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玉
起初,那聲音很小,在夜時響起。
月光皎潔,灑落室內,疑為地上霜。
「夫人,您還不休憩嗎?」丫鬟睏倦,揉著眼兒來問,打起精神掌燈。
「我聽見聲音。」那聲音忽隱忽現,融在風裡,聽得不真切。
「大概是外頭的報更人。」丫發掩著嘴,欲醒還夢。
「不,那聲音是在屋子裡的,南廂的角落。」是誰在那裡?!發出令我難眠的
聲響,一陣又一陣、一聲又一聲。
「大概是鼠兒,或是外頭來的野貓。」
「不,那是人的聲音。」總隱約聽到,歎息輕吟,陌生裡交雜著熟悉。
丫鬟歎息,有些不耐,吹熄燭火。「夫人,夜深了,屋內的人都睡了。您大概
是夢迷糊了。」她翻身,重回夢寐。
「是嗎?」我自言自語。
風裡的聲音,一陣又一陣,沒有止息。夜更深,月光更淡。是嗎?是我夢迷糊
了嗎?
☆ ☆ ☆
第二天黃昏,幾個僕人前來,在門上加了一層鎖。
「為什麼要上鎖?」我看著鎖,困惑不解。
這東西好奇怪,鐵製銅鑄,繁複笨重,人們拿它擱在門上,是想鎖住什麼?
「是防盜賊的。最近城裡有不少人家,都遭宵小光顧。」那人說道,低垂著頭。
我看不見他的眼。
「請派人去南廂看看,那裡總傳來怪聲。」
「夫人,那裡問置著,沒人的。」
「但是我聽見.」
「夫人,您聽錯了。」
我是不是看見,他嘴角揚起不耐的弧度?
是我多心嗎?或是我給人添了麻煩?難道,都沒有人聽見,那聲音夜夜都來,
在宅院裡迴盪。
罪人的眸子,總有意無意的迴避,在某些時候,投來厭煩的眼神。我懼怕宅院
深處的聲音,更怕那些人的目光。
我躲進被中,瑟縮顫抖,不願聽不願聽——
天亮後,那聲音熄去,宅院裡開始有人走動。丫養伺候梳洗,送來吃食。
「夫人,請用膳。」
「我不吃。」
「夫人——」她皺眉。可是埋怨我給她添麻煩?
「老爺人呢?」
「老爺買璞石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不清楚。據說前陣子大雨,路上泥濘得無法行走。」
「但是,已經兩旬過去了,道路總該乾了。」
「老爺的事,我們下人不知道。」她垂頭斂眉。我看不見她的眼。
「派個人去,去找他回來,我要見他。」
丫鬟應了一聲,沒有抬頭。
「還有,南廂那裡的聲音——」
噹啷一聲,她摔下手中瓷盤,怒氣沖沖的回頭。
「那裡沒有聲音!」
「但是,我聽見」
不理會我。她一扭頭,走了。
我又給人添麻煩了?真的是我瘋狂了?那些聲音,都是幻覺?
不,不!不是幻覺。明明,那兒就有聲音!
舍下紅繡鞋,我赤著雙足,從房內飛奔而出,想前去南廂,一探究竟。要弄清
楚,
到底是什麼聲音,讓我徹夜難眠。
「夫人。」僕人匆忙上前,想攔。
「讓開。」
「夫人。」又一個人奔了過來,面色焦急,還有著不耐。
丫鬟、長工、奴僕,全都一擁而上,把我團團圍住。這宅院裡的所有人都阻攔
在我面前,不讓我踏入南廂半步。
他們扯住我的紅衣,死命扯著,堅決不肯放。
「讓我過去。」
「夫人,那兒沒人的。」
紅衣撕裂,絲羅遍地,連髮簪都掉了,黑髮落在眼前,四周看得不真切。他們
扯住我,往房裡抱行。無數無數的手,死命的、堅決的、無情的、不耐的扯住我—
—
為什麼要攔我?為什麼要騙我?那裡分明就有聲音。
求求你們,讓我過去、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我聽見那兒有聲音。」
「您聽錯了。」
他們圍住我,眼神不耐,表情厭惡。你怎麼還不回來?我好怕。
「來啊,把夫人送回房裡。」
有人扛起我,動作粗魯,將我推回房內。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阻隔了日光,房內變得幽暗,彷彿千年難開的古墓。
窗外,人影幢幢,無數只眼望著我,有紛紛的耳語聲。男人的咒罵,女人的訕
笑。
「鎖上,快鎖上。」
「別讓她再出來。」
「記得,仔細的鎖牢。」
鐵鏈的聲音,在門上繞了一又一層,鎖緊鎖死。
「去,就是會添麻煩!」
未了,還重踹房門,這才離去。終於明白,那些鎖不是防盜賊,而是為了鎖住
我。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他們把我當成外人,處處提防。夫人,只是一個空虛的
頭銜。
你怎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擁抱我,告訴我,這一切都只是惡夢,只是我多心。
你怎麼還不回來?
