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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少爺!」
  一早,蝴蝶就笑吟吟地來到李衛房門前。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衫子,雖是荊釵 布裙,卻也見淡然雅致。
  李衛才穿整好衣服,打開房門,一見到她笑得如初陽燦爛的模樣,心情也為之 一暢。「今天心情這麼好?真好,終於笑了,前幾日總是見你心事重重的,想問你 又怕開口太冒昧了。」
  他的眼神真摯溫暖,看得出是真話,蝴蝶只是一個勁兒地盈盈淺笑著。
  她哪能直接告訴他,說是為了他而揪心苦惱呢?
  「少爺,我想過了,我是你買回來的丫頭,專門要幫你打點雜事的,所以不能 再像之前一樣,只是窩在屋子裡頭混忙,一副無頭蒼蠅的樣子。」她一臉下定決心 的模樣,「從今日開始,我要跟著你,當小跟班。」
  他嚇了一跳,「咦?」
  「幫你提提重的東西,幫你泡泡茶、跑跑腿兒,你要起身出門我就幫你拿大衣、 拿帽子,天下雨了我幫你撐傘,你餓了我替你出去買飯。」她都想好了。李衛笑了, 眸光一片溫柔,「你當真這麼想幫忙我?」
  她重重地點頭,「是。」不這樣怎麼有機會與他朝夕相處,培養感情呢?
  他微笑,溫和卻堅定地道:「這樣不好,在生意場所,總有些女子不宜的場面, 你跟在我身邊也只是徒增尷尬罷了,你就留在家裡幫忙打點吧。我注意到了,自你 來之後,家裡舒適了不少,這是你的功勞,一點一滴我都記在心底的。」
  她眸底希望的火苗倏然黯淡了下來,幾近苦澀地道:「少爺……你當真都記得 嗎?」
  她為他熨得平整的襯衫,替他修好的床頭燈,為他烘得暖暖的床褥……他是否 記得有人在黑夜總是留一盞燈?無論多晚,廚房裡總有著熱燙、飄香的消夜?
  只怕他將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或者,根本就完全忽視過去。
  唉……
  她振作起來的精神又瞬間潰散了。
  盯著她失落的神情,李衛心底竟不自覺地隱隱抽痛起來。「別這樣,在家裡是 不是很悶?」
  她沒有說話,失望已經快將她的心撕扯成一片片的了。
  「這樣吧,今天我要到麗華輪上與人議事,帶你一道去瞧瞧新鮮也好。」他低 頭微笑。
  突來的驚喜令蝴蝶措手不及,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她燦笑若花。
  「謝謝少爺。」她雙眸發光,滿眼堆歡。
  他溫柔地拍了拍她的頭,心也蕩漾著柔軟。「去換件暖點的衣裳,我今兒個順 道帶你到鋪子裡買些冬衣,見你時常穿著那幾套舊衣,只怕已經不能御寒了吧!」
  她歡喜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是,謝謝少爺。」
  當她奔回廚房幫李衛盛稀飯備點心時,臉上的笑容甜美得幾可醉人,福伯夫妻 在一旁也忍不住跟著笑,打探著。
  「你今兒個怎麼這麼開心呢?」
  「少爺要帶我去麗華輪,聽說那是全上海最大、最豪華的客輪,裡頭載著好多、 好多有錢有勢的客人,到世界各處去遊玩呢!」她掩不住喜悅。
  福伯頻頻點頭,也替她高興,「太好了,你記著幫福伯多看點兒新鮮的菜式, 回頭我學著弄給你吃啊!」
  福媽看著蝴蝶配紅的雙頰,那歡喜至極的模樣……她眼底驀地閃過了一抹憂心。
  蝴蝶,你可別是喜歡上少爺了啊!
