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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徨惑不安是從那時開始的,一如愛情的起點。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喜歡是什麼,不瞭解愛情是什麼,不曉得那是她們碰不得的, 碰不得的……碰……不得的…… 紅姊曾說做人比做蛇好,她不懂,真的不懂。
  有什麼好?什麼好?他又在喚她的名了,好小聲、好小聲,好似遠在天邊一般, 卻執意劃破凝結的黑暗,竄入她的耳中。她摀住耳,沉入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他 粗嘎的聲音卻如影隨形地跟著,喚醒她記憶中的一切種種……討厭……討厭……討 厭…… 討厭!
          ☆          ☆          ☆
  想吃他的慾望依然絲毫未減,不過不想將他一口吞了的念頭倒是增強許多,一 是他幫她取了名字,二是他救了她,三是—— 她沒他厲害!
  摸摸嘴裡的牙,她想這是它們不再蛇化尖利的原因。
  在敦煌的那一夜,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所以看見像是和她約好了一般出現在 水源處的玄明時,她早已不再驚訝,卻萬分尷尬。
  顯然他和她一樣,對在沙漠中找水很有一套,而且既然他們都是要入關到中原, 那兩人每天晚上取水時老是遇到就沒什麼稀奇的了。
  或者該說,其實自己心底早盼望著能再遇見他,所以在休息時,才早早討了取 水的差事,匆匆跑到水源處來……
  坐在千年胡楊粗大的樹幹上,靈兒隱在林葉中彆扭地絞著小手,偷偷打量站在 水邊的玄明。
  不能否認,乍看到他走來時,她的確鬆了一小口氣,因為她現在知道依他那天 的身手,他定能清楚察覺週遭一切,他發現她在這裡之後仍沒掉頭,或許有那度一 點原諒她了?雖然她還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可即使如此,卻仍有一堆不明郁氣悶在胸口,教人難受得緊。皺著小小的眉頭, 她縮起晃蕩的雙足,整個人縮成一團,抱膝瞧著。
  眼看著他蹲下,眼看著他取水,眼看著他起身,她越看越覺得莫名心煩,除了 煩,還是煩。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煩, 但就是煩,悶悶的煩 生氣地將小臉埋在膝頭裡, 她幾乎將自己的下唇咬出血來。
  「下來。」乍聞他低啞的聲音,她僵了一下,雖然早曉得他知道,她還是有種 被人抓包的感覺。
  從膝頭中露出兩隻烏黑大眼,她悶悶不樂地看著站在樹下的他,身體依舊維持 原來的姿勢。
  「下來。」他重複著,朝她伸出手。
  她悶不吭聲,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不要。」
  「為什麼?」他神色自若、語音平穩,手仍伸著要她下來,好似他前天沒有拋 下她就走。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仍悶在衣裙中,大眼中透著不自覺的脆弱。
  他看了心一緊。那一夜聽了她的話,他有些驚愕!震懾地看著她誠實又茫然不 安的小臉,他千年來如止水般的心像是被投進了一顆小石,忽然起了波瀾,漾出圈 圈漣漪。
  該離她遠一點的。他曉得她的不知道是什麼,比她自己還要清楚瞭解,因為那 全在她困惑的小臉上、在她遲疑的行為中表現得一清二楚。不管是那天晚上,還是 現在。
  但刻意躲了她幾天,他的心仍是雜亂無章,可是就算如此,他還是無法丟下她 不管。
  當夕陽西下、夜幕低垂,回過神來時,他人早已來到了此處。雖然嗅聞不到她 身上那淡得教人察覺不到的清香,他靈敏的知覺仍是感覺得到她的存在,甚至知道 她就隱身在這棵千年胡楊樹上。
