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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了嗎?死了嗎?」清靈的聲音,聽來有些過度的興奮。
  「沒有。」回答的聲音,聽來十分低沉,像沙石摩擦般粗嘎。
  「喔……可惜。」先前的女音萬分遺憾,像是洩了氣。
  粗嘎的男音停頓了一下,解釋著,「我說過她不是。」
  「哼。」那姑娘輕嗤了一聲,顯是不信,道:「我明明聽見你喚她炎兒!」
  「我看錯了。」男人無半點不耐,只穩重的道:「她長得很像。」
  「啊,這樣你也會看錯?我看你瞧誰都長得像她!」姑娘忿忿不平的咕噥著, 「反正你們每個男人都愛她!」
  男人沒再回話,只傳來低啞的輕笑。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你再笑我不理你了」
  離去的腳步聲才響起沒幾步就停了,繼之而來的,是那男人的低語:「別鬧 了,我知道你不是真想她死,要真是如此,你就不會救她了。」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她是炎兒。把你的手從我腰上拿開!」
  「她不是。」男人歎了口氣,聽起來有些故意,「我不知道你心腸那麼壞。」
  「你可惡!」一陣氣惡的拍打聲傳來,伴隨著的,是姑娘嬌滴滴的咒罵,「 反正我就是壞心腸!那你還抱著我幹嘛?放手啊、放開我!既然你嫌我壞,那你 去抱她啊,去——」
  她話音突兀地一斷,半晌後,男人的聲音才又響起,「我們出去。」
  「啊?」姑娘嬌喘著,聽來茫然。
  「沒,你好香。」男人又笑了起來。
  腳步聲漸漸遠去,沙啞的笑聲也隨之消逝……
          ☆          ☆          ☆
  咚——
  水珠入泉,激起一圈漣漪。
  漣漪向外擴散,到了巖壁邊,又反彈回去。
  向外的漣漪和向內的漣漪圈圈交疊著,漸緩,直至水面平復。
  另一滴水珠落下,激起另一圈漣漪。
  她緩緩順勢向上看,發現水珠是從一乳白的垂石上匯聚滴落的,而那之後, 是一整片光滑的巖壁。
  不!
  當她發現自己正身處巖洞裡,她立刻驚慌的想爬起來、想出去,可她一動, 身上幾乎牽動到的肌肉都發出劇烈疼痛的抗議,她甚至無法撐起自己,幾次嘗試 的結果只是讓她從光滑平坦的岩石上跌到較低的平地。
  該死,她的腿大概斷了!
  不是大概,它一定是斷了,因為有人在她腿旁綁了根固定的樹幹。
  「你在幹嘛?」嬌嫩的語音突地傳來,帶著好奇。
  小宛一臉死白的按著疼痛的大腿,有些驚愕的抬起頭來,只看見一名模樣天 真可愛的姑娘,手裡拿著兩顆果子,眨巴著大眼,一臉好奇的瞪著她看。
  她以為她聽到的對話是夢,可眼前的姑娘可一丁點也不像假的。
  小宛呆看著地,這才冷靜下來,並且注意到這裡並非是密閉的巖洞。這地方 很亮,不遠處的洞口透著天光,她甚至能看見洞外的花草。
  一察覺這裡並不密閉,她就放鬆了下來。
  「這……」她的聲音虛弱得讓她自己嚇了一跳,她又試了一遍:「這是哪?」
  那姑娘聳了聳肩,道:「南方的某處吧,我也不大清楚。」
  「我……怎麼會在這?」她一開口就覺得胸口很痛,卻還是逼自己問完。
  「喔,那個啊……」姑娘挑起眉,突然蹲了下來,一臉正經的問道:「你先 回答我一個問題。」
  「嗯?」不知道為什麼,小宛突然覺得自己知道她要問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果然。
  小宛看著那一臉認真的大眼姑娘,微微牽動了下嘴角,「白小宛。」
  「唉呀,真的嗎?」那雙烏黑大眼一亮,跟著她臉上綻出一抹甜美可愛的微 笑,她莫名熱切的湊了過來,兩顆果子往膝上一放,雙手握住她的手猛搖,笑咪 咪的道:「你好、你好,我叫金靈兒,你可以叫我靈兒。」
  「你——咳咳咳咳——」手被她一抓,小宛痛得臉色發白,可才開口就是一 陣猛咳。
  「糟糕!抱歉,我忘了你傷還沒好。」靈兒輕呼一聲,鬆了手,不好意思的 猛道歉,「你還好吧?對不起呀,我下回會注意的。來,我扶你躺回去。」