  蝴蝶並沒有注意到福媽的眼神,她顧著高興,還拉起了福媽的手,道:「福媽, 如果我在船上有見著了什麼好玩、新奇的洋玩意兒,我一定回來告訴你。」
  福媽微笑,拍了拍她的手,「好哇!」
  孩子啊,但願你還是小女孩心性,這眼底的狂喜和頰邊的春色,並不是為了少 爺而起……
          ☆        ☆        ☆   
  整理就緒後,阿江驅車載送李衛與蝴蝶至江邊,他們旋即登上麗華輪。
  麗華輪是艘中英聯合打造的豪華客輪,載客量可達到七百多人,據聞船上的設 備豪華,足以媲美五星級的飯店,而且無論吃的、玩的、寢具設備,統統是最高級 的享受。
  單單是船上的美食菜餚,就有好幾百種的花樣。
  上船的票價自然是天價,可是多得是有錢人花得起這個錢!因此在船上除了員 工外,任何一個客人都是百萬富翁的身價。
  李衛和船長熱,此趟相約就是要跟他談一些合作問題。
  蝴蝶穿著一身寶藍色旗袍,披著一條自繡的十段錦坎肩,清爽文雅地跟隨在李 衛身畔。
  雖然衣著依舊淡雅無華,但是搭配得宜,雅致得任憑誰也挑不出一絲缺點。
  她一頭烏黑柔亮的長髮梳成了一個花髻盤在腦後,白皙的小臉雪嫩嫩,彎如柳 葉的黛眉和被寒意凍得有些紅紅的俏鼻,以及小巧嫣紅的唇……站在李衛身邊的她, 清雅得像個楊柳化成的仙靈。
  李衛帶著她上船,翩翩儒雅的他搭配著婉約清麗的她,簡直就像一對天生璧人, 在船上自是引起了不少注目傾慕的眼光。
  美籍的中年船長看到他們時,更是對蝴蝶驚艷。
  他操著一口美國西部腔調,滿是鬍鬚的臉上有著一抹對蝴蝶傾倒的神采,先是 與李衛熱情擁抱,最後才瞅向蝴蝶,「李,你有一個美麗的妻子。」
  李衛微笑,並不願多作解釋,省得帶來麻煩。「謝謝你。你好嗎?此番自美國 前來上海的航程,一路上辛苦了。」
  「辛苦雖辛苦,但我們有一船完美賓客,我們玩得十分開心。」船長大笑。
  他們用洋文交談著,蝴蝶在一旁雖然聽不懂,但還是感受得出他們言談問的愉 快氣息。
  兩個男人聊著,她已經控制不住好奇的眼光,左溜溜、右瞟瞟地打量著道寬闊 潔淨的白色甲板。
  這船身好大呵,她甚至還沒進入到裡間,單是在外頭,就已經被這一張張洋傘、 藍椅分怖擺設而成的異國情調給吸引住了目光,幾乎移不開視線。
  一陣陣笑鬧聲和異國音樂輕揚,有許多衣著華麗優雅的男女執著水杯,在甲板 邊笑看著岸上的景物。
  這是一個渾然不同的世界。
  男的俊、女的嬌,有喝不完的美酒,跳不完的舞……歡笑聲時時可聞。
  蝴蝶想起中國還有大部分的土地、大部分的人民淪為貧窮無依,他們可能一輩 子都喝不到一口真正的美酒,一生之中還經歷不了幾次的歡暢大笑。
  唉……她情不自禁地幽幽歎了口氣。
  「怎麼了?」李衛注意到她的黯然。
  她抬頭微笑,輕輕地道:「沒事,少爺,別讓我打擾你們談正事……對了,我 可以四處走走嗎?我保證不會惹麻煩。」
  「不怕你惹麻煩,只怕你迷了路,我們要進去餐廳裡坐下來談,你不想和我們 一道嗎?」他低頭凝視她。
  蝴蝶望著他,「你希望我與你一道進去嗎?」
  他毫無心機地笑道:「那當然,你這個『貼身』丫鬟當然得跟著我貼身行動了, 這不就是你今天所希望的嗎?」
  她心頭有些酸楚又有些甜蜜,輕輕地點頭,「是。」
  她只是希望他能夠說得更有感情……她多希望他是出自於依戀她,捨不得她走 開,所以才要她寸步不離的陪在身旁……
  唉……別傻了。
  蝴蝶振作起精神,跟隨著他們的腳步往華麗的餐廳走去。
  這已經是一大進步了,她得把握才是。