  不覺中,人到了胡楊樹下,她的確在,縮在樹上的模樣像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 被拋棄的三歲小孩。她的神情實在教他有些於心不忍,雖然還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但他朝地伸出了手,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他卻不怎麼後悔。
  定定的看著她那無辜又怨悶的大眼,玄明放緩了臉色,不再要她下來,只溫聲 問道:「上面風景比較好嗎?」明月、清風,樹一片後是沙一片,夜晚的沙溴透著 孤寂,但滿天的星辰卻另有一種寂寥的美。
  是比較好沒錯啦,特別是她又坐得滿高的,放眼望去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倒泛 著些許淡淡的蒼茫。
  靈兒彆扭地點點頭。玄明飛身上了樹,陪她坐在樹上。
  她有些驚訝,不自在地往旁縮。他裝沒注意到,只望著前方那一片胡楊林說: 「沙漠中的民族對這些胡楊樹有一種說法,你聽過嗎?」
  她看著他,搖搖頭,大半的臉仍埋在衣袖中。
  「他們說,胡楊樹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她瞪大了眼,不覺抬頭看看自己坐的這棵在樹林中最雄偉巨大的林木。
  「沒錯,這樹少說千年以上有了。」他扯出一記淡淡的笑,道:「至少我一千 年前經過時它就在了。」
  哇,比我還大。她咋舌,兩眼滴溜溜的轉,忍不住伸手輕輕摸摸那粗糙的樹皮。
  她充滿敬畏的舉動讓他想起第一次接近綠葉滿枝的炎兒,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開 口說:「很久以前有個人也曾這樣做。」
  她好奇的轉頭瞧他,「誰?」
  會脫口提到炎兒已讓他夠驚訝了,但他發現自己仍然回答了她的問題:「一位 恩人。」
  「你也有恩人?」靈兒小小聲的問,大眼明擺著錯愕。他露出一抹苦笑,「活 久了,總是會有些思恩怨怨。」
  「你的恩人也救了你一命嗎?」
  「對。」他望著明月道:「她救了我一命。」
  「是嗎?那你的恩報完了嗎?」她的小臉仰起,因為好奇而放鬆了下來,不再 將半邊臉埋在衣裙裡。
  他沉默著,好半晌,才搖頭,「沒有。」
  「咦?為什麼?他人呢?發生了什麼事?」她越來越好奇,一個問題接著一個。
  「她睡著了。」
  「啊?睡著了?」靈兒一臉茫然,不懂。
  「對。」他神色中有些淡淡的哀傷,「很久以前,她愛上了一個人,但因為一 些陰錯陽差造成了誤會,她等了許多年,為了贖罪,但再見到對方時,那人卻無法 諒解她,為了求得原諒,她做了一件傻事,解開了未煉化的封火水印……傷了元神 ……」
  「傷了元神?!」靈兒嚇了一跳,「那不就不會醒了!喂喂喂!那不叫睡著吧?」
  「我原也以為如此。」看著她驚愕的表情,他淡然一笑,「但是最近我接到消 息,或許有辦法可以救她。」
  「真的?怎麼救?」
  「在南蠻的苗族有一處不為人所知的聖地,那裡群山環繞,終年雲霧不散,其 中的山谷裡,有一保不見底的碧潭,多年前,她愛上的那個人的部下曾為了救人而 收集了七樣神器,化解了封印,之後他們將那七樣神器投入潭底,七樣神器之中, 其中有一樣是蚩尤的霧球,霧球屬陰,能壓住她體內的火性,讓她恢復神智,重新 醒來。」
  「哇,好神奇!」她瞪大了眼,滿心好奇的再問:「你說的那個蚩尤是上古傳 說中挑起戰爭的大妖蚩尤嗎?」
  他點頭,牽動嘴角,「蚩尤其實不是大妖,他有一半是人。他爹是山怪,娘是 人。」
  「那不就是半妖?」靈兒一聽更是好奇到了極點,整個人都湊了上去,「如果 他是半妖,怎麼那麼厲害?」
  他聞言有些黯然,「因為他有一半是人,有人心,懂得什麼叫情、什麼叫義, 所以才放不下,所以才變得厲害,不是因為他本身厲害,而是他不得不厲害,環境 逼得他必須去保護他的族人,他必須是厲害的,所以在戰場上他捨棄人心而為妖、 為魔,為了保護需要他保護的人。」
  輕歎了口氣,玄明道:「戰爭……其實也不是他挑起的……」
  「那為什麼會……變成後來那樣?」