  小宛沒有拒絕靈兒的幫助,雖然光是要她站起來,簡直就是讓她去掉半條命。 等到靈兒好不容易將她扶回床上,她已滿身大汗,只差一點就會休克昏迷過去。
  「謝謝……」她吃力的說。
  「小意思、小意思,別客氣。」靈兒揮揮手,笑著說。
  她試著微笑,可一陣劇痛傳來,她只能汗涔涔的倒回巖上,眼前逐漸變成一 片白茫。
  「我……」
  「別擔心,我會照顧你的。」靈兒保證似的說。
  那姑娘的聲音在洞裡迴響著,聽來像在遠處一般。她似乎又喋喋不休地說了 些什麼,可小宛沒聽清楚,然後,
  她完全昏了過去。
  昏迷前,她腦海裡只迴盪著一絲遺憾的念頭。
  原來……沒死……
          ☆          ☆          ☆
  陽光迤邐進洞內,鳥兒在枝頭輕啼。
  世間看來平和依然,直到一陣壓抑的悶哼斷斷續續的傳進靈兒耳中。
  她翻了個身,試著以衣袖遮住耳繼續睡覺,不過那短促的聲音仍持續著。
  可惡,又是哪只不知死活的蟲子?!
  忿忿張開眼,靈兒再受不了的坐了起來,睡眼惺忪的打算解決那該死的小蟲, 卻發現那聲音是那姑娘發出來的。而且她一臉死白、額冒冷汗,不僅皺著眉、咬 著牙,連兩隻手都緊握成拳,還不時會抽動著。
  該死了,她該不會是要死了吧?
  靈兒瞪大了眼,連忙爬了起來,衝到她旁邊才發現她是在作惡夢。
  「喂,你醒醒——」靈兒伸手想搖醒她,卻又緊急縮回手。
  好險、好險,這姑娘全身上下都是在河裡被石頭擦破的傷口,差點又一不小 心弄痛她了。
  可是不用搖的,要怎麼弄醒她啊?
  靈兒煩惱的皺眉,兩隻手在空中亂揮,也不知該往這姑娘身上哪邊放,只好 用一張嘴喋喋不休的直念:「嘿,醒醒、醒醒,白什麼的?糟糕,叫白色的什麼 去了,好像和事物有關?小杯?小筷?小碟?啊啊對了,想起來了,是白色的小 碗!對了,白色的小碗,醒一醒啊!喂,小碗,喲呼,你醒一醒——」
  小宛一睜眼,就看見靈兒,和在她眼前揮動的小手。
  「你在作惡夢。」見她醒了,靈兒鬆了口氣。
  小宛聞言,才驚覺自己在發抖,而那顫抖卻引發了全身的疼痛。
  「真是,你剛那樣子可把我給嚇壞了。來,喝口水,定定神。」靈兒拿著綠 葉折成的勺子盛了些泉水給她喝。
  清涼的泉水滋潤了喉,可才喝兩口,她又咳了起來。
  靈兒拍順著她的背。
  小宛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卻發現有人擋住了光,一抬眼,便瞧見靈兒身後不 知何時站了個男人。
  她僵住,因為她認得他。
  他是妖。
  小宛反射性的伸手抽刀防身,腰間卻空無一物,她才想起自己沒帶到刀。
  對方一動不動,只挑起一眉,似乎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
  發現光被擋住,靈兒回頭,一見到他就皺起了眉,「拜託,你別老是無聲無 息的冒出來好不好?」
  他當沒聽見,只將手中的藥草遞給靈兒,道:「把這磨碎,敷在她傷口上。」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出去。
  小宛注意到他這回走路有了聲音,她直到他出了洞才放鬆了下來。
  「可惡,遲早給嚇出病來。」一旁靈兒嘮嘮叨叨地抱怨不休,不過仍是聽話 的將他交代的藥草磨碎,敷在小宛身上各處的傷口上。
  那藥草帶來一陣冰涼,減緩了傷口紅腫熱燙的疼痛。
  「我怎麼會……在這裡?」她在靈兒將藥草敷到她背上時,再問一遍上回沒 得到答案的問題。
  「我前兩天經過前面的林子,誰知走著走著,林子中間竟然有個大洞,害我 跌了下去。本來姑娘我還以為小命休矣,結果沒想到那洞的底下是條河,我一路 被那水流衝啊,好不容易水流緩了些,我才剛要爬上岸,誰知冷不防就被從上游 漂下來的你給撞到,一下子又跌回水裡。我本來還以為你死了呢,後來看到你還 在呼吸,才知道你還活著,於是我就一起把你拉上岸啦。」
  原來,她被河水捲入了地下伏流……
  看著天真可愛的靈兒,小宛有些怔忡。當她跳下了懸崖,她就沒有打算活, 誰知竟會陰錯陽差的被這姑娘救了。
  是她……命不該絕嗎?