          ☆        ☆        ☆   
  只不過呆呆地坐在一大堆洋人之中,耳朵聽著嘰哩咕嚕的洋話,對蝴蝶而言就 已是一大折磨。
  尤其像個小呆子一樣只能淨對著人笑,卻有口不能言,這一點更是嚴重地考驗 著地的耐心和嘴唇的毅力。
  她笑得嘴都酸了,兩頰還會隱隱抽搐,可是又不敢跟李衛說她想出去透透氣… …他們一堆人抽著一種粗粗大大的煙,噴得滿桌子的煙霧瀰漫,害她有幾次都快憋 不住氣而咳出來。
  她不禁回想著之前李衛在家裡招待洋人,她還在傷心不能進去相陪聊笑,唉, 早知道窩在一堆洋人中間有這麼苦,她當初實在應該慶幸,而不應白白為此掉眼淚 的。
  她坐在他們之中,聽著他們的洋話咕嚕來、咕嚕去的,只能拚命想著自己的心 事來打發時間!不過坐在她身畔的李衛好像也有一絲心不在焉,可是他依舊保持著 很完美的禮儀。
  真奇怪,她竟然能夠敏感地感覺出他的感受和心情……對此,蝴蝶情不自禁地 芳心竊喜。
  或許,他們慢慢地就能心有靈犀了。
  就在這時,另外一個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洋人走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個雅致、神 秘的黑色絨盒。
  蝴蝶察覺李衛精神陡然一揚,彷彿期待已久地起身迎向前去。
  「羅勃,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李衛含笑與羅勃熱切有力的交握雙手, 「坐,我們都等著你呢!」
  「那位是?」羅勃看了蝴蝶一眼,疑惑地道。
  「她是我的丫頭,今日陪著我來的。」李衛以洋文解釋。
  羅勃欣羨地道:「真是羨慕你們這些東方世子,家財萬貫不說,還有著許多美 麗的侍女服侍。」
  「我只愛我妻子一人。」李衛認真地道,「你知道的。」
  「嫂夫人還是那般溫柔嫻德嗎?其實她大可跟在你身邊,一道出來涉足社交圈。」
  「她是典型的中國女人,對丈夫三從四德,甘心在家中照看一家老小,我更不 忍心她跟著我受奔波之苦了。」提起鄉間大宅的愛妻,李衛眼神溫柔得像掐得出水 來,「她真是個好妻子,沒話說的。」
  羅勃好生羨慕,「你真是個幸運的傢伙。」
  李衛笑得心滿意足,「多虧了她,我才能心無旁騖地在外拚鬥事業,而無後顧 之憂。」
  「我真羨慕你,不如這樣吧,你身邊的這個丫頭看起來也很不錯,你就將她撥 給我做侍妾如何?我聽說上海女子知書達禮、溫柔婉約,我早已心儀很久了。」羅 勃一臉想望。
  「蝴蝶?不,她今年才十八歲,」李衛胸口沒來由的一悶,「還是個小女孩, 不適合你的。」
  「年輕好,不會有太多的心機與城府,正是最可口稚嫩的時候。」羅勃咧嘴一 笑。
  李衛強忍著與老友反唇相譏的衝動,深吸了一口氣,道:「別說那些了,談正 經事,你幫我買到上好的珍珠項鏈了嗎?」
  羅勃將黑絨盒子往前一遞,「幸不辱命,我可是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到手的, 這是最完美的珍珠項鏈了,據說大有來頭,還有一個傳說呢!」
  「什麼傳說?」李衛打開了黑絨盒子,頓時一愣,再也說不出話來。
  饒是他經商多年,家中所珍藏的珍珠寶貝也不少,可是這條靜靜躺在黑絨盒內 的珍珠項鏈,卻比他以往所見過的珠寶更加美麗珍貴。