  「在上古時人和妖和神是和平共處的,只是到了後來三界失去了平衡,所以才 會引起爭端。恃強凌弱,自古以來皆然,當北方有人興起一統的口號,就不容許南 方安然自足於已,也因此才會有了後來的那場戰爭。」
  靈兒有聽沒有懂,蹙眉想了好半天,才遲疑的道:「好……好複雜喔……」
  「你不懂沒關係,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淡淡一笑,替她拿掉飄落她發 上的林葉。
  他的大手才伸過來,靈兒小臉驀然羞紅,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好快,忍不住輕顫 起來。
  「怎麼?會冷嗎?」看她在打顫,他以為她發冷。
  「不……不是啦……」她紅著臉搖頭,卻不知該如何解釋,話聲未落,他已經 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披著吧,沙漠夜裡極寒,你前些日子才傷著,要注意一點才好。」
  靈兒不好拒絕,也不想拒絕,只好既欣喜又窘迫地拉緊了他溫暖的外衣。怕他 再問到她的不自在,她忙將話題拉回原來的地方,「對了,你怎麼那麼熟那麼久以 前的事,好像親眼看到一樣,你曾參加過那場戰爭嗎?」
  你曾參加過那場戰爭嗎?她稚嫩的語音帶出一幕幕教人難以忘懷的景象,他眼 神幽暗,試著想甩開腦海裡飛躥而出的混亂畫面,但它們卻圍聚不散……
  啊,她才發現那痕跡不只在他臉上,他的每一寸皮膚都有那淡淡的龜裂暗痕。
  那是傷吧?他是如此美麗,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傷害他呢?
  「疼嗎?」聞聲,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她的小手不知何時撫上了他的臉。
  他想避開,卻看見她臉上那難以言喻的表情,心一震,該轉的頭沒有轉開。
  「很疼嗎?」她輕輕的撫著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麼,好難過、好難過。
  他臉上幽暗的神色這回不再教她心驚,反而讓她莫名覺得心疼起來。
  「你參加過那場戰爭,對吧?」她輕問,不知為何,突然從他的反應中知道了, 知道他的確參加過那場久遠以前的爭戰。
  玄明想一笑置之帶過,但是卻笑不出來。看著她清澈如泉的眼,他聽到自己粗 嘎的聲音。「對。」
          ☆          ☆          ☆
  入關後,他們仍在追趕著那活像不存在,卻偏偏老是有人看到的怪人。
  當然,是除了他們以外的人。
  過敦煌之後的路程便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一開始的景物還教她有些親切, 但越追往關中,綠色的林葉就越多,漸漸的,出現了一些地從沒見過的植物,連人 也多了起來。
  敦煌、酒泉、張掖……
  武威、 蘭州、潼關…… 越往東去,爺的神色越是複雜、急迫,幾次和那怪人 在城鎮中錯過,教他脾氣更加不好,不暴躁,卻冷凝。
  她跟在爺身後拚了命似的趕路,趕趕趕趕,趕到她幾乎沒時間去思考煩惱,但 即使如此,玄明的臉還是會在她不注意時跑了出來。
  她日也想、夜也想,但就是怎麼樣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麼事。雖然說他 是幫她取名的人,可這樣對人家日思夜想的,好像也不太對吧?而且她還無法控制 的就是無法不想他耶……
  蹙顰著秀眉,她悶悶地歎了口氣,不覺中那天他回答問題的神情又冒了出來, 一顆心突地一緊,像是被人揪住了似的,教她大口大口的吸了兩口氣,更加無法理 解自己到底是出了什麼毛病。
  難道她生病了嗎?這樣想想倒也有些可能,她最近老是在看到玄明時就會覺得 胸口挺不舒服,不只心跳加快、臉兒發紅,嚴重時還會想吃他。
  本來她以為是自己的修行不夠,但面對爺或其他人時,她並不會這樣覺得的啊 ……
  唉,可是一遇到玄明那些症狀又會出現,而且一想到他時,她總是覺得心煩氣 躁的。
  生病了嗎?真是病嗎?