  「不過那地下河道亂七八糟的,我差點就走不出來了,幸好後來玄明發現我 掉到洞裡,就下來找我了。」靈兒一臉興奮比手畫腳的形容道:「對了,那下頭 很大呢,到處都是那種白白的石頭,有些像筍子一樣,有些像倒插的山峰,有些 和柱子一樣,玄明說那是鐘乳石,這兒到處都有。對了,這洞裡的也是,不過, 那下面的可漂亮多了,等你好一點兒了,我再帶你去看!」
  小宛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興奮的講述那些地下石洞,好像那是天下奇景一般, 所以雖然那些洞她從小看到大,她還是沒開口告訴這姑娘她對那不怎麼感興趣, 只是保持沉默。
  靈兒笑容滿面的幫她重新穿上衣,再拿了些磨碎的藥草敷在她手臂上,邊道 :「嘖,你傷得可真重呢,玄明說你可能是不小心在上游落水,被水流衝到下游 來,途中受到岩石的撞擊才會這樣。不過你不用擔心你的臉——」
  「臉?」小宛聞言一愣,反射性的伸手就要摸臉。
  「糟糕。」發現自己不小心提到了那不該提的,靈兒愧疚地吐了吐舌,忙抓 住她的手,一臉抱歉的阻止她,「別碰!現在還不能碰。」
  「我的臉怎麼了?」她深吸了口氣,沒有再嘗試用手去碰。
  「呃……其實也沒有什麼啦……」
  「沒有什麼?」小宛可半點不信。
  「呃……」靈兒大眼東溜西轉,好半晌才有些不安的道:「是……是傷了一 點點,一點點而已啦……」
  「一點點?」小宛萬分懷疑這姑娘的說詞。靈兒顯然不善說話,她那張可愛 的小臉,現在可不只不安而已,兩隻小手不自覺的絞著,短短幾句話,她已經咬 了好幾次下唇了,顯示了她有多麼的緊張。
  「呃……那個……你不用擔心,玄明懂很多,他說你臉上的傷只要擦了他配 的藥膏,日子久了就會消的。」靈兒急切地點著頭,保證似的說著:「我是說真 的,那個會好的。」
  「你要我相信那個臉上有傷的……」她本想說「妖」,卻及時改口,「男人 嗎?」
  「啥?」靈兒呆了呆,一時間不曉得她在說誰。
  「他治得好別人,卻治不好自己?」小宛不是故意要那麼譏誚的,但那嘲諷 卻脫口而出。
  「啊,喔,你是說玄明。」靈兒領悟過來,不由得摸著小臉,吐吐小舌,不 好意思的道:「我老忘了他臉上有傷。」
  忘了?這回換小宛呆住,那傢伙臉上的傷那般明顯,這姑娘卻對黑蛟臉上的 那些傷視而不見?
  「不過啊,玄明說他臉上的傷是很多年以前被人下蠱毒所傷的,和你的傷不 一樣。雖然你是人,復原力沒那麼好,但因為你臉上的傷只是皮肉傷而已,沒傷 到筋骨,擦了那藥就會好的。」
  「雖然我是人?」小宛瞪著她,「你的說法好像你不是。」
  「啊?誒?我剛那麼說嗎?」靈兒乾笑兩聲,「可能我說太快了。我是說, 他的意思是說雖然你是女人。」
  她忙著補充,卻未發現小宛問的是「你」,而不是「你們」。
  「呃,你真的不用擔心。你多休息,我出去看看,一會兒回來。」靈兒僵笑 著,說完便轉身落跑,一出了洞口,她就直拍胸口。
  呼,好險、好險!
  玄明早交代了這兒的人對「非人」不怎麼友善,雖然她覺得小宛人很好,不 過俗語說得好,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還是小心為上、小心為上!