  數十顆雪白如雲的圓滾珍珠,每一顆的大小尺寸都完美相符,靜躺著時自然流 動著柔和晶瑩的光彩,如星片、如月光,閃耀著動人心魂的魅力,當他大手輕撈起 那柔潤的珠身時,卻聽得隱隱約的的玉石之聲,輕輕敲擊在空氣中。
  果然是完美無瑕的極品珍珠!李衛於心中深深讚歎。
  羅勃見他的神態就知滿意,他笑著道:「這串珠子據說是英國皇室之物,當年 溫莎公爵愛美人不愛江山,為心愛的女子添置了數種奇美的珠寶上頂條項鏈也是其 中之物,傳聞擁有此鏈之人,皆能夠擁有一段刻骨銘心、海枯石爛的堅貞愛情,也 聽說它每成就一段良緣後,便會自動消失蹤影,輾轉流浪紅塵,繼續牽成下一對有 情人……你聽,這珠子的神話是否很美?」
  李衛歎息著,「它的確美得不似凡間物,只不過這神話畢竟是神話,一串珠子 怎麼可能會有如此神跡?」
  「這是賣這串項鏈給我的吉普賽人說的,你知道他們的,是美國最有名的流浪 民族,擅長以神話和傳說傾倒世人。」羅勃笑道。
  「還是要感謝你,幫我找到了這麼美的珍珠。」李衛看了好友一眼,心中充滿 無限感激,反倒奇怪起方才為什麼想對他反目了。
  「咱們是多年老朋友了,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你這串珠子是要送給嫂夫人的吧?」
  「是的。」李衛笑得好深情,「我準備在我們結婚兩週年的時候送給她,這是 一個驚喜禮物。」
  「你簡直比我這個外國人還要浪漫啊!」
  「中國人對情向來是嘴上沉默,但心底情意保重,有些事情會做但不見得會說, 不像……」
  「不像我們這些洋鬼子,成天嘴裡嚷著情啊愛的,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是 不是?」羅勃眨眼。
  李衛爽朗大笑,「羅勃兄,這我可沒說。」
  「得了,還不知道你老兄的脾氣嗎?外表溫文卻是精明聰穎,你腦袋瓜子在想 什麼,我豈會不知。」
  「對了,我該開張票子給你,我知道對你這個知名珠寶商來說,這不算什麼, 可是親兄弟明算帳,我是不該也不能佔你便宜的。」
  羅勃瀟灑地揮揮手,爽快地道:「就當作是我送給嫂子的吧,我們是什麼交情 了,還要提錢?真俗氣。」
  李衛又好氣又好笑,「老兄,這是兩回事,若是你自己買來送給雪紅的,我自 是可大方收下,可是這珠子是我央你代為採買的,自然就得由我付帳。」
  羅勃擠眉弄眼,開玩笑道:「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就把那個俏丫鬢送給我吧!」
  李衛胃裡不舒服的感覺又升起了,他正色道:「羅勃,我是和你說真的,蝴蝶 不行,她像我的小妹妹。」
  「那你更該把妹妹介紹給我認識了。」羅勃朗笑,不以為意地道:「我也是跟 你說真的。」
  李衛別過臉,有些憂鬱,「再說吧,等我問過她本人的意見再看看。」
  「那你這方面是沒問題嘍?」羅勃大喜。
  李衛很疑惑地看著他,「你與蝴蝶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你為何這麼執意跟我要 她?」
  羅勃望向蝴蝶的方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說過了,我想要一 個像嫂夫人那麼好的女子為伴,蝴蝶看來如此玲瓏剔透,正是我心目中中國侍妾的 對象,既然她又是你家的丫鬢,那就更好辦了。」
  「你不想正式迎娶她?」李衛臉色有些難看。