  「唉呀——什麼東東?!」猛地撞上了前方物體,她差點往前摔跌,所幸及時 站了個穩,倒是鼻子給撞疼了。
  靈兒捂著鼻,抬頭才發現自己撞到的是爺的背。見他停了下來,她還以為他看 到要找的人了,不覺東張西望的忙問:「怎麼?追著了嗎?追著了嗎?在哪在哪? 我沒看到有纏著繃帶的人——唉呀——」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他突地回身拎著她的衣領就往巷子裡閃,她這才察覺兩人不 知何時早進了一座城鎮,她只顧低頭猛跟,腦袋瓜胡思亂想的,壓根兒沒注意到周 道情況。
  不過,哇哇哇,爺要帶她去哪兒啊?
  靈兒杏眼圓睜,看著周道景物從旁飛逝,只覺驚詫萬分,沒想到尋常人竟然也 會輕身功夫,而且速度不比她差咧。
  嗯效歙,可爺也不是什麼尋常人—— 喔喔喔,後面竟然有人追來了,呀呀呀, 速度好快!因為被拎著衣須,她面朝後,捧著小臉驚訝地看著一人急起直追,她被 爺拎著進了小巷,對方也追進了小巷,她被爺拎著上了屋瓦,對方也追上了屋瓦, 而且那人不只追著,蒲扇般的大手還對他們猛招,嘴裡好像還在喊些什麼。
  「*……當……當蛙?雲……雲?將……將暈?什麼東西啊?」她在颯颯風聲 中捕捉那人呼喊的聲音,搞半天卻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不覺回頭問:「爺,後面 有個人在追我們耶!他在喊什麼啊?」
  霍去病頭也不回,只抿著唇,臉色陰寒地加快了速度,熟門熟路地在城中的大 街小巷中左轉有拐的,不一會兒躥進了一處大宅院中,翻身推開窗門,帶著她躲了 進去,三兩下就將那死追活追的人給甩開了。
  她看得傻眼,張嘴要問,卻被他伸手打斷,要她噤聲。
  靈兒乖乖閉上嘴,大眼卻咕嚕咕嚕地直打轉,藏不住滿心好奇。
  那人不久後竟也找到了這戶宅院,可讓靈兒驚訝的是,對方竟是從大門中進來 的,似和這宅院中的主人相識,教她呆愣了一下。
  她偷偷從窗欞邊探頭想朝院子裡看那兩人在院子裡談什麼,卻教爺壓回了腦袋 瓜,遭他一記冷眼。對他做了個鬼臉,她卻也不敢再違抗他,只得乖乖陪他蹲在地 上,可兩耳卻豎得老高,一張小臉貼在牆上,想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可她聽了老 半天,卻只聽到幾句隱隱約約的字句。
  「……在東大街……看到了……真的?」宅院主人驚訝地拉高了聲音,激動反 問。
  「真的……可我追到附近追丟了……」
  「快!快派人去找!」宅院主人大手一揮,招了人來,快速的交代了幾句。
  眾人齊聲稱是,跟著便四散離去。
  「少爺,可要告知老夫人?」先前追他們的那名大漢開口問。
  「不用,沒確定前別驚擾她老人家。」他頓了一下,又道:「也別和舅爺提, 我怕讓兩位老人家空歡喜一場。」
  「是。」大漢應了一聲也退了出去。
  院中一片沉寂,跟著傳來一聲輕歎。
  未幾,宅院主人也離了小橋流水、飛花處處的庭院。聽見遠去的腳步聲,靈兒 再次要探頭想看那人是誰,本以為會遭到爺的阻止,誰知頭上那隻大掌這回卻未如 預期般壓來,她不覺回頭,只見爺神情難辨地看著離去那宅院主人的背影,黑瞳閃 過一絲掙扎。
  靈兒一怔,她看看爺,再瞧瞧窗外那越走越遠的傢伙,想也沒想,她開口就問: 「和你好像,你認識啊?」
  他臉頰抽搐了一下,什麼也沒說,轉頭就走。
  靈兒見狀忙跟上,卻又見到他在經過一處竹林時停了下來。翠綠的竹林迎風搖 曳,發出沙沙林葉聲。
  竹林裡,隱隱約約有間屋子,靈兒從爺的身後探頭去看,只見小屋門房敞開, 門內傳來檀香和隱隱約約的祝念聲,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跪坐在氈上,誠心誠意 的焚香禱告著。老婦人衣著華美,長長的發卻並未梳起,雪白銀絲披散在背直至地 上,如白瀑一般。爺看著老婦人的背影許久許久,她認不出他臉上的神情是什麼, 但那卻教她直覺不敢打擾,只好乖乖站在一旁,站得她腳都酸了,不覺偷偷蹲了下 來。