☆ ☆ ☆
窗外月色,朦朧。
一時恍惚,幾乎要懷疑,是否真有枚月兒懸在那兒。
月光被門鎖阻攔,照不進屋裡。我每哀求嘶喊一次,門上的鎖就增加一重,鎖
了一層又一層。我獨坐在無盡的黑暗中,覺得冷。
枕畔無人,被褥是涼的。涼得像崑崙山上,幽暗洞穴裡的墨玉床。我在那張床
上睡過數百個冬季,那時,我蜷曲著,寂寞得天荒地老。
我追隨你,以為可以不再寂寞。但為什麼來到這裡,我的寂寞成了疾,病人膏
肓,無法痊癒?你還記得承諾嗎?可還記得,說過要陪我一生一世?我沒離開過昆
侖山、沒離開過這片荒漠。
隨我走,我帶你去看海。
悠悠的,想起前塵。崑崙山下,那和闐的溪水旁,你是遠赴西北荒漠,尋找璞
石的玉匠,我是崑崙山上的住客,居住了千年之久。
明明該心如止水,卻經不起你的一眼。我跌入迷戀的汪洋,夥伴們若知道,我
迷戀上一個男人,是否會搖頭歎息?
荒漠的月光下,你召喚我去,用酒哺煨我,用炙熱的體溫,熨燙我的冰涼。你
的目光,讓我覺得熱,好熱好熱。
每年春季,我在春光中褪下舊年衣衫。今夜,春光瀰漫,我的衣裳穿不住。紅
色的絲裳,在你手中褪了。
「你的肌理涼潤,像玉。」你著迷的、眷戀的說道,十指在我週身,四處挑燃。
我活了千百歲,卻不曾學過,這種純粹的歡愉。我的生疏、你的熟練,誰人知
道,我其實比你年長那麼多?
在你的起伏下顫抖,用我初初學會的人類姿態,緊緊的絞住你、抱住你。不識
得此種歡愉,千百歲月,都是白費。溫暖的肌膚、柔軟的肌理,你熱燙的觸摸,熨
燙我的身子,讓我血暖了。
我無法饜足,一陣迷亂,咬上你的肩頭。抵死纏綿—— 荒漠的月光,皎潔。
「你穿紅衣,好美。」你的手伸來,理著我汗濕的發。
我淺笑,仍臥在你的胸膛上。你不知道,這是天生的皮相,上蒼給的顏色,沒
得揀的。
「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那,我替你取個名字。」
我抬頭望著你,有些怕。
知不知道,為我取了名,就等於是替我烙了印?
「珊瑚。以後,就喚你珊瑚。」
「那是什麼?」初次聽見這兩字,只覺得陌生。
「海裡的珠寶,嫣紅璀璨,跟你一般美。」
「海?那又是什麼?」
「你沒見過海?」你詫異。
「我沒離開過崑崙山、沒離開過這片荒漠。」
「隨我走,我帶你去看海。」
「我怕。」
「別怕,跟我走,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永遠對你好。」
我隨著你來,離鄉背井,見到的卻是苦海。想回頭,卻已經見不到岸。
你在哪裡?在哪裡?為什度還不回來?
我爬下床榻,全身軟弱,攀上窗欞。窗外月光淡淡,這兒不是荒漠,是你的宅
邸,離我的故鄉有千里遠。
僕人走過庭院,手中拿著一疊衣物,上頭擱著一雙鞋。
「老爺回來了?」我攀住窗欞,急切詢問。
「沒有。」他不耐的說道,又想走開。
「不,他肯定回來了。我認得那雙鞋,是我中秋才新衲的一雙鞋,老爺遠行時,
我親手放進行囊中的。」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你離開那麼久,這才回來,我
欣喜若狂。僕人臉色古怪,半晌後才回答。
「是回來了。」
既然回來了,為什麼先前要騙我?