  羅勃大笑,「我才三十,還不想被綁住呢!中國女子的好處是溫婉柔順,不會 同我爭東要西的,以後若我找到了真正的愛人,那麼她也不會爭風吃醋,這不是一 舉兩得嗎?」
  「你倒比我這個中國人更懂得享齊人之福。」李衛心底越來越不舒服,無法忍 受蝴蝶被他人視作可隨手褻玩的女子。「只不過既然是我家裡的丫顰,我就有這個 責任令她們有幸福的歸宿,你的論調不適合我家的丫頭們,所以你還是改變心意吧! 上海還有其他甘願委身為妾的女子,你慢慢找去。」
  羅勃看著好友有點脾氣了,不禁愕然道:「李,你是不是喜歡上這個蝴蝶了?」
  李衛悚然一驚,「你在胡說什麼?」
  羅勃盯著他,「要不然你怎麼會不高興?照說嫁我這個珠寶商為妾,也是個不 錯的歸宿,你為什麼極力反對?」
  李衛也摸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喜歡蝴蝶嗎……不!他唯一愛的只 有雪紅,怎麼可能再將心分給另外一個女子呢?
  他不能如此自私,身為男人雖然有權娶三妻四妾,但是這麼做卻是一個嚴重的 自私表現,何況傷害的將會是兩個女人的一生……
  一思及此,李衛不禁打了個寒顫。
  「羅勃,有點君子風範。」李衛歎氣,隨即露出真心卻憂傷的笑容,「這樣吧, 我幫你問問蝴蝶的意思,如果她同意的話,我絕對沒有第二句話。」
  「太好了!」羅勃抓抓頭髮,愉快地笑了。
  李衛胃裡翻攪著,心頭也莫名地沉重了起來。
  蝴蝶望著他們倆在另外一頭低聲交談,心下有些慌亂。
  那人是誰呢?他們又是在說些什麼?有什麼是不能在這兒講的?她胡思亂想著, 小手慌亂地絞扭。
  在這一瞬間,她分外覺得與他們的世界相差得好遠、好遠,怎麼都打不進去他 們的圈子裡……
  是不是……她真的太過高攀了?
  她悄悄地起了身,對著幾個向她投注關切眼光的洋人微笑了下,小手往外頭指 了指。
  餐廳外是一大片透明的玻璃,隔著甲板與室內,從此處望去,就可以看到外頭 的景象。
  她迫不及待想出去透口氣,好好地整理一下心緒,至於李衛……他已經顧著與 朋友談話,顧不得她了。
  走出餐廳,外頭正好飄起了淡淡、薄薄的雪花,外頭的客人連聲驚呼著,有的 人忙著要進裡間躲雪,有的則是仗著穿得暖和,在外頭賞起雪來。
  蝴蝶愣愣地望著自天空落下的輕雪,她緩緩地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兩片、 三片……雪花漸漸地沾染上她的黑髮、她的肩。
  冰清沁心……她不由自主地悸動著,方才在餐廳裡所受到的冷落和孤立,像這 雪花帶給她的感覺一樣,一開始只是一點一點,後來卻是漫天大雪向她襲來,彷彿 要將她整個人淹沒。
  傲梅霜欺,不勝寒苦……
  在這一剎那間,她覺得好累、好累……處處用心良苦,希望能夠得到李衛的青 睞,可是在她面前的是一大塊千年頑石,單憑她自己的力氣,怎麼推也推不動。
  只要他給她一點點的力量,哪怕只是一個深情的眼神、鼓舞的微笑也好,她就 有了更大的氣力可以去斬開堆積在面前的一切荊棘,管他什麼主僕之分,地位身份 之分……
  可是他沒有,沉重的壓力快把她整個人給壓碎了,他卻渾然未覺。
  蝴蝶再也忍不住心頭的酸楚委屈,淚水奪眶而出,在這漫天的輕雪中,猶如兩 顆晶瑩的珍珠,緩緩地滾落頰邊。
  而在餐廳裡——
  「你一定要把她給我,你看!」羅勃的低呼讚歎,讓李衛本能地往他手指的方 向望去,「你看她多美!」
  李衛見狀,心倏然一緊。