  好半晌,爺終於有離開的意思,她跳了起來,卻粗手粗腳的撞到綠竹枝葉,連 連倒退幾步踩得腳下枯葉喳喳作響,最終仍是跌坐在地。
  爺見狀急忙回身想走,屋堂裡的老婦人卻因聽聞聲響,轉過身來,一見竹林中 熟悉的身影,她有些遲疑,但見他匆忙離去,不禁激動開口叫喚。
  「去病?」爺脊背一僵,那聲睽違已久的叫喚讓他離去的身形一頓。
  靈兒慌慌張張的從枯竹葉中爬站起來,滿臉疑惑不安的瞧瞧那名年華不再、風 韻猶存,神態卻十分急迫激動的老婦人,再看看全身緊繃的爺,心下真是困惑到了 極點。
  「是去病嗎?」老婦人語音輕顫。他一頭,胸中一陣激越,卻不敢也不能回身。
  看著那老婦人捧著心口、眼眶含淚,靈兒見了實在於心不忍,遲疑地拉著爺的 衣角,輕喚著:「爺……」
  握緊了拳,他舉步要走,卻聽老婦人哽咽地再開口道:「沒關係,娘不求什麼, 只求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他渾身又是一震,一股熱氣倏忽湧上眼眶,他狠下心一咬牙,頭也不回的走了。
  見老婦人軟坐在地泣不成聲,靈兒看著遠去的爺,慌亂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她 躊躇了一會兒,終於一跺腳,跑到老婦人身前將她扶起,道:「您……您別哭,我 ……爺……唉呀,我不知是啥回事,不過您放心,爺會活得好好的,他身體好得很, 不會有事的……」
  眼看爺幾個縱越一下就不見了人影,靈兒結結巴巴地忙再道:「這個……那個 ……我得走了,您保重……」
  「等等——」老婦人緊急拉住她,眼中閃著淚光,從衣裡掏出一塊白鳳玉珮, 啞聲道:「幫我交給他,和他說……說這裡永遠是他的家……」
  靈兒不好推諉,只能接過王佩,乖乖點頭:「喔……好……」
  老婦人垂淚欲再開口,但又搖搖頭重新合上。
  靈兒不忍,但也不知該和她說些什麼,眼看爺的身影就要不見,她也只好狠下 心,握緊了玉珮,轉身追人去了。
  竹林的風又起,陰陰涼涼的,有些蕭瑟。
          ☆          ☆          ☆
  月兒又升起了。新月,細如弦。
  「爺……」循著氣味在城外黃河邊找著了他,靈兒躊躇了好一會兒,才敢開口 喚他。
  黃河的水浩浩蕩蕩,他站在岸邊巨岩上,神色難辨、一動不動的,只盯著遠方 在月下隱隱約的起伏的山巔。
  「這個……剛那人要我拿給你……」她上前,遞出那塊玉珮,小小聲的說。
  水聲、風聲,在靜謐的夜中交會。
  他看著她手上那塊玉,一顆心陣陣抽痛著,到頭來卻只能瞪著它,怎樣也無法 伸手去接。
  「拿去呀,為什麼不接?那老奶奶是你娘吧?」靈兒皺著眉,不解逼問。
  他喉嚨緊縮著,眼中閃過一陣激動的情緒,卻仍是沒接。
  「她要我轉告爺,說那裡永遠是爺的家。」她秀眉越蹙越深,好奇地問:「爺, 你有家為啥不回去呢?」
  緊抿著唇,他一握拳,轉身再走,還是沒接過那塊玉。
  靈兒不甘心地在彎彎月下沿著河岸繼續跟,碎碎念道:「爺,你找人歸找人, 為啥連家都不回呢?那是你家吧?你既然都已經到這兒了,為什麼又不見人呢?你 其實想回家的吧?」
  他冷著臉,頭也不回的道:「會去那地方只是因為那地方是最安全的,因為他 們不會想到要去搜那裡。」
  靈兒啞口,好一會兒才道:「就算是那樣好了,你其實也是想見你娘的吧?對 吧?爺?」
  他一僵,一諳不發持續沿著河岸走,靈兒繼續跟著。
  「爺」他不理她,繼續走。「爺——」
  他握緊了刀,加快腳步。
  「爺!」終於發火的靈兒站定腳步,大聲的喊了一聲。他腳下未停,依然朝前 行去。
  靈兒氣得大叫道:「你有名字,對吧?我聽到那老奶奶叫你去病,那是你的名 字,對吧?你才不是沒有名字,你只是——」