「他在哪裡?」你在哪裡?何時回來的?回來了,怎麼不來看我?我好怕。
「爺在琢玉。他新近得了一塊美玉,正忙著呢!」他說著這句話時,竊竊一笑,
笑得好詭異。
「讓我見他。」
「爺琢玉時,不許人靠近的。」
「讓我見他!讓我見他!」我重複哀求,撕抓窗欞,用力過度,皮開肉綻,鮮
血淋漓。為什麼不讓我見你?我分明是你的妻。
「瘋女人。」僕人厭惡的說道,飛快逃離。
這宅院,又變得冷寂,只有我嘶啞的低語迴盪其間。
玉匠總是在找最好的玉石,尋到一塊璞石,全心全意的去愛,細細琢磨。磨成
器了,便再去尋另一塊璞石。
我是被雕琢後,舍下的玉石。我被拋下了嗎?
我怕。別怕,跟我走,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永遠對你好。
我好怕。
知道嗎?你離家的這些夜裡,那聲音夜夜都來,有女子的呻吟,跟男人的喘息。
遠遠望去,南廂那簾紗窗之後,人影重疊,交纏、起伏。女人的笑、男人的喘息—
—
喘息裡有我熟悉的嗓音,曾在我耳畔,說著誘人的情話。
你穿紅衣,好美。
告訴我,你的名字。
那,我替你取個名字。
知不知道,為我取了名,就等於是替我烙了印?你在哪裡?為何不來喚我的名?
珊瑚。
以後,就喚你珊瑚。
連我的名,都是你給的。
海裡的珠寶,嫣紅璀璨,跟你一般美。
你沒見過海?隨我走,我帶你去看海。
苦海,無邊。
別怕,跟我走,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永遠對你好。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我還未老,你還未死,先前的許
諾,還算不算數?南廂角落,那聲音又來了,我摀住耳,不願聽。
食指刺得太深,雙耳都淌著血,卻仍舊聽見,那聲音一陣又一陣,如波如濤如
沒,不斷鼓噪。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
別喊了,求求你們,放過我放過我——
「啊——」
屋內有人在叫,聲音好淒厲,近似泣血,聲嘶力竭,如動物的痛嚎。
誰呢?是誰在哭嚎?
「啊——」紗簾紛飛,被褥冰涼,十指陷入其中,我撕了又撕、扯了又扯,非
要將它碎屍萬段。絲線陷入指尖,割劃血肉,鮮血四淌,染得週遭一片艷紅。
我的血是涼的,暖不起來。
絲線漫天,剪不亂理還亂。滿天滿地滿心,都是亂。我還聽得見那聲音,女人
的吟哦,男人的低吼——
放過我、放過我!
絲線纏在肌膚上,勒出無數血痕。我低下頭,鮮紅的血滴落,濡濕肌膚臂膀。
已分不清,那是淚,或是血。
☆ ☆ ☆
天色,微明。
我蜷曲在地上,臥在冷冷的紅色汪洋裡。紅色的絲線、紅色的碎綢、紅色的血
跡。
門被推開,有人走進來,步履遲疑,在破碎的絲幕後方采看。晨曦在那人背後
形成暗影,隱約是男子的髮束模樣。
是你嗎?是你嗎?你回來了?