          ☆          ☆          ☆
  不用擔心?
  幾天後,當小宛恢復到能站起身走幾步路時,她終於忍不住好奇,趁著沒人 在洞裡時,走到了泉水邊,藉著映在水中的倒影看清了自己。
  乍見自己的容貌時,她倒抽了口氣,若非這洞裡只有她一個,她會以為泉水 映出來的臉不是她。
  這叫一點點?
  對著水鏡,小宛顫抖著輕觸自己這張慘不忍睹的臉。她知道或許有點嚴重, 卻未料到是這般……
  天,她看來像是被馬車輾過似的。
  她整張臉,從額頭到下巴,整整黑青了一大塊,上頭還有數不清的擦傷,靠 近右額的地方有著一道被利石劃破的傷口,那傷橫過她的額頭,一直橫到左眉眉 尾處;她的右眼和下唇腫了起來,下巴有一處嚴重的挫傷,那傷看來像是整塊皮 都被磨掉了。
  受不了的閉上眼,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想鎮定下來,卻止不住顫抖。
  跟著,她聽見自己逸出一聲痛苦的哽咽。
  「等浮腫和瘀血消退,看起來就不會那麼糟糕了。」
  她聞聲睜眼,回首,只見到黑蛟。
  「至於那些殘留的疤,是可以治的。」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說,眼中卻沒半 點敵意。
  小宛鎮定心神,戒備的看著他,半晌,才啞聲開口:「為什麼救我?」
  「你那天原本可以殺了我。」他定定的望著她,回問:「為什麼不動手?」
  她沉默著,調開了視線,久久,才說:「不一樣……你的眼神和那些噬血的 妖魔不一樣。」
  他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的答案竟如此簡單。
  「是嗎?」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玄明盤腿坐了下來,突然話題一轉,「你身 上的蠱是誰下的?」
  他這問題問得小宛猝不及防,她整個人一震,臉色蒼白的看著他。
  「應龍?」他神色凝重的問。
  「不是!」小宛激動的回答,替他辯解,「不是他,他沒有,你搞錯了。」
  「那是誰?」
  她垂首,僵直的環抱住自己。
  「你說出來,或許能找到解蠱的辦法。」
  她持續沉默著,頭垂得低低的。
  玄明也不催她,只是等著。
  兩人僵持許久,泉水反射著洞口餘光,淺藍水光折射在乳白的巖壁上,讓人 有置身水底的錯覺。
  過了好一會,小宛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才抬起頭,看著他啞聲開口:「你 搞錯了,我沒有被人下蠱。」
  他皺眉說:「你身體有中蠱的反應。」
  「那是因為……我是……」她頓了一下,深吸口氣,艱澀的道:「我就是蠱。」
  玄明整個人一震,失聲脫口:「你什麼?」
  「我沒有中蠱,因為我就是蠱,人蠱。」小宛垂下眼簾,不帶感情的道:「 十年前,應龍追殺著最後一支反抗的苗族,他們因為過於害怕,所以就抓了幾個 同齡的女孩,和各種毒物一起關到山洞裡,想以人蠱殺了應龍。
  我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不過開洞的那天,他打了過來,族裡的長老受了重 傷,才打開洞門就死了。」
  小宛喘了口氣,仍垂著眼,沒有停下敘述,只繼續道:「當年我的求生本能 高於一切,我聽到外面有打鬥聲,所以一直等到一切平息了下來,才走出洞,那 時……」她抬起了眼,嘲諷地道:「他們早就死了。」
  玄明聽得毛骨悚然,一臉死白、震懾的看著她。
  他不知道,他一直不曉得這裡仍有苗族被應龍追殺,他本以為當年那些苗民 背叛了他,戰爭就結束了,可看來情況顯然不是如此。
  戰爭,一直持續著——
          ☆          ☆          ☆
  「玄明,我們不去找爺行嗎?」
  靈兒扯了扯玄明的衣袖,睜著大眼擔憂的問。
  「得先等小宛的傷好。」言明看著遠處濃厚的雲層,道:「他有魍魎跟著, 不會有事的。」