  蝴蝶站在雪中落淚,那冰寒的雪花彷彿也在見證著她的悲傷,將她藍色的杉子 沾染成一點、一點觸目驚心的白……
  李衛再也忍受不住,大步衝出了餐廳,來到了蝴蝶的身畔緊緊地抓住她,「你 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下雪了嗎?」
  「少爺……」蝴蝶回眸,眼底的淒愴震得他心大大一痛。
  他驀然將她擁人懷中,用溫熱的身體去包圍、溫暖地冰涼的身子。「蝴蝶,你 這是何苦?」
  他突如其來的溫情和低語,震動了蝴蝶的悲傷,她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他,卻 見他英俊的臉龐上有著隱隱的不捨和憐惜。
  她閉上眼睛,陡然覺得一陣暈眩。老天!你聽到我的祈禱了嗎?謝謝你、謝謝 你!
  李衛緊攬著她往餐廳內走,像是害怕她一轉眼間就會消失在雪中;他這樣的溫 柔教蝴蝶不由自主地心生悸動。
  羅勃見著他們倆的模樣,有幾秒鐘的呆滯,滿臉皆是質疑之色。
  李衛接觸到他的眼光,騫然一顫,隨即緩緩地將蝴蝶放開,冷靜地道:「蝴蝶,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她還兀自陶醉在方纔的柔情裡,眸光美麗得醉人,「是,少爺請說。」
  「你先來見過我的好友,羅勃。」李衛深吸一口氣,低沉地道:「他會說些中 文,你與他交談沒問題。」
  蝴蝶驚喜地看著李衛,以為他已經預備將她納人他的社交圈中。
  「羅勃先生,你好。」她真摯地望著羅勃,微笑道。
  羅勃眼中疑色淨去,咧嘴笑著,「你好,你果然跟我想像中的一樣可人。」
  蝴蝶被讚美得有些害羞,嫣然道:「你過獎了。」難道李衛曾經跟他的好友說 過她嗎?
  李衛在一旁有些不是滋味,溫文儒雅的臉龐有一抹不自然。「呃,我有重要的 事情要同你商量,我們到另外一桌坐吧!」
  蝴蝶抱著歡天喜地的心情,跟著他到另外一張紅木桌前坐下。
  李衛卻不忙著說話,招來侍者點了一杯黑咖啡。
  「想再喝點什麼?」他問。
  蝴蝶深深地凝視著他,「咖啡,我也要咖啡。」
  他點點頭,吩咐侍者後,他再吸了一口長長的氣,臉色凝重。
  蝴蝶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怎麼了?」
  「你今年十八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實……也該找個好歸宿了。」他緩 緩地開口。
  她有些心慌意亂,「少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看她,繼續道:「其實做丫鬟並不是長久之計,你心底有沒有過其他的打 算呢?」
  她咬著唇,難掩心頭怦然,「有的,只是……不敢高攀。」
  李衛像瞬間被敲了一記悶棍般,神色也複雜難辨起來,猛然一咬牙道:「如果, 只是如果……有個機會可以讓你脫離丫頭的身份,讓你得到一個好歸宿,你願不願 意?」
  她以為他在向自己表白,臉紅了,眼神也迷離了,「我當然願意,天知道…… 我盼望這一天盼多久了。」
  他聞言,臉色越來越難看。
  蝴蝶驚疑地凝視若他,心頭更加亂紛紛了。「少爺,你怎麼了?」
  他強忍著心頭怪異的戳痛,勉強露出一抹微笑,「那太好了,羅勃……羅勃很 喜歡你,他跟我要了你回去當侍妾,他是個好人,你跟著他可享盡榮華富貴,是比 做丫鬟或賣花好得太多了。」