  「只是什麼?你懂什麼?啊?」他加急風般在瞬間回身來到眼前,一臉兇惡地 揪著她的衣襟,怒目咬牙道:「不過是一隻活得稍微久了一點的別腳小蛇,你就以 為自己通天知地,以為你可以教訓我?以為你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做?」
  這幾年沒看過他那麼凶過,靈兒嚇白了臉,卻又不甘被罵,囁嚅了老半天,只 紅著臉結結巴巴地送出一句:「我我我……我才不瞥腳……我……我我們蛇又沒有 腳……」
  「不懂就閉嘴!」
  她張大了嘴,一臉很受傷地看著他,氣得大聲道:「閉嘴就閉嘴!哼!」
  說完她忿忿轉過身去,生著悶氣。
  夜風乍起,吹來長安城的飛花。
  知道自己說得太過分,他閉上了嘴,看著她的背影,突然發現自己很自私。
  她只是關心,卻遭到他的遷怒。她本是一條修煉中的蛇精,卻因他圖方便而強 押著她跟著自已走南闖北。
  「你走吧,回你崑崙山腳下去。」
  風再起時,他一臉疲憊地開口,打開刀柄上的機關,倒出一顆銅錢般大小的金 球。
  她聞聲回頭,驚愕地看著他,像是不敢相信他就這樣簡單就把內丹還給她。
  他冷著臉,將小金球丟給她這:「回去之後,別再多管閒事了。」
  她既興奮又慌張地忙接住,可接到球後,一聽到他的話,不由得又火由心起, 臉上才浮現的笑容一斂,氣得跳腳罵道:「你以為我希罕管啊!我不管啦!再也不 管啦!隨你高興怎樣都行啦!再見,」說完她不知使了什麼手法啪地一下就不見了。
  原本在她手上的玉珮啪答一聲跌落地上,所幸河岸邊多為泥沙,才不致摔裂。
  他握緊了拳,不讓自己蹲下撿它,他轉身走了兩步,但娘誠心祝禱的背影浮現 眼前,教他離去的腳步又重新停下,眼眶不覺濕熱發酸。
  曾經他說匈奴未減何以為家,他認為消滅異族是對的,捍衛家園是對的!可前 世他自己也是一方南蠻,當他記起一切,才曉得異族將士也是為了捍衛家園!
  那麼,誰才是對的?誰才是錯的?十數年過去,在沙漠中流浪,他和許許多多 的異族接觸,知道了許多以前從來沒想過的事,看過以前從來沒看過的東西,聽過 更多更遙遠的異事,他才明瞭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對,也沒有什麼是絕對的錯。
  人們不過是為了要求生存而已,只不過是為了要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就那麼簡單。當他理解了這一切,當他知道大漢王朝並不代表一切, 並不代表世界,當他曉得人事不過如白雲蒼狗瞬間即改,當他明白改朝換代、滄海 桑田不過都是如朝霧夢幻,教他如何再回去當那有加並底之蛙般的將軍?
  更何況就算他留在長安,就算他刻意遺志那些久遠以前的記憶,就算他能夠繼 續當他的大將軍,炎兒在他心口留下的空洞仍在。
  在他決定離開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沒找到她就不可能再繼續生活下去。他試 過了,那一年半,他如行屍走肉一般,傷害了所有關心他的人。
  他需要找到她,他需要弄清楚,需要將所有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需要聽到她 親口告訴他。找到了她、弄明白一切,他才有辦法繼續下去,無論是他的人生,或 是其他……白玉觸手一片冰涼,他回過神來,才曉得自己還是拾起了它,喉頭不由 得一陣哽咽。現在,他只要知道娘過得很好,知道家裡的人都過得很好,這樣就夠 了……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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