嚇的鷹,斷然下令。
  曲弄鷹首先出聲:「誰都沒有資格殺它!」她一振臂,鷹奴驀地長嘯一聲,拍翅旋空而上,飛到了高牆的琉璃瓦上;而它的嘴還不願將紙鳶放下,彷彿要捉弄人似的。
  寧靖公主紅了眼地瞪著那只鷹,再把視線轉到曲弄鷹身上。
  「你是故意跟我作對?」
  「您是公主,沒有人敢跟您作對,」曲弄鷹嗤著鼻音。
  「你——」聽出她明顯的諷刺,寧靖公主的臉已經綠了。
  為了一隻紙鳶,竟跟北國的公主起衝突?她未免也太大膽了!被剛巧經過的鐵奔雷、莫留火解了圍,帶出「戰場」,這會兒曲弄鷹正坐在祁堯天的書房裡,與蹙著眉的他對望。
  「你說——你是故意找她麻煩的?」祁堯天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坦蕩蕩的神情。
  「對!」她直認不諱。
  「她是北國的公主。」語音含著好笑的歎息。
  「是啊!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平民百姓,跟公主作對的下場肯定會很慘!」她冷笑。她就是看不慣寧靖公主的頤指氣使,更惱怒她竟要對鷹奴下狙殺令;耳邊再聽祁堯天指責她似的語氣,她的心往下沉。
  看出她倔意中逕有一抹強烈防備的模樣,祁堯天感到一陣憐憫心疼,明白她自始至終推拒的就是這個。
  「我知道寧靖公主的脾氣確實有些放縱,可她畢竟還是鄰國的公主,來者是客,身為主人的我們,於情於理多少必須尊重她一下……」
  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她也知道自己太過衝動;而她更清楚會和寧靖公主起衝突的心理源自於什麼。
  曲弄鷹迅速抬眼看他,笑了笑。她笑靨如花,眸海卻蘊著苦澀。
  「對不起,殿下!我的確不該冒犯未來的太子妃,曲弄鷹在此任憑她處置。」她立刻站起來,退了一步。
  祁堯天心念一動,挑眉,他冷不防地探臂,牢牢捉住她的手腕,施勁,將她按坐在自己腿上。「聽侍衛說,你趁我在書房忙於和大臣商議要事時,為了替朱元季求情,在我父王的寢宮外跪了半天?」
  他一手制住掙扎不已的曲弄鷹,一手輕觸上她的膝。
  「那又如何?殿下,放開我!」這樣的親密舉動讓她的心激盪不已,可她就怕他的溫情讓自己沉溺更深。
  「我心疼!」他接話。
  曲弄鷹心跳得更劇烈,貼觸著他胸懷的背猛一僵直。
  扳過她的身與她面面相對,祁堯天以灼人的眼神緊凝著她。「你為了師兄折磨自己半天,我知道你的情義心不容你見死不救,可你為什麼不肯找我商量?還疼嗎?」他的大掌覆在她膝上,末了突地問。
  垂下眼,她看著他溫柔的手,莫名的感動衝擊上心,眸裡也倏地蒙上淚影。「我……不疼……」她低聲,不敢看他的眼,而淚水已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聽到他一聲輕歎,然後,她突地被緊緊壓在一個堅實溫暖的身體上,一陣節奏般規律的心跳聲在她耳際清晰地響著,而他低沉富磁性的聲音也在胸膛振蕩起迷人的迥音。
  「誰告訴你,太子妃和寧靖公主有關係?一定是我母后!她明知我要定的太子妃不可能是她,卻故意誤導你……鷹,我的妃自始至終只有那一個,你想不想知道是誰?」
  伏在他肩頭上,搖首,順勢擦乾她滿頰的淚水。
  「我不想知道。」隱隱明白他說的是誰,她摀住耳朵也不願聽。
  祁堯天雙臂環抱住她纖細、卻意志堅韌的嬌軀。「你應該要知道。」他的唇滑向她的耳邊說。
  「那是你的事,我不需要知道……」曲弄鷹一下子在他懷裡坐直,雙手改抵在他胸前,又想推開他。
  「那是『我們』的事,鷹!」捉住她的手,祁堯天的聲音柔和,但隱含邪意。盯著她紅艷誘人的唇,他邪也似的一笑,傾前,封住了它。
  所有思緒在倏然間凍結……曲弄鷹錯愕地睜大眼,自然反應地搖頭想躲開他霸道的侵佔,卻發現他正以更親密的方式探入她的唇齒間……轟然地,她全身的血液彷彿完全沸騰了起來!直到好久,兩人幾乎都快呼吸不過來,祁堯天才放開她的唇,將喘息不已、癱軟無力的她緊緊按在懷裡。