我盤身而起,撲上前去,急著要回你懷抱,汲取溫暖。你知不知道,我好冷、
好怕,恐懼了一整夜。
「啊!」驚慌的慘叫聲,那人連退數步。
是僕人。先前捧著你的鞋,走過我窗前的那個。他臉色慘白,想退想逃,卻被
我糾纏住。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軀,在他身上燒了幾圈,柔軟得不可思議。
靠得好近,能看見他的雙瞳,因為驚愕恐懼而放大。他張大了嘴,出氣多,入
氣少,瞪著我逼近的臉,全身震顫。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是他?」我低聲問,靠在他的頸邊。他答不出來。
我伸出雙手,撕扯那人的肌膚骨肉,像撕扯絲幔。他嘶喊哭叫,四肢百骸像在
我的手下殘破。終於,哀嚎靜止,他沉默了。
四周都濺了溫熱的、腥甜的液體,我輕輕抹去,望著滿手的鮮紅。
踏出屋外,宅邸中一片沉寂。
人都上哪裡去了?南廂聽得見隱約的聲音,是男女倦極睡去後,平穩的呼吸聲。
我走上前去,這次再沒有人阻攔。
這是琢玉的房,擺滿了玉器與璞石。解玉的沙,浸玉的水,裂玉的繩,躺臥在
其間的你們,赤身裸體。
瞧,我沒聽錯,這兒果真有聲音。
「誰?是誰?」你被驚醒,睡眼惺忪,很是不悅。
我踏入屋內,癡癡望著你。你瞪視我,從我染血的衣衫,一路看到我染血的雙
手。我的腳邊,有一道蜿蜒的血書,鮮血仍在滴流。
你睡意全消,神情愕然,突然坐起。
你沒認出我?沒認出你結髮的妻?臥在你懷裡的女子醒來,揉著眼兒。「怎度
回事?哪個不識相的奴才,竟敢來吵——啊——」質問轉為恐懼驚叫。
「不要過來!」你呼號著,臉色慘白,伸手採來一枚未琢的璞。
堅硬的璞石,敲碎我的額,滴落的液體,染得衣衫肌膚更加艷紅。有我的血,
有那僕人的血。
你看,我滿手滿身都是艷艷的紅。你不是最愛我穿紅衣嗎?你看看我、看看我,
你喜不喜歡我的模樣?
為什麼不看我?
為什麼還抱著那女子不放手?
那女人,肌膚軟潤、溫暖,跟你是同類。你是否也為她取了名?是我遺忘了,
你的一生一世,比我的短暫許多。你厭倦了我冰涼的肌膚,非要尋個溫熱的女體,
躲在這兒日夜歡愛,還囑咐僕人,將我鎮在屋裡。
人類,如此善變且健忘。我愚昧得看不清,還將謊言,聽成了諾言。明明不能
實踐,為什麼還要跟我海誓山盟?
你、騙、了、我。
妖比人忠誠,動物比人懂得從一而終。
我不做人了。
撲上前去,我骨節皆拆,四肢身軀都變得綿長婉蜓,全身皆是艷麗的紅。就連
雙眼流出的,也是艷紅的血淚。
「啊!妖怪!」你失聲狂叫,拾起手邊所有東西,瘋狂的攻擊,亟欲將我置之
死地。
是的,我是妖。
我不做人了。
閃過琢玉利刃的攻擊,投入你懷裡,這次換我擁抱你。緊緊的、緊緊的,我越
纏越緊,誰都拆不開我給你的擁抱。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放開我」你呼號慘叫,連連掙扎,在我懷抱中喘息。
跟我走,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永遠對你好。
記不記得誓言?記不記得在和闐的月光下,你告訴我的情話?
「記得嗎?」我問,探出蛇信,舔你的頸項。以往,這個舉動,能讓你興奮得
顫抖,如今,你的顫抖是因為恐懼。
你張口,卻無言。是想呼喚我的名嗎?你還記得我的名嗎?
我不要別人奪走你, 你是我的,只該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收勒肌膚骨
骼,緊緊絞住你、絞住你。
至死方休。
然後,吻你。
冰冰的蛇信舔你,而後盤繞。最深的吻,是啃咬與吞噬。只有蛇才最懂得,何
謂緩卷。
溫暖的肌膚、柔軟的肌理,熱燙的,是你的血。我的血暖不了。
無法饜足。一陣迷亂,把你吞沒。
聽得見你的骨骸,在我體內粉碎。詭異的歡愉,在腹中蔓延,銷了我的魂,蝕
了你的骨。
原來,吞噬與歡愛,這度的相似,我同樣都包容收納了你。我吞下你,肌膚骨
肉血,全咽得一乾二淨,無一遺漏。
宅邸,死寂,只有月兒看著。耳邊迴響碎骨的音韻,格外美妙動人。
女子赤身裸體,呆坐在一旁,嚇得肝膽俱裂。死了。
我懷抱著充實的腹,擁抱你的全部,蜷曲在仍有餘溫的血海裡,靜靜閉上眼睛,
作起最深幽的夢。夢裡,無人知道,花落多少。
此後,世上再不會有誰喚我的名。沒了名字,就再也不是人,我只是動物,只
是妖。
我終於懂了。
讓你存在我的體內,化為我的血肉,才能廝守終老。你不會老去,更不會離去,
永遠屬於我。這,才是天長地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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