  「你不擔心炎兒?」靈兒把玩著手中雜草,狐疑地挑眉問。
  他搖了搖頭,肯定的道:「我懷疑應龍會傷害她。」
  「如果他不會,那你之前在擔心什麼?」她不解,仰頭看他。
  「應龍雖然不會傷害她,卻能將她從水玉裡喚醒。」玄明歎了口氣,看著遠 方道:「他們三人之間糾葛根深,炎兒對應龍有愧,可應龍殺了蚩尤,她不愛他, 也無法恨他。她若醒了,只怕無法面對應龍,更甚者……」
  「你怕應龍利用她的愧疚?」聽到這兒,靈兒突然懂了。
  玄明扯了扯嘴角,沒回答,卻瞥了眼山洞的方向,道:「而且,我不能放下 她不管。」
  「為什麼?」靈兒倏地皺起眉,有絲絲小不悅在心口發酵,「因為她像炎兒?」
  「不是。」玄明一頓,看著她不知該如何解釋。
  「那是為什麼?」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那……說來話長。」他有些不自在的僵硬。
  「我有得是時間。」靈兒雙手抱胸,堅持要知道。
  玄明抿著唇,黑瞳幽暗。
  看著她倔強的臉,他不確定該不該說,害怕她會在知道了一切之後,對他的 想法也會隨之改變。
  雖然那不是他的錯,但白小宛所受的苦,他卻難辭其咎。
  他的沉默和遲疑卻只把事情弄得更糟,靈兒見他不回答,心下一氣。
  「你不想說就算了。」她一跺腳,轉身就走。
  「靈兒。」玄明急忙拉住她。
  「放手啦!」她掙扎著,大眼中有著可疑的淚光。
  見著了她眼眶快掉下來的淚水,他半強迫地將她擁入懷中,安撫解釋著:「 噓,乖,別哭。我不是不想說,我只是……」
  他安撫的動作確實且有效,靈兒不再掙扎,只將臉埋在他胸膛,悶聲問著: 「只是怎樣?」
  「我怕你聽了……」玄明輕擁著她,聲音嘎啞的說:「會後悔。」
  「後悔什麼?」她一愣,狐疑的昂首,想看他的臉,他卻不讓她抬頭。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強迫白已開口:「後悔愛我。」
  靈兒一呆,反射性就是一句:「怎麼可能?」
  他苦笑,只希望聽完他曾做的事之後,她還能這麼說。
  深吸了口氣,他趁著那勇氣還沒喪失前,開口道:「很多年以前,當我還留 在南蠻這兒和應龍對抗時,我曾是這兒苗民信奉的神。」
  「哇。」靈兒瞪大了眼,讚歎了一聲。
  「他們之所以奉我為神,只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奉我為神,就像其中某些支族 信奉的是應龍一樣。兩邊的人,多年來一直互相對抗,後來……出了叛徒。」
  靈兒點頭,接話:「我知道,你之前說過。所以你才會中了蠱毒,跑到沙漠 去。」
  「對。我本以為對立的戰爭在當時就給束了,畢竟我已不在。可事實上,那 場戰爭卻一直持續著。而且因為他們太過相信傳說中的神祇、太過相信祖上的交 代,於是招來了滅族之禍。」
  「等等、等等,這些和你不能不管小宛有什麼關係?」她拍拍他的胸膛,示 意他放開自己。
  他鬆了手,臉色有些青白的繼續道:「因為他們被滅前做了蠱,一種人蠱。」
  「我知道蠱,就是把很多毒蟲放到罐子裡,讓他們自相殘喔,該死!」靈兒 講到一半突然領悟過來,她咒罵一聲,瞪著他,有些慌亂的道:「你該不會是要 告訴我,那個人蠱,呃,就是……」她白著臉指了指山洞。
  玄明雙眼一暗,點頭給了她確定的答案。
  「呃,就算是那樣,那也不是你的錯,你當時早就走了呀!」靈兒咬了咬唇 替他說話。
  玄明沒開口,只是臉色蒼白的看著她。
  看著他那抑鬱的表情,靈兒突然覺得有點大事不妙,她哭喪著臉,不安的道:「喔,該不會你接下來要和我說,那個殘忍的養蠱法和你有關吧?」
  他調開了視線,沙啞地道:「不是我想的,那是很久以前就有的方法。不過 ……是我教會那些苗人的。」
  「把一些和我一樣的同類丟在甕裡自相殘殺?!」靈兒臉上血色盡失,不敢 相情的瞪著他。
  「你沒毒。」他說。
  「喔,你這個——」靈兒氣得伸出雙手用力推他,「混蛋!」
  沒想到她會伸手推他,玄明亳無防備,重心一失,嘩啦一聲跌落河裡。
  該死,他就知道說了她會生氣!