  蝴蝶臉色瞬間刷白,像是陡然被雷劈中一般,整個人搖搖晃晃起來,彷彿隨時 都有可能昏厥過去。
  李衛臉色也變了,急切中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蝴蝶,怎麼了?你……你不 舒服嗎?」
  蝴蝶強自支撐著不暈過去,她緊緊地盯著他,眼底盈淚,「少爺,你……你說 什麼?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他只得硬著頭皮重複,「羅勃喜歡你,希望娶你。」
  她尖銳著聲音道:「你漏說了侍妾兩個字,他希望收我做侍妾,是不是?」
  這一切都變得尖銳而清晰起來了,她彷彿走出美夢,卻發現現實不過是一潭擠 滿鱷魚的黑暗沼澤。
  而她,竟然還以為身在天堂中。
  李衛從未見過蝴蝶的表情變得如此可怕,她臉色慘白、神色淒厲,唇角帶著似 笑非笑的嘲諷。
  「那少爺的意思呢?」她低著頭,冷冷地開口。
  這會兒換李衛心慌意亂了,他蒼白著臉,輕輕地道:「我沒有任何意見,只要 你願意,我立刻會……」
  「會什麼?把我丟給一個陌生人做侍妾?」她倏然抬頭,眸光冷若冰箭,「沒 錯,我是自願成為你的丫鬟,也感激你伸出援手救我於貧困水火中,可是我韋蝴蝶 人窮心不賤,還不至於要淪落到做人侍妾的境地。」
  李衛聞言愣住了。
  蝴蝶的眼眸照亮,像團燃燒著的火焰,「少爺,你以為做侍妾比當丫頭風光嗎? 你錯了,做丫頭至少不偷不搶、不出賣靈魂,我做得心安理得,可是做侍妾……你 真當我韋蝴蝶就是如此貧賤,反正已經做了賣花女,那就做人小妾又如何是不?」
  李衛呆住了,盛怒中的蝴蝶像朵怒放的紅玫瑰,狂野卻美麗逼人。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只能呆呆地看著她。
  蝴蝶倏然起身,強忍住正在滴血的心痛,沙啞、冷漠地道:「我現在馬上回去 收拾包袱,我也會把我所領到的工資統統還給你,我……」
  她的話結束在一聲哽咽中,李衛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掩口奔出了餐廳。
  他只能傻傻地看著她窈窕的藍色背影消失在船頭……
  對不起!蝴蝶,對不起……
  羅勃看著蝴蝶飛快離去,而李衛愣在當場,他忍不住快步來到桌邊,急急地問 道:「發生什麼事了?談不攏嗎?還是她要什麼額外的條件?」
  李衛沒有回答,只是逕自沉浸在內心的悸動中。
  半晌,李衛緩緩地抬頭,受傷的眸光緊緊地盯著好友,突然覺得他變得面容鄙 惡不堪。
  他們兩個自以為是的大男人,連手重傷了蝴蝶的心。
  是啊,虧他平時還自朝是兩性平等的擁護者,沒想到……他枉自讀了這麼多年 的聖賢書,卻還是跟五千年來的冬烘、醜惡的中國男人沒兩樣,竟然允許「納妾」 這種事在他的身邊發生……而且還是他一手造成!
  他突然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飛快起身,「羅勃,納妾的事就當作你從來沒說 過,我也從來沒有答允過你,現在我還有急事,我先走了。」
  羅勃見李衛拿起黑絨盒子匆忙就走,訝異得嘴巴大張,完全不知道方才發生了 什麼事。
  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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