  曲弄脫沒想到自己到最後竟會沉溺在他繾綣深切的親吻中無法自拔。天!太瘋狂了!抵著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如她一樣急促的心跳,感受到被他的懷抱、被屬於他的氣息密密包圍住的溫暖,某種又甜又酸的情緒,卻在這時沒來由攫住她……曲弄鷹猛地一把推開他,一下退到離他遠遠的地方。
  祁堯天來不及捉住她,卻也沒逼她地只穩穩坐在原位——而距離並不足以降低他視線的強烈力量。
  「殿下,皇后娘娘說……因為你的建議才能使我師兄免去死罪,我該謝謝你。而現在……我已經拿回了緣石,我想,我也該離開了。」她沒辦法忽視方才發生的事,更震驚自己對他的反應,她現在一點地無法鎮定下來。
  「回忘憂山?」忘情地凝視方才被他恣意憐惜的朱唇,他的音調異樣地低沉。
  點頭,曲弄鷹迴避他灼熱的視線。
  「我不能阻止你回家,但是你肯保證還會再回到我身邊。」
  她咬著下唇,無法說出違心之論。
  「不能?」他的嘴角逸出冰冷的笑意,眸若湖水深沉。
  「我原本……就不屬於這裡,這裡並不是我的世界。殿下,請你別再逼我。」曲弄鷹看著五大步距離遠的他,眼神有些複雜。
  「我說過,我會不惜動用一切方法阻止你離開我身邊……」祁堯天靜靜地道。
  被挑起了鬥志,曲弄鷹直視著他,雙眉齊揚。「那麼,我也會不惜動用一切方法離開。」
  凝視著她再度朝氣勃勃,祁堯天的神情不由柔和了下來,略一思索,他的嘴角掠過一絲輕笑。「我可以給你十天時間,十天之內,你若走得出王宮,我便不再阻止你。反之,你就必須永遠留下來,並且成為我的妃。」
          ☆          ☆           ☆
  曲弄鷹被指定住進最鄰近東宮的芷園——而在傳統上,那是未來太子妃才能居住的地方,她的衣箱堆滿了他特地命人裁製的新衣、首飾、珠寶……光是這些舉動就足夠讓所有人側目;若再加上他對她不再避諱的肢體語言動作,從此,所有人對曲弄鷹的關愛眼神不斷,更令她飽受干擾。
  祁堯天似乎已經撤下漫天羅網,注定要讓她無所遁逃……
          ☆          ☆           ☆
  五天,她還剩五天的時間。
  打從五天前,在書房和祁堯天訂下約定後,曲弄鷹就無時無刻不在動腦筋。當了一段時日的護衛,她明白要經任何正當、不正當手段進出戒備森嚴的王宮是一件跟登天同樣難的事。第一次,她能用易容的方法混進宮裡,那實在是千萬分的僥倖;而且自從那次後,出入宮門的檢查也更加嚴格,再想用同樣的方法出宮,更難了。
  曲弄鷹知道,她一定得離開祁堯天。
  她有勇氣面對任何危險,就是沒勇氣正視她和他的未來。就算他現在獨衷她一人又如何?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圍繞在他身邊、等著他愛的女子何其多——寧靖公主即是一例。非自貶,她只是有自知之明;她不過是一介百姓,憑什麼能贏得他往後的所有珍愛?如果不能成為他的唯一、不能擁有他完整無缺的愛,那麼她寧可放棄。她實在無法想像,有一天必須和其他女子共有他的情景……
  不行!她就是害怕這個!她害怕他對她的愛只是暫時,她害怕她只是他身邊眾多女子中的一個,所以她只有選擇退縮,選擇離開一途。
  不能去想離開他的不捨和心痛,她現在只能去想離開他、離開王宮的方法。
  她已經用去了五天的時間,而這五天來,她偽裝、套交情、用武力、耍騙術……什麼方法都用上了,到現在她還是好好地待在宮裡,尤其令她氣憤的一點就是——祁堯天竟派了個護衛,一天十二個時辰地緊跟著她,這根本是變相的監視嘛!向他抗議,他竟認為是她的能力大差,反遊說她乾脆早投降的好——噢!更可惡的是,明知他是在刺激她,她還是甘願上當!於是,狀況依舊處在——每回她想到可以出宮的辦法時,還得再費一番心思想怎樣先把「跟屁蟲」攆走的事上…
  皇上與皇后已於昨天正式出發前往東日國,而皇后娘娘在出發前對曲弄鷹說的話,讓她又驚訝、又不知所措——
  「有心愛的人在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我們希望你能把這裡當家……」她含著慈藹深意的微笑。
  一聲清厲的鳴叫猛地將曲弄鷹驚醒,回過神,她立刻抬頭望向天空——
  黑影衝破雲端,如俯臨大地的君王般傲然向人間接近,大鷹卓絕的英姿吸引了人們讚歎驚喜的目光,而它碧眼銳利地尋到了目標,毫不遲疑便沖身而下。就在它接近地面之際,一個幾不可聞的「咻」聲傳出。
  大鷹的厲鳴聲突然尖銳地響起。
  曲弄鷹清楚地看見一隻利箭在電光石火間射中鷹奴的身軀,她驚駭地大喊:「鷹奴!」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被利箭射中的鷹奴淒厲地痛鳴一聲,在半空中的身體一偏,接著整個便如直線般的往下掉。曲弄憤差點心魂俱裂,根本無暇追查利箭的來源,大喊一聲,便跳上去追到它落下的位置,期望能安全接住它。
  鷹奴的鳴叫和它中箭往下墜的情景,早已引起地面眾人的注意,有人跟著往它落下的位置跑,有人則還驚愣地呆在原地;至於離他最近的曲弄鷹焦急地展開臂要接住它,卻還是晚了一步……
  鷹奴「啪噠」的一聲,身體重重墜落在宮階前,曲弄鷹立刻飛撲上去。「鷹奴!」
  怵目驚心的鮮血從大鷹身體不斷溢出,斷了一半的箭則插在它胸前,它低鳴著,碧眼裡儘是痛楚地看著小主人……曲弄鷹惶然失措地將它抱在懷裡,心也跟著緊揪成一團。「天哪!天哪!鷹奴……你……你忍著點……」
  早有一群宮女、下人跑過來圍著他們,沒有人不知道這只鷹是曲弄鷹的寵物,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抱著那只渾身浴血的大鷹站起來要往屋裡跑。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麼吵……鷹?」一個威嚴的聲音驀地傳來,而當他的視線移到往他衝來的人影時,他驚住!
  「快救他!快救救它!它……它中箭了!」曲弄鷹如遇救星,直奔向突然出現的祁堯天和鐵奔雷兩人。
  祁堯天也看見了她抱在手中、情況危急的鷹奴——想也未想,他立刻雙手將它接過,一沒迅速往屋內大步移動,一邊如響雷般的下達命令:「快召御醫!」
  利箭自鷹奴胸前貫穿它的身體,再加上它由高處墜下,傷勢更顯嚴重。御醫被火速召來為它施救,而曲弄鷹則一直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看著躺在軟墊上、僅剩一息奄奄的它……絕望的恐懼感緊緊抓住她,她無法置信眼前發生的事是真的!
  曲弄鷹感覺自己突然被輕輕擁進一具溫暖寬闊的懷抱裡,而一個沉穩如絲綢般的聲音,也同時滑過她焦灼慌亂的心:「沒事,相信我,鷹奴一定會沒事。」
  這具適時出現的胸懷是最可依靠的安全避風港——她信賴地將自己全然交給祁堯天。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是誰這麼狠心要射傷它……」緊抓著他,哽著聲音問,注意力全繫在傷重垂危的鷹奴身上,此時心亂的曲弄鷹根本沒意識到兩人真情流露的親密舉動,已經引發一旁眾人又驚喜、又不好意思的目光。
  祁堯天只消一眼,就把包括耿御風在內的一群好奇份子全掃到一邊繼續做他們該做的事。
  強制將曲弄鷹帶至前廳,祁堯天倒了杯茶要她喝下。
  「相信御醫的醫術和鷹奴的求生鬥志,鷹,靜下心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的臂膀仍輕柔地擁著她,視線與她相纏,並且盡可能讓聲音維持平穩。
  握緊拳頭,沉重的呼吸使她的胸膛起伏不已;望進他深沉而溫柔的眸海,心緒彷彿被平撫了下來,她終於說出方才在前庭發生的事。
  而就在曲弄鷹才說完,莫留火也有事過來報告。
  「殿下,這是在鷹奴腳上解下的東西。」他將東西呈上。
  祁堯天取過,是一個手掌大小、精緻的褐色布袋。曲弄鷹立刻認出那是什麼,她的眼眶隨即一紅。「鷹奴是替我送東西來的……」
  祁堯天將小布袋放在她手中,立刻偏頭沉聲對莫留火下令:「馬上去查究竟是誰放箭射傷鷹奴,一有消息立即回報!」
  莫留火一領命,便疾速退下。看到鷹奴那模樣,他早已怒憤填膺——該死!讓他查出兇手是誰,他非把那只箭餵進「他」肚子不可!
  曲弄鷹已經小心翼翼將小布袋上的結打開,而袋子裡裝著一張捲成小圓筒的紙和一顆瑩綠的小石子。一把抹掉阻礙她視線的淚水,她詫異地看著靜靜躺在手心的綠石,接著迫不及待將那張紙攤開——
  吾孫小鷹兒:
  我和你師父看咱後山那群猴崽子實在太搗蛋,就在剛才已經決定要把它們統統捉來剃光頭,所以沒空與你多說。總之,你的事和季兒小子的事,你在信上寫的我們全瞭解了,替我們向皇上和殿下叩安謝過。你在那裡慢慢玩,記得玩夠了再回來,對了。綠石原就是要給你的,別再放我這兒。
  等等!姓黃的老小子是怎麼回事?誰准你要他來這裡煩人的?
  爺筆
  原來黃老真的找上山了!看完信的曲弄鷹不由嗤地一笑,可轉眼想起鷹奴,心情又一沉。
  「家人寫來的?」抬手梳過她散亂的發,祁堯天一直注視著她。
  「嗯,我爺和師父要我代他們謝過你……」漸漸習慣他不經意親暱的舉動,而曲弄鷹藉由他的動作,總算也注意到自己的儀容。低頭,她看到自己的衣服上有好幾處染著鮮紅怵目的血跡,那是剛才她抱著鷹奴時留下的……
  她微轉眼,驚覺祁堯天的情形也和她差不多。
  「殿下,對不起!為了鷹奴,你的衣棠……」她陡地跳起來!明知無濟於事,卻慌忙得想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乾淨。
  祁堯天捉住她的手,搖頭。「別忙了!」他陡地出聲喚了兩名宮女進來,並且吩咐她們帶曲弄鷹回寢宮沐浴更衣。
  「御醫還在裡面替鷹奴急救,可能一時還好不了,倒不如你先回去好好沐浴一番,換件衣裳。鷹奴我會替你守著,等你過來時,或許它也已經好了……」祁堯天半是命令、半是誘哄地,終於讓原本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的曲弄鷹蹙著眉離開了。
  凝視著她離去的纖纖背影,祁堯天唇色的最後一抹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望之生寒的沉冷。敢大膽在宮裡動箭射鷹的——會有誰?
  在祁堯天轉身要進裡面探視御醫救治的情形時,椅墊上一抹一閃而逝的綠光吸引了他的視線。他彎身,將一顆小小、燦綠的東西拈起。瞇眼,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的綠石……
          ☆          ☆           ☆
  在御醫傾其一身醫術和大鷹強烈的求生意志配和下,經過了一個半時辰的努力,它總算保住了一條命,情況逐漸穩定下來。
  「真是一隻不服輸的大鷹,可終於戰勝死神了!」御醫忍不住讚賞地伸手摸了摸躺倒在軟墊上的鷹奴。而它在生死關前掙扎了一遭,似乎也真的累了,只半張著眼,卻仍不住驕傲地看著眾人,低鳴一聲。
  早趕回它身邊的曲弄鷹,不禁欣喜地笑開了。
  御醫清了情喉嚨,還有話要說:「命是救回了,不過……它的左翼在跌下來時嚴重地折傷,恐怕……要費很大的工夫才能復原,至於要再飛嘛……」
  所有人都訝然地看著他,而鷹奴呢?竟彷彿也聽得懂它的話似的,快閉合的碧眼重又睜了開,略帶緊張地直盯著它的「救命恩人」。
  「你該不會是說,鷹奴再也不能飛了?!」耿御風首先代她叫了出來,他們之中,他算是和鷹奴「不打不相識」的,所以對它,他可也是懷有特殊的愛護心理的呢!
  環視眾人一眼,最後把目光停在鷹奴身上,御醫摸了摸下巴,咧嘴笑了笑:「別急,我可沒說它不能飛了……」
  照他的結論是——鷹奴得先恢復健康,把身體養壯,之後左翼復原的可能性才大,至於想飛嘛……還有一段時日就是了。
  眾人連鷹都鬆了口氣。
  趁曲弄鷹忙著喂鷹奴吃藥,鐵奔雷將從它身上取出的斷箭呈給祁堯天。
  「殿下,這就是射傷鷹奴的箭。」鐵奔雷面色凝重,似乎已從箭中發現了什麼。
  接過斷箭,祁堯天仔細端詳,突地,他的視線停駐在尾端的箭鏢上,雙眉犀利地一挑。
  「殿下也注意到了,這把箭並不屬於我宮制的箭……」鐵奔雷明白殿下也看到他所看到的。
  祁堯天的唇色露出一抹冷冷的微笑,將斷箭在手指間優雅地轉了一圈。
  「這是一把……很別緻的利器。」他的聲音異樣地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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