  重新浮出水面,他歎了口氣,看著靈兒氣沖沖的轉身往巖洞走去,忍不住躁 郁地開口為自己辯解,「我當初的用意,只是在讓他們能夠自保!」
  她氣得轉過身來,破口大罵:「自保是自己保護自己,不是靠這種……這種 殘忍的方法!而且你看看最後這些人做了什麼?你真是、真是……」她為自己的 辭窮而生氣,跺了跺腳,發出一聲沮喪又火大的聲音,再度轉身離開。
  望著她氣得發抖的背影,玄明沒再開口,只是煩躁的將濕發爬到腦後,他真 希望她還記得先前那句「怎麼可能」。
  不過,看這情況,那句話現在大概不算數了。
  走上岸時,他歎了口氣,至少她是氣他,而不是怕他。
  這或許代表他還有些機會?
  脫下自己身上濕透的衣,他自嘲的苦笑著。
  看樣子,從現在起,他得開始適應靈兒不再把他當成完美的天神看待!
          ☆          ☆          ☆
  他們在冷戰。
  小宛沉默地看著靈兒忙進忙出,一會兒問她渴不渴,一會兒問她餓不餓,一 會兒又不知從哪弄來一些乾淨的衣物給她換。
  這些天來,她時睡時醒,可每回醒來,靈兒總對她噓寒問暖、百般照顧。雖 然從她那天說出人蠱的事情之後,她便沒再開過口、說過話,可靈兒卻對她的沉 默無絲毫不耐,只是細心的照顧她,彷彿她是一朵脆弱的小花,甚至比先前的熱 切和善,有過之而無不及。
  相反的,靈兒卻似乎當黑蛟不存在。
  沒有多久,小宛就發現他們在冷戰。或者該說,靈兒不理他。
  幾天下來,她發現黑蛟有名字,靈兒喚他「玄明」。
  而且靈兒說的沒錯,玄明是個懂很多的……
  她其實已經不知道到底該如何稱呼他們這群不同種的「人」,是該稱妖?稱 神?還是人呢?
  或許還是該稱呼他們為「人」吧。
  這個男人懂得很多,他似乎總有辦法在這荒山野嶺弄到他所需要的東西,包 括食物、包括被褥、包括各式藥草、包括鍋碗瓢盆。
  他睡在洞外,不過每天會替她和靈兒弄來食物。
  靈兒起初不領他的情,不吃他帶回來的果子,可是當她發現自己找食物的本 領實在不怎麼樣之後,她很快的就吃起那些先前被她惡意丟在一旁,既甜美又多 汁的水果。
  玄明每天都會試著想和靈兒說話,不過顯然成效不大,因為靈兒總是會跑開, 或是坐到她身邊,一副要替她脫衣換藥的模樣。
  一天天過去,雖然他們的僵局持續著,小宛的情況卻漸漸好轉。
  她身上的傷不再那般疼痛,斷掉的腿骨也早讓玄明接了回去,她甚至可以走 出洞口,而她的臉……
  小宛知道自己臉上的腫脹逐漸消退了,因為她手腳上的傷是如此,可她卻拒 絕了靈兒和玄明要幫她治臉傷的好意。
  「你為什麼不讓我幫你的臉敷藥?」
  靈兒百般不解,每天都要問上一問,不過小宛從來沒有回答過,她只是轉過 臉,不讓靈兒替她的臉上藥。
  「說真的,一個姑娘家臉蛋最重要了,以前紅姊就……」
  靈兒興奮的話音突然消逝,小宛好奇的抬眼看她,卻只見她一臉落寞地低著 頭,手裡搗藥的動作停了下來。
  不知為何,小宛心中突覺一陣不忍,她伸出了手,安慰似地覆在靈兒的手上。
  靈兒愣了一下,抬頭看她,眼中波光閃爍。她以手背擦擦眼,尷尬的笑了笑, 道:「抱歉,我沒事,只是想到以前一個對我很好的姊姊。對了,紅姊常說啊, 姑娘的臉蛋很重要的,因為人是一種『以面取人』的動物。」
  「以貌取人。」
  玄明不知何時進到洞裡來,手裡拿著剛摘口來的水果。
  靈兒頭也不回,只是裝沒聽到的繼續對小宛勸說:「所以啊,姑娘家臉上有 傷很不好。雖然我不能保證那些疤能全部消掉,但是情況總會比現在好。讓我幫 你的臉敷藥好不好?」
  小宛只是看著她,沉默地搖了搖頭。
  「唉呀,你怎麼這麼『食古不消』啊?」靈兒皺眉抱怨。
  「食言不化。」他又開口,而且還淡淡的補充了句,「這成語不是這樣用的, 用頑固就可以了,像你這幾天的態度,就叫——」
  他穩穩接住飛來的藥缽,然後看著氣得滿臉通紅的靈兒,氣定神閒的說:「 頑固。」
  靈兒氣得跳了起來,火大的道:「我才不頑固!你才是那個頑固、自大,又 殘忍的豬!」
  玄明臉色有些發白,「當年情況不允許我多想。」
  「是啊,太陽還是打西邊升起的呢!」靈兒諷刺的說。
  他一僵,只看著她道:「你戒葷之前也吃過肉。」
  靈兒倒抽口氣,小臉漲紅,「那……那又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他面無表情的道:「對當時的我來說,保住那些相信我的 人,是理所當然的。對當時的你來說,吃肉也是理所當然的。」
  靈兒張嘴想反駁,卻想不出任何字句,只能怒瞪著他。
  「我並不曉得事情會發展成今日的局面,如果事情能夠重來,我絕不會教他 們養蠱的方法。」
  匡啷——
  那碗碟破碎的聲響,教玄明和靈兒雙雙看去,只見小宛震懾地瞪著他倆,原 本握在她手中的碗落地摔成片片。
  糟!
  玄明暗罵一聲,責備自己竟忘了小宛也在。
  「那圖騰……」小宛無法置信的看著他,顫聲問:「所以……那是你?」
  玄明眼神幽暗的點頭承認。
  小宛只覺得暈眩,她看著他,戰慄著。
  難怪她無法揮刀砍他,難怪她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他那雙眼很熟悉,因為黑 蛟根本就是族裡的神!
  她從被關進山洞裡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受制於他!
  想起雲娘曾告訴她的,想起這些天她不斷聽人提起的那個「炎兒」,她有些 茫然的問:「你……你和蚩尤是什麼關係?」
  「很久以前,我是他的結拜兄弟。」
  小宛聞言打了個冷顫,不由得環抱住自己。
  這一瞬,她終於確定了自己在這群「人」之間,真正的位置。
  她只是顆棋子,就像她落水之後,昏迷前聽到應龍喊的那句話一樣。
  她該死的不過是顆棋子!
  「小宛,你還好吧?小宛?」靈兒見她臉色發白直打顫,實在擔心得要命, 忍不住回頭叫玄明:「喂,你想想辦法啊!」
  玄明欲上前,才走了兩步,卻見小宛反射性的往後縮。
  他停下腳步,溫聲安撫道:「別怕,我不會傷你的。」
  「對啊,小宛,你放心,玄明不會傷害你的。」靈兒幫著說。
  玄明看了靈兒一眼,有些驚訝地竟然還會幫他說話,嘴角不覺輕揚。
  靈兒瞪他一眼,暗示他別得意。
  玄明抿直了唇,不再刺激她,只將視線拉回小宛身上。「昨天我找到你說的 那個廢村,我看過了那個山洞,我離開的這些年,他們養蠱的方法並沒改變多少, 所以,既然你沒有主人,我想我應該能夠幫你解開你身上的禁制,還你自由。」
  小宛緊緊揪著靈兒的衣袖,縮在靈兒身後,沉默地瞪著他,好半晌才問:「 為什麼要幫我解?我以為你和應龍是敵對的,你可以控制我,藉我殺了他,不是 嗎?」
  「除非他在乎你,否則我不認為你有辦法殺了他。」玄明一臉平靜的看著她 道:「況且,你現在已經失去了唯一的優勢。」
  小宛瑟縮了一下。
  的確,應龍並不在乎她,而當初讓他帶她回去的這張臉,如今也已經毀了, 現在的她,早沒了任何利用價值。
  「再說,你本來就是無辜的。雖然我沒有辦法抹去你曾遭遇的一切,但我至 少可以還你自由。」玄明誠摯的說。
  「自由?」小宛苦笑,茫然的問:「我要自由做什麼?」
  「過你想過的生活。」他說。
  生活?
  她不懂生活是什麼,對她來說,生活從來就只有那個人。
  只看他、只聽他、只是他、只有他——
  什麼叫想過的生活